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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萧寒城(38)

    呵斥声、哭嚎声、沙石飞走之声、杂物坍倒之声、未燃尽火|药的噼啪声皆不绝于耳,直要将人逼入一种绝境中。
    常岳的这声皇上终是冲破了这一切嘈杂,听者皆心骇不已。
    巨石轰然泻下!
    禁军停滞不前,想救时已来不及了。
    待到天策军与驻守皇宫的两千禁军急调至北林寺后,场面才有所好转。佩戴重铠的军队开始在北林寺各殿排查火|药,刑部也调集了人手一同介入调查。
    御医署调集派遣了所有当值御医与药监救治伤患,连正在休沐的御医也都被急召来了北林寺。在大典上受伤的全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谁都不好怠慢。虽没出人命,可伤者不少,御医们脚不沾地,忙得焦头烂额。
    偌大的北林寺看似忙中有序,可要命的是皇帝还埋在那碎石里头!
    挖!常岳将剑换成了大铲,咬牙喝道:就是手脚都挖断了,也得将皇上救出来!
    礼部与工部两位尚书站在后头看着,急得口齿也不清楚了。
    这祭祀国典历来是由礼部主办,工部从中协理。魏绎向来不喜繁文缛节,燕鸿又在朝中主克勤克俭之风,所以历年的祭祀大典也翻不出什么新的花样,一年比一年办得从简,两部官员因此对祭祀之事循规蹈矩,便容易心生懈怠。
    可谁能想到这一出事,便是把启朝皇帝的命都搭在了里头!
    这责谁担得起!谁来担?
    蒋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徘徊在碎石旁踱步,连声叹气。
    孙怀兴摘下冠帽,不停地擦着额角的汗,浑身却冻得打颤,踮着脚指挥道:那!快往那挖!本官本官亲眼看到皇上是从那头跌下去的!
    过了一会儿,一名官兵急忙跑了过来回禀:孙尚书,那块石头太沉了,极难从正面撬动,只能从两旁挖过去啊。
    孙怀兴的面色犹如死了爹娘一般,又急得要跳脚:从旁边挖过去,那得多久?!皇上还有命活吗!没法子就赶紧想法子,这北林寺祭坛当日是谁批下筑造的,到如今总得有个说法!
    魏天啸生前重佛,北林寺是离邺京皇宫最近的皇家寺庙,气派恢弘自不必说。光是这座祭坛造得快有小半座佛塔那么高,动工时用的皆是百斤以上的整块石材,可想见这里头埋得有多深。
    在邺京城内动土动工那都是工部的事,孙怀兴这番暗话已是将罪责指明。
    此时众人本就焦躁不安,蒋睿听了心中也很不得意,顾不得往日在官场上的体面,便要回嘴:北林寺祭坛已沿用了足足七年,礼部去年发下给北林寺的碑文还夸赞其阔达壮穆,如今出了事转头就怪罪起工部来,这算是什么道理?何况大典的要务向来都是由礼部一手操办,北林寺火|药失察之责,也得要礼部先领了!
    孙怀兴还欲争执,身旁的官员忙劝住了两人:两位大人,眼前救驾之事已是万分火急,可切莫再给燕相添乱了!
    燕鸿无心劝架,嫌这头聒噪,早绕到了另一端视察。
    他臂上也受了点皮肉伤,此时仰颈望着那死气沉沉的碎石堆,仿佛被埋在那下面的人是自己,甚至有些透不过气。
    今日炸毁北林寺之举,多半是林荆璞所为。若真是他,那这招计谋实在是太深了,一石能激起千层浪,又叫人雾里看花!
    火|药、民心、帝命头绪纷杂无端,捅的都是棘手的篓子。
    燕鸿把持着朝中大权,削弱帝威,可他的大业始于启朝。
    他少年饱读诗书只是为了有用于世,后来他呕心沥血、不惜违背了初心,是受够了这肮脏荒唐的世道,要亲手构建胸中的太平盛世。
    只要斩余孽、立新法、断世家,过了十世乃至百世,大启朝都可昌盛不绝,他的一切谋划皆是为了这宛如新生之阳的大启。
    而大启的皇帝必得姓魏!
    皇室后继无人,若魏绎就这么白白惨死
    北风呼啸,地上沙石乱走,乱旗飘摇,唯独那几块高耸的大石岿然不动。
    燕鸿不容多想,便沉声喝道:让邵尚书再从天策逐鹿加派人手,同禁军一起挖!天亮之前,务必要将皇上救出!
