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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萧寒城(66)

    他没给人难堪,又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几人胆寒,前后跪了下来,可林荆璞的态度又让他们觉得尚有余地,于是一人声音发颤道:林二爷,疫病发作时,最缺的必然是看病的大夫,这两日城中诊金都翻了十倍,经验老道的御医也就那么几位这、这人命也分贵贱啊!
    林荆璞轻笑,用扇子拍了拍那官员的脸,将泥点全揩在了他的面颊上:大人一心为国,比我更懂轻重缓急,说来城中权贵的命是要比这帮穷学生值钱。可地府里头不分贵贱,孤魂野鬼,阎王管你是疫病死的,还是由刽子手送上路的,大人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官员哆嗦,俯身跪了下来:下官下官知罪!求皇上、求二爷饶恕!下官们吸取教训,必定依律办事!
    林荆璞仍然是客客气气的:光凭这几个药监怎么顾得过来,御医不到,山道还被大树封死了,人手暂时也不够,所以还得先劳烦几位大人亲自出马。
    是、是!下官这就让他们把山道解封了,派人严加把守即可!
    说着,林荆璞举扇仰面,觉得刺目:先把这棚拆了吧。
    林荆璞回到宫里,已是深夜,里外洗干净了身子,熏过香换了衣裳才到殿里。
    谁给你添堵了?魏绎在榻上没睡:承恩寺也不算远,怎的去了一整天。
    林荆璞披散着湿漉的发,还坐在偏厅梳头拆冠,轻哼道:你明知故问。
    礼部的风气比户部好不到哪去,孙怀兴带的那帮人油滑狡黠,架子摆的比朕还高,所以科考势在必行,有机会便换了他们,给他们点下马威。
    魏绎见他不上来,便赤脚下了床,走到他的身后,问:小大人,可查到了什么端倪?
    林荆璞刻意不与他亲近,将情愫都藏在了疲惫微红的眼睛,眯眼笑着说:今日光顾着整治你手下的那帮人,还来不及查别的。不过,承恩寺是座大庙,原先就有五百僧人,可这次六百八十四名病患中,皆是考生,你说奇怪不奇怪。
    魏绎蹙眉:你是怀疑,这不是疫病?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短章,先恢复下手感。搬家终于搬得差不多了,恢复至少隔日更的更新频率,希望大家监督~
    第98章 百岁 我不求顺遂一生,但要你富贵百岁。
    也不好以偏概全。
    殿内闷热,林荆璞单手解了一枚扣子,半截锁骨在红烛旁烤得恰到好处:其余几间皇寺也有染病之人,就不光是考生了,坊间也有零散的病人,甚至还有你朝中的要员。加上这些日子,邺京的病人较之前一日都在增多,与御医所言并无太大出入,的确像是疫病在作祟。
    魏绎目不转睛地看他,又先分了神,视线稍稍往下,说道:医术朕是不懂,可邺京近年来没有灾荒与流民,这会儿也不是易发疫疾的季节,这病却无故在科考前肆虐得如此厉害,又直冲着考生来。朕不是什么好人,揣度别人也多是不怀好意的。
    他话锋一顿,压低了声线:朕疑心,会不会是有人用了毒。
    林荆璞抬眸一顿。
    他与魏绎的心思早不谋而合,只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他还没有轻易松口罢了。
    今日在承恩寺,明面上他是替魏绎在督查整顿寺中官员的作风,四处查巡,没有一点得闲的功夫,可早已悄悄命人暗中取调了承恩寺的饮水、食物,乃至考生房内所余下的香料灰烬,都一并让曹游带了回去察验,看看是否有猫腻。
    如果说真有人要搅浑启朝的科考,那多半会是三郡的主意。
    如今南殷新帝年幼,牝鸡司晨,朝廷为姜熹与吴祝所把持。启朝在创举招揽天下英才之时,他们却只招考武生,柳佑必然不会同意。他无法劝说姜熹为文士开科设考,难免另辟蹊径,这样的阴招损招的确像是柳佑的做派。
    魏绎一时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可他似已对此事下了定论。
    再厉害的毒,只要不是疫病就都好办。如今他不是孤身一人,便是火烧眉毛,魏绎都稳得住。
    不早了,我去偏殿睡。
    偏殿哪有这儿凉快,明日后日你都还有的忙,许是没空回宫睡软塌,今夜还是先别折腾了。魏绎道。
    林荆璞有气无力地笑着:两个人睡太过闹腾。明日得赶早起,有好多地方要跑。
