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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传令——姬婼(32)

    女扮男装不是头脑发热想一出是一出,宗平陆这般,必然有自己的原因。她常年如此,留在宫中又颇受器重,朝廷里外肯定颇有微词,饶是她心胸大度不闻不听,但这么多年积攒下来,心中也极有可能存着芥蒂。
    人惯爱作类分,如此情况下,芥子尘网追探,那些百般耍花招的,极有可能是最危险的,反倒这么粗陋的障眼法,有可能正中她的下怀。
    姬洛突然明白灯下黑的意思,服气地对着燕凤作揖一拜。
    燕凤抹去脂粉,拿余光一瞥:你想问我为何舍近求远?姬兄弟,你可是救过我的,作人如何能知恩不报?
    等了半天没人跟上来,燕凤回头一瞅,姬洛还杵在那儿步子半点没挪,就抄着个手端端正正,直愣愣盯着他脸上瞧,分明在等他说实在话。燕凤温和地笑了,看他如此固执,反倒有些无奈:何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有的话说出来,恰恰伤面子哟。
    苻坚要抓你,我偏要助你,确实不仅仅因为你救了我。燕凤道,我出使秦国,殿堂对答时时有刁难,我便晓得,代国已不能独善其身,苻坚志在统一北方,无可幸免。身为人臣,当为君分忧,因此我也不免谋求一二。倘若你所言不虚,苻坚密而不发抓捕你,一定是有原因的,我猜这原因能让他寝食难安,当然要留此掣肘。
    这话与姬洛心中所想,亦分毫不差,但他也不气不恼,毕竟是各取所需,眼下还得借这位长史大人的力量,从代国返燕。
    不过,从情理上来说,心头总是有些怪哉。
    姬洛叹息,道:子章兄,为何谋之一事,被你说得如此坦荡!
    有何不得坦荡?燕凤掸袖反问,不但巧舌如簧,且还颇有几分架势,你们江湖人就是性子直、一根筋,我是读书人,又不是害人精,这叫君子有道,互利互惠。
    心中憋着一股气,姬洛说不清也吐不快,但他好像隐隐碰到了现实的壁角:不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好像这个世道,没有人能真正干净到独善其身,本以为出了一座小村,便入了大世界,做个恣意游侠儿,行得是顺心事,却没想到,所有的规则都是强者书写的,而书写的过程,还异常血腥。
    真是这样,那侠义二字该如何写呢?
    看他还犯傻,燕凤忍不住折回去,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没好气地教训道:走吧,我们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最近的驿站,看你的样子从来没来过草原吧,夜里有狼,专叼你们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子哦。
    燕凤一路唬他,说草原的狼群有多可怕,骁勇的猎手以屠狼为荣,训练有素的狼骑寻常的马匹见着都得绕道走,如果是只身被围,基本上只能等死。
    他说得唾沫横飞,又讲到他的老家代郡,不禁回忆起当年代王聘他为臣时候的情景。
    说到是那日代国国君摆了十足的排场,派人以礼相邀,然而燕凤却毫不犹豫推辞,就在众人欷歔感叹可惜之时,拓跋什翼犍做了一件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派兵包围了代郡,扬言燕凤不出城相见,他便屠尽此地。
    姬洛听完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等阵仗寻常人恐怕几百年也不曾听闻,国君能做到这等地步,当初自己怎么就觉得,眼前这个人只是个普通的文士呢?
    翻过碧草坡儿,眼前,是比邙山草场更宽阔的丰茂大地。
    碧滢滢的湖泊像块精致的翡玉,没有半点杂色,春回时天上的飞鸟落下来,点破一丝涟漪,荡开的是上下动静两幅画。
    湖泊对岸有牧羊人,窝在背风的土窝子里打瞌睡,一只吃饱的大肥羊用嘴巴,拱翻了他的帽子。再往北边去,草色刚冒了头,有健硕的马儿奔跑过,几个威武的成年男子一路跟着,想要寻到野马群,套得一两匹好马好回族中吹嘘,再拉到市集,卖给达官贵人,挣些真金白银。
    自那日入了代国国境,两人寻了处驿站,姬洛拿燕素仪留下的最后一点钱财换了身衣裳,买了点干粮往代国国都云中盛乐城去,没几日,哥俩便迷了路。
    就近寻人问路时,碰上了一家往东迁移的牧户,家主人热情好客,便顺带捎上一程,送他们出平原。
    此刻,姬洛躺在牛车上的羊毛卷里偷看美景,眼中映出的是青青穹苍。燕凤指着日出的方向,心胸填满意气:时候早了些,等到了夏天水草丰茂,牛羊遍山,群鸟飞舞;时至孟秋,沿着云中川百二十里,多是野马饮水,灵鹿戏蝶,那才叫壮美!
    燕先生,阿妈说你们要去云中盛乐城?
