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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帝师[出书版] 作者:小伍

    一丝纹饰,也没有悬挂坠裾玉佩等物。皇后在书案前坐定,穆仙连忙为她披上一件氅衣。皇后吩咐道:“口中寡淡,后面还有什么茶点,都拿上来。”

    穆仙躬身退下,皇后方才向我道:“久等了,坐吧。昨天穆仙做了栗子羹,你也尝尝。”

    我欠身谢过。举目只见皇后面色略黄,眼皮浮肿,又见她左手边堆得高高的几匝奏折,不禁关切道:“娘娘若是觉得疲倦,还是多歇息为好。”

    皇后伸手拿了一封奏章:“罢了,再睡也睡不着了。前两天景园吵闹不休,本宫睡得很好。今天静悄悄的,反而睡不着了。你说奇不奇?”

    前两日的吵闹,是因为掖庭属的人来了景园。皇帝从前线下旨,抓捕监禁宫人,大违皇后本意。然而那是圣旨,皇后也无可奈何,只能躲在玉华殿闭门不听。皇帝如此行事,明明是在怪责皇后处置迟缓,手段太软。想来皇后郁郁不欢,这才病了。

    我又道:“娘娘精神才好些,奏疏还是明日再看吧。”

    皇后道:“明天还有明天的奏章,永远也看不完。这会儿头痛得很,也实在不想费眼力,你来得正好,本宫便偷个懒,听你读几封好了。”

    我忙起身拜下:“臣女不敢。”

    皇后道:“无妨。不过是读,又不是叫你批。”

    我低头道:“虽然只是读,但臣女不敢与闻国事。”

    皇后一笑,透出些许戏谑酸楚之意:“从前他们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是太后曾陪伴先帝拟旨批阅,本宫如今正监国。你是女校,读几篇文章,那又如何?只当在读《大人赋》好了。”

    我仍是不敢抬头:“臣女不敢。”

    皇后道:“那就先用一碗栗子羹再读。本宫命他们预备好茶水。起来坐吧。”

    我无奈,只得站起身。恰逢穆仙亲自端了一碗栗子羹来,我只得接过。皇后随手抽了一本奏章抛给我,“先读这一封吧。”

    奏章落在我的脚边,噗的一声陷没于灰白色的长毛中。我拾起奏折,展开读道:“臣伏讫圣躬康宁,昧死再拜。昔贰师[22]率厉数万,飙卷西域,三千天马,入玉门关……”

    皇后打断道:“罢了。这必是请求从西域买马,改良我朝战马的。老生常谈了。读这一封吧。”说着又抛了一本过来。

    我展开看了一眼,身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半晌不语。皇后道:“怎的不读?”

    这是一封联名弹劾封若水的父亲封司政的奏章,里面列数封司政若干不端。其中有贪赃受贿、卖官鬻爵、纵奴杀人、侵吞官地、养马惜售、占矿铸币、交朋结党、构扇是非等种种恶行。封司政的嫡妻邵氏在内府残害婢女,埋尸数具。封司政的独子有一日寻人扶乩占卜,说府中近日会有祸事,一人当死。封公子为了应谶,便杀了一个素来不睦的外人,将尸体藏在府中,以完此劫。皇太子头七那日,封公子不顾国丧,自烟花之地纳妾一人,纵酒好色,行止荒疏。封司政的独生女儿封若水沽名钓誉、实无真才,在宫中为女巡,教导皇长女义阳公主不力,致使公主和两位皇妹夭折,更致皇太子发癔症跳楼身亡。如此种种,罄竹难书。最后,这几位言官请求皇后将封司政免官,鞠谳详查。

    皇后听罢,半晌不语,面上亦无喜怒之色。我捧着奏章,大气也不敢出。薄荷香料的气息愈发浓郁,搅得杀意如滚水初沸,连珠不绝。良久皇后才道:“穆仙……换檀香上来。”

    穆仙急忙带了两个内官上来,将雕花白瓷熏笼抬走,换了一只青瓷的上来。檀香如水流淌,玉华殿中肃杀之意方慢慢消散。皇后深吸一口气,“这是谁上的?”

