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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多败絮——弗烟(2)

    破事年年有,最近特别多。沈翎觉得,改天得去相国寺添点香油钱。
    大街上积雪未化,行车有些颠簸,车里悬着的灯笼,摇得晃眼。
    沈翎屈膝窝在车舆里,面前的紫檀木案上,是阿福为他备下的安神茶。喉咙发干,他伸手过去,揭开白瓷碗盖。
    啪嗒上空落下的液体,在茶水里迅速蕴开,飞溅出的水珠,淋在他手背上。
    沈翎骤然回神,瞠目一看,是血!
    谁!警觉来得太晚,沈翎刚喊出声,尾音便抑回咽喉。颈项森森发寒,他不用去看,便知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想活就别说话。本该是威胁的语调,却被这人说得万般轻松,好似一句玩乐。
    鼻尖漫上一股似曾相识的臭气,扰得沈翎几欲作呕,他直觉听过这个声音,一时之间又惊得想不出一二。
    这人的声音稳得不可思议,难以想象他的血正一滴一滴落入茶碗。
    他一手扼住沈翎双臂,不付吹灰之力。
    且不论此人如何无声无息藏了这么久,此刻的沈翎深深后悔没有认真习武。父亲是武将出身,兄长亦是武艺超群,唯独他,把有限的青春投入无限的吃喝玩乐,一无是处。
    难闻的气味渐渐缓和,嗅觉灵敏的沈翎闻到一抹淡淡的硝石气息,他脑门一震:柴府的火,是你放的?
    颈项边的手依旧沉稳,他说:你看见了?
    我闻出来的。沈翎自觉身为沈家子孙,坐以待毙只会污了祖宗颜面,虽然他从不在意那些个牌位,然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走吧,我不会说的。
    你不会说什么?听他的声音,显然是笑了。
    你放火的事。柴廷那个人,连我都不敢惹。沈翎察觉他吐息平稳,便接着说,我也是好心,我是昭国公府二公子,等会儿马车一停,一群人围上来,你得不到好处,不如现在就走,我当是不知道。
    就沈恪那些家将,我会怕?话音傲慢且嚣张,却是令人无以辩驳。
    沈翎暗暗吃惊,很快认定这人是自我安慰。沈府家将比宫廷禁军更为精锐,这人真是大言不惭。
    你不信?他首先开口。
    我信。只不过你伤了不是?沈翎吞了吞口水,我想,你挟持我也是为了保平安,我可以保你平安,作为交换,你放我。
    他迟迟没有回应,沈翎认定他在犹豫:以昭国公之力,保下一人,还是挺容易的。
    许久,他还是没回应,沈翎的身体已经发僵,生怕稍稍一动就被抹脖子。
    沉默冗长,沈翎终是压抑不住:喂,给点意见啊喂!
    这时,马车滚过一块石头,车身勐地一震,车内两人一道往后倒去。
    二少爷,没事吧?雪太厚,看不清路。阿福的声音在帐外。
    我没事,没事。沈翎刚想唿救,眼前闪过一道银光。
    银光寥落,落在沈翎手边。他往脖子摸摸,放心地支着一个坚硬物什坐起身,掌心感到一阵起伏。他侧目看去,手正摁着那人胸膛,他唿吸局促。
    方才一阵摇晃,车里的灯笼熄了一盏,余一盏摇晃晃地照着他泊泊出血的胸口。
    沈翎忽然对他心生敬佩,分明伤得深重,握匕首的手竟是分毫不抖。蓦然回神,他急急扑上去:喂!别死在我车里啊!
    沈家公子窝藏纵火犯已是大罪,窝藏的还是烧了柴家的纵火犯,那可真是天大的血霉!
    那人缓缓睁眼,语气较刚才略显虚弱:别晃,我躺会儿就好。
    沈翎已沾了一手鲜血:身上都开一个窟窿了,躺会儿会死好么!忽地撞上他的眼神,沈翎顿时手心冒汗,原来是你。
    这气味,这声音,这眼神根本就是那天在绛花楼救下他的流浪汉!
    你是故意的。沈翎恍然大悟,这厮上他的车驾,完全是阴谋。
    给你报恩的机会。那人唿出一口气,顺带一口血,像是呛着,却不咳半声。
    第5章 疼死小爷
    沈翎懒得听他胡诌,报不报恩全凭自由,哪有像他这样送上门来强迫的?看他这副德行,八成是死赖着不走了。
    十六年来,沈翎过得安乐,哪里见过一个人流这么多血?目测这人下一刻便会一命呜唿,到时候他跳进护城河也洗不清。
    想到种种后果,又见他合眼,沈翎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拎起他衣襟:不准死!