    问话的是牧户的小女儿,名叫南珠,生得甜美可爱。除此之外,这家夫妻俩还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已成年,而南珠的姐姐早远嫁了城中。
    南珠平时帮着家里做些闲活,此刻正好抱着装针线的皮筐往车马前赶,路过姬洛他俩所在的牛车时听到燕凤说的话,忍不住插嘴,话语间还不停拿目光往姬洛的脸上觑看。
    代国地处最北,不同燕国占据关中,汉人往来颇多,便是半年也难看到一个姬洛这般水灵的小公子,因此多了几分眼缘。
    小南珠也想去吗?燕凤反问道。
    不是的。南珠立刻摇了摇脑袋,噘着嘴道,若你们去国都,那么再一日我们就要分开了,就再也听不了故事了。
    南珠不识字,却喜爱听些史事,姬洛一路上感恩夫妻俩的好心,得空时便给南珠说故事玩,好在鲜卑话都差不多。目下见她一脸难过,姬洛坐直身子,拨了拨她的头发,笑道:你今儿想听什么故事?我现在说与你听。
    姬大哥,你忘性真大!昨儿个文姬归汉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南珠大咧咧笑了,脸上露出两个梨涡。
    听见欢声笑语,车马前传来妇人的喊声,南珠儿,明年就定亲嫁人了,别老缠着你姬大哥,女孩儿家家的听那些有什么用,你阿爹的袄子刚才被车辕划破了,你赶紧给补上。
    南珠没法子,只能又跑到前头去拿衣物。
    姬洛蓦地也丧失了兴致。他总觉得自己应该为南珠说点什么,可又没个开口的立场,只耷拉着头有些打蔫。燕凤跟着他身边躺下来,姬洛笑了一下,开起玩笑:子章兄莫不是也想听故事。
    非也。燕凤拖长调子故意调侃他,你看,文姬归汉,吾亦归国,姬兄弟可是归乡?
    姬洛盯了他一眼,默然不语。燕凤叹了口气,继续说:你返燕,跟我不是一条路,我们也要分道扬镳了。
    姬洛强扯出一个笑容,道: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到代国来。
    诶。燕凤忙摆手,突然直起身子,看着天边流霞,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些深思,有些话,说不得。
    姬洛疑惑。
    燕凤正色道:鄙人自幼研习阴阳谶纬,那日峪岭初见,就觉得姬兄弟与众不同,有的话恐一语成谶。
    谶纬?姬洛不解。
    你知道吗,大秦天王苻坚身后便有一道谶语。传闻他生时十二足月,神光天照,背起赤文,写着草付臣又土王咸阳(注1),当时有人道他贵人天相,你如今看看,秦陇大地咸阳故土谁主沉浮?
    姬洛恍然大悟,原来谶纬之学便是预示吉凶的隐语,这么说来,始皇之时出现的亡秦者胡也当归于此类。
    谈及此,姬洛不自觉中想起笃信命运的燕素仪,心头没来由一颤,再忆起刚才燕凤说初见,忽然大笑,揶揄道:子章兄说我与众不同,可是也有什么谶语?
    燕凤蓦地站起,对袖作揖,极目长空高天,朗声道:谶语嘛不敢说,临别之际,唯赠君一道祝颂,愿君此去如伯夷、叔齐,无怨无悔,求仁得仁!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中盛乐城这个名字真是好听,现在好像是在内蒙古境内。
    本章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大家看文愉快~
    注1:这个谶语《晋书》里有详细说,大概就是说苻坚以后要主咸阳,后来就真的称帝了。拓跋什翼犍请燕凤这个故事《晋书》里也有。
    第39章
    啊嘿南珠在车队前心不在焉地频频回顾,看见牛车上两人交头接耳相谈正欢, 不由生出几分妒意, 吆喝道:你们俩背着我说什么私话呢, 都不给我听,气死我了!
    我们说燕凤刚要开口,却被姬洛拦下,他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读书人,规矩没那么多, 学着江湖人的口气,逢男逢女都能说些不着边际的浑话。只听他扯着嗓子笑:我们说,不知哪家好儿郎有这个福气。
    南珠闻言红了脸,捧着皮筐拽着旧衣急冲冲往回跑, 跑到牛车前缓步倒走,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痴痴看着姬洛。姬洛心中咯噔一下:莫非是刚才那句失了分寸?
    想来心头不忍, 姬洛扶着牛车,将话掩过:南珠妹妹可想去江南?
    啊?南珠手指紧紧扒着皮筐的边沿, 听这话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再抬头时已是不停地抹眼泪,捶胸顿足委屈不已,你们双腿点地, 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我呢阿妈老说我心野,我我不过是不想就这么嫁做人妇,我想去你说的江湖, 去你说的大漠江南,成为像你故事里说的昭君,做个为人称道的奇女子!
    没料到她人小却志大,姬洛慌了神,显然忘了眼前的女孩儿身量虽高,却也不过明年才及笄,还是个孩子心态,对事事充满好奇。
    燕凤仗着年纪最大见识最广,冲眼前少年少女一人脑门来了一巴掌,老气横秋地叹道:哪有那么多奇女子!还有你,没轻没重的小子,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妇人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注1),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固来都是传统,好好相夫教子即可!