    我答道:“是治纳给事中何从明、方仲雄、齐伟荣、吴省德联名所上。”

    皇后听到自己外甥的名字,目光一动:“当真是快啊。”

    我不明所以,不敢接口。皇后问道:“你怎么看?”

    我瞠目不知所对,怔了半晌方道:“臣女不敢谈论政事。”顿了一顿,又道,“娘娘要派人详查么?”

    皇后拂袖,颇有些心灰意懒之意:“罢了,司政是百官之首,若处置不当,恐陛下怪罪。这样的大事,等陛下亲自处置吧。接着读。”

    我又读了两封奏章,说的是武库爆燃的善后之事和皇帝凯旋的郊迎礼仪。待读完,日已西斜。皇后将四封奏章一一批复,瞟了一眼案头,又摇头叹道:“这些文臣,写文章就喜欢胡乱发挥,引经据典地炫耀文采。读起来费口舌,看起来更是头痛。”

    我读得口干舌燥,痛喝了两杯茶。皇后看了我一眼,微笑道:“你若晚上无事,便留下来用晚膳吧。”

    我恭敬道:“谢娘娘赐膳。”

    在玉华殿用过晚膳,又陪皇后去桂园和易芳亭举哀,方才回到玉梨苑。紫菡笑道:“皇后娘娘留姑娘用晚膳,这可是头一遭。”

    我不动声色,默默走进屋子。紫菡低头走了进来,奉上茶水和热巾。我低声道:“这会儿大丧,即使在玉梨苑中,也不可喜形于色。”

    紫菡一凛:“是。奴婢记下了。”

    室内温暖,热巾覆在脸上,全身紧绷的毛孔顿时松弛下来。周身的骨骼仿佛被一一拆下,放到温水中濯洗一番,又松松装了起来。我甩掉斗篷,一头歪在榻上,闭目养神。芳馨进来道:“姑娘好好的去玉华殿请安,怎么这会儿才回来?”说着凝视我道,“姑娘怎么累成这副模样?”

    我合目懒懒道:“皇后把我留在那里为她读奏章,难道我不读?只怕以后还有呢。”

    芳馨道:“听闻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快,或许懒怠自己费神,叫姑娘读两封,也不算什么。只要姑娘不胡言乱语便好。”

    我微微冷笑道:“读两篇奏章,本来不算什么,可今日这一读,倒教我明白了许多事。”

    芳馨向紫菡道:“你出去和绿萼一道吃饭吧,姑娘这里我伺候。”

    紫菡退出,掩了房门。我将钗环拿下,散了头发,头皮也松泛下来:“半年前我在文澜阁看到起居院的执笔供奉官在誊抄实录,无意间瞧见女子主政的不祥之兆,我总是以为那是无知迂腐的文臣瞧不起皇后的治国之能而已。如今想想,陛下既能篡改起居注,这实录的草稿,他若添两笔也不为奇。”

    芳馨道:“当年篡改起居注,不是为了废去慎嫔么?”

    我哼了一声:“那么姑姑想一想,这一次在实录中添加莫须有的女主不祥之兆,是为了什么?”

    芳馨道:“这对娘娘监国不利。”她想了片刻,摇头道:“奴婢不明白。”

    我撇一撇嘴,讥讽的笑意几乎延伸到颈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芳馨仍是一脸茫然。我见她完全不懂,便懒怠再说下去了。

    今春征马不足的事,皇后虽没有追究,想来对封司政也颇为不满。何从明、方仲雄、齐伟荣和吴省德不过是六品言官,如何敢轻易弹劾当朝司政,引致官场震动?多半是他们的上官、苏燕燕的父亲苏司纳授意的。别的罪名倒还罢了,连封若水也牵连进去,分明是为了给苏燕燕减轻罪责。

    苏司纳是皇后提拔上来的,皇后暗中命他搜罗封司政的罪行,再联名弹劾。皇后的旨意他更不敢不听。而身为父亲更不能不救女儿。但封司政是皇帝的宠臣,于是苏司纳在弹劾封司封的奏章上,署了皇后的外甥吴省德的名字。好教皇帝知道,是皇后授意苏司纳弹劾了封司政。当真是环环相扣。

