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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阿玄(8)

    夏歧面上的漫不经心淡去,微微蹙起眉,舌尖缓慢舔过齿尖,直起身子。
    先不提众宝物的风险,落雨集是距离长谣最近的人间,里面的百姓世代受长谣庇护,也多有生意往来,这个提议明显惹付乐山不悦。
    他收起和气的笑,眉宇之间便有皱痕显现:落雨集的百姓以宝物为生计,身陷险境也会拼死相护,防御大阵一撤,魔物来去无阻,杀人无形,手无寸铁的百姓等于任人宰割。
    柳识事不关己,十分淡然:此方法不必深入险境,又能让魔物离开祭坛。如今闻掌门不在,天海宴还没开始,就让赴宴的各门派有所折损,付老要继续担这个责任吗?
    付乐山面上一沉,暗中咬牙。
    夏歧立在飞檐,看着广场上僵持的局面。
    他明白时间与人力不允许两边都顾及,落雨集防御阵里不断被消耗的灵石就是倒计时。
    不过柳识此人出生于十方阁,从落地便踩着十方阁丰厚家底长大,与凡人少有接触,更别提同情。或许在他心里,凡人与除了修士外的生灵并无不同,死几只蝼蚁,算不得什么牺牲。
    百年魔患持续得太久了,伤亡在乱世也不再新鲜。
    但凡人脆弱,寿数短短百年,修士与魔争天时,衣角带起的风就能吹倒一片蜉蝣。
    火星溅出,蝼蚁四散,幸运的只落到身上成了残缺,往身上一带就是一生,不幸落在亲人身上,化为一座永远压在心头的坟,惦记着也是一生。
    云章无数个被魔患侵扰的村落与小镇,就算有修士日夜镇守,残缺的与失去的,都不会再回来。
    别人门派的决定不好插手,夏歧只是晃神想起桃花满街的小镇,忽觉初春夜风有些凉。
    付乐山垂眸犹豫,把柳识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
    他想反驳,但也清楚临时的防御大阵撑不了多久,锦都大阵再不重启,别说落雨集,整个锦都的百姓都有危险
    他不敢去看清宴,却能感觉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大局与凡人安危在心中反复掂量,背脊顷刻被逼出一层冷汗。
    犹豫再三,刚要开口
    不可本末倒置。
    清宴平静的声音响起,广场静了一瞬,所有人望向他。
    夏歧也一愣,见那人一身月白衣袍比月色还要皎洁几分。
    付乐山蓦地清醒回神。
    是了,长谣向来以庇护百姓为先,怎么能把百姓安危也当做可取舍之物来衡量,顿时愧疚不已,但时局紧逼,又不知道该如何做。
    柳识冷冷一笑,嘲道:尊长是有其他法子?
    清宴只是看着付乐山:苍澂前来,便已做好全力配合调遣的准备。
    付乐山终于看向眼前的人。
    清宴随意一站,便有渊渟岳峙的气度,让人无端生出敬畏安心。
    是了,眼前之人是苍澂代掌门,身后是整个底蕴深厚,强势磊落的苍澂。
    他如被人在背脊上扶了一把,咬牙冷静下来,片刻后,恢复了往常威仪姿态。
    长谣弟子先迅速探查一遍祭坛沿途,试图联络掌门,记得不可深入,撤回后,与苍澂护送百姓撤离,至于祭坛
    大部分人力用于护送百姓离开,柳识倨傲,摸不清十方阁的意愿,而且祭坛危险,让其他门派深入险境说不过去,长谣总要有人与清宴一起进去,唯一能担此重任的只有他,我
    我自行去祭坛重启大阵。清宴早就想好了自己的去向,他看向柳识,要是十方阁尚有余力,还请帮忙戒严四周。
    众人皆是一愣,付乐山对上清宴从容的目光,他蓦地反应过来,清宴早就做好了独自进祭坛的准备,没有提前说明,是顾及他的颜面等调遣。
    若是他选择枉顾百姓安危,想必清宴不会听他安排。而没让他一起进祭坛,是外面势力复杂,总要有人坐镇。
    付乐山有些愧意,却又莫名松了口气。
    要是他人说独自前往险境,他会嗤笑对方不自量力,但如果那个人是清宴在场的人都不会置疑。