    北林寺的消息一日之内便传遍了邺京,闹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魏绎不在,林荆璞不便独回衍庆殿。沈悬白日便趁乱从北林寺与他接头,护送他先去了曹家草堂安置。
    夜已深了,寒潮风涌。草堂的门窗紧闭,外头风声刮得愈紧了,还是听得让人发怵。
    林荆璞握着筷子良久,晚饭也没咽下几粒菜。曹游只道他吃惯了宫里的膳食,不喜这些粗糙的饭食,便又专程跑到天香楼,用纸包了只热乎的烤鸭带回来。
    烤鸭刚切成了片摆上桌,曹问青大氅单薄,便风尘仆仆地从外头回来了。
    林荆璞捏着筷子的手暗中一松,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便去盘中斯文地夹起了一块烤鸭肉吃,看面色,是味同嚼蜡。
    曹问青朝他一拜,肃声禀报道:二爷,启朝的军队还在挖。那祭坛上有三块较大石墙没能炸碎,故而耽误了些进程。
    北林寺的那座祭坛造得实,火|药的量的确不好把握,林荆璞淡淡开口道,嚼了许久的鸭肉还没咽下,又抬袖道:曹将军这几日辛苦了,先坐。
    曹问青颔首谢礼,脱了氅坐在了他对面板凳上。曹游又温了壶酒来,给两人都倒了一杯。
    林荆璞指节冰凉,得握着热酒杯才不那么僵硬,说:魏绎是当朝皇帝。启朝至少没有夺嫡之患,百官必定会竭尽全力救他,燕鸿是头一个不想让他死的。
    曹问青抿了一口热酒,不由叹息了一声,道:可这招实在是剑走偏锋,无论是千算万算,都容易出意料之外的事。在那巨石所铸的祭坛上炸人,二爷是当真想留他一条活路吗?
    这杀招太狠了,当着启朝百官的睽睽众目,行凶弑君。
    曹问青知此事牵扯重大,不容差错,所以无论巨细全听林荆璞的嘱咐行事,都不由对他的初衷起了疑。
    嚼了良久,林荆璞面无表情地将那口肉咽下了。
    他面色不改,又去斟了一小杯酒:正因有意料之外,魏绎若是能活下来,也成了情理之中。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1]时间紧迫,既要安抚三郡诸臣之心,又要尽可能留魏绎一命,这已是最不失偏颇的办法。
    前几日林荆璞得了密报,自洪潮退后,三郡的林殷余党便起了内讧,分成了内外两派。人心涣散,伍修贤因此而左右受难,犹如拳中掿沙。
    疑心必生偏见。
    那群外党之人无非是生了同云裳一样的担忧,怕林荆璞在邺京与魏绎勠力同心,要穿一条裤子,拧成了一股绳。
    事已至此,南边有臣子公然倒戈,林荆璞此刻就是去了三郡也无济于事。他必得要对魏绎有所行动,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
    本也不想对魏绎这么快出杀招,可实在是那头催逼得太紧。
    曹问青面色凝重,又皱眉一怔,二爷,可要是启帝这次没能挺过来,该当如何?他此时死了,就死得不是时候。邺京必还会掀起腥风血雨,到时燕鸿更为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时局不稳,北境也定会来插上一手,对我们也无益处啊。
    不过是乱斗而已,大殷之士已蛰伏了七年,打破局势,未尝不是好事。当然,我说的只是万一。
    林荆璞清淡如常,喉间的热酒悄然滑下,声音淡得没边:所以机关算尽,有些事还得看命数。吾乃大殷皇族之后,自由么,那是不可望不可及的东西。魏绎是当朝皇帝,自要承得起高位之上的算计与谋害,也包括性命。
    他面上还有笑,视线却渐渐生冷,汇聚于桌上跳动的火烛。那火苗几次要被冷风吹熄了,可辗转又复燃起来,莫名给了他一丝温情的希冀。
    可天还冻着,今夜难熬,怕不止是那群亟待问罪的官员,林荆璞亦是如此。
    丑时已过,弦月一落。这天再亮一分,人心便揪紧一寸。
    挖到了吗?
    燕相,还没有!只剩那两块大石了,都不好挖动,皇上应就埋在下面,关键是皇上在底下也没个动静啊,该不会是已回禀官兵的声音越说越小了。
    燕鸿冷眉愈深,那官兵便噤了声,愁眉不再多言。
    此时有人跑来通传:燕相,柳纪要到了。
    柳佑前几日因事暂离了邺京,昨儿傍晚才回,处理完手头一些抛不下的事,便连夜赶来了北林寺,青松色的袍子都还是前天就穿在身上的,没来得及更换。
    燕鸿屏退了身边众人,柳佑才道:燕相,事已办妥了,三日后便能将货运出城外。
    燕鸿闷声一应,此时并未怎么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更头疼的是眼前的事。
    柳佑来的路上早已听说了北林寺被炸毁一事,见到这残破的祭坛,还是不由一惊。他负手弯腰绕着这石堆而走,仔细打量起来。
    不消片刻,柳佑心思灵动,又走到燕鸿面前,躬身谨慎道:燕相,下官人微言轻,资质愚钝。不过眼下有一计,兴许能够救皇上出来。燕相若是信得过下官
    燕鸿挑眉,注视起他鬓角的白发,便沉声打断他的话:事到如今,只要能救皇上,什么法子都得一试。
    魏绎昏迷了近一夜,这会儿自个先在石碓底下醒了。
    他人是趴着的,大腿与胸前皆被卡住了,动弹不了,所幸肩上方还有一块横石当着,给他脑袋腾留出了个位置,没将他直接压死。
    他全身麻胀得不知疼痛,低声喘气时,口鼻中尽是火|药的味道,熏得他想吐了。
    周遭一片乌漆墨黑,他隐约听见上方有人在高声疾呼皇上,可他胸间有一口气被锐石压着,挣脱不动,连回应一声的劲都没有,求救的话刚提到喉间,便又泄气了。
    紧攥的掌心却用力摁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要磨出了血。
    魏绎不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他的这条贱命不知多少次踩在鬼门关外,每次都是他咬牙都赢过了阎王。为了能在这世道活着,他至亲可叛,至尊可杀!