    魏绎把鞋蹬了一半:知道你累,朕今晚不闹腾。
    林荆璞还是不领情:我不大舒服,还是自己去睡。
    他从来善于伪装面目,在外忙碌了一日,本来他从头到脚都是发沉的,浑噩不堪,全靠脑后的一根紧弦绷着。
    魏绎眉间顿时深拧,林荆璞又肯不让他触碰。
    于是魏绎心中更急:哪不舒服?朕把御医叫回来。
    魏绎体格健硕,往往一年到头都得不了一次小病。宫里头没有别的主子要照料,得知考生的病情紧急,魏绎当时没多想,便下令将宫里的御医倾巢出动。
    民间懂这疫病的大夫不多,林荆璞说:何况我早上才跟他们下了禁令,无论权贵达官,当以发病者多之地为重,皆不可在此时私调御医。我身子没有大碍,你不必拆我的台。
    魏绎望着那双湿漉通红的眸子,僵持了片刻,还是强行扯过了他的手腕。
    他读得懂他的忧心,叹息声都成了温柔呢喃,安慰道:阿璞,不要多想,你身子本就柔弱,在林子里一吹风,容易得风寒。朕今晚捂着你睡,出了通汗,明早起来就能好,到时你又能去外头逞能威风。
    就怕不是风寒。林荆璞不深不浅地说了这么一句,藏着不具名的顾忌与担忧。
    魏绎用拇指掐摸着林荆璞的面颊,挑开了他的伪装,半开玩笑道:这样岂不是正好,朕今晚与你待在一块,要是明日早朝朕还是生龙活虎,便说明这病压根传不了人,定有人在装神弄鬼。
    林荆璞一愣,不知该笑还是该骂:你胆子忒大。
    朕胆子哪有你大。你是没见过我如坐针毡的样子,不信你问问韦进喜,你不在,朕早上出恭得有十来趟。
    林荆璞无奈轻嗤,眉头已渐渐舒展开了,将不安悄无声息地暴露在魏绎面前。
    魏绎凝望着他,沉了一口气道:不管是查真相还是耍阴谋,哪次不是七分赌注,三分算计,十分的凶险,有些人殚精竭虑,一开始握着十成的胜算,可还是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但你与我都挺了过来,能活到如今,这是老天命里注定要我们赢。我们还会一路赢下去,所以阿璞,不要害怕。
    他眼中闪烁,不禁闭上了眼眸,佝背用大掌把住了林荆璞的腰。
    不知是不是林荆璞累到意识昏沉,连这样的轻吻他都有些承不住,只好局促又缠人地抓着黄袍领口,恃宠而骄抵在他的怀里。
    理智愈是被残酷催逼的现实激起,回荡在耳边,他们便越能品尝这欲拒还迎的快感。
    浓烈的爱意在泼墨般的夜色里横行霸道,要将彼此的魂魄都吞噬殆尽。
    深不见底,他们都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还要陷得更深。
    他们原都不是任由感情支配的人,隔着国恨家仇,如今能化敌为友站在一处,说不上有几分是情投意合,可一定有命运捉弄的侥幸。可有人借着这场侥幸,要托付他的全心全意。
    说好的不闹腾,不多久,魏绎喘着粗气,也适可而止了。
    林荆璞再看时,手腕上已多了一道红绳,编得七七八八的,线头还有些糙,打的是个死结。
    这是什么?
    魏绎微醉的眉目恣意,望着那根红绳道:这叫百岁缕,用以前我们那边乡下人的话说,金银衬人贵气,这玩意能保人平安。阿璞,我不求顺遂一生,但要你富贵百岁。
    第99章 毒物 见字如晤。
    晨雾如纱,天还未亮,林荆璞便动身出了宫。
    昨日夜里,承恩寺有两名考生没熬住,接连病死了。
    除此之外,用以接纳考生所用的寒香寺、北林寺、国清寺的厢房中都新添了不少病患,连散居于客栈酒肆的考生都不能幸免,情势每况愈下。
    风鸣鹤唳,邺京城中百姓人人自危,闭户不出。往日兴闹非凡的南市除了巡逻的卫兵,几乎寥寥无人。
    日不暇给,诸多事务堆积在了一块,官员们杵在一块各执己见,又理不出个头绪。林荆璞调度左右,从早一直忙到傍夜,才勉强喝上一口热茶。
    御医所的药监长施禄又趁着他歇息间隙,前来复命:林二爷,下官去查过了,承恩寺的饮水粮食都没什么异样。朝中都知道,皇上办这场春闱不容易,是废了大力气的,谁敢怠慢读书人?承恩寺把最好的厢房供着这帮学生,给他们吃的喝的自然都是最干净的。
    考生房内的香料,还有他们所接触过的纸页、墨水、衣物,可都一一验过?林荆璞又问。
    病从口入。真要下毒,也该是往吃食里下,谁会有心思捯饬这些细枝末节。
    施禄略有不屑,觉得他这想法是不分轻重缓急,话里有几分教唆的意味:几位御医都说了这是疫病,如今这一座寺庙里就有近千的病人等着药喝,药罐子都不够用的,更别说人手了。要真等将承恩寺的里里外外都查个干净,这就成了座死庙了!