    他未置一词,向清宴缓缓行了一礼,转身去做安排。
    柳识知道清宴此番安排十方阁是怕他临阵反戈。
    苍澂对十方阁的态度向来油盐不进,非敌非友,这位代掌门更是难以接触。但清宴对他言语无丝毫怠慢,也已然定下布置,他也懒得多说。
    那便看尊长如何破局了。
    第10章 陵水厄
    落雨集的夜色与星回峰不尽相同,市集广场视野宽广,铺满繁星的夜幕低垂辽阔,月色没有星回峰那般敞亮,却如同沾染上水色,清朗明澈。
    四周繁花如云,疏影浮动,而阵阵幽香里挟着一丝散不去的血腥味,令人不那么心旷神怡。
    锦州祭坛在距离落雨集不远的湖面上,每逢佳节,百姓驱船前来祭拜祈福,千船万灯,星火摇曳,是难得一见的盛景。
    锦州大阵阵眼在祭坛正下方的秋水湖底,阵眼周围布有结界。
    清宴沿着落雨集临时防御大阵走了一圈,修补了几处薄弱的地方。苍澂弟子们自行商量安置百姓事宜,他便顿足在一旁听着。
    几息之后,他似有所感,望向一处飞檐。
    那是一个月光照不到的角落,夏歧正站在阴影之中,黑斗篷融入夜色,衣摆时而被夜风吹出阴影笼罩,月光在精细银色纹路上化为流淌的光。
    他抱着剑,看着不远处广场中央忙碌的众人,不知正在想什么。
    清宴才注意到他的下睫毛略长,在眼下拉出一小圈阴影,不言不笑的时候,眉眼间缠绕上几分霜息。
    猎魔人与其他门派关系复杂,如今不得不站在同一阵线,却被时刻提防。
    他们不站队,别人不会贸然招惹。
    只有清宴没有任何避讳地看过去,恍然觉得眼中的人与在星回峰时判若两人。
    离开了苍澂,夏歧似乎生出了避嫌的心思,不再跟前跟后。此刻夏歧远离所有人,笼罩着黑斗篷与夜色,带上了些疏离冷漠的陌生。
    或许五年来,他们有很多这样远远相望的时刻,才导致渐行渐远。
    思及于此,心底莫名情愫又缓缓浮出作祟,心脏下意识地沉了沉。
    清宴正蹙起眉,飞檐上的人忽然低头,对上他的视线,一愣之后笑了起来,眼里的冰雪顷刻消融。
    夏歧向他眨了眨眼,还嫌不够,嘴唇微动,耳边传来满含笑意的声音。
    尊长明目张胆地偷窥,合礼数吗?
    清宴一愣,别开视线。
    落雨集的花香沾了血腥味,有几分令人不适的甜腻,耳边的声音却莫名让他想起琉璃糖球拿在手中时散发出的清甜果香。
    耳边的声音逮到机会似的,不依不饶紧贴而来,故意暧昧地拖长音调:不过看一看也没什么,毕竟我愿意满足道侣的任何要求。
    最后那饱含深意的四字刻意压低,如同耳语般低柔而软,饶是清宴面上再波澜不惊,识海也蓦地空白了一瞬。
    过了片刻,那声音再也没有说出调戏轻薄的话,似乎消散在了夜风中。
    清宴不由往那边看了一眼,飞檐上空荡荡。
    他顿了顿,是离开去哪里了吗。
    谁知
    哎,柏澜是在找我?这不,我自己过来了。
    耳边忽然响起的轻笑熟悉又开心,清宴呼吸一轻。
    这一刻,沉寂了百年的心忽然起了些微波澜,不是初次漾开的生涩,反而是早已习惯又舒适的松动。
    他微微晃神,或许五年来,眼前之人也给过他很多这样的时刻,如春风化雪,又吹落枝头花。
    夏歧原本站在飞檐,心里把各门派人手重新布置了几遍,却找不出比如今更好的办法,但让清宴独自前往险境对自己来说不是什么令人安心的方案,尽管在众人眼里再理所当然不过。
    灵感忽然被触动,他对上清宴安静而似乎有些失神的目光,忍不住心情转好,把脑中事物一抛,立马开始散德行。
    清宴被调戏也依然板着脸,夏歧太熟悉自家道侣了,轻而易举就看出其中的不自在。
    他心里一阵舒畅,以前哪敢这么放肆,早被清宴抓去索要任何要求去了。
    夏歧闪身落在清宴身边,他来去无声,清宴身边的弟子顷刻察觉,利剑立马出鞘一寸,等看清了来人,剑不尴不尬地卡在那里,拔出也不是,收剑也不是。
    只能求助地看了眼清宴:师伯
    清宴还没开口,夏歧贴心地替他把剑推了回去,笑得不紧不慢:我来与我家道侣私会呢,诸位也要一起听听吗?
