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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九十八(22)

    宋韫埋葬了猫的尸体。
    鸬鹚再来时,他穿戴好,同意参加篝火会。不过,穿的还是大晏的衣裳。
    上下打量宋韫一遍,鸬鹚挑了挑眉,抬脚去踢那条瞎狗,却踢了个空,狗子轻快地跑开了。
    鸬鹚骂道:狗东西,脑子进水了?
    话一出口,突然想起,这话不久之前娘们唧唧的男太后也骂过。
    走出木屋,鸬鹚讪讪地踢着地上的碎石,宋韫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四周。
    海面太宽,一眼望不到岸。希望下一个岛能离岸近一些。
    夜幕降临得很快。
    夜晚海里比岛上热,风都往海里吹。
    岛上篝火烈焰高燃。
    岛民们大多围着篝火跳舞。鸬鹚在和人摔跤,光着上身,把一个个上来挑战的大汉重重摔在地上,砸出一片汗渍和血色。倒地的人也不觉得疼,翻身起来又换下一个,败退的人还要围观喝彩。
    男女老少都有自己欢庆的方式,只有三个人游离于这种热闹之外。
    宋韫目光迅速捕捉到另外两个与宴会格格不入的人。
    鸬鹚说,宋韫是这次上岸的收获中最没用的,另外的
    罗敷和胡家大公子,他都觉得有用。
    宋韫慢慢地向罗敷和胡公子所在的位置移动,借着欢歌笑语掩盖,宋韫坐到了他们中间,低声对身旁的罗敷说:不要害怕,朝廷会救我们的。
    罗敷正看着篝火,闻言转过头看他一眼,垂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四目相对之后,宋韫便明白,即使此情此景,同样沦为阶下囚,可罗敷并不想和自己多说话。
    她指尖捏着一根绣花针,因为用力扭曲,针已经弯成钩状。罗敷目光投向浩渺的水面,手中银亮的弯钩像在水中浮起的弦月。
    见罗敷并不惊慌恐惧,反而很平静的样子,宋韫便转头去看胡大公子。
    他应该是二十五六岁,但目光缺乏灵动且总是呆板地摇头晃脑自言自语,神情增添了些幼稚。
    连傻子都想着抢女人。
    宋韫叹息,男人大概只有写在牌位上才会老实。
    宋韫听见胡大公子嘴里念念有词,留神听,他抱着双膝垂头看着地面,不停地报数:三百五十六二千一百三十六三百七十二千二百二十
    嘀咕着那一串「二」,傻子咯咯地笑起来,手舞足蹈,突然又「咦」了一声,皱起了眉头,咧着嘴哭:一百四十九!八百九十四!呜呜,坏人!坏人
    小傻子哭得伤心,眼泪鼻涕乱淌,抱着旁边的宋韫胳膊不撒手,乱七八糟蹭了宋韫一袖子,还含混不清地喊着「姐姐」。
    宋韫:别哭了,别怕。
    虽然他做过恶事,他父母也不是好人,但毕竟是个傻子,现在又在贼窝里,也是可怜人。
    宋韫腾出另一只手轻轻碰了下他头,别怕,不会有事的。
    手刚放上去,一声狗叫响起。
    宋韫转头,那条没有瞳仁的黑狗不知什么时候跟来了,朝着自己龇牙。
    看不见,鼻子还是挺灵的。
    宋韫没有摸头,拍了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傻子后背。
    小傻子松开袖子,抽了抽鼻子,看着宋韫一塌糊涂的袖子摇头,同时往后挪:脏脏
    宋韫:
    少爷您把自己脸上擦干净了,转过头来嫌弃我?
    宋韫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跟傻子一般见识,耐下性子问:你刚才数的是什么?
    胡公子若有所思一阵,然后摇头:我不认识你,不能跟你说话。娘说好看的人都会骗人,你肯定最会骗人了!
    不认识?刚才还叫姐姐往怀里扑呢。
    宋韫哭笑不得:我们见过的啊。记得吗,在你家花园里,那天是中秋。
    胡公子偏头回忆,点头:你是漂亮姐姐。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名字,我们又不是朋友,我不想带你一起玩。
    我叫宋韫。现在你知道我名字了,你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就是互相知道名字了,朋友不就是这样的吗?
