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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度剑——苍梧宾白(63)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南角人群略略散开,露出绣衣玉冠,长身肃立的翩翩公子,正是招摇山庄的大师兄龙境。
    褚松正眉心一跳,面上仍保持着严肃神色,笃定道:数月以来,本派虽蒙冤受屈,但到底不敢冤枉好人。闻衡在论剑大会第一日代纯钧派出战,第二日却没有露面,但那日当晚,本派弟子曾亲眼看见他出现在司幽山。龙少侠既然质疑,那今日便请在场各位英雄做个见证,让这名弟子与闻衡当面对质,看看真相究竟如何!
    此言一出,台下大哗,有人奇道:闻衡竟然敢来?不是说他被各路杀手追杀,早已失踪,到处都找不到人影了吗?
    褚松正面上不禁露出一点得色,应答道:托赖垂星宗薛护法帮忙,敝派已将闻衡请到了蘅芜山。
    台下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垂星宗?这又关垂星宗什么事?
    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自火光阴影下缓步踱出,无声地走到高台中心,待看清楚他的脸,范扬忍不住在心中爆出了一句怒骂。
    还真是薛青澜!
    薛青澜站在蒙着黑布的箱子旁边,月光照得他脸色如霜雪一样苍白。他低垂着眉眼,神色漫不经心得仿佛带着点厌倦,若不知内情,谁也想不到被他亲手抓住送到褚松正手里的,竟是这世上与他最为亲密无间之人。
    褚松正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示意带人证上来,可等了一会儿,台下却始终没有动静,他不由得疑惑地扭头向后望去,压低声音问道:李直呢?
    你在找李直?
    薛青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懒洋洋地挑起长眉,露出了看戏似的神情,忽然抬手唰地一下扯掉箱子上的黑布,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在这呢。
    第93章 青澜
    杜若峰上, 众人无不愕然失语,满山寂静之中,唯余火油燃烧的噼啪声, 跃动的火光投射在精钢制成巨大铁笼上, 将其中披头散发的男人照得如地狱爬出的修罗恶鬼。他面上、身上、手足上全是斑斑血迹, 双颊消瘦深陷,容色苍白惨淡,只有一对眼睛亮得瘆人,好似饿极了的野兽。
    薛青澜吹了声口哨, 问道:方才褚松正的话你都听清了?
    李直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薛青澜道,那便当着天下英雄的面, 将个中详情一一说来罢。
    褚松正的如意算盘打得十拿九稳, 万万没想到竟被薛青澜摆了一道,一边叫人快去找方才还在他左右的李直,一边压低了声音质问道:薛护法, 你这是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薛青澜靠在笼子上,不慌不忙地说,我只是按照您的意思,叫李直来对质而已。
    褚松正咬牙切齿地问:闻衡呢?!
    薛青澜笑道:褚掌门, 你把大伙召集到蘅芜山来, 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篇话,将所有罪过都推到闻衡身上,怎么戏唱到了最要紧的一折,现在反倒朝我要起人来了这荒郊野岭的,我上哪给你找人去?
    你!
    褚松正被他一顿讥刺,再迟钝也看出不对了, 恼怒地低声道,薛青澜,别忘了褚家与垂星宗早有约定,你现在临阵倒戈,不怕来日被方无钦追究么?!
    怕,我怕死了。薛青澜道,所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褚掌门要不给大伙说一说,你们司幽山与我垂星宗讲好了什么条件?
    台下群豪此时也终于觉察到其中似有猫腻,有人朝褚松正喊道:褚掌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的人证呢?
    薛青澜回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褚掌门要的人证就在这里,诸位有心,不妨听听他怎么说。他顺手以刀鞘敲了敲铁笼,对李直道:讲吧。
    李直的嗓子哑得像刚吞了一把粗沙,但还算清晰可辨,众人只听他缓慢沙哑地道:我乃褚家剑派旁系子弟,十四岁时拜入纯钧派玉泉峰秦陵长老座下,后因因同门相争,触犯门规,被纯钧派逐出门户,回到了司幽山。
    站在纯钧派旁边的恰好是连州还雁门,有好事者便悄声问道:怎么他也是你们纯钧派的人?
    玉泉峰今日只来了廖长星一个,他对着台上人影仔细端详了片刻,才肯定地点了点头,答道:不错,的确是他。当年岳闻衡长老还在家师门下,李直与他有些口角,故意出手伤人,因此被逐出了纯钧派。
    那人好奇道:这么说来,他岂不是恨死闻衡了?
    廖长星没法回答他,却赫然听见李直继续说道:我从褚家最卑贱的执事弟子做起,用了七年才出人头地,让掌门和长老们看得见我。褚家剑派这些年人才凋敝,实力大不如前,近年来朝廷亦三番五次地透露出铲除江湖势力的意思,所以掌门认为这是重振本门声威的大好时机,叫我代他出面行事,与朝中内卫私下接触,愿将本派作为内卫在武林之中的一枚暗棋,为朝廷行事提供便利。
    他这几句话虽简短,里头透露出的意思却有如惊雷,轰然炸响在杜若峰顶,韩南甫悍然拔剑怒喝道:褚松正,你千方百计地往我纯钧派头上泼脏水,原来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若李直所言属实,褚家剑派得罪的可不仅仅只是纯钧派,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与中原武林为敌。
    褚松正心跳如擂鼓,额上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却硬撑着气势呵斥道:一派胡言!此人必定是受人胁迫,才蓄意胡乱攀咬、企图污蔑我褚家清名。众位难道要偏听他的一面之词吗!