    周身的人尽管不太情愿,还是齐齐退了几步,无事发生般继续商议。
    夏歧满意回首,见清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打算看看他还有什么幺蛾子。
    他有些好笑,挨了过去,抱着剑回望:哎,说正事,我和你去祭坛当然了,也能算私会,此行只有我两,多的是聊诉衷肠的机会。
    清宴一愣。
    自动忽略了后半句废话,他不知道猎魔人来陵州还有什么特殊安排,天海宴如今变成浑水,霄山没有被邀,实在没必要蹚进来。况且十方阁对霄山明显仇视,之后会不会埋坑也未可知。
    就算只想调查,也不需要以身犯险。
    他适时提醒道:猎魔人再掺和进来,想脱身的时候就没那么容易了。
    夏歧不解地挠挠脸,不知道清宴的思绪转到哪里去了:我和师兄前来的确有帮忙的意思,但与你同去是我个人意愿,你只身前往,要是遇到危险也没个照应。
    清宴再厉害得通天彻地,遇到危险的可能依旧存在,这次魔患诡异,怎么能让他孤身前往。
    清宴看着那双坦诚明澈的眼睛,思绪罕见地断了一瞬。
    他处在门派周旋间,习惯以苍澂代掌门的身份度量利弊。他平日独来独往,在弟子眼里无所不能,就像要只身前往祭坛,别人除了惊讶也是默然。
    夏歧是他的道侣,只有在这个人眼里,自己是需要被照顾的。如同在星回峰,很多日常小事明明无关紧要,也能自己做,夏歧却不厌其烦地配合着他的习惯。
    前去探路的长谣弟子返回了,从落雨集到祭坛的结界已经崩塌,但一路没见到魔妖兽踪迹,闻掌门也没有回应。
    清宴修补完大阵,该前往祭坛了。他朝付乐山颔首,转身离开。
    夏歧站在不远处,之前的提议没得到清宴的回复,他也不在意,打算不动声色退出人群,再悄声无息地跟上去。
    毕竟其他门派不知道他与清宴的关系,接近得太明显,自己身份带来的影响总归对苍澂和清宴的声誉都不太好。
    谁知他刚要往后开溜,走了几步的清宴忽然回头,在众目睽睽里看向他,微微挑眉,疑惑他怎么还不跟上。
    在场的长谣与十方阁众人也一头雾水地看向夏歧,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夏歧:
    他只好端上若无其事,穿过若有所思和惊讶犹疑的目光,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清宴这是做什么?
    柳识眯眼盯了两人的背影片刻,忽然嗤笑一声。
    清宴做事竟然这样滴水不漏,把十方阁约束起来不够,还把猎魔人带在身边,是怕其趁着混乱别有所图吗?
