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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聿(6)

    电影里的色彩灯光是模糊而鲜艳的,那样的动人,他忽然想到一个从前没有思索过的问题,他问自己:在那些被王家卫抽走的一帧一帧的画面里,主人公是否偷偷地亲吻过对方?
    他看了一眼周鸣鞘的嘴唇。因为失血而显得惨白。但他忽然有一种冲动,他不能细想。
    这一眼却被周鸣鞘捕捉到了。猎人眯起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囊中物。
    他垂着眼睛不断用面前蘸去那些鲜血,丢到一旁,他身上终于干净了。
    伤口已经处理好,他却不肯起身。他甚至想要再把那些血痂剥开,这样他可以一直待在周鸣鞘身上。然而对方已经开口,声音有些发哑:你看我做什么?
    穆阳答:你说呢?
    他的指尖一遍遍在对方的小腹上打转,直到血迹都干涸。他不得不扭开红药水,围着伤口涂了一圈用来杀菌。鼻子里充斥着红药水的味道,那是年轻人的味道,是野性、凶狠、不服输带来的伤痕与成长的味道。
    周鸣鞘抓住他的手:穆阳。
    穆阳根本不理他。
    闭嘴,吵死了。他说。
    然后低头寻找绷带。
    穆阳的手一遍遍地抚过周鸣鞘的腰间,那么灵巧,像挠痒似的,一遍遍地缠绕上那些绷带。
    周鸣鞘的身体痒,嗓子痒,心也痒,浑身又热起来。一半是受伤,一半是心动。然而他的细胞要发疯了,努力地跳动着,努力地平复一次次呼吸。
    可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要追逐穆阳脸上灯火霓虹、五颜六色的光影,忍不住要追逐他眼底潋滟的神情,忍不住向前轻轻倾身,想要咬住他鲜红的嘴唇,吸吮他身体里的血,将他的灵与肉化作自己的,吸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然而穆阳看似心不在焉,此时却极其狡黠地躲开了。
    他举起绷带,笑眯眯地揪住周鸣鞘的手,缠住他的手腕,一把拉过,架到自己肩膀上:你想做什么,他问,我同意了吗?
    他说话时嘴唇一开一合,周鸣鞘只能盯着他的舌尖。根本挪不开目光。疼痛和压抑已久的愤怒将他逼疯了,他此时,迫切地要做什么。
    然而不等他做什么,那张脸却朝他靠近。越来越近,周鸣鞘看不见他的嘴唇与牙齿,最后,穆阳那一双热烈的、却像含着一潭湖水的眼睛横亘在他面前。
    他主动凑过来,轻轻叼住了周鸣鞘的嘴唇。
    长驱而入。
    他们的冲动的第一个吻,是红药水味的。
    第12章 12
    他们吻得用力,像打架一样。两人曾经无数次交手,无数次你死我活地咬着对方不放,于是此时的吻也是以这种方式,深入血肉般的缠绵。
    吻后气喘吁吁。
    他们对视良久,直到灯火也暗下去,房间里只有淡淡的一层银辉,才互相远离。世界忽然寂静下来,他们盯着对方的眼睛重归冷静。事后,他们谁也不提这个吻,谁也不提这一时的冲动。只是偷偷地,都在黑暗中抚摸唇瓣,仿佛还在回忆对方的温度。
    只是一个吻罢了。他们这样安慰自己。荷尔蒙上头的时候,谁没干出过这样冲动的事情呢?一个吻不代表什么。
    于是谁也不再提这件事。
    穆阳丢下一盒祛疤药:每天涂两次。伤口不能沾水。记得自己换绷带。不能吃辣的。不能喝酒。
    前面的都没问题,不能喝酒,要了周鸣鞘的小命。
    周鸣鞘说:你把我带走,他们不会放过你。
    穆阳懒懒地嗯了一声:首先,他们要找得到我。穆阳扬起眉毛:没几个人知道这里。
    周鸣鞘打量四周。
    这是一处极小、极窄的阁楼。进门左边是一道小门,通向卫生间,干湿不分离。面前就是灶台,绿沙发,靠窗处还有一张小桌和冰箱。灶台上方有短短的楼梯,踩上去吱呀响,不出意外顶棚的夹层就是床。
    沙发上挂着许多衣服。周围还有书,和书包。
    周鸣鞘扫了一眼就说:只有一张床。是双人床么。他笑着说。
    穆阳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就算是三人床,你也得睡沙发。
    双人就好了,三人吃不消。他开腔。
    穆阳踹他盘在沙发边的腿:滚蛋。
    周鸣鞘仰起头来:疼。
    穆阳说:疼死活该。
    周鸣鞘又说:不喝热水。想喝冰水。
    穆阳就低下头:你是准备自己喝,还是要我硬灌?