    薛青澜在旁拊掌,不咸不淡地道:说的好,今夜在这里喊打喊杀的,可不都是一面之词么?
    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在褚松正脸上转了一圈,悠然对李直道:别停,继续说下去。
    李直道:论剑大会上内卫从司幽山劫走百名弟子,也是早就商量好的里应外合之计。当晚我按照掌门吩咐,提前在宴会的酒水茶水中设下迷药,自己再装作昏睡被内卫掳走褚家剑派一共被抓走了十名弟子,都是掌门心腹,早就知道底细的。内卫在分囚车时,故意从各派的弟子里挑出一名关在一起,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褚家剑派也有人被俘。这样一来可以洗清帮凶嫌疑,二来也可顺便替内卫监视这些俘虏有没有异常举动,防止他们中途逃跑,或是有人混入当中劫狱。
    在场有不少经历过刑城之变的弟子,闻言仔细回想当日情形,果然同他所说的分毫不差。相比于褚松正指证闻衡,李直连这样的细节都能说出来,无疑更有说服力。一个博山派弟子大声质问道:褚掌门,这你又该如何解释?
    旁边也有半信半疑的,站出来道:照他这么说,闻衡不正是混入刑城大牢救人么,怎么没被他们发现?
    有反应快的立时一拍脑门,醒悟道:是了!闻衡当初可不是连跟他同一个囚室的人都瞒过去了!他趁大家都睡着时外出联络求援,天明前再回到囚室,谁也没发现他的行踪,纯钧派的温长卿少侠可以作证!
    众人目光又立刻齐刷刷移回纯钧派,廖长星扶剑而立,淡淡道:温师弟有事不曾前来,但据他先前的说法,确有此事。诸位若不信,待日后见到他时,也可再向他求证。
    一人喃喃道:闻衡这么做难道他那时就已经猜到褚家剑派有问题了?若果真如此,此人心思未免也太细致了。
    有那等看不过褚家做派的便在人群中嘿然冷笑道:怪不得褚家要费心召开什么试刀大会,让他在天下群豪面前身败名裂,原来是做贼心虚嘛。
    褚松正心内焦灼,宛如被架在火上炙烤,偏薛青澜还不肯饶过他,就着台下的议论继续问李直:既然一切都是你们自家做出的好事,怎么选中了闻衡来背黑锅?
    李直的性命完全被薛青澜捏在手心里,有问必答,堪称乖顺:闻衡在刑城破局之后,又前往京城,潜入禁宫偷走了纯钧派失窃多年的纯钧剑。朝廷的脸面几次被他踩在脚下,内卫认定此人将来必成心腹大患,因此交代我们将闻衡的身世传扬出去,再编造一个他身怀《北斗浣骨神功》的假消息,还悬赏千金买他项上人头,好教他被全武林追杀,在江湖上再无容身之处。
    闻衡武功高强又城府深沉,掌门知道不好下手,所以暗中联络垂星宗,以一个秘密为条件,换取垂星宗出手。今夜的试刀大会正是因为薛护法抓到了闻衡,掌门才广召天下英雄,想在众人面前钉死他的罪名,为朝廷彻底除去隐患。
    他这话里透露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石破天惊,台下众人几乎反应不过来。一心奔着神功来的只听到假消息三个字就心头滴血;几大门派领头人则为褚家剑派与朝廷结成联盟而生出深深忌惮;剩下的全是些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曲折、被阴谋诡计绕得一头雾水的普通人,为了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已顾不得什么门派之别,从旁边随手拉个人就扎堆讨论了起来。
    褚松正再也按捺不住,怒喝道:简直是血口喷人!薛青澜,你指使李直胡乱攀咬,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摘干净吗!
    薛青澜冷冷嘲道:褚掌门怕是老眼昏花,不认得我是谁了。在下可不在乎什么清名,不像你们这些表面仁义、实则阴毒的正道人士,为了洗脱自己,竟然还往别人脑袋上泼脏水。
    褚松正苦心经营数载,计划得好好的,全因薛青澜反水而付诸东流。今夜过后,褚家剑派在江湖上的名声再也无法挽回,他自己亦将晚节不保,沦为众人眼中的走狗和笑柄。思及此处,他心中便腾地升起一股恶气,原先涨红的怒容反而逐渐冷却下来,变为冷森的铁青,刻毒地盯着薛青澜道:不错,魔宗行事向来毫无顾忌,我倒要请教薛护法,闻衡其人究竟有什么本事,竟勾得你这样大费周折地回护他?