    夏歧虽然剑法凌厉,看样子却是进霄山不到几年,老狐狸傅晚难以控制,用他的师弟牵制,在陵州的猎魔人还不得掂量行事。
    如此一想,也不是自己一方受到牵制,被压一头的郁气也散了些,他嘴也不闲着,转向付乐山:长谣要找武器,可不要依仗会割伤自己的刀。
    付乐山自然知道他指猎魔人,面上和颜悦色回道:不站在锋芒之处,自然不会被割伤。
    心里却冷笑一声,猎魔人对外名声再凶残,打杀向来明着来,交易也货款两讫,比十方阁是要好上一些。
    夏歧跟着清宴沉向秋水湖底,周身包裹灵气隔档开湖水,移动之间同岸上一样自如。
    午夜湖水的冰冷被黑斗篷挡在身外,视野一片暗沉朦胧,透不下一点天光,全凭神识探路。
    夏歧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地眯眼笑了:柏澜,你猜外人要是知道苍澂首徒和猎魔人有过密的关系
    当初合籍,他还没成为猎魔人,苍澂以外的人也没来及知道清宴未合籍的道侣是谁,如今两人身份悬殊敏感,更没人会把他两的关系往这个方面想。
    清宴看了他一眼: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他人的想法有何关系?
    夏歧哑然,终于琢磨出清宴根本不忌讳两人的关系被发现。
    清宴的确也说过,无论能不能记起两人的事,都会肩负道侣的责任对待夏歧,照清宴在落雨集的行为来看,其中包括庇护他,以及给他这个身份该有的尊重。
    夏歧发愁地叹了口气,呼出一小串气泡:你说我们像不像表面道侣,看似不畏世人指摘,排除万难在一起,实际私底下都没什么道侣之实。
    清宴面上的不动声色没有撼动一分:道侣泛指修行上互解所惑,互勉互励的关系,你若要道侣之实,在修行或剑道上有难解之处,可以来问我。
    夏歧震惊地看向他,自家道侣怎么就和剑一样笔直,不由脱口而出:谁稀罕这个!此话一出,连他都觉得全云章的剑修若是听到了,得骂他不识抬举。
    清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稀罕什么?作为百年来眼中只有修行的剑修,他不是很明白。
    清宴的目光太坦荡,倒显得他心思龌龊了。
    夏歧欲言又止,尽管好不容易与清宴有独处的机会,如今时机不合时宜,他还是放弃了继续聊闲事。
    算了,来日方长他嘀咕完,深吸一口气,稍缓胸中无奈,你比我早到半日,可有在落雨集发现什么?除了霄山,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多魔妖兽聚在一起,它们阻止修复锦都大阵,锦都有什么可图的?
    两次天海宴都出现这类情况,难道真的是被天海宴引诱而来,图的长谣家财?
    云章如今的大部分魔妖兽来源是灵影山,百年前灵影山覆灭,万千灵兽亡魂化魔,百年来灵影山结界逐渐松动,魔妖兽陆续逃窜而出,渡过沉星海,被猎魔人截杀于霄山防线。
    但霄山山脉没有那么长,拦不住所有魔妖兽,逃窜过境的便在四方肆虐,其他灵兽被魔气侵蚀,导致魔患不断蔓延。
    魔靠食人的魂魄,修士灵兽的修为和人间生息而壮大,也会循着天才地宝气味露出獠牙。
    清宴像是看穿了夏歧的心思:想要抢夺财物,其他时候岂不更好?天海宴期间,主办门派的守卫比平时严,各门派修士齐聚,进攻只会比平日困难。他顿了顿,大多灵兽不喜与其他种族群居,变成魔妖兽也保留了这一习性。今日落雨集的魔妖兽种类繁多,倒像被有意聚拢。
    魔气不能单独存在,却凭空生出心魔幻境,魔妖兽不喜群居又失去自我意志,却结伙在落雨集肆虐。
    这场魔患过于刻意了。
    夏歧闻言沉思,要真有幕后之人,对方把水搅浑是为了捞什么。天海宴期间,门派势力盘根错节,会是三个门派其中一方吗?
    这天海宴每回都这么刺激吗?
    夏歧:的确出现得太齐整了就算锦都大阵失效,长谣的值守范围也覆盖了整个锦都,居然没人察觉。
    清宴认真听完,忽然顿足:魔妖兽的凭空出现,我有一个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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