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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泪——书自清(12)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首诗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名作,无题诗系列中的一首。抒写的是一位女子自伤不遇的身世重重帷幕深垂,我孤居莫愁堂上。独卧不眠,更觉静夜漫漫无疆。巫山神女艳遇楚王,原是梦幻一场;清溪小姑住所,本就独处无郎。我是柔弱菱枝,偏遭风波摧残奔忙;我是美质桂叶,却无月露滋润芳香。虽然深知沉溺相思全无好处,我却情深难抑,落个终身清苦痴狂。
    孟旷的喉头不由哽住,眼前字字句句撼动心扉。望着她沉睡的侧颜,憔悴柔软,细密纤长的睫下凝着丝丝湿润泪花,枕在头下的右手臂,掌心中还握着她脖颈内挂着的某个物件,仔细一瞧,孟旷认出那是昔年分别时,自己送给她的玉佛。她一时心绪弥乱,竟不知该如何待她才好。
    她惶然撤步离了她身畔,又踅回了书房,掩上了门。
    姐,你是真喜欢她。不知为何,此时孟暧的话语在她心头回响而起,孟旷心里发慌,忙撇去这莫名的念头,回身坐到了罗汉床上,掀开被子卧躺而下,打算不再胡思乱想,先睡了再说。
    但是事与愿违,那首无题诗,以及穗儿的容颜与妹妹的话语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去,扰得她难以入眠。她不得不再度起身,疲倦地抬手搓了搓面颊。着履下床,她在书房内点了灯,打算看看书静静心。这书房里的书,都是昔日二哥的书,如今尽数归了孟旷和孟暧。这些年她坚持自学读书,学问早已今非昔比,亦把很多经史子集、诗集词集的内容参透。唯有读书,才能使她静下心来,忘却烦恼。
    走到书架边,她慢无目的地搜索着自己要看的书,寻了半晌也不知自己想看什么,最后随手翻出一本乐府诗集来。她拿着乐府诗集坐在了书案边,目光却落在了案头放着的多宝匣上。她踌躇了片刻,缓缓拉开了那多宝匣最下一层,匣屉内装着一些古旧的小玩意儿,竹片蜻蜓,陀螺,小木马,多是儿时父亲做给她们兄妹几个玩的小玩具,如今都成了孟旷睹物思人的珍藏。在这些小玩意儿中,却突兀地存在着一只青锻荷包,其上绣着一只翩飞的大雁。荷包有些陈旧了,上面还有一个被火烧坏的窟窿,但却一直被她珍藏至今。
    她将这荷包捏在手中,在昏黄的灯光下出神地注视着。指腹缓缓摩挲过其上的刺绣纹理,心头泛起一阵酸楚。似是猛然被某个念头警醒,她一咬牙,又将荷包丢回了多宝匣,锁好了匣子。
    她随手翻开乐府诗集,试着去读。却不曾想翻开这一页恰是《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肃肃晨风飔,
    东方须臾高知之!
    孟旷阖上书,长叹了一声。今夜,她是书也别想读,觉也别想睡了。干脆吹灭了油灯,自坐在黑暗里一个人生闷气。
    不多时,隔壁卧室那如豆的烛光熄灭了,穗儿似是醒了,终于熄灭了烛火,打算归了床榻歇息。孟旷坐在黑暗里,不自觉屏息。她能够听到她走到了卧房通书房的门附近,她在那里踌躇徘徊了许久,在琉璃隔扇上印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伫足良久,轮廓淡去,脚步才终于远离。
    黑暗中,再度响起了孟旷幽幽的长叹。
    第16章
    东方须臾高知之,但东方天已白,孟旷却仍然不知之。
    一夜未眠,她是眼瞧着天边亮起的。她起身,就着冰凉的水简单洗漱过。戴上网巾,扎好腰带,束起衣袖绑腿,出了门。
    发泄般在院内练了半柱香时间的螣刀,她最后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坐在西厢房的台阶上,内心郁结的心绪总算畅快了些许。
    东厢房门开了,孟暧揉着眼睛走了出来,一眼瞧见孟旷抱着螣刀坐在院子里,不由抱怨道:
    姐,一大早的你发甚么疯呢?恁得这般搅人。
    暧儿,和你说了多少遍了,莫要这般大声唤我姐。孟旷闷闷地说道。
    是咯!遵命,我的好哥哥!孟暧没好气地回道。但看着孟旷郁郁不快的模样,她心又软了,回屋披了件外衣走了出来,来到了孟旷身边。
    咋了这是?莫不是和她昨晚有甚么事吧。她小声问姐姐。
    孟旷摇了摇头。
    那你这般是为了甚么?