    垂星宗在江湖上的名声历来不大好,常有些欺男霸女、逼良为恶的行径,因此褚松正这话中暗示意味颇浓。薛青澜却呵地冷笑一声,嘲道:褚掌门别急着拉人挡箭了,要说本事大,谁也大不过你去。你脚踏两条船,与朝廷内卫和垂星宗暗通款曲的事还没说清楚呢,怎么,不打算给在场诸位一个交代么?
    褚松正闭口不言,猝然发难,唰地拔剑刺向铁笼中的李直。这一剑是云字诀中的野鹤孤云,剑势孤峭峻拔,但被他使出,却有如鸷鸟扑雀,透着一股凶狠决绝的气魄。薛青澜早防着他突袭,拔刀荡开这一剑,一边高声道:谎话编不圆就想杀人灭口?褚掌门,你当这满山遍野的英雄豪杰都是瞎子么?
    两人飞速缠斗到一处,兵刃当当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趁着身形接近,褚松正咬着后槽牙,压低了声音却仍然难掩愤怒失望之情:薛青澜,我到底何时开罪了垂星宗,你要这么算计我!还是这根本就是方无咎的意思?!
    薛青澜唇角一勾,避开他疾风骤雨般的剑光,亦悄声回答道:你答应只要事成就会告诉宗主奉月剑的秘密,可惜这秘密我早就知道了。你的筹码根本一文不值,垂星宗又何必为区区褚家剑派浪费人手?
    不可能!褚松宵这回是真的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失声道:这等密辛,你如何得知?!
    薛青澜运刀如飞,攻势凌厉,对上褚松正这样成名已久的高手,一时竟不落下风,他悍然挥刀劈向对方右臂,声音和刀锋一样冷锐:因为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长了脑袋,蠢材!
    嗤地一声轻响,褚松正右臂中刀,持剑的手不由一抖,面上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薛青澜许是也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得手,心底蓦然生疑,下一刀出得便慢了一瞬。褚松正等的就是他迟疑的时机,左掌立时运劲拍出。台下范扬大喝小心,然而只听砰地一声响,掌力正中胸口,薛青澜身体向后飘出数尺,撞在支撑火盆的几根粗木上,登时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褚松正再不迟疑,右手仗剑直进,飞身向他喉头刺去。范扬早在喊出声时就已朝台上扑去,然而竟还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电光般的一剑自天外飒然飞来,迅捷无伦地截住了褚松正的长剑,紧接着反手一绞一推,剑尖极其刁钻地望他腰侧空门处刺去,立刻将他的来势阻在半空。褚松正不得不以一个狼狈至极的姿势扭身躲避,在台上骨碌碌滚了一遭,才勉强闪开那至为古怪又精妙难言的一剑。
    范扬看清来人,胸中悬着一口气当下便松驰下来,惊喜道:公子!
    闻衡满身风尘,脸色冷峻得吓人,拎着剑淡淡嗯了一声,立刻躬身去查看薛青澜的伤势。薛青澜正面硬捱了褚松正一掌,虽未当场闭过气去,但内伤甚重,脏腑如同被巨力碾碎,连呼吸都觉困难,兼之他身上还有暗疾,自身真气衰竭,体内寒气便寻隙而入,加倍反噬,中掌不过片时,身体已凉得仿佛被冷水洗过一遭。闻衡上手一扶,便知不妙,忙抵住他后心几处大穴,运功助他梳理内息,压制体内寒气。
    他骤然现身于这数百名豪杰眼前,一招之内逼退褚家剑派家主,此等剑法已是当世罕见,再加上范扬一语道破,在场诸人均已隐约猜到来人身份,不由得齐齐屏息,等着看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可闻衡却对这大半个山头的人视若无睹,专心地单膝跪在台边,连眼角余光也没有分出一瞬,天大的事都得等他给薛青澜治完伤再说。
    薛青澜骤然受了一掌,倒没完全昏过去,神智尚有三分清明,但四肢动弹不得,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像是三魂七魄给人抽出来封在了冰里;后来被人扶起时也不知是谁,直到在烟尘血气里嗅到了一缕清淡有熟悉的青竹香气,紧接着一股热流从背心涌入,走遍全身,他这才从剧痛带来的混沌中完全抽身,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衡哥你怎么来了?
    薛青澜尚且不知道自己此刻形容如何凄惨,乍见闻衡,还如梦中,又是思念,又忍不住忧心道:哪个混账把你放出来的
    当日他将闻衡迷倒带回风蘋山庄,以此为诱饵将李直骗入地牢,又命得力手下扮成李直的模样回到褚家为他传递消息。闻衡则被他喂了一粒游仙散,醉倒七日,按说今天应该才刚刚醒来。
    他临行吩咐过留守山庄的手下,若他自己未能如期归来,等到蘅芜山试刀大会洗清了闻衡的污名,便可以将闻衡从地牢中提出来,送回湛川城鹿鸣镖局。
    薛青澜替闻衡安排好了周全的退路,带着易容成闻衡的李直单刀赴会,直到那一掌之前,一切发展都还在他的计划之中。然而他唯独漏算了一点:当日在刑城时,连大内秘药万象蛰罗散也困不住的闻衡,又怎么会被游仙散醉倒七天七夜?而他一旦清醒过来,仅凭一座地牢、几个手下,谁又能拦得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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