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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度剑——苍梧宾白(17)

    薛青澜像个专门气先生的顽劣孩童,拖长了调子,毫无尊敬之意地道:是,是,小弟年轻不懂事,功夫也是稀松平常,还请大哥不吝赐教。
    两人笑闹片刻,闻衡便将从前背记的一部步下生莲轻功详释给他听。此/功原是庆王府所藏秘笈,失传已久,当世除了闻衡,估计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完整背下来。传说佛陀经行处一步一生莲花,这门轻功典出于此,讲究的是身法灵似蜻蜓动,足过处如点莲花,飘忽轻灵,随意自如,配合内功吐息,纵然只有水上浮羽,也可以借力飘出数尺远。
    闻衡起先还嘲笑薛青澜是三脚猫功夫,等自己上手教起来才发现他天分高、悟性好,学东西很快,内力却真是稀松平常,不禁疑惑:平日里你师父是如何督促你练功的?挺好一棵苗子,怎么才这么一点进境?
    薛青澜一边闭着眼运功,一边无所谓地答道:我太懒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好练功,进境自然不高。
    纯钧派不说弱肉强食,起码门内优胜劣汰的规矩还是很明确,闻衡自不必说,同门弟子也足可称勤奋好胜,不甘落于人后,他头一次见到懒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感觉薛青澜比韩掌门家的大小姐还娇贵挑剔。
    闻衡思来想去,觉得此事也不能完全归咎于薛青澜,他练功不勤是一回事,薛慈没有教好是另一回事,若给他两个月的时间,未必不能把薛青澜这棵歪苗掰正。
    正走神时,忽听薛青澜问:对了师兄,你饿不饿,你都快两天没吃饭了。
    还好,闻衡问,怎么,你饿了?
    薛青澜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他:幸亏我还带着一点口粮,杯水车薪,不过总比没有强。
    闻衡见那布包眼熟,心中一动,接过来打开,里头果然是那晚离开前他给薛青澜包的栗子,一个不少,上面还带着薛青澜的体温。
    要不是凑巧受困,这包栗子不知还要被他揣在怀中多久。
    闻衡抬眼瞥向他,薛青澜也是在给出之后才蓦然意识到其中关窍,有些心虚地躲开眼神,嘴硬道:没有辜负师兄厚赠的意思一时忘了吃。
    闻衡没接话,咔地一声捏开栗子壳,露出其中香甜内芯,递给薛青澜:现在吃也不晚。
    薛青澜摇头:不用我吃过饭了。
    闻衡信他才有鬼。
    他不知道薛青澜受过什么苦、心里把他当做了什么人,连几个栗子都舍不得吃,要这样珍重地藏起来。眼下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去外面给他许多更好更甜的东西,免得这傻孩子日后再上当受骗,被几个不值钱的干果轻而易举地哄晕了头,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毫不犹豫地说扔就扔。
    那也差不多该到下一顿饭了。闻衡面色不变,然而不容置疑地道,不必可惜,以后要吃什么都给你做。
    他虽没明说,但已算是点破了薛青澜的小心思。薛青澜不好再固执,只得老老实实地与闻衡你一个我一个分食了栗子。
    这玩意虽不能果腹,好歹稍微缓解了一点饥饿感。薛青澜拍了拍手,起身道:好了,我再试试。
    这次他按照闻衡所授轻功,施展开步下生莲,足尖点石借力,沿洞壁飘然而起,虽然气力仍是不足,但观其身法,已得此功真意,十分飘逸轻盈。这回虽比先前高了许多,薛青澜毕竟是第一次试运此功,半路上呼吸一乱,丹田中提着的一口气登时散了,身子霎时有如千斤重,自半空倏然坠下。
    因为这次薛青澜攀得比先前高,下坠之势也比先前两次猛,几乎赶上了第一回 的巨大冲力。闻衡在底下接住他,只觉双臂一沉,不由自主错后一步,只听得喀拉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裂了。
    这一声在寂静里分外明显,薛青澜愣了片刻,自他怀中一跃而起,抓住闻衡的手腕,急道:师兄,你哪里受伤了?
    随着他落地的动作,二人脚下碎裂声响成一片,地面开始晃动塌陷。闻衡反握住薛青澜的手,疑惑道:别急,我没事这是外面地动了,还是我们踩塌了什么?
    薛青澜比他还懵,茫然地摇了摇头,正欲说话,脚下忽然一空,地面哗地垮出一个大洞,二人谁也没能幸免,手拉着手一起摔了下去。
    耳畔风声呼啸,闻衡抓紧了薛青澜,凭直觉猜测破洞处距地面甚远,高声道:运功提气,朝地面出掌!