    她吩咐下去的,他很快就照办了。所以皇后无不嘲讽地感慨道:“真是快啊。”

    皇后命人弹劾封司政,仅仅是因为今春征马之故么?不,绝不止如此。奏章中封司政的一项罪名是交朋结党、构扇是非。这半年来,官场言论无非是主战还是主和,还有便是后宫不宜干政。

    实录中的“久阴不雨,柱下阴湿生虺”在内,文官的窃窃私语、哓哓众口在外,这一切是谁在授意?是谁宁愿在青史上留下昏君的名声,也要在实录中写进“久阴不雨”?如今公主暴毙、皇子夭折,若将这实录摔在皇后面前,只说天不庇佑,皇后轻则失宠,重则被废。

    好一个“皇后是朝夕相对的心腹,是朕最信得过的人”!

    好一个“朝夕相对的心腹”!

    好一个“最信得过的人”!

    我在心中狂笑,眼泪夺眶而出。皇帝下旨处置宫人女官,却不告诉皇后;皇后暗中命人收集证据,弹劾皇帝属意的百官之首,引起朝野汹汹如沸的巷谈口诛,再将已经踩烂的皮埔唤盘呋垢皇帝。皇帝多疑,皇后不甘心被疑,如此而已。帝后之争,一至于此。

    高贵的皇宫,竟是这等烂污泥淖之地!

    芳馨大惊道:“好端端的,姑娘哭什么?”

    我擦去泪水:“何曾哭了,我这是在笑。”

    芳馨忙掩了我的口道:“姑娘才刚教导紫菡,国之大丧……”

    第六章 砻之砥砺

    我在玉华殿连读了三天奏疏。每篇文章都写得枯燥冗烦,像一阕嘶哑绵长、永远也找不到重音的曲子。从玉华殿出来,天色青灰欲雪,绿萼为我披上斗篷:“今天总算可以回玉梨苑用晚膳了。”

    我笑道:“晚膳在哪里用不是一样?难道皇后赐膳还能不好么?”

    绿萼笑道:“姑娘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白茫茫的雪光刺得我眼睛一痛,我恍惚道:“什么日子?”

    绿萼道:“姑娘,今日是除夕。您不记得了?”

    我一怔:“除夕?方才在玉华殿,为何皇后没有提起?”

    绿萼叹道:“皇后娘娘又伤心又忙碌,想来也是忘记了。”

    自三位公主意外溺水、皇太子暴毙到现在,也有半个多月,的确是该过新年了。可是景园中一片冷清肃杀,并无一丝欢乐喜庆的气氛。我叹道:“皇后是不会忘记日子的。今夜内阜院有安排宫宴和戏酒么?”

    绿萼不悦道:“太后和皇后一个病了一个又忙着,这会儿连年赏都还没分下来,哪里有什么宫宴?即有,这宫里通共也没几个人,一桌子都坐不上。怨不得娘娘都不和姑娘提起。”

    我瞟她一眼:“你若钱不够使,我这里有。”

    绿萼道:“奴婢整日在宫里坐着,哪里有使钱的地方?只不过这大过年的也太过冷清。奴婢想,姑娘若不随皇后用膳,便回玉梨苑和奴婢们一道守岁,自自在在的岂不比在皇后面前好?芳馨姑姑和紫菡早就把雀儿牌都预备下了。”

    见她这样喜形于色,我本想提醒她一句。然而想到她日日陪我来玉华殿,也甚是辛苦,况且今天又是除夕,想想也就作罢。绿萼自觉欢喜过了头,侧头悄悄查看我的神色,半晌不闻我训斥,方松了一口气。

    我环顾一周,不禁叹道:“也不知太祖还在的时候,景园里是如何过年的。”

    绿萼道:“奴婢知道,从前在遇乔宫学规矩的时候,总是听姑姑们说起。太祖还未登基的那十年和刚登基的两三年,几乎年年都是在景园里过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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