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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纪事——苏未寒(17)

    不过才二十多人的队伍每天都有人死,而每天又会遇到一些零落在各处的其他战友,他们不止要躲避日军,还要和密林里的蚂蟥、毒蛇,以及各种微生物病毒作战。
    军医一开始都没注意到,连日的奔波和饥饿让他头晕眼花,每个人都面黄枯瘦,无暇顾及其他。直到孟希声觉出了端倪,把军医请了过来,翻开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军医在查验伤口之后倒退十来步,吓白了脸。
    疫症就此蔓延,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所有人包括军医在内,都无可奈何。
    他们只能把身上的衣物烧掉,用仅存的一点消毒药剂清理伤口,把染上疫症端倪的人隔离成两队,用布包裹口鼻。
    过江是所有人的目标,活下来是大家的期望。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江岸时,一支日军包围了他们。他们在山坳的阴雨绵绵中和敌人作战了几天几夜,最后用尽了弹药,在日军所放的毒气里等死。
    军医从远处滑进坑洞里到孟希声身边,孟希声正捂着嘴巴咳嗽,他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这时一张防毒面具贴上了他的脸,他听到军医说:快戴上!
    孟希声连忙把面具扣紧,军医使劲拍了下他的肩膀,又喝道:逃出去!
    你呢?孟希声在面具后因为毒气刺激而流出泪的眼睛没能把他看清,只是对着他的方向问。
    军医展开衣袖露出一片泛红的肌肤,他从前天便觉出自己染上了瘟疫,害怕被队伍抛弃,没有说出来,故意落在最后,和别人保持距离。
    他活不久了,但他希望孟希声能活,算是一路扶持的情义。
    孟希声被他推了出去,他听到对方在他背后不停地说:别回头!一直跑!跑出去!
    靠着毒雾的掩蔽,孟希声在枪声中向死而生般地奔跑着,眼睛和脸都疼得要让他晕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江岸的,在彻底昏迷之前,有人摘掉了他的防毒面具,探到了他的鼻息,说,他还活着。他得知了这个喜讯,却突然泄掉一路跑来的所有力气。
    孟希声被拖上了一支竹筏,顺水漂流向了怒江东岸。
    这天的天堑风平浪静,浑浊江水东流不止,在离开射击范围之后,那些追逐的人还不肯放过他们,踩着江水对他们开枪。
    所有人匍匐在筏子上,奋力用手划水,直到竹筏终于撞上东岸。
    云缅交界处的一个村落里,孟希声被抬进医院。
    他吸入了不少毒气,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医护人员给他做洗胃清肠,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因为伤口感染,孟希声当晚便开始发起高烧。过于痛苦的情况下,他倒希望自己能够昏迷,好过这样清醒地感知痛苦。
    他被毒气损害的脸和眼睛被各种药水擦拭,每次那些药剂碰到伤口,都疼得他一阵抵触。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天,直到他的烧逐渐退下去,而对疼痛也终于麻木。
    医生告诉他,外伤没什么大碍,都已经控制住,但他的眼睛已经彻底损毁,包括脸上的伤,恐怕再不能痊愈了。
    孟希声茫然了几秒钟,像不能置信。他抓住医生的手,恳求他把自己的眼睛治好,他要能看到,他要重见光明。医生安慰他几句,无奈地把手挣扎出来。
    孟希声极少哭,这一生他哭的次数寥寥无几,他坚韧地在乱世里走过千山万水,揣着那份骨子里的光明。
    可那天孟希声痛哭,眼泪流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疼。他哭得那样大声,病房里的人为之侧目。
    1943年,孟希声作为丧失战斗能力的伤员,和其他伤员一起被护送回国,在皖南的一家医院进行疗养。
    他的健康几乎被磨损殆尽,身体极度虚弱,本来就不好的肠胃现在经常在夜里将他痛醒。
    最糟糕的是,他的世界已经一片漆黑。
    孟希声适应了很久,他摸着眼睛和脸上的伤,因为无法看见,都不知道自己现在长成了什么样。
    有次一个护士说:你以前一定长得很好看。
    孟希声听了,有点开心:能看出来吗?