    南珠听傻眼,这一瞬连哭都忘了。
    姬洛想反驳,燕凤却又抢先堵了他的嘴,叹道:说你没轻重,你得认,我们征转天下,尚且恨不得抓牢一丝安定,你怎可推她入水火?再说,哪家哪户历来不是如此?
    这话驳得少年哑口无言,慕容琇贵为郡主,尚且没得选择;燕素仪是个地道江湖女子,也不过无奈为天下奔走,一个小小的南珠,大势面前连蝼蚁都够不上数,她不过是千万人家的缩影。
    理是这个理,可姬洛心中又觉得好不公平!
    痛不在自己身上,可那骨子无奈劲儿让他觉得憋屈,就像当日乌脚镇中晋人便活该被欺侮,鬼神道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人便活该做猪羊,纵使一路江湖奔波,凡所遇之人也都只当他是个稍大点儿的孩子,劝他不多想,劝他做只束手束脚的乖羊羔。
    这么一想,他和南珠其实也没多大的差别。
    看他脸色沉下来满是不甘,燕凤卧在一侧瞄上两眼,伸手在他肩膀按了按:想点实际的,你若真想做点什么,除非去争这天下。
    争天下?
    姬洛觉得这三字,搁在心间,沉甸甸的。
    南珠这时已擦去泪痕,心中兜兜转转似乎也认了命,她逆耳不闻燕凤说的三从四德,心里亦不恨谁,最后长长叹了口气,从皮筐的下层摸出一条手绳,打了个盘长结,扔给姬洛:姬大哥,你不必多言,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听说你们晋人多以盘长作思念,这个送给你,我们代国人没那么多偏见,若有一日你再来草原,亦可作归乡!
    诶,你这偏心也太严重了吧?燕凤闻言甚是无趣,余光落到那条手绳上,嘴上忍不住念叨。
    呸!南珠美目一转,把不悦挂了整张脸,你还有脸讨?
    我说的是事实,只是你们小孩子家家不爱听罢了。燕凤委屈巴巴地嘟囔,不过他也不是个计较的人,逗着小女孩儿玩,嘴上顺势还替自己开解了一道,算了,代国就是我的桑梓,要真是归乡咯,恐怕哎呀,不吉利,呸呸呸!百无禁忌!
    姬洛看他俩斗嘴,却难以发笑,只觉得长路漫漫,前路难说。
    过了塞伊,燕凤改道回云中盛乐城,近处时才秘密显露自个儿的身份,代王本为使者遇刺一事而焦头烂额,他这归来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而姬洛跟着南珠一家又走了些时辰,终于分开南下,从雁门郡入燕国。入关前他逆着长河落日,心中竟生愁肠:这云中盛乐,阴山敕勒,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等姬洛返回邺城时,已是人间六月。
    六月底,酷暑天。
    贩狼皮貂毛的车马都有些耐不住渐热的天气,行个三四里就得歇一歇脚,因此行程走得缓。到了晋国地界,河流横泗众多,这帮人便改为行船,看一方平潮,倒也多了几分清爽。
    船顺江南下,这日,甲板上忽作大风,直接将给货物避风雨的遮雨布掀翻。舱里的人水性不行,被这阵势都吓懵,只有当中一个两撇胡子的青年跃出,拉住了一边。
    骆小哥,这边绳子脱了,这么大的风肯定是骤雨将至,你帮我搭把手抬一抬,我重新给系着!青年张口一呼,旁人都没有瞧,就单单点了最后头那个沉默寡言的黑脸小子。
    正趺坐在地端碗细嚼慢咽的姬洛愣了一下,方才想起自己化名姓骆,立刻放了碗上前去搭手。整船的人都是五大三粗的莽汉,他为了接近众人,稍稍用煤灰抹了脸装作黑面小伙,而非之前金玉白面的俊俏公子。
    六月出头那会,姬洛千里迢迢奔回燕国,不仅没找到施佛槿,连慕容琇也不知所踪。
    在邺城的太原王府徘徊了多日,勉强才得到点消息,说洛阳婚宴后郡主逃婚,有传闻是跟个和尚跑南边儿去了,而武威将军力排众议替太原王府在朝中顶了罪,请旨要死守边境,终身不娶,到如今一直不曾返邺。
    姬洛觉得流言有理,依那位慕容郡主的脾气,还真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不过,说到南下彼时一穷二白跟被人洗劫过一样的姬洛,只能就着王府瓦顶望天。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为盘缠伤脑筋时,恰好撞见了当日在洛阳城中指挥杂工帮粮店搬货的那位管事,如今洛阳已破,这群人退到邺城倒也合理。
    姬洛想到当日阮秋风也曾在那处粮店出没,便顺藤摸瓜,找到此地助晋人归国的那群义士的接头人,蹭他们的车船往南边来。
    整船里除了些江湖人,大多都是来路相仿的贫民。譬如眼前这位系绳子的青年,名叫张一乔,因战乱被掠至燕国后,流落到在一户人家当奴隶,后来被男主人打骂时不甚失手杀人,逃跑时撞上了那位管事,才免此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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