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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花有意[出书版] 作者:尘色

    才大步走进屋内,留下的人也有注意到宁简手上的圣旨了,私下议论纷纷,却谁都不敢上前打听。

    宁简也没有管那些人,只是走到众皇子後面一样跪了下去,茫然地张着眼在人群里找,却怎麽都找不到自己的三哥。

    如此又跪了一阵,便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哀号,宁简微震,没有抬头,只听周围的人一下子就此起彼伏地哭了起来。

    太监总管从里头走出来,双眼通红,颤声宣:「皇上驾崩了。」

    那哭声便又如浪涌起,叫人肝魂欲摧。

    宁简怔怔地张着眼跪着,没有动,倒是一旁跪着的那个七、八岁的小皇子偷偷地从袖子下偏过头来看他,而後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五哥,你怎麽不哭呢?」

    宁简茫茫然地转眼看他,最後眨了眨眼,便低下了头。

    倒是小皇子呆在了那儿,好一会才像是被吓到似的说:「五哥你好厉害,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母亲让我学哭,我总哭不出来,被她训了一顿……」

    宁简没有再理会他,只是一直跪着,殿前那些人轮番上去说了些什麽,他也不知道。

    那个小皇子似乎被他母亲带走了,临走时那女人还颤着声跟他说,小孩子不懂事云云。

    宁简也不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听到了,直到有人来拽,他才下意识地拔了剑,拽他的人吓得往後一退,连跌带滚地,连声喊:「五爷饶命,五爷饶命!」

    随後便是有人一掌袭来,宁简顺势横剑斜劈,那人另一只手作爪状扣他手腕,宁简反手要抽剑,却竟慢了一拍,被那人捉住了手腕。

    「五爷这是悲愤呢,还是太无情?先帝刚驾崩,您就要殿前染血?」

    宁简的动作缓了下来,抬头便看到秦月疏站在身旁,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三、四步之外,是个满脸惊惶的小太监,见秦月疏来了,便抖着身子退下了。

    迟疑了一下,他硬抽回了手,秦月疏居然也没为难他,只是一边把他拉起来,一边道:

    「你看旁人都散了,你也不必留着演戏。先帝的皇子都得守孝的,这是规矩,旁的几位是各自回府里封地去守,你没有封地,也没有专门赏赐的府邸,皇上的意思,是问你想留在宫中守孝,还是要怎麽着。」

    宁简看着秦月疏,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他的话。

    秦月疏盯着他的脸好久,终於叹了口气:「先帝驾崩,太子即位,自然就变成皇上了。大丧之後就是登基大典,你也是要去的。」

    宁简又沈默了,好一阵,才道:「我留在宫中。」

    秦月疏没多说什麽,只道:「好,我安排,你还是住在从前宁暄那宫里吧。」

    「我要见三哥!」

    这一次却是秦月疏沈默了,半晌才道:「等事情过去了,再跟皇上说吧。现在皇位未稳,你是断断见不着的。就是见着了,你和他都得守孝,也还是要留下来。」

    宁简没有再说话了,倒是秦月疏像是要安抚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你知道,宁暄身分敏感,他外公一众始终想把他推上皇位,现在先帝驾崩,新皇的位子没坐稳,不先寻个借口杀了他,就是恩赐了。」