    可这是他头一次遭人陷害罹难,却起了颓败失志之心。
    冷。
    心灰意冷。
    魏绎一埋头,便又闻到了领子上的熏香,还是早上一同厮混时沾上的。这气味与火|药味混杂在一起,于石缝中扑朔迷离,凑近了闻愈发浓郁撩人,可仿佛又要夺他的命!
    他牙尖生狠,迸出一丝苦笑。
    不久后,忽有水滴的声音从顶上的缝隙中透了出来,汇聚成了一股细流,渗入碎石之中,细小的沙石便径直冲刷了下去。
    魏绎的头发湿透了,底下又逐渐有清水漫了上来。
    仿佛顶上有什么东西被禁军撬开了,霎时,冰凉彻骨的泥沙水哗啦一声冲灌进了他的后颈之中,沉得要几乎把他的脑袋压下去。
    紧接着,又是一声轰然巨响,外头的呼喊声渐渐明晰。
    天亮了
    几名禁军立刻跳了下来,替魏绎小心地挪开了身旁压着的石块。
    魏绎很快被常岳拉了上去,他暗松了一口气,脚下还站不住,须得左右扶着两名禁军才行。
    朝廷官员与两军将士齐齐在废墟中跪了下来,黑压压的皆是人,蔚为壮观,唯独少了那一个。
    燕鸿紧绷着的眉心此刻终是松弛了,心中的大石一落,立刻负伤上前行礼:皇上受苦了,臣等办事不力,救驾来迟!微臣特来请罪,望皇上责罚!
    众人随之齐声大喊:臣等救驾来迟,望皇上责罚
    魏绎死里逃生,可面上并无如释重负之感。
    兴许是受了伤,在石碓底下耗光了精神,魏绎神色只是恹恹的,眼皮耷拉着,滞了片刻,才虚声道:燕相言重,诸位爱卿也忙活了一夜吧,平身吧。
    皇上!!孙怀兴和蒋睿两人就跪在燕鸿身后,见魏绎活了,感激涕零,鼻涕与热泪都要一并掉下来,快、快!御医何在?
    几名御医立刻起身,提着药箱小跑过来,替魏绎察验伤口。
    先不必忙了,魏绎头重脚轻,他直不起腰背,又捂胸费力地咳了两声,口干哑声道:朕有些痛,朕想先回衍庆殿。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诗经小雅小旻》。
    第59章 城府 朕命都悬了,他怎么不亲自来求情?
    衍庆殿飘起了药味,空气里头都是湿苦的。
    从北林寺驾发往宫里的路上便下起了雨。群臣此时换在殿外跪着,官帽都摘了,这场冷雨打得脖子短了半截。
    约莫半个时辰,御医长便从里头退了出来,传话给百官,说皇上的伤势已无大碍。
    孙怀兴与蒋睿那帮人听言仍不肯退,大义凛然地还要跪着请罪。
    哪知燕鸿先冷冷地起了身,挽袖打算离了衍庆殿。都已火烧眉毛了,他没心思在这节骨眼上费时做这般君臣和鸣的客套,左右魏绎也不是个容易心软的皇帝。
    百官见燕鸿走了,里头皇上也并未降下罪责,面面相觑一番,便以不再打扰皇上休养为由,纷纷告退了。
    朝廷上下还有的忙。北林寺一案,疑点纷杂,也多得是烂摊子要收。
    火|药是朝廷管控之物,这么多的火|药究竟是从何地流入邺京?又如何将成车重的火|药埋藏至各樽佛像与祭坛之下?那寺中是否有内应?都尚未分明。
    北林寺是邺京名刹,每日专程来上香供佛的邺京百姓都不下千人。寺中僧人又有五百,但凡是给北林寺运送经文、柴火、香料、米粮的马车皆有可能藏着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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