    他安静地看着周鸣鞘,像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小孩,随时会动手教训他。
    然而周鸣鞘不知死活地说:你喂我也好。
    穆阳到底没和他一般见识,去卫生间里洗手。水流哗啦啦地响,他忽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头发有些长了,挡了眼睛,扫在眼皮上微微的痒。他的嘴角是向上的。
    他喜欢周鸣鞘如此。
    这是穆阳自己的地盘,连穆怀田也不知道。以前,刚到港城的时候,他和穆怀田住在一起。那是工地上的活动房间。一只一只,像快递盒似的,垃圾一样装着他们。他和父亲睡在上下床,父亲在下,他在上。室友的鼾声比雷还要响,他彻夜睡不着,睁着眼睛听一纸之隔的,其它人家的动静。
    他和穆怀田闹掰以后,自己攒钱,想要租一个房子。城中村里的房屋出租总是很便宜的,小三百块钱一个月的也能找到。只是你要忍受大半夜酒鬼的呕吐声,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声响,以及孩子的哭嚎。还有下水沟的味道,瓜果皮的味道,逼仄的高压线切割着你的一生,你的生活被夹在墙与墙之间的缝隙里。
    但是穆阳不在乎。
    他只要一张自己的床,自己的天地。他只要自己可以透过那扇窗户,能在这个城市里,望见故乡的月亮。月是故乡明,千里共婵娟,这么简单的道理,小时候教书先生讲的诗句,他是很多年以后离乡很远,才明白的。才明白为什么在港城这样闷热的岭南地带,也会觉得冬夜如此漫长。
    他千挑万选住进这间小阁楼,因为无人会来打扰。这里太隐蔽,是房主的私宅。房主和他同龄,是腰上挂着一串钥匙到处收租的青年人。他们经常一起喝酒。于是这样获得了这个秘密的世界。
    穆阳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见周鸣鞘赤/裸着胸膛站在书桌边。他像主人似的自居,翻动着那些教材和书本。教材都很新,主人估计连一遍都没有翻完。那些题集就更不用说了,它们被原封不动地堆在一起,等着收废品的阿婆吆喝着路过,再被主人一起丢下去。
    周鸣鞘回过头来看他。
    他看着穆阳,但穆阳的视线却停在他的身体上。
    少年人的身体啊,穆阳敢百分百肯定,周鸣鞘是故意的。他故意把衣服脱下,用年轻的灵魂、年轻的肉/体引诱他、暗示他、向他声张,向他炫耀。那道伤疤并不凶恶,反而给他添上野性的味道。他是野马,是野狼,是草原上的孤魂,他是要纵马提刀翻山越岭的人。他抓不住。
    周鸣鞘说:你居然在上学。
    这个语气让穆阳非常不舒服。
    他冷眼,一半嘲弄一半无谓地看着周鸣鞘,伸手在后脑扎起一个小揪:不可以吗?
    周鸣鞘随手抽出一本数学书,翻动了两页:看过吗?
    穆阳啧了一声,一把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书:关你屁事?