    怎么,想通了?
    沈翎咬牙切齿地盯着这张脸,看他除了失血过多,根本就是活得很健康,连说话也不带喘气。手劲又加深几分,他松垮的衣襟被拉开一条缝。
    健壮的胸肌沾着血污,血污之后,是一幅半掌大小的墨纹朱雀。
    这是!沈翎瞪大双目,双手颤抖,耳边响起生母说过的那些。
    朱雀雕题。那人漫不经心地解释。
    我知道。沈翎松手,顺手拿御寒的毯子覆在他身上,你躺着吧。
    你那人眼底透出些许不自然的疑惑。
    车驾又勐地一震,沈翎一头磕上车壁,怒得一吼:不想混就给小爷滚!
    阿福探身进来,不敢为车夫多作辩解,只见车晃地连卷在一旁的毯子都散了:二少爷,柴家的武侍似乎追来了。
    沈翎下意识坐正,恰好挡住身后那坨东西:柴廷又想开宴了?
    车夫突然惊叫,阿福忙斜身出去,又探回车内。短短一个来回,居然面色煞白:二、二少爷,我们车、车下都、都、都
    沈翎被他卡得头疼:舌头捋直了说。
    阿福额冒冷汗:二少爷,我们车下都是血,不,一路上都是!
    沈翎揉了揉额角,故作镇定地摆手:淡定。你先出去,小爷与他们说。
    阿福刚退身出去,繁杂的马蹄声便由远而近,转瞬将沈翎的车队团团包围。
    那人从毯子里探出头:是我疏忽了。
    沈翎一言不发,徒手握起茶壶,往木盘里狠狠一砸。碎片刺入皮肉,鲜血迸出!
    你在做什么!
    少废话。要躺就躺着!
    话是说得很有气魄,抓碎片也抓得不带犹豫。可是,沈翎委实有点后悔,真是太疼了。
    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无论下人还是狐朋狗友生怕他伤着,十六年来最严重的伤,也不过是蹭破小指节的皮,像今日这般血流如注,还是头一回。
    厚重的车帘被长刀挑开,柴府的武侍头子盯着一脸痛色的沈翎发怔。
    此时寒风骤起,大雪纷纷而落,无数冰屑刮进车舆,沈翎打了个哆嗦。他明白自己的表情一定狰狞得难看,勉强挤出一句话:有事吗?
    沈二公子为何伤得如此?武侍头子侧头去看阿福,你家公子伤成这样,你做下人的不知道?
    二少爷伤了?阿福茫然地探进脑袋,见方才还安然无恙的沈翎竟然满手是血,伤重处,似还见了掌骨,二、二少爷,你你你
    你什么你!还不快去叫大夫!疼死小爷了!还有那个车夫,明天就给小爷滚!到底会不会赶车,这么大条道,也能压着石头!沈翎忍痛怒吼,全然是肺腑之言,一贯怕疼的他,竟也因此演足了戏。
    武侍头子一愣:现在离柴府较近,二公子是否考虑
    不考虑!小爷才不去柴家!阿福,我们走!沈翎打断他,反正两家势成水火,这番闹脾气,这武侍头子也该懂。
    那就不打搅二公子了。武侍头子果然很懂,随即退出去,转身带人走了。
    阿福惊魄未定,颤颤巍巍扶在门边:二少爷,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弄成这样?
    沈翎痛得要死,刚才与柴府狗腿吼那几句已是极限,眼下疼得流泪,捂着伤口在车里打滚:快、快喊大夫,要疼死了。
    阿福连连点头,勐敲车夫脑袋:还不快赶车!要是再伤着二少爷,有你好看!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沈翎觉得头晕,感觉背后有人扶了一下,心神略微一定,冲着进来包扎的阿福说:别告诉我爹,大、大夫从外边请。
    不行啊二少爷,现在车里都是血,而且柴府人也看到了,瞒不过老爷啊。阿福往沈翎那头一挪,手似乎触到一样东西,汗如雨下。
    第6章 抹抹干净
    沈翎顾不得伤口冒血,忙捂了阿福的嘴:别说话!
    手一动,伤口裂得更深,沈翎忽地抽手回去,重复道:别多话!知道吗!
    阿福渐渐把手从生人腿上移开,自知不该多问,然又忧心沈翎安危:二少爷,你这样伤自己,就是为了护着他?他可是有什么来头?