    只怕药不对症,更耽误人命。林荆璞并无愠色,又抿了一口茶水:既没有毒物,那也得给百姓一个说法。依施大人所见,这场疫病多半是从哪来的?
    施禄顿了顿,又大声道:最先得病的考生,就是那个叫梅志业的,多半是他来邺京前去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钻过,染了病才传给了其他人。要这病到时真控制不住,民愤难平,还能有什么办法嘛?总得拿这个最先得病的人开刀子!
    林荆璞沉默须臾,似笑非笑。
    施禄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可在林荆璞面前站久了,底气也不知不觉泄了大半。他不禁重新思索起这番话来,总觉着方才有几个字眼失于妥当。
    茶还冒着白烟,林荆璞就听到曹游的通传声,一凛,随手便将茶杯搁置到了案几上,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曹问青披着黑色斗篷,踩着泥泞已夜行上山。
    二爷。曹问青惯例在门外朝他行礼。
    林荆璞亲自接过了他卸下的斗篷,淡淡说:如今是救火追亡,迫在眉睫。曹将军不必多礼,有什么消息,长话短说便是。
    曹问青躬身应道,开门见山:承恩寺里头应是没有毒物的。
    方才施大人回话,他也是这个意思。林荆璞客气地看了眼施禄。
    施禄不得已先退到了一旁,有所疑心,余光悄悄打量曹问青。
    曹问青又继续道:二爷昨日让曹游带回去的其中几样东西,老臣找人一一察验了仔细,奈何连毒物的残滓都没寻到影。
    曹问青手下有数名行医的高手,都是多年跟随曹家军南征北伐的军医。沙场上的阳谋阴谋层出不穷,他们见惯了各种杀戮残暴的毒物,比起新朝那些专为达官贵人诊治的御医,见识要更广,当中不少人还曾去凉州帮忙治过三十年前的鼠疫,经验老到。
    林荆璞站着没动,凝望着对面屋檐上的一连串夜雨,蓦的淡笑:若只是如此,曹将军的鞋哪值得沾泥呢?
    曹问青鞋上的泥还没干,他掸了掸裤腿,也沉吟一笑:依照二爷的意思,让曹双跑了趟四方馆。果不其然,馆中东阁的香炉里还有余下一点香烬,清扫不及,这里头就大有古怪了。询问过四方馆的跑堂,最早得病的梅志业那一批住承恩寺的人,八日前便是在这间屋子里论政。如此可见,是有人借机往香炉中下毒。
    施禄一怔,踌躇了片刻,问:这病是在承恩寺先发的,如何又扯到了四方馆那头?
    曹问青侧身:得病的九成为考生,四方馆又是天下学子们论证读书之地,不好不查。
    可、可此乃鼠疫之症啊
    曹问青不能苟同,掷地有声:鼠疫之症的确与这些考生的病症相似,可三十年前的凉州鼠疫,起兴于凉州大旱之后。既是鼠疫,是因鼠虫暴肆而发,多生于流乱饥荒之地才是。这几间皇寺,整日有僧人熏香洒扫,这帮读书人又多是爱干净的,万万不该生出这种病来。科考在即,哪怕是这两日疫病要紧,四方馆每日还有学子进出,有心之人只需分次控制香炉的用量,自可以造出同疫病一样的效果,蛊惑朝野上下,停办科考,绰绰有余。
    施禄仍觉得不可思议,可转念一想,用几味药性相冲的常见草药调配出让人发热作呕不止的慢性毒|药,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如此一来,毒素是极难查出的。
    曹问青又朝着林荆璞一拜:二爷,只是这一月来,四方馆内人多手杂,想要查清下毒之人,还需费上一些时日。
    林荆璞心中早有了盘算:就是抓住了小贼,也暂时擒不住王。眼下先封了四方馆,找出解药,稳住事态要紧。
    魏绎在宫内也忙得焦头烂额,许是久没一个人睡,翌日辰时未到,雨声便将他惊醒了。
    不久后,宫外送来了信。
    魏绎当即披裹着黄毯,盘在床上借着烛火细阅。
    信上的笔锋走得急,林荆璞平日很少写草字。除了那句绎郎,见字如晤之外,通篇没有累赘的字眼,全是正事。
    上头还沾了几滴雨水,墨迹还有两分未干透,魏绎的拇指轻轻摩挲上头的字,放下之后,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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