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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萧寒城(5)

    魏绎一滞,脸色霎时一阵青一阵白,绷着嘴角走了过去,而后真将地上那团被褥拾抱了起来,用力扔到了床榻上。
    多谢。
    第8章 傀儡 这年,怕是过不好了。
    长明殿外的风波一过,魏绎又归于往日的清闲了。
    他这小皇帝当起来很是省力,上朝不用费神,只需端坐着一概应允便是。
    下朝之后,百官上疏的折子也一并先由相府票拟。燕鸿每隔三五日,再抽空将票拟定的折子送至宫中予他过目。送到御前的折子要是少了一份,或多拟了一份,魏绎也无从得知,也从不会去追责。
    日暮西沉,各宫陆续点起了灯,燕鸿才领着兵部尚书邵明龙与刑部尚书安保庆,前来御前呈折复命。
    魏绎漫不经心地翻了几本已被朱笔批注过的奏本,草草扫了眼,又随手搁置一旁。
    邵明龙是武将出身,正值壮年,朝中习武之人莫出其右,他上前一步:皇上,臣请奏亲持月底禁军的考核。禁军肩负皇城守卫,发生这样的事臣难辞其咎,以肃整为要,切不可叫浑水摸鱼之辈再乱了宫中纲纪!
    魏绎合上一本折子,准。
    邵明龙:禁军缺的人手,臣也会尽快从天策军与逐鹿军中挑选身手好的精锐补上。
    事已至此,魏绎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此等小事,邵尚书不必一一向朕知会,毕竟禁军的本部就是兵部。
    是。
    魏绎又看向了邵明龙身旁的官员:安尚书可也有事呈报?
    安保庆年纪尚轻,不比邵明龙稳重,素日行事便一向乖张:回皇上,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刑部最近抓着了几个犯人,都是十分厉害的余孽残党,折了刑部不少人。这不,专门到皇上跟前来通报一声,算是邀功来了。
    赏。
    魏绎语气极平,听不出喜怒:多亏有诸位爱卿帮朕,朕方得安枕无忧。
    他又掩袖偏头打了个呵欠,似有些困乏了,也懒得再看折子。
    燕鸿:老臣还有一事。
    魏绎提了提精神:燕相请说。
    燕鸿拱立如松,两鬓起了白霜,在御前更显威严之势:年关将至,关在衍庆殿的那个余孽,皇上可审出了关于传国玉玺的眉目?
    魏绎一顿,缓缓放下宽袖,捋平整放于腿上,道:他皮相软,可心性硬,朕得慢慢磨他。
    皇上操劳,不妨将林荆璞交给臣来审。燕鸿应道。
    论操劳,朕也不及燕相万一。
    皇上体恤臣下,臣感怀于心,恩重命轻,更应当为国事鞠躬尽瘁。
    燕相是国之大器,社稷之重,那人区区一个笼中之物,哪值得燕相死而后已,否则得外传是朕亏待股肱老臣。
    君臣之间一言一语,没有一丝喘气的空隙。要不是看这两个人面色如初,仍是一派臣忠君、君敬臣的景象,旁人光是听着,脑中的那根弦都要崩了。
    燕鸿且先不出声了,静默地望着魏绎。
    他虽站在龙座之下,可魏绎从龙座上看,并不觉得他比自己低微,乃至要高些,比他头顶的帝冠还要高。
    安保庆见势,忙咧着嘴要替人转圜:皇上,燕相并无私心,只是
    魏绎当即从容地打断了他的话:朕何时说过燕相有私心?燕相忠心,日月可鉴。
    安保庆一贯机灵能辩,可此刻恨不得能掴自己两大嘴巴子。
    燕鸿沉声:皇上想再多留他几日也无妨,可五日之后的除夕新岁宴,烦请皇上也将那余孽带上,臣定能让他交代出传国玉玺下落。
    魏绎挑眉:哦?
    燕鸿示意,安保庆随即挥袖吆喝:把人带上来
    几个官兵便拖上殿一个蓬头的男子,不知是死是活,那人遍体鳞伤,身上没一块肉是全的,好歹要进宫面圣,算是给换了件干净的囚服,可还是瞧不出几分人样。
    这是何人?
    安保庆:回皇上,这人正是殷朝大将曹问青之子,曹耐。刑部三日前从京畿抓回来的新鲜货,在京畿收购十余家铁铺为余孽打造军火器械的人正是他。我朝追捕了曹氏七年,都没抓住曹问青,可现如今逮到了他儿子也不算亏。
    风流满邺京的曹三郎?魏绎盯着地上那人良久,还是将信将疑。
    安保庆面露狠戾,一把抓住了曹耐头发,往后一扯,将他的脸露出来给魏绎瞧,隐约能瞧出几分往日的俊朗。
    才三日就能将人折磨成如此德行,是安保庆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言语中沾沾自喜,不错,曹耐以前是有这名声。皇上还有所不知,他少时是林荆璞的侍读,两人关系匪浅,若以此子性命作要挟,事可成矣。
    魏绎低笑,接过一盅新茶,他呷了一口,皱眉不悦:是要烫死朕?换杯凉茶来。
    奉茶太监弯腰为难道:皇上,圣体要紧,外头这天还冻着呢,哪能喝凉茶?