    宋韫用和小孩子说话的温柔语气哄得小傻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叫「胡图」,还拉钩保证要一直和他玩。
    黑狗摇着尾巴走过来,卧在宋韫脚边,咬着他裙角磨牙。
    宋韫扯了扯,扯不开,屈起食指在狗头上敲了敲。黑狗探头往他手心里拱,宋韫顺势揉了一把,别闹。
    黑狗呜呜两声,老实了。
    无论皇家还是民间,嫡子长子往往是父辈最看重的。
    胡图既是嫡又是长,胡复或许也是对其满心期待寄予厚望过的。
    胡图的痴傻,是先天还是后天引起,宋韫不得而知。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人皆养子望聪明,但多少人一生皆被聪明误。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1」这已经很难得。父母之爱子,可见一斑。
    胡图掰着指头说:我在数蚂蚁啊,刚开始是三百五十六只,总共二千一百三十六条腿,又来了十四只,它们在搬鱼骨头,又搬不动,好辛苦总共二千二百二十腿,好多二啊
    但我好坏啊胡图垂头,双手手指别扭地交缠在一起,我踩死了二百二十一只蚂蚁,只有八百九十四条腿了爹娘都很忙,弟弟们不在家,只有小蚂蚁陪我玩
    原来在数蚂蚁啊。宋韫又好笑又心酸,伸手要去揉揉胡图脑袋安慰,被狗衔住了手腕。
    尖利的犬牙轻缓地磨在尺骨突起的地方,不疼但很痒,宋韫捏住黑狗鼻子,就松嘴了,算你还乖。
    有狗头在,宋韫到底还是没有再摸胡图脑袋,又考了他几道算数题,数字很大,但胡图都能即时说出答案,完全正确。
    宋韫拿着砾石,划花自己在地面演算的痕迹。
    原来,胡图虽然言行举止都懵懂幼稚,但对数字格外敏感,拥有超人的运算能力。
    那么,他能不能计算出海岛位置呢?只要知道位置,就可以计划逃脱,就可以活下去
    宋韫深呼吸几次稳住骤然加快的心跳,看着胡图,张了张口,你
    刚开口,胳膊就被人大力拽住了。下一瞬,宋韫便被拉得踉跄着站了起来。
    那天见过的黑脸大汉,名叫乌鱼,端着只酒碗,手一扬酒就洒出去大半,他大声嚷着:小太后,这么热闹的日子,来跳个舞!
    宋韫用力挣扎,黑狗奓着毛龇牙低吼,宋韫尚且自由的那只手按了按狗头,同时吼道:不!我不跳!
    余光里,鸬鹚还在和人摔跤。
    给你脸还来劲了!许多人看着,乌鱼黑脸发红,摔了碗,举起铁笊篱一样的大掌向宋韫挥来。
    巴掌带风,落在脸上定要鼻青脸肿了。可大掌还没落下来,一道清丽的女声响起:我来跳。
    火焰正盛,海风腥咸。
    罗敷在男女老少众人目光中站起,素手抚平裙摆。
    舞者要身姿婀娜,腰肢摇曳时似柔弱无骨。这样的罗敷目光落在宋韫腹部,清冷的脸上少见地露出浅笑,粗劣的摇摆乱舞,伤眼。
    黑狗汪汪地吠叫。
    宋韫见罗敷走到篝火旁边,抖展碧绿裙摆,绣鞋已经磨毛染上污渍。
    但她绷起脚背那一瞬,四周简陋凌乱的木石似乎都浸润在了圣洁的光辉中。
    舞者的身姿柔软,但像罗敷这样的,宋韫从没见过。
    世家千金也会学习舞乐,但为了维持端庄身份,动作往往收敛缺乏灵动。
    但罗敷不一样,没有伴乐,她踩着火焰毕剥的节奏,双臂像青鸟翅膀一样舒展。
    而脚下几乎是不染尘埃,一次次凌空翻越,间或蜻蜓点水似地在地面轻旋转如仙女临凡。
    柔软到了极致,同时充盈着力量感。
    宋韫想到有句诗: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2】
    虽然罗敷身上没有任何首饰,就连衣服也带着湿水后风干的皱痕。
    但在她起舞时,翻飞的衣裙就是她的华裳,连星月的光辉都在为她添彩。
    难怪胡图想把人抢回家,这是任何有生命的存在都会被震撼的舞者。
    宋韫观察众人神色,在场的人都安静地看着罗敷,连小孩子也不吵闹。胡图双目失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那个挑衅的乌鱼,眼睛里映出熊熊的火光,赤袒的胸膛快速起伏着。
    停!乌鱼一声断喝,大掌挥去,攥住凌空跳跃的罗敷胳膊,狠狠往下一拽,跟鸬鹚说一声,这娘们儿归我了!