    宁简以迟钝的动作点了点头。

    秦月疏又接了一句:「你现在要见他,就是提醒皇上,有这麽个祸害在,那就是害他。」

    宁简又点了点头。

    秦月疏看着他,终於没再说什麽,招来个小太监吩咐下去,安顿好宁简便要离开,宁简却突然开口:「是不是你现在也见不着三哥了?」

    秦月疏猛地回头,盯着宁简的脸,半晌哼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走开。

    宁简倒也没追,只是望着秦月疏逐渐远去的背影,手上还握着自己的剑,看起来颇有几分要追上去捅他一下的气势。

    小太监在一旁等了很久,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五爷……」

    宁简终於低下眼,慢吞吞地把剑收入剑鞘。

    宁简在宫中自然也是有自己归属的。

    当初被寄养在德妃的宫里,与三皇子凤宁暄一同管教,德妃便将自己宫里的一个别致小殿院划给了他,宫娥太监也都齐备。

    小殿院前有当时皇帝亲题「安宁」二字的匾额,左倚德妃的品贤院,右邻凤宁暄的静平院,是个方便照应的好地方。

    只是如今凤宁暄被软禁在宫外,德妃也在他被软禁後,自发到京郊的普慈寺带发修道去了。这偌大的宫院之中,便长年沈寂,直到宁简回来,才在安宁院里点起了灯。

    那天夜里,宁简勉强睡下,却又恍惚地做起了梦来。

    梦中是他三、四岁时的光景,有高大的男子一身皇袍,亲自弯腰牵着他的手,从宫门一路走到後宫。

    其间说的什麽,他都听不清了,只看到尚年轻貌美的德妃娘娘仪态万千地站在几步之外盈盈下拜,她旁边站着个七、八岁的小皇子,一边行礼,一边偷偷地抬头向自己看过来。

    宁简挣扎着想伸出手去,梦中的小孩也笨拙地伸手抓向那衣着光鲜的小皇子,小皇子笑嘻嘻地走过来牵他的手,一旁的男子便软声道:「这是你的三哥。」

    「三……哥?」

    「宁简乖。」

    之後景移物换,自己长到了四、五岁,个子似乎也不见高,在德妃娘娘的寝室窗外,伸出手也仅仅构到了窗台。

    年幼的自己一直在窗台下掉眼泪,三哥捂着他的嘴,他便拼了命地伸出指头往窗里指。

    三哥就在旁边,半蹲下身来,拍了拍肩,小声说:「小宁简,三哥把你抱起来,就能见着父王了,可你不能作声。如果被发现了,就要受罚,父王就会离开,懂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三哥便让他爬上肩膀,颤巍巍地站起来,他骑在三哥肩膀上,看着窗台一点点地近了,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可是等真的能往窗里看时,房间里已经看不见人了,父亲也好,德妃娘娘也好,都早就不在了。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三哥吓了一跳,两个人东歪西倒地摔在地上,他就哭得更厉害了,只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爹、爹……」

    三哥龇着牙捂着肩膀毫无章法地哄他,他也没领情,三哥便拿袖子替他擦眼泪,结果三哥的衣服是湿的,他的脸上也还是湿的。

    最後是那高大的男子从後面走来,把他抱起来,笑着问:「宁简怎麽了?」

    他眨了眨眼,把头往男子肩窝里一埋,又哇的一声哭了。

    这些事,到再大一点,便忘干净了,常常他在宫中住上半年,也未必见得父亲一面,只是三哥依旧陪着他,带着他满皇宫里跑,或是坐到课堂上听师傅讲之乎者也,国之根本。

    宁简半夜惊醒,在床上坐了起来,对着满室黑暗空寂,不知所措。直坐到天亮了宫娥来唤,他才慢慢从床上爬下来,穿上素白的孝服。

    守孝的日子倒过得平顺,凤宁安登基为帝,他也随着众人一同跪在祭坛前的广场上,耳边三呼万岁,他始终缄默不语。

    三月过去,守孝期便算满了,最後一日傍晚,宁简正抱着剑坐在院子树下发呆,突然便听到一声高唱:「皇上驾到──」

    他心中莫名地一蹦,迅速地往门边看过去,便看到新天子凤宁安独自踱了进来,脸上看不出悲喜,眼底却有一丝疲惫。

    宁简站起来,等他走近了,才慢吞吞地跪了下去,恭敬地行了个礼:「宁简参见皇上,愿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宁安久立不语,宁简也不在乎跪多久。天边寒鸦哀戚,直到天色暗下,凤宁安才轻笑一声:「起来吧。你我这二十多年兄弟,就数你这一个礼最端正。」

    宁简站起来,低头敛眉:「你是皇帝,礼不可失。」

    凤宁安第一天认识他似的,端详了他很久,最後才收回目光,摇头一笑,笑声中有几分落寞的意味。

    宁简不多言,两人便都沈默了下来,四下静寂,以至於凤宁安再开口时,声音显得突兀而尖锐。

    「凤宁暄死了。」

    第十章

    周围的风也似有片刻凝住,宁简下意识抽出剑来:「你说谎!」

    凤宁安微偏了偏头躲过他的剑,极冷静地重复:「凤宁暄死了。这几年他身体一直不好你也是知道的,最近几个月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前两天开始就一直没有醒过,药食不进,今天中午时醒过来一阵,没多久就断气了。」