    黑暗中他的声音回荡开来,回音隐隐,地底空间似乎极大。掌力破风之声响起,闻衡右手握着长剑,试图扎入坚硬石壁延缓冲势,可惜这剑实在不够锋利,始终没有找到可借力之处。眨眼间,薛青澜打出去的掌力终于碰到了地面,他抓住时机运起轻功,借着这微弱的一滞之力,在空中调转身形,最终被闻衡一把按在怀中,两人一起落在坚硬的石头地面上,滚出去好几圈。
    好在薛青澜这一下救得及时,二人都没受什么重伤,顶多磕出几块淤青。
    不错,你有这等资质,要是再勤快点,三年之后,天下轻功前十必有你一席之地。闻衡扶着他站起来,安抚地捏了捏他冰凉的手指,单手擦燃火折,别怕。带火折子了么?
    薛青澜半天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额角冷汗在微弱光线下一闪而过,他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僵着嗓子问:我以前听说摸金之人常在古墓顶上打盗洞,师兄,我们刚才该不会是一脚踩进了你们纯钧派祖师爷的长眠之处了吧?
    第25章 石廊
    闻衡被他清奇的思路震慑住了, 思索片刻后,严谨地答道:不无可能。
    他举起火折子,照亮离两人最近一面墙壁:你看这墙壁上的刻痕, 似乎是某种武功招式, 要说纯钧派先祖拿武功秘籍来做陪葬, 我是信的。
    他们置身于一条宽敞幽深的石廊中,两边墙壁上刻着深深浅浅的字迹图画,那文字有些难辨晦涩,似乎不是中原文字, 图形却还清晰,闻衡凝目看了片刻, 只觉得稀奇古怪, 毫无章法。
    背后火光忽然剧烈晃动,薛青澜双腿一软,险些跌倒, 闻衡忙返身扶住他:怎么了?
    薛青澜胸口烦恶涨闷,体内真气乱窜,隐隐有暴动之势,他本欲答话,一张嘴血气难抑, 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师弟!
    师兄薛青澜抓着他的衣袖, 哑声道:咳咳别看墙上的图形,有机关
    闻衡立刻道:好,不看。赶紧连扶带抱地让他背靠墙壁盘膝坐下,专心闭目调息、平复真气。
    火光下薛青澜面如纸唇如蜡,神情委顿,显然是内伤甚重。闻衡自己闭眼感受片刻, 却没有什么不适之感。
    他看得并不比薛青澜少,为什么还能毫发无损?
    闻衡心中疑惑,又转头去细看那壁上刻痕,这回加意揣摩,总算看出一些门道来:那些图形确实都是武功招式,而且是前所未见之高招。然而石壁上只有图形能看懂,文字却不通,恐怕这功夫需得与内功配合习练,没有呼吸吐纳之功相佐,仅以自身内力演练这些招式,便如大车上套了一匹小马驹,越是驱驰,越是力竭慌乱,终至重伤。
    闻衡自身没有内力,哪怕从头到尾演练一遍,也没有内息可被牵连,这本是天生劣势,在此时反倒成了他的护身符。
    他俯身查看薛青澜的情况,却见他额头渗出丝丝冷汗,眉心紧蹙,神情十分痛苦,仿佛陷在梦魇里,运功调息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想也知道,这古怪功法光是看图形就能让人心神扰乱甚至走火入魔,功力稍浅或是心志不定的人难以自行从中脱出,搞不好会越挣扎越深陷,以至于发狂死掉。
    闻衡不敢让他就这么挣扎着,在他身前半跪下来,连叫了几声师弟,发现薛青澜根本叫不醒,只好咬牙使足了力气,在他背后灵台穴上重重一按,同时低声唤道:青澜!
    薛青澜气息微弱地呻/吟了一声,蓦然醒转,浑身脱力地栽倒在闻衡怀中,难受至极地喃喃道:师兄
    闻衡一听他的声音,心里直拧着疼:很难受么?
    薛青澜就像只被折了翅膀、奄奄一息的鸟,半天才攒足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问:有一点你没事吧?
    闻衡隔着衣服能感觉到他身体冰凉,不住发抖,虚弱得有些可怜。他脱下外袍把薛青澜密密实实地裹住,揽在怀中安慰道:这石壁上的刻痕防的是那些练过武的人,所以你中招了,我却安然无恙。不过建造者既然这样安排,为了困死入侵之人,必然早已封死石廊出口,咱们要想办法出去,只能继续往里走。
    薛青澜没力气说话,咳了几声,牵扯得胸口剧痛,恨不得蜷成一个团缩进闻衡怀中。闻衡摸摸他的额头,嘱咐道:此地不宜久留,我背你走,你替我举着火折子,别再想石壁上的东西,也别动真气。出去后自然有法子治愈你的内伤。
    这个人从来沉稳笃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令人觉得只要他在身边,不管落到什么境地都莫名安心。
    薛青澜心中稍宽,念头一转,胸口烦恶顿减。他攥着闻衡的衣衫,声音虽小,但石廊毕竟空寂,还能听见:不用师兄背待我缓缓,咱们慢慢走过去就是了。
    背你费什么力气,你才几两重?闻衡在他头顶笑了一声,小小年纪,不必这么懂事。
    他不说还好,一说薛青澜就叹了口气:现在看来,当初竟是我做错了,没帮上忙,反倒害你落到这步田地
    青澜。
    闻衡一出声,薛青澜登时哑了,他活像被人点了穴,僵滞半天才不敢置信地问:师兄?