    当然,护士摸着他脸上的疤痕,叹息道,去掉这些,你一定很好看。不过,这个护士笑了笑,说,你现在更好看。
    孟希声玩笑似地嘁了一声:假话。
    护士一本正经:有伤疤的男人更男人,更漂亮。
    孟希声以前对外貌并不看重,现在听到这话,却也很开心。
    这间医院在皖南地区的咽喉上,孟希声询问护士,知不知道云城。护士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云城离医院也就一百多里的路。孟希声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云城就是在皖南的一块飞地上。
    他没想到自己辗转一圈,竟然又回到了这里。今年他二十五岁,初到云城时他十六岁。和方无隅在云城相识一年,分别后相逢于南京,却依然在一年之后,再度分别,至今已有六年。那块停掉的表他始终也没摘掉,陪他经历了无数战火,陪他一次次地在困境里活过来。
    孟希声颤抖地摸向自己的眼睛,他再也看不见了,即便他遇到方无隅,和方无隅一起走在人潮中,他也无法把方无隅叫住,与他拥抱。
    这是让他无比害怕的事情。
    半个月后孟希声申请调院,在九年的离开之后,他终于又回到了云城,住进了云城当地的一家医院里。
    第25章 烽火天
    1943年,方无隅在奔波了近半个中国后,随军抵达皖南边界。
    他请了一天假,想去云城看一看。
    方无隅两袖清风,回到了这离别了快有十年的地方。他生于此,长于此,在这里年少轻狂,轻掷时光。
    方无隅听人说,云城这些年饱经摧残,军阀来来去去,和北伐军斗了不知几回,后来又被日军占领,一度沦为火窟地狱,一年前被国军反攻收复,国军忙着找赤色分子,抓人,逮人,再后来这队国军接到上峰命令,又风风火火地丢下云城,不知到哪里去了,于是云城又变成了一座无人来管的地带,倒是有许多前线的伤员被送到这里疗养。
    方无隅到城南去看自己的家。
    那座占据了大半条街的深宅大院,依然恢弘的飞檐,高耸的围墙,竟没有在世事变迁和战火纷飞里倒塌,像盘踞在地面的巨兽,打着瞌睡,也不管外面翻天覆地。
    那半面被烧成焦黑的屋瓦也被顾司令修葺过了,恢复往日面貌,可惜顾司令没能在里面多享受一刻,就被斗下了台。后来方家空置,当地官员提议,拆了方家,建造医院,战争时期,最需要的就是医疗设施。提议被驳回,像方家这样碧瓦朱甍的建筑,耗费了多少匠人心血,岂能说拆就拆,留着它还能成为古物。可诺大一个地方,空置未免可惜,当地政府便决定,将方家改为收容所,也就是变相的红十字会。
    方无隅看到大门前那块重金打造的方家匾额早已不在,两侧各拉一条横幅,献人道救助盼和平到来,中间的匾则是云城红十字收容站。
    方无隅生出点感慨情怀,又很一本正经地想着该管政府讨点租赁费,怎么说这家也是他的。
    他没有进去,转身离开城南。
    方无隅在云城逛了一整天,去他曾经喝过茶的地方,走他曾经开着汽车横冲直撞的大街,以及金大班曾经住过的宅子,那间开过一场他能追孟希声追多久的赌坊很多店铺建筑都已易主,改头换面,并不与记忆重叠。
    方无隅在云城吃了顿饭,回去的时候就向赫连营长,不对,现在已经是团长,申请了转业,他想离开部队,去云城落脚。
    赫连团长挽留再三,方无隅决心已定。他是劝不回头的人,这世上大概也就孟希声能拉他回来。
    方无隅离开前,赫连团长亲自送他,并给他留了一封信,他要是随时想回来,可以拿这封信来找他。他似乎摸透了方无隅的性格,就像当初摸透孟希声一样。他知道方无隅是个并不安分守己的人,别人颠簸劳苦,他乐在其中,他生就一副过于自由随性的心肠,天南地北,都束不住他手脚,活得自我,乃至于有些自私,赫连知道,这一时半刻生出的落根想法不过由于感慨情怀而已,他似乎断定方无隅不会久居安乐之地,终有一日,方无隅还是会来找他。
    方无隅收了信,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他在云城的医院找了份工作,并且在城西租下了一间二十平左右的房子,过起了平淡如水的生活。
    云城,在经历无数磨难后,似乎又变成了曾经金戈不闻、难见硝烟的世外桃源,外面的仗还是打得如火如荼,反攻战的版图正在无尽扩大,意大利投降,轴心国解体,日本孤立无援,中国进入战略反攻。
    报纸一片喧嚣,云城满目安宁。
    方无隅在云城住了半年,半年后,孟希声申请调院,来到他所任职的医院进行后续疗养。
    医院一共四栋大楼,方无隅的办公室在东面三楼,孟希声的病房在南面一楼。一个奇异的折角,距离无限接近,却在孟希声住进来三个月后,两人也无缘一见。
    赫连的确有识人之明,他看对了孟希声,也看对了方无隅。方无隅在云城安生了半年,便开始觉得有些无趣,有意要重归部队,或者到外面走一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孟希声。他一向下决定很快,也会立即付诸行动。当天他就打了一份辞职报告,交给主任,做完这个月就走,至于去向还在考虑之中。
    主任留他,让他至少过了年再走。
    阴历1943年11月初,还有两个月也就过年了。方无隅想起当年在云城,他和孟希声一起过除夕夜,12点的时候,孟希声还煮过一碗长寿面给他。
    方无隅同意了,到明年再走。