    「你说谎!」宁简逼近一步,短剑毫无章法地劈向凤宁安。

    凤宁安一手架住他,冷笑:「话已带到,信不信由你,他尸身还在停在那儿,朕可开恩,准你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宁简已经抽回了剑,反手挥出:「你说谎,你说谎!」

    凤宁安被宁简发狠的攻击逼得狼狈,连退几步,停下来时终於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放肆!」

    宁简的动作因为他这一喝就停了下来,只是拿着剑站在那儿,剑尖依旧指着凤宁安,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双眼却已经发红了,半张着嘴微微喘息着,宛如走投无路的野兽,眼中一片空茫。

    与此同时,院子外也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数名护卫执着长枪冲了进来,叫了一声「皇上」,便一致地以枪头对着宁简,凝神戒备。

    宁简站在那儿不躲不闪,好半晌,才突然激动了起来,短剑挑起临近的一根长枪,一低头,顺势伸脚横扫那人下盘,那人躲避不及,应声倒了下去,旁边的人再要围上去时,宁简已经突围而出,飞奔出院子。

    「不要追了。」凤宁安叫了一声,「你们都退下吧。」

    那些人面面相觑,最後终於行了礼退了下去,只留着领头一人站在那儿,一声不吭。

    凤宁安沈默片刻,道:「你陪朕出宫一趟吧。」

    宁简一路跑出去,在宫道上碰见了一辆马车,一挥剑斩断了套马的绳索,也不管车夫惊叫,翻身上马便朝宫外直奔而去。

    这一路他很熟悉,出了宫门,往城西一路去,出了城门後再走两里路,就是软禁凤宁暄的地方了。

    他赶到时几乎是从马上摔下去的,别院门前的士兵见他气势汹汹,便下意识地要来拦,宁简没有停,只是一剑荡开攻来的长枪,冷声道:「我乃先帝五子凤宁简,谁若挡我,我便杀了他!」

    那些人被他话里的杀意吓到了,动作只一缓,宁简已经冲进去了。

    前院花开似锦,边上却停着一匹黑马,宁简认得,那是秦月疏的马。只是如今就那麽随意地放着,无意中泄露的仓促便似带了一丝不祥。他脸上微白,握紧了剑就往前跑。

    越过荷塘就能看见主屋,屋外已经挂起了白色的灯笼,门上白幡如雪,叫人怆然。

    宁简瞪大了眼,彷佛连路都不会走了,好半晌才踉跄地跑了过去。

    主屋大门敞开,里面是一色素白,有纸钱纷扬,当中一副棺木,棺盖已经被丢在一旁。棺木旁一人黑衣黑发,脸白如鬼,跪在那儿,抱着棺木中的人,一动不动。

    棺木中是宁简极熟悉的人,只是如今脸色如雪,双目紧闭,没有一丝生气,软软地靠在秦月疏怀里,比任何时候都温顺安静。

    「三哥……」宁简退了一步,声音里是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秦月疏似乎动了一下,抬眼望来,宁简便能看到他通红的双眼中是满满的绝望。