    我我糊涂了。孟旷说道。
    甚么糊涂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啊?孟暧一头雾水,阿姐怎么突然念起诗来。
    她昨夜写的诗,李商隐的《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写完后她趴在桌边睡了,手里还捏着我送她的玉佛。
    嘶!孟暧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才道,确实挺糊涂的。
    孟旷望着孟暧一眼,眼底闪烁着惶惑的情绪。孟暧扭头望向她,蹙着眉头神情古怪道:
    该不会她这是想博你同情吧,姐,你可别轻易上当啊。娘曾说你这人心太善,又容易相信别人。你瞧,你这个毛病在她身上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稍微给你装装可怜,你就烦恼成这样。
    孟旷大概是早就猜到了孟暧会这么说,只是无奈地叹息一声。
    别想那么多了,咱们只需从她身上查清楚当年的事,然后就放她走,自此和她再无关系。想那么多作甚?给自己平添烦恼。
    唔。孟旷含混地应了一声。
    唉,你快去洗洗,一身的臭汗。我先去做朝食儿,你赶紧吃了,赶在你那上司郭大友来之前收拾好,别让他瞧出破绽来。孟暧催促道。
    孟暧说得在理,孟旷忙去了浴房擦身换衣。孟暧开始连轴转地忙,先去厨下烧灶,蒸煮上朝食,想起昨日替姐姐清洗熨烫了锦衣卫制服,还在自己房里,又忙回了房拿了制服送去浴房给孟旷。等她赶回厨下,朝食差不多该出锅了。直到这时她才有时间自己梳洗一番,换好衣衫。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孟旷也已穿戴整齐出现在了厨下,正在添朝食上桌。姊妹俩吃饭时,院外正门被敲响,是清虚来了。他每日晨间来帮忙,孟暧管他朝食、午食,若是这一日不忙,他过午便回灵济宫去了,因着他挂单在灵济宫,还有课业要做。若是这一日很忙,他也会留到傍晚,孟暧会留他吃晚食,但他不会留宿在孟暧这里。
    清虚性情憨厚,做事踏实,循规蹈矩,倒不怎么像是个道士,更像个朴实的农民。他对药材非常熟悉,对各种药物的药性理解比孟暧要深刻,作为孟暧的师兄,他依旧在指导孟暧如何用药。
    灵济堂虽然也看诊,但更多的生意是买卖药材,制作一些中成药销售。孟暧毕竟是女子,不好总抛头露面地在外行医,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四周的流言蜚语也总能杀人,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加之家中还有个女扮男装的孟旷,自是越低调行事越好。不过因着罗道长在药材商贩间深厚的人脉网络,灵济宫的药材价格良心,品质上乘,小东家孟暧又颇为平易近人,贴心温柔,故而灵济堂在京城很快打响了招牌,广受好评,很多人穿城来此抓药,生意很好。昨日孟旷归家那日,灵济堂就接了一单大生意,以至于清虚一直忙到要宵禁了才匆匆赶回去,今日还要继续忙这单生意。
    甚么生意?孟旷一边喝粥一边好奇问道。
    昨儿早上来订的,来人是个武官,一身莽撞气,怀里还揣着两个十两的银锭子做定金。他说他是武骧卫西营的,营里需要定一批跌打损伤膏药,要五百人两个月份的。等备好货,会有人来提货,到时候再付尾款。孟暧答道。
    武骧卫西营?这么巧?五军营的药材不都是惠民药局采办的吗?怎得会有军官跑来咱们这里采办?孟旷眉头皱起,心觉蹊跷。兵部为京师五军营各指派医官一名,医士两名,药材是太医院着京师惠民药局采办配给,来源有两处,一是税课提成,二是官银采办。其中官银采办占了多数,惠民药局与大药商之间都有长久的生意往来。似灵济堂这种民间私人开的小药铺,终归是接不到惠民药局的单子。
    是啊,我也纳闷呢。孟暧道。
    这批货合多少钱?孟旷不大清楚近些日子的价格。
    咱们这药便宜,一贴就卖一文钱,一日两贴。也就是说,一人一天的用量是两文钱,两个月就是一百二十文钱,五百个人就是六万文钱,也就差不多是六十两白银。中间杂七杂八的制药的耗损都给他折了,就定了六十两,定金付了二十两。孟暧解释道。
    那二十两银子在哪儿?拿来我瞧瞧。
    在正堂的钱柜里存着呢,我给你去拿。说着取了钥匙去了正堂,不一会儿拿来两锭银子。孟旷接来看了,这是典型的锤形中锭,十两一个,底部錾刻铭文万历十年临洮府铸赋银十两正,成色包浆孟旷都仔细瞧了,确为真银。
    临洮府?这地方离宁夏镇不远。孟旷心中没来由闪过一丝念头,但觉没甚特别的关系,便抛在脑后。
    孟旷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叮嘱孟暧和清虚:这笔生意你们留心着点,莫要着了道,若是发现不对,宁愿不做也要推了。
    嗯,我省得。孟暧和清虚一起点头应道。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拍门,孟暧忙道:
    我去开门。话音刚落,清虚已经起身出去了。
    孟暧跟在后头,立在厨房门口观望着。不多时她忙回身打个手势,提示孟旷赶紧将面具戴上。孟旷于是很利落地从腰间取下挂着的面具,熟练地迅速戴好。不多时,清虚领着郭大友走了进来,他正笑着问道:
    郭副千户,您可用朝食了?要不也吃点?