    朕就爱喝凉的。
    打发走太监,魏绎才想起正事:方才说到哪了?
    皇上,除夕宴上以曹耐要挟林荆璞。
    魏绎颔首,又说:林荆璞看着柔弱可欺,实则是个有胆色的,兴许还是个薄情之人,区区一个儿时玩伴,哪能抵得过传国玉玺的分量?
    安保庆笑了笑:皇上,林殷余孽至今未能根除,他林荆璞一个黄毛小子能抵多大用处,还不是全凭伍修贤与曹问青两人撑着。伍修贤在外拉拢势力,曹问青则常年潜藏在邺京与京畿一带密谋传信,这邺京城中究竟藏了多少殷朝死士尚不分明,连宫里头都有埋伏也未可知。此子,便是撬出邺京余孽之网的豁口!
    他说着,又朝向了燕鸿:正如燕相所言,林荆璞如今身悬内宫,与外都断了联系。宴上酣然,他若看到曹耐被抓,哪怕是为了稳住曹问青,也要想方设法留下曹耐命来,试问其心怎能不慌,又怎能不怕?
    魏绎笑意明了,从龙座上起身凑近去打量那曹耐,撒气也往他身上踹了一脚:诛心之计,燕相手段了得。朕,拭目以待。
    天气转冷,林荆璞渐渐起了咳嗽之症,他受伤的胳膊还动不了,不过已能下床缓慢走动,没人伺候也勉强能自理。
    禁军将他的这间偏殿守得滴水不漏,膳房的一日两餐,都是由常岳亲自送至他面前。
    林荆璞倚窗棂而立,站了有一会儿。
    常岳送饭进去,见早上的饭食他还未动过,问:你怎么不吃?
    林荆璞握拳咳了咳,身上的铁链也轻轻作响,明眸善睐道:新年将至,你家主子说要宴请我一同贺岁。我留着肚子,到时好多吃上一些。
    常岳已然知道了此事,心叹他单纯无知,将碗筷摆了出来,肃声奉劝:现在不吃,只怕你到时候更吃不下。
    倒也未必。
    林荆璞抓了一把米饭,摊开手掌伸出窗外,便引来了几只雪白的红眼肥鸽停在他手臂上啄食。
    常岳望着争食的鸽子与林荆璞亲昵,暖光煦煦,如春风来。这画面隔得近瞧,人和鸽都像是在一副画卷里,美得不大像是真的。
    连他都得恍惚了,后知后觉,真是为魏绎捏了一把冷汗。
    常岳皱眉质问:宫中何人何时养起了雪鸽?
    林荆璞眼含笑意,瞳中却薄凉如月,与常岳说:这些鸽子瞧着蠢笨,又这般贪食,该是宫外飞进来的。
    常岳听言后,疑心更重,暗中握住了剑柄,从屋内大步走了出去。
    喂完手中米饭,林荆璞温柔地将雪鸽驱赶了开,轻轻合上了窗,低声与这群鸽子道:熟米吃多了,容易拉稀,不给你们喂了。
    他一转过身,鸽子血便溅到了窗纸上,雪鸽直直地坠了下来。很快,禁军就过来察验那几只鸽子的尸体,一只都没落下。
    林荆璞抬眸望着那几道灰蒙蒙的鸽子血,并不惊恐,他自若地摊开手掌,从指缝中取出一粒宛若米粒大小的纸团。
    这是湫州特制的纸,薄如蝉翼,须得十分小心才不会破损。
    摊开看过之后,林荆璞又若无其事地将那纸烧了,他动作轻慢谨慎,铁链都不曾响过一声。
    可等他人再坐下时,一时挡不住从胸中涌上一阵煞人的咳意,咳出一口鲜血来。
    这年,怕是过不好了。
    第9章 除夕 喉血都溅在了龙袍上。
    朕听常岳说,你咳血了。
    林荆璞随御驾赴除夕宴,他本来走在队伍后头,被魏绎唤到了龙辇旁问话。
    嗯。
    魏绎早几天前就吩咐下司织,为林荆璞按启朝国宾的规制裁做礼服。可宫里裁衣的速度远没有他消瘦得快,袖子空落落的,撑不大起来。
    虽是华服玉冠加身,可手镣脚铐并未卸下,林荆璞拖着重物,走得有些喘,缓了些许才又说:御医来看过了,说是无妨。
    朕不是记挂你的身子。魏绎剥开眼前珠帘,吩咐前边的御驾走得稳当些,又压低声道:实在吃不消,你不必要逞强。毕竟这是启朝的新年宴。
    林荆璞应承:盛情难却。
    魏绎摸不透他,朕何时盛情邀请过?只随口提了一句,你倒是上心。
    算来足足有七个年头,没有在邺京过年了,承蒙恩情,遂了心愿。他含笑仰头,凝望这满眼的宫墙,烟火初绽,芜菁幽绿,物是人非,少年之景恍惚就在昨日。
    魏绎却从无心领略这宫中美景,挑眉望着他的下颚,闷声道:朕的这份恩情,你最好是在宴后也能记着。
    万祥殿,百官皆已入席。
    魏绎步下龙辇,又伫足回头,弯腰拾起了铁链。林荆璞便猝不防地往前一踉,被他牵着一同上了殿。
    这是要做什么?林荆璞慌了下。
    魏绎难得能见他失态,缠着铁链又扯近了些,我朝对你虎视眈眈的人不少,朕得看牢了。万一谁想在宴上对你行刺,朕的玉玺还没到手,岂不成了桩亏本买卖。
    林荆璞又无奈轻笑。
    他冒着前朝余孽的身份入席,已足以招嫌讨恨。果不其然,自入殿起,启朝的官员睹见魏绎牵着他到了御座旁,个个眼里藏着刀剑,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
    真不知魏绎此举是想护他,还是想羞辱他。
    司谏院的臣子又跳了出来:前朝余孽,怎可上座!