    说罢便强行拖着罗敷走向他的住房。
    宋韫急忙追出去,横挡在面前,松开她!
    乌鱼不耐烦:滚!
    在这种处境,跟这种人很难讲道理,宋韫直接动手去掰乌鱼的大掌,却被他另一只手提住了后颈,重重扔摔在地。
    重击之下,宋韫腹部填充的棉花都差点摔出来,刚结痂的掌心破了更大一片。
    明显打不过,可打不过也得上。
    乌鱼大步往前,宋韫从篝火里抓起一根燃烧着的木柴,强撑着起身,照着乌鱼后脑重重砸下。
    木炭碎屑崩裂,火星四溅,头发被烧卷的气味苦涩,乌鱼懵了一下,宋韫赶紧把罗敷从他手中抢下来,藏在自己身后。
    为了这么个小婊/子,敢跟老子动手?乌鱼暴怒,你这该死的寡妇活腻味了!
    乌鱼一掌扇下来,风声呼啸中,宋韫耳朵嗡嗡地响,眼前一黑倒地。
    阖上眼帘之前,他看见,冲向乌鱼撕咬的黑狗;眉目冷清面无表情的罗敷,还有
    一直对这边动静充耳不闻,却突然扔下挑战对手,大步走来的鸬鹚。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苏轼《洗儿》
    「2」引用自白居易《骠国乐》
    第32章
    夜语 ◇
    赔你一条狗
    宋韫是被狗舔醒的。
    除了黑狗摇着尾巴守在他床边, 胡图也坐在个小板凳上呜呜地哭。
    宋韫碰了碰脸颊,唇角有裂开的口子,血迹已干, 但疼痛依然尖锐。
    我昏睡了多久?我昏睡期间还发生了什么?宋韫坐起来,黑狗咬了枕头垫在他背后, 宋韫放松地往后靠。
    胡图茫然地抬起头,看了宋韫一阵, 又扑在他身上开始哭:我还以为姐姐死了呢你这是诈尸回来陪我玩吗?我好感动呜呜
    宋韫:
    真要是诈尸, 谁还敢动。
    问一个傻子后续这样不靠谱的事情, 宋韫想自己真是被打懵了才做得出来,于是他换了个简单的问题:知道那个绿衣服的漂亮姐姐现在在哪吗?
    胡图皱着眉瘪着嘴,大个子把姐姐带走了。
    哪个大个子?!宋韫心头骤紧,跳下床,开门。外面还是黑夜, 篝火盛会还在继续,宋韫跑向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
    胡图跟在后面,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把人摔在地上像面团一样的那个大个啊!他们说他要和姐姐洞房, 什么是洞房啊?
    篝火已经快燃完,月亮也在西沉,跳舞的人们没有因为宋韫的到来而停下舞步。
    他们欢声笑语,而宋韫的心里只觉得发凉。
    他以为, 鸬鹚虽然为人凶狠,但不至于是会对女人用强的。
    混账东西!王八蛋!