    怎么,不爱听?不爱听我也叫了。闻衡淡淡地应道,叫的再亲近也挡不住你跟我生分。先不说你错没错,就算你真错了,我现下杀了你祭天有用吗?能让我立刻回到地面上吗?
    他其实完全没有疾言厉色,态度尚可算和蔼,薛青澜却彻底陷入沉默其实是被闻衡给吓愣了。
    他与闻衡的肢体接触多得数不胜数,简直不能更腻歪了,可身与心毕竟不一样,两人莫测的心思之间始终隔着一堵墙。上次这堵墙变薄一点,是他们互相称师兄师弟之时,顶着这个称呼,二人关系才真正亲近了许多。可薛青澜从未设想过闻衡会如此坦荡地直呼他的名字,一句话将这堵墙拆塌了半边,徒留他呆立在豁口处,来不及逃跑闪躲,毫无准备地与另一头的人面面相觑。
    他难得理解了被火烧了半边翅膀的飞蛾的感受,光源不老老实实地在烛台上发光,冷不丁还要瞎燎一下,真的太可恶了。
    愣着干什么?说话。闻衡还不打算放过他,搂着人低头问,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来,你告诉我,你错哪儿了。
    薛青澜心有戚戚,不敢再犟,乖乖地道:师兄教训的是,是我失言了。
    闻衡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力道轻得连蚊子都打不死:练功不行,认错倒快。如今你我二人一起倒霉,逃命都来不及,你还跟我掰扯什么对错。老实点,上来。
    他转过身去,将薛青澜负在背上,借着火折微弱光亮,慢慢朝石廊深处走去。
    这条石廊说长不长,走到尽头不过几百米,一路向内,布设着三道厚重石门,均被人炸出一人大的窟窿,倒是省了他们工夫。
    薛青澜伏在闻衡耳边道:这石门足有一尺厚,可见当初防备森严,咱们这一路也没踩到什么机关,看来应当都被前面的人毁了。
    闻衡被他呼吸气流拂得耳根发痒,强忍着没躲,道:确实,除了皇陵,我也想不出还有哪里的地宫会修成这样。
    薛青澜揶揄道:师兄,你们纯钧派若不是财大气粗,就是胆大包天,居然在人家坟头上开宗立派。
    他仗着此处无人就肆无忌惮,暴露本性,闻衡被他逗笑了,故意问:倘若真是古墓,咱们这一趟恐怕是有进无出,你怕不怕?
    薛青澜无谓道:早晚都要死,死有什么可怕的?
    他这口气太过理所应当,闻衡一时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正说着话,二人踏入最后一道石门,眼前忽然一亮,前方再无阻碍,豁然开朗。闻衡在黑夜中走得太久,闭眼片刻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
    目之所及是一个极宽敞的石室,半是天然半是雕琢,主体是山体内部的巨大岩洞,顶上有几处窟窿眼儿,将外面天光分割成一束一束照落下来。石室周围有八道石门,似乎暗合太极八卦,中间矗立着一座石台,上面有个朦胧的影子。
    师兄,你看那个。薛青澜悄悄指着那高台上的影子,好像是个人,活的。
    闻衡亦悄声道:你怎么知道?
    薛青澜:方才影子动了。
    话音落地,那人身形一闪,从高台上凭空消失,几乎是同时,闻衡后跃一步,举剑格挡,只听铮地一声响,剑身被鬼魅般的人影屈指弹中,闻衡从虎口到肘间一阵酥麻,长剑险些脱手飞出。危急时刻,耳边忽然掠过一阵轻风,猩红火苗闪烁,那人影被烫着了似的往后一缩。
    一阵淡淡的焦糊气味传来,闻衡不肯错失时机,强忍着手臂酸软,刷刷连刺三剑,逼得那人连退三步,同时高声道:前辈手下留情,晚辈是误入此地,绝无伤人之心!
    一个苍老嘶哑的嗓音冷笑道:好狂妄的小子!凭你这面条一样软绵绵的剑法,能伤得了谁?
    闻衡还没说话,薛青澜先炸了,用和他一样阴阳怪气的腔调冷笑道:不用他出剑,老前辈这不是已经伤了半截么,怎么,是嫌伤得还不够深吗?
    原来薛青澜趁那人专心攻击闻衡时,闪电般地一伸手,将火折子怼在了那人脸上,他的一部胡须多年未理,生得蓬松茁壮、沾火就着。他虽及时后撤,但胡须哪有人躲得快,到底还是被薛青澜手中火折燎去了一小段。
    那人呵地一笑,阴恻恻地道:小崽子,死到临头,还有闲心在这里玩弄字眼。
    薛青澜分毫不让,嘲笑道:怕死才求饶,杀便杀了,废话真多。
    借着两人互相讽刺的工夫,闻衡看清了那人的面容衣着。这人少说也有七十岁,花白须发乱飞,遮住了大半面容,露出下小半张脸却清癯消瘦,不似疯癫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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