    东面三楼很快传开,那位姓方的怪医来年就要离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人到哪里都改不了破脾气,方无隅就是这种人。大家多少有点欣喜又有点遗憾,说不清楚,毕竟被他折磨过的人不在少数,而他那张好看的皮囊张扬的个性又为他赢得爱慕。
    护士们和病人们便总是说着方医生如何如何,很快方无隅这不知是恶名还是美名就成了大家谈笑间的一个话题。有次一个护士从孟希声所住病房外的走廊路过,笑着说方医生昨天吃饭的时候把茄子比喻成中了毒的屎,怎么会有人要吃这种东西,对面爱吃茄子的某某医生与其争辩,方医生就对着他盘子里的茄子说,长长一根,紫漆嘛黑,软趴趴的,你说,像不像一条才从身体排泄出来,沾着空气就中了毒的屎,方医生就这么屎来屎去地屎了半天,成功倒了人家的胃口,搞得人家差点要去掐方医生脖子。
    孟希声只听到一半,对方的声音已经过了走廊,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孟希声是打过仗从战场上撤下来的战士,也是为国尽力的英雄,他的吃穿费用都由军队报销,医院还给他配备了一个贴身照顾他的人。他到医院没多久,就被搀扶着在云城各处逛了一圈,他看不见,只能请身边的人为他详述面前的景致,慢慢和记忆挂钩,知道哪里变了,哪里没变。
    日子慢慢推移,他平淡无波地进行疗养,平淡无波地和病房里的病友们聊天,天气越来越冷,他知道一年又要过去了。
    除夕夜,方无隅值班,一个护士跑过来,说疗养区有个病人出现问题,值班医生找不出症结所在,想请方医生过去看一看。方无隅大过年地也忍不住骂人,我他妈又没多出一双手一双脚,还要帮你们跑其他病区,一边骂着一边穿过两栋大楼间的平地,终于在孟希声住进来五个多月后,踏足疗养区。
    到底连方无隅也束手无策,又请来主任,一直折腾到晚上11点多。方无隅累极,躲在过道走廊抽了一根烟。他低头看表,11点57分。又改换手臂,盯着那串金链子出神,直到烟烧痛了他的手。
    方无隅推开过道的门出去,而孟希声正巧在病房里开了嗓。病友们晚上不睡觉,聊天守岁,直到12点,还请孟希声来唱支曲儿。也没人知道孟希声以前唱戏,孟希声也没唱戏,他的嗓子常年不吊,大不如前,更不消说吸入过毒气后,声带遭到损坏,别说唱戏,话说多了都会嗓子疼。
    孟希声笑道:唱什么呢?
    大家纷纷报了一通滑稽的歌名,笑成一堆,最后还是让孟希声决定,他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孟希声沉吟了一会儿,想到该唱什么了,提了口气
    福自天来喜冲冲,福如东海水长流,瞧空中来了三位仙,增福仙,增寿仙,刘海儿本是那海外的仙。神仙不落得凡间,差派人来送吉言。
    太平歌词!有人插嘴。
    孟希声没停,继续往下唱,大家给他打节拍。他想起当年方无隅在除夕夜唱过太平歌词里著名的《福禄寿喜》,便依样画葫芦,就连当年方无隅现编在歌词里的笑料他都记得,一字不差地唱出,笑倒面前的大家。
    聚宝盆内插金花,富贵荣华是一家。发财啊,各位!平安啊,各位!
    正巧12点,大家互相道贺,新年好,平安发财。孟希声还是笑着,低下头,如这些年养成的习惯,轻轻说一句:生日快乐。
    话音方落,却听病房里的欢闹声戛然而止。大家一窝蜂地做鸟兽散,孟希声听到他们说查房啦!叫你笑那么大声!。他也连忙站起来用手去摸床沿,这群没良心地各自跳上了床,捂进被窝,把他丢在原地不管。
    孟希声看不见,行动缓慢,中途略带磕碰,撞到了不知是谁的身上,顿听有人深吸了口气,他便知苗头不好,连声道:我马上上床、马上睡觉!
    他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拼命摸索,手腕突然被人扣住。他打个激灵,对方摸到了他腕子上的表。手掌宽大,并不如何沉厚,却意外紧实。孟希声不胜其力地挣扎了两下,却听到对方呼吸紊乱。
    表都停了。为什么不换电池。声音低沉得不像话,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孟希声怔住。
    世界突然安静,明明窗外还响着大年夜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可这间病房却拨冗出尘,自成一国。
    方无隅身上带着消毒水味和刚救回来的那条性命的血味,还有一星半点的烟味,现在一股脑地往孟希声鼻子里钻。他在方无隅的怀里停住不动,紧紧攥住对方白大褂的衣襟。
    12点09分。很久,孟希声才开口,幽深的眼睛在一点点漫上来的光泽中竟宛如恢复了神采,是那天我在船上醒来时看到的时间。他像是要站不住,借着方无隅支撑,醒来后,没看见你。所以我不想让它再走下去了。
    他被方无隅狠狠抱进了胸怀,在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之后。
    很奇怪,这一生他和方无隅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了,可孟希声最不能抵抗的,反倒是方无隅一个简单的拥抱,以及亲吻,像是化繁为简,或者返璞归真,让他身心颤栗,难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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