    魏绎向身旁郝顺使眼色。
    郝顺会意,拢着拂尘,尖声道:今日是皇上亲设的贺岁之宴,不谈论国事。林荆璞是皇上的贵宾,既是贵宾,岂有不上座之理?
    魏绎拽着铁链,又将他拉到了旁边的座上。
    司谏院的人喋喋不休,燕鸿与六部冷眼旁观,并不掺和。
    魏绎一声开宴,八音迭奏,笙竹鼓乐便盖住了不平之声,另有倩女舞袖翩翩而来,佳肴上桌,美酒入樽,一派荣升祥和。
    不多久,就有禁军从侧门而入,悄悄将那几个聒噪之人从宴上请了出去。
    吃吧,没毒。近日都瘦了。魏绎附耳在侧,夹了块肉到他碗中。
    林荆璞望着碗中之肉,又淡淡扫了眼殿内,人们无一不是在暗中留意着御座这边的一言一行,他问:昏聩之名,于你何益?
    魏绎笑了:朕本就无能,多一个昏聩的名声,不打紧。
    林荆璞睨着眼:你今日有点古怪。
    魏绎端坐不乱:朕平日对你难道不好?
    林荆璞没再理会他,夹起碗中之肉,细细咀嚼,脸上瞧不出这肉的味道究竟如何。
    启朝建立不足十年,礼乐制度远不比以前殷朝周备,可既是除夕朝宴,还是少不了要赐字赐菜、百官贺岁之礼。
    魏绎应付起这些,倒是游刃有余,按官员品级按制打点妥当,一点纰漏都无。
    筵已过半,林荆璞也已吃饱,他不再动筷,静坐着观赏眼前的歌舞。
    安保庆此时端了一杯酒,起身到林荆璞座旁打照面,他油滑笑道:二爷,许久不见,鄙人得敬你一杯。
    林荆璞见他,也不失风度,举起酒樽回敬:安大人如今可是刑部的鬼煞小王,如雷贯耳,哪怕不在邺京城,也常能到听你的名号。我的人多是败在你的手里。
    安保庆弯腰作揖:让二爷见笑了。
    林荆璞饮酒十分斯文,又问:令尊近几年可还好?今日怎么不见他来。
    家父年纪大了,入了新朝后,身子总是不大好,多的时候都留在家中注经释文,也不喜凑这热闹。
    林荆璞淡淡一笑:有劳安大人,回去替我向令尊问声安。
    一定,一定。
    安保庆私下里敬完酒,回到座上,忽高声道:正值新岁之喜,臣也给二爷也备了份薄礼,望皇上准臣呈上。
    魏绎还在吃菜,摆袖默许。
    林荆璞心头一紧,看安保庆与燕鸿的神色,不由紧握了杯盏,就看到曹耐被带到了殿上。
    眼前的曹耐伤痕纵体,半边头皮已被烫没了,脚掌外翻无力,八成是已被挑去了脚筋。除了殿上的几个知情之人,百官无不惊愕,纷纷搁筷议论。
    二爷可还认得此人?
    安保庆笑意瘆人,抓着曹耐头发一路将他拖到了林荆璞跟前,血痕也留了一路。不过毕竟还在宴上,很快就有宫人过来将血收拾干净,费了不少抹布。
    林荆璞喉间微紧,垂眸暗吸了一口冷气,又拭了拭覆出去的酒,勉强镇定了下来:自是认得的,他是我旧识。
    认得就好,免得让人误会刑部随便抓个人充数行骗。
    曹耐伤重,瞧着是半死不活的,可睁眼一看到林荆璞,他忽咿咿呀呀的大喊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蜷着身子想朝他爬来,奈何双腿发不了力,活像条在岸上挣扎的死鱼。
    林荆璞底下使劲掐着手心,装作没看见,稳声问:安大人,敢问他这是怎么了?
    哦,二爷莫要担心,只是被毒哑了而已。下官特意嘱咐过手下,拷打时手脚要轻些,没留下什么致命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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