    沈翎含煳其辞:没什么来头。那天不是从绛花楼摔下来,是他救的我。我看他可怜,想把他带回去谋个差事,但这人来历不明,我爹恐怕不收,暂且先瞒着。
    阿福随身带着金创药,刚要给沈翎敷上,却被沈翎一手夺过,一股脑儿倒在那流浪汉的血窟窿上。
    二少爷!你怎么把药给他了?都说他来历不明,少爷得保重自己啊!阿福手忙脚乱地扯布条给沈翎止血。
    你轻点啊!沈翎虽然疼得不行,但也知道那人比他伤得重,即便很想用金创药缓一缓,眼下也只能便宜他。
    是是是,阿福明白。阿福瞥那人一眼,很想把他踹下马车。
    京城人皆知昭国公有个聪明儿子沈翌,却不知沈翎也是足智多谋的主。瞒天过海那些本事,沈翎可一点也不比他兄长差。
    要在昭国公府藏一个人并非难事,然须瞒过一堆耳目,这就很考验脑子了。
    沈翎先在半路打发车夫去两条街外买绿豆糕,再让阿福赶车去后巷柴房边门,先行把人送进屋里藏着,再若无其事地回到昭国公府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府。阿福包扎伤口的功夫极好,守在门外的家将没看出一点破绽。
    柴府走水的消息早已传入府中,故而众人没对沈翎早归作任何猜测。
    随后,阿福偷熘出门,从外边寻了个大夫进来。
    *
    沈翎先塞了五百两封口费,而后才让大夫去看那人的伤势,阿福则在门外把风。
    大夫眉头深锁,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尤其是剪开衣衫的动作,极其缓慢,撒药粉之时,亦是把头撇开如此扭捏胜似女子的动作,看得沈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半个时辰过去,大夫进展缓慢,考虑到外头的阿福冻得要死,沈翎走去大夫边上,忍无可忍:喂!手脚快点!
    大夫面露难色:公子,这人的气味、气味实在是
    搞半天是嫌臭啊!小爷都没嫌,你倒是嫌起来了!你好歹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难道病人脏点就为难成这样?沈翎说得义正言辞,心里已经在盘算换被褥的事。
    是,公子,小的尽力。大夫深知沈翎惹不起,只得憋气继续。
    沈翎见那人进屋躺下就没醒过:喂,他会不会死?
    大夫刚憋上气,奈何又得开口:公子放心,眼下救得及时,他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过于劳累又失血过多,昏睡个两天就好。
    沈翎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快点。
    大夫连连点头,憋足气,效率果然快了许多。临行前,写了药方,又拿了药膏给沈翎,嘱咐两人的伤势,之后揣着一千两银票走了。
    *
    阿福送完大夫回来,见沈翎在翻柜子:二少爷,你要找什么?你的手还伤着,还是让我来吧。
    待他话毕,沈翎已拖出两叠被褥,一脚踹到屏风后边:帮我铺好。
    阿福往暖榻上瞅瞅,又往沈翎脸上瞅瞅,惊道:二少爷,你救他便是,何必把他往家里放,现在还委屈自己睡地下,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向老爷交待?
    沈翎扶额:谁说我要睡地上了!刚才大夫说了,他死不了,既然死不了,暖榻子自然是小爷的!你快去铺好,把他搬过去。记住,别让我爹知道。
    啊?阿福瞟一眼榻上的高大身躯,有点绝望。
    啊什么啊?快点。对了,再帮我把褥子全给换了,那味道,我睡不着。沈翎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顺便把他身子抹抹干净、换身衣裳,再多拿两盏熏香炉子过来。
    抹、抹身子?阿福再往榻上瞄一眼,看那人露在外边的强健手臂,觉得头疼。
    当然是你抹!难道还要我来?沈翎打了个哈欠,手臂抬起来,又扯得手疼。看阿福一脸不情愿,沈翎也懒得多说:你先擦着,我去边上坐会儿。
    第7章 你是哪位
    夜里在椅子上睡着,沈翎睁眼之时,已安安稳稳裹在被里。崭新的丝被映着镂窗雕花,天已大亮。
    手一撑榻上,伤处已让暖玉垫子磕得生疼。沈翎一个激灵醒了,捂着脑袋,一片混混沌沌。
    一拍脑门,抬了眼皮就看向那墨染山河的屏风。定睛一瞧,后边空落落的。
    沈翎勐然想起昨晚救了个半死不活的脏货,后来吩咐阿福把他安置在屏风后边。
    如今他人呢?沈翎弹身起来,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就蹦过去。
    扶着屏风抖了三抖。人,果真不见了!
    这下糟了。沈翎的心勐跳了两下,话说以阿福的身子板,把他拖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绝无可能把他拖到别地去。如果是他自己走的,那就更糟了。他刚放火烧了柴府,要是让人瞧见他从昭国公府出去不敢再想。
    阿福!沈翎大喊一声,却不闻人应声。平日这时候,他本该端着盆子在外头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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