    不了不了,我吃过了。郭大友笑道。随着他声音的传入,他高大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孟家厨房的门口。
    孟旷和孟暧都起了身,孟暧福了福身子,礼貌打招呼道:郭副千户。
    孟小娘子,打搅了。我来寻十三弟,今日要出门办事。郭大友拱了拱手。
    一旁的孟旷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举步走到郭大友近前,指了指自家内院,那意思是问郭大友是否要去看看穗儿。
    郭大友摆了摆手道:且不急,今日有其他事要做,去后院牵马,我们从后门走。
    二人一前一后往后院走。郭大友出于关心,还是问了一句:
    那女人没什么异常吧?
    孟旷摇了摇头,做了个上锁的动作,意思是自己把她锁起来了,她逃不出去。不多时二人路过二进院西厢房,孟旷指了指西厢房。郭大友瞧见门上的挂锁和紧闭的牖窗,点了点头,道:
    你办事我放心。
    二人来到后院,孟旷从马棚牵了马,随着郭大友从后门出来,就在后门的巷道中,正有另一名锦衣卫牵着两匹马候在那里。孟旷认出他来,他名唤周进同,恰是孟旷手下的一名总旗。只是孟旷是今年开年才晋升百户,不久后就被派出去了西北,与自己的下属没有共事过多长时间,并不很熟。
    她牵着马随着郭大友走到周进同身边,周进同将郭大友的马缰交到他手中,遂又向孟旷一礼,拜道:见过百户。
    孟旷向他点了点头,神色淡淡。这位总旗看上去很年轻,可能年纪还不如孟旷大,身高与孟旷相仿,身材精悍,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两道浓眉压将其上,看上去有几分憨然之感。但孟旷知道,能进巡堪所的锦衣卫都不简单,这人定然也是个有本事的。
    上马,咱们出城,去武骧卫西营。郭大友道,随即率先跨上马去。
    孟旷丝毫不觉得意外,反倒正中下怀,于是也跨上马去。只是身边的周进同显出几分不解的情绪,但他也不多问,径自跟上。
    一行三人,策马而起,很快便消失在了京城的街道之中。
    孟旷离家后,孟暧吃完朝食,刚准备开工,却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个人。穗儿眼下还在二进的西厢房中,估摸着还没吃朝食。想了想,孟暧盛了一碗粥,拿了一块油饼,并一小碟酱菜,入了食盒,给送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卧室的门窗都上锁了,孟暧是从北屋的书房进,书房通卧房的内门也锁了,钥匙就搁在门边的花架台子上,进书房的人可以随意拿到,但关在卧室里的人若是不打破琉璃隔扇,便拿不到。
    孟暧用钥匙开了锁,推开了内门,一开门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床榻上,穗儿背对着她,身躯半露,大半的后背都展露在外,衣衫不整的不知在作甚。门内人大概是没想到这会儿有人进来,忙拉起了衣襟掩住身子。孟暧匆匆一瞥,似乎看到了她后背上大片大片的疤痕,还有一些新留的青紫淤肿。
    她心头一跳,一瞬愣在原地。穗儿匆忙整理好衣物,从床榻上站起身来,面色有些苍白。
    你没事吧?孟暧迟疑地问道。
    没事。穗儿露出笑容,那是个掩饰的笑容,眼底含着苦涩,孟暧看得出来。
    这是孟暧时隔九年再一次仔细打量穗儿,昔年的小穗姐如今也长大了。虽然身材上的变化并不很大,但岁月和磨难的洗礼带给她更加沉静柔媚的气质,她仿佛看淡了一切,所有的一切在她那双琥珀般的眸子里似乎都不很重要,生命似是被透支了一般,渺渺然要破空而去,整个人都仿佛是透明的。孟暧心尖微颤,眼睛干涩,鼻间发酸,竟然泛起欲哭之感。
    她喉头动了动,随即想起自己是来送饭的。于是低下头来不再看她,把食盒放在案上,道:
    吃饭吧,我一会儿来收。说罢,转身要走。
    小暧对不起穗儿在她身后说道。
    吃饭孟暧头也不回丢下这句话,便匆匆出去了。
    穗儿苦笑了一下,有些痛苦地坐下身来,动作迟缓地打开食盒,取出食物,慢慢吃起来。孟家的饭食,似乎还是记忆里的味道。她有多久没有在意过食物的味道了呢?过去的九年,吃饭,只是为了活下去。
    活下去只是这三个字的信念,支撑着她一路走到了人生的第二十一个年头。如果,还能有其他美好的事值得追求,如果她还有资格去追求的话,那该多好。她真的不敢奢求,唯有在脑海里偷偷地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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