    余光里不远处有个绿色的身影慢慢走近,跟在其后不远的是身穿长袖长裤的鸬鹚这是宋韫第一次见他穿得这样齐全两人头发都有些凌乱。
    宋韫看不到自己的神色,但能想象得到, 绝对是满面颓唐。
    罗敷, 是因为自己才遭受这些的。
    萍水相逢, 一个弱女子居然因为自己遭受这样的苦难。
    强烈的愧疚和自责涌上心头,宋韫抬不起头来,不敢去看罗敷。
    鸬鹚叫停了歌舞,交代明天出发的船只安排
    除了七十以上的老人、怀孕的和尚在襁褓的可以坐船,其他的,都下水。
    岛屿之间距离遥远,游水的人能依靠的最多只是一块浮木。
    但在场所有人,下到七八岁的,上到五六十的,都没有惧色。他们大半生都在和水打交道,甚至许多人生来就没见过陆地,生活的全部除了岛就是海。他们是长腿的鱼,下海就是回家,不会有危险。
    即使万一遇到猛烈的风浪,葬身海底,也是最好的归宿。
    交代完迁移的注意事项之后,鸬鹚目光落在宋韫身上,他背在身后的手扔出一条黝黑粗壮的胳膊。
    老子说过,任何人都不准动那个寡妇。一而再再而三地有人挑战我的底线,当老子说的话是放屁?这次是胳膊,下次是什么,好好想想!
    黝黑的残肢上淌满了血液,火光中给人光滑粘腻的视觉冲击。宋韫仿佛能闻到血腥和腐败的气味一起扑来。
    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条胳膊来自何处,因此感到恐惧和震慑。但狗只会为鲜肉的气味欢喜发狂,鸬鹚特意将胳膊扔在黑狗所在方位。
    黑狗却立在原地不动。
    妈的,都他妈傻的疯的。鸬鹚在裤腿上擦了血,抬脚去踹狗,又踢了个空。
    狗东西!哎,那娘们。鸬鹚冲宋韫喊,杀你一只猫,赔你一条狗。以小换大,这买卖你赚大了,偷着乐吧,再垮着个晦气脸老子把你扔下海去喂鱼!
    宋韫游离的目光收回,看着皮毛油光水滑的黑狗,抿唇摇头。
    我不要。我只要我的猫。
    矫情!鸬鹚神色不耐,老子给你你就得要!还以为你是什么狗屁太后呢!老子才是海上的皇帝!
    这么想当我儿子?宋韫反唇相讥。
    敢这么跟老子说话鸬鹚目眦欲裂,抬脚差点踹向宋韫,不知怎么又收了回去,老实点!
    篝火快熄了,人群也散了。
    鸬鹚性格强势,宋韫越是反对他越是想让宋韫屈服。他把宋韫和狗关在一处,胡图和鸬鹚一屋。而罗敷,面无表情沉默地走进了宋韫隔壁的屋子。
    岛上条件简陋,由石头和圆木砌成的屋子已经属于舒适高档的住房,是给老人孩子的优待。许多壮年汉子都是蜗居在天然的洞穴中,几乎等同于风餐露宿。
    可即使是这样的环境,宋韫还是坐不住更睡不下,他透过木墙缝隙,看见隔壁还亮着灯。
    宋韫有规律地轻敲木墙,低声:罗敷姑娘,我会想办法带你逃出去的。活下去是最要紧的,活着才有希望罗敷姑娘?
    没有回应。
    宋韫的自责更甚。
    罗敷她会不会想不开?她还那么年轻。
    木屋的门从外面栓上了,任凭宋韫怎样推拍都丝毫不动。宋韫开始呼喊说自己肚子痛,焦急的声音揉进夜色就湮灭了,没人理。
    乌鱼的胳膊被鸬鹚剁了下来,岛上再也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鸬鹚知道宋韫是男子,并没有怀孕,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揭穿。他大概吩咐过岛民,不许接近宋韫,哪怕有任何动静。
    宋韫肩膀撞得发痛,嗓子也哑了,他脱力地滑坐在门前。
    黑狗静默地立在他身旁,同样无能为力。
    宋韫开始有些绝望了。上一世,从北疆流放之地到京城,路途再艰难,都不曾这样灰心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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