    周鸣鞘笑眯眯地指着自己,又指指穆阳的眼睛:我比你大。你得叫哥。我能教你。
    穆阳又贴过来。他都已经凑近耳边了,甚至连嘴唇和舌尖都已经抵出哥这个字的声母,然而他极其狡黠地捉弄周鸣鞘:我会。不用你教。
    周鸣鞘问:为什么不上学啊?
    穆阳躺在沙发上。没有周鸣鞘,这个地方是他的。他把腿伸长了搭在茶几边,慵懒地眯起眼睛:没意思。想玩。玩不好吗?
    然而周鸣鞘不会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劝他读书。他懂他,他说:好。
    穆阳看了他一眼。
    他看周鸣鞘的这一眼,这人正弯腰打开冰箱的冷藏柜。那里放着穆阳的啤酒、汽水瓶、巧克力和糖。周鸣鞘在看见巧克力的瞬间挑了挑眉,朝穆阳瞥来一眼。他不必说自己看见了什么,穆阳很清楚他在想什么。他们之间不知为何像是有天生的默契。
    穆阳说:不可以吗?他总是在反问周鸣鞘,我自己赚的钱,奖励自己的。
    你奖励自己什么?
    穆阳说:奖励我又多活了一天。
    周鸣鞘只是顿了顿,看了他一眼,选出两瓶啤酒,一瓶丢给穆阳,一瓶留给自己。他关上冰箱门,啪地拉开易拉罐,仰头将冰凉的啤酒倒进喉咙,清爽的凉气将心中的苦闷一扫而净:你想死?
    不可以吗?第三遍了。
    周鸣鞘坐在一只巨大的玩偶腿上这是穆阳看完《重庆森林》后买的。他喜欢电影里,另一个世界的光怪陆离。所以他买一只玩偶。他像梁朝伟一样和没有生命的玩偶说话,蜷缩在它的怀里等待安抚。这样可以把腿蜷缩起来,可以不必和真实世界打交道。
    周鸣鞘说:可以。我也经常这样想。
    穆阳顿了顿。
    我当时想的是,找到我妈,如果她过得好,我和她吃顿饭,我就躲进长白山,不要枪,就一把刀,活到哪天是哪天。把我的血肉喂给熊或者老虎,我就和天地永远在一起。周鸣鞘又灌了一口酒:如果她过得不好我就去挣钱,让她过上好日子。直到她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他和母亲之间复杂的关系,就像穆阳和穆怀田之间那些沟壑一般,这辈子的孽缘,下辈子才说的请,穆阳听得明白。
    穆阳到处摸烟,没摸到,想起来似乎是在火车站门口被老陈没收了。老陈管得太宽,穆怀田都不这么管他。他只好开口:现在,你去哪找?
    周鸣鞘眯起眼睛:她没走。他说,她一定还在港城。我感觉得到。她不会轻易停在一个地方,她和我一样,是停不下来的人她如果在港城找到一份工作,说明这里有她的牵挂。我就在这里找,找到她之前,哪也不去。
    穆阳摆弄着打火机:好。那是你的事。他故意显得刻薄:可你住到哪里去呢?他们追你追得那么紧。你靠什么吃饭呢?我猜工地你一个也去不了。
    他说完,躺在沙发上,盖着一件衬衫,回过头来看周鸣鞘。他的头发微长,垂在沙发边。周鸣鞘看着他,忽然把啤酒罐一放,低下头来俯视他的眼睛,鼻尖贴着鼻尖:你这儿不是有双人床吗他声音很低,你不打算可怜可怜我吗?
    周鸣鞘卖惨的时候真恶心,穆阳想。可惜他很受用。
    穆阳故意向后躲,被周鸣鞘抓回眼前。他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莫名其妙一夜之间生出这么大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只好无可奈何地摊手:难道也要我养你吗?
    周鸣鞘说:我很乖的,什么都会。
    听得穆阳鸡皮疙瘩都起来。他当时怎么没看出来,那个沉默寡言、凶狠像匹小狼的年轻人,放下刀、褪下伪装的外皮,被荷尔蒙冲昏头脑后,会是这个样子?他有些后悔了。
    穆阳答:你会闭嘴吗?
    周鸣鞘说:不会。他补充道,但你要是帮我洗个澡,我就会。
    他盘腿坐在沙发边,一只手撑在茶几上,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穆阳的长发,垂着眼睛看他,然后轻声说:帮帮我。
    这话太暧昧了。
    第13章 13
    他到底帮他洗了这个澡。
    卫生间那么狭窄,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两具身体站进去,就没有转身的余地。他们脸贴着脸,肩挨着肩站在一起。几乎是赤/身/裸/体的。
    刚才那个吻给这样的接触增添了不一样的味道。
    周鸣鞘很安分,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小木凳那么矮,他把后背和脖子都暴露给穆阳。如果穆阳是狼,就会咬他一口。将他咬得鲜血直流。但穆阳不是狼心狗肺。他刚刚吻过这个人,暂时还舍不得他疼。所以穆阳垂着眼睛在他的头发上打着泡沫。
    他在隐约的白色的泡沫中看见周鸣鞘的眼睛。
    眼睛里有促狭的笑意。他看见了放在高处的一只储钱罐,小猪的形状,甚至还有卷曲的尾巴,他问穆阳:你的?
    穆阳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你在存钱?
    还差一点。
    存钱,要去做什么?
    穆阳咬着毛巾,抬起他漂亮的眼睛朝那只小猪施舍般看去一眼:不知道。去玩。去哪里都好,往北边走。
    周鸣鞘看他:你去过最北的地方,是哪里?
    穆阳告诉他不知道,总之没离开过岭南。
    南方的瘴气将他缠住了。
    雾气蒸腾中,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花洒次啦啦地叫着,洒在脸上、手上。
    周鸣鞘说:你应该知道,我是从北方来的。
    穆阳唔了一声。
    周鸣鞘说:没什么想问的吗?
    问你没有用。我要自己去。
    周鸣鞘笑了:也对。为什么想去北方?
    穆阳思索许久:想看雪。
    没见过?
    当然没有。
    周鸣鞘便给他讲雪。他说他出生的地方几乎天天都在下雪。那是群山峻岭之中,那是树林的世界。到了冬天,雪总是那么的大,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落在睫毛上、鼻尖上、唇峰上,肩膀和手上。你会像被风雪席卷的一片纸,被四面八方的雨雪推动着走,在那样的天地中,你虽然寸步难行,但你是自由的马,你痛快如大风。
    周鸣鞘说:你知道雪纷纷扬扬落下来,是什么感觉吗
    穆阳想摇头。他难得听入迷,他很少会为什么东西心神恍惚。但今日,他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太过出神,以至于没注意周鸣鞘朝他靠近。
    于是他还来不及回话,周鸣鞘不怀好意地抢过他手里的花洒,冲着穆阳的脑袋扬过去。
    哗啦一声,花洒的水珠拍在穆阳身上,将他从头到尾浇得湿透。那些水珠顺着他的鼻梁、下颌,顺着他的锁骨向他的胸膛去。他白色的短袖似乎是初见周鸣鞘那一日,他们在小巷子里打架时穿的那一件被紧紧地裹在身上,透露出肉色,勾勒出那些令人心魂荡漾的或棱角分明或柔软诱人的线条。
    就是这样的感觉。
    周鸣鞘在穆阳鼻尖咬了一口,然后这么说。
    穆阳垂着眼,沉默了三秒。
    之后他跳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追逐周鸣鞘。他被捉弄了,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但这样的气是两个灵魂之间挑逗般甜蜜的气,他就算逮到了罪魁祸首,就算他把周鸣鞘压在身下,他也不会和他动真格。
    他也许会咬他一口,以牙还牙,血见血作为报复。
    他这般想着,和周鸣鞘在屋子里打闹。没人把花洒关上,地上还淌着水。水花飞溅,发出动听的声响。他们赤脚在水里跳着,透过水珠映照出那些光与影,那些斑驳的色彩。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平南镇上,回到了那些蚝壳屋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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