    秦月疏一看到宁简,却是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人,哑着声道:「别过来!」

    宁简似也有些激动了,大喝一声:「秦月疏,你想干什麽!」

    「干什麽?」一句话似乎把秦月疏问倒了,他眼中浮起一抹茫然,低声重复着问题,却久久没有回答。

    宁简心乱如麻,连一刻都等不及,见他不言不动,便咬了咬牙要冲进去。只是刚踏出一步,那边的秦月疏已经不知从哪抽出一柄长剑,直指了过来:「站住!」

    宁简猛地停下,看着秦月疏,又看向他怀中的人,蹙起眉头:「放开我三哥。」

    秦月疏却呵呵地笑了起来,手轻柔地扫过怀中人的脸,而後慢慢地吻上了他的额:「我不会放开你的。」

    宁简铮的一声拔了剑。

    「死也不放。」秦月疏的声音很轻,彷佛只是在对怀中人耳语,「宁暄,我陪着你好不好?」

    他把人抱得更紧一点,又道:「我陪着你……下辈子……说不定你就会爱上我了。你无法接受断袖分桃,我便生为女子,这样,你是不是就能接受我了?宁暄……」

    「三哥……」宁简叫了一声,带着垂死挣扎的意味。

    他已经有些绝望了。

    秦月疏再有不是,对他三哥的一颗心,他也是知道的,这天下若有什麽能让秦月疏变脸,那必定就是凤宁暄。

    秦月疏已经不再理他了,只是低头,微颤的唇在那苍白如雪的脸上一寸一寸地吻过,双眼一合,眼泪就如断线珍珠般滑落。

    宁简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只是摇头。几次张口,都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现在你可信了?」身後传来一声冷哼,宁简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凤宁安站在自己身後,面无表情地盯着屋里看,「他断气时,还心心念念地跟秦月疏说恨。还真是,死都不肯服软。」

    「你说谎!」宁简又退了一步,脸上满是惊惶,「三哥说过会等我回来的……他说过的……」

    凤宁安哼笑一声,没有理会他,只朝屋里喊:「秦月疏,出来。」

    秦月疏只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凤宁安皱了皱眉,就听到秦月疏轻声道:「他说他不爱我……他说他恨……」

    「秦月疏。」凤宁安又叫了一声。

    「然後他就死了。」有眼泪落下,秦月疏却笑了起来。

    「你说谎!」宁简如同被踩中尾巴的狗,一下子跳了起来,「你们都说谎!」

    「我死也不会放手的。」秦月疏笑着轻道,「宁暄,就算轮回百世,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宁简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人也往屋里冲了进去,却没想到只跨出一步,就听到头顶一声巨响。

    屋里一直战战兢兢的几个下人惊叫着往外跑,宁简被推攘着退回屋外,还没站稳,就听到凤宁安大喝一声:「秦月疏你干了什麽?」

    宁简猛地回头,就看到屋里有火轰然而起,迅速地绕着门边蔓延,生生把他们拦在了门外。

    屋里凡是能烧的东西,竟也一件接一件地烧了起来,剩下几个来不及离开的下人也连爬带滚地冲了出来,只剩下秦月疏还跪在那儿,死死地抱着凤宁暄的尸体,一个接一个地印下轻柔的吻。

    「秦月疏,你放开我三哥!」

    宁简更慌了,困兽似的要往里冲,几个逃出来的人连手死拉着他,他便朝屋里不断大喊。

    秦月疏置若罔闻,只是笑得越发温柔了,抱着凤宁暄,缓缓地合上了眼。

    「凤宁安,我有父皇的圣旨,我要带三哥离开!」宁简叫不动秦月疏,便只好回头朝着凤宁安吼,「我有圣旨,太祖的遗诏我都给你,你让秦月疏放开三哥,你让他放了我三哥!」

    到最後一声,已经有些分明的哽咽了,宁简红了眼眶,伸手捉住凤宁安的一角衣袖,便似落水之人捉住救命的稻草。

    凤宁安看着他,又看了一眼屋内,屋里已经是火光满目,不住地有横梁带着火落在秦月疏身旁,秦月疏却始终没有动。

    「他是抱了必死之心,你不可能从他手里抢下那尸身。何况人都死了,在哪里不都一样?秦月疏一生对他用情至深,即便生时不相爱,死後同穴,也是一种安慰。」

    宁简咬牙,猛一挥手,短剑横在了凤宁安的脖子上,一旁也同时有人窜了出来以剑相指。

    宁简急了,把剑一挺:「让他放了我三哥!」

    见凤宁安不说话,宁简便又急急地补上一句,「我们约好的!我给你诏书!我给你!你要什麽我都给你!」

    脖子上都被划出一道血痕了,凤宁安居然也不慌,只是看着这个弟弟,最後轻叹一声:「对不起,我做不到。」

    宁简的剑匡啷一声落地,听到动静冲进来护驾的人便一下子将他压住。

    屋里的火烧得渐猛,便是站在门外,也被那炽热的气流逼得难受。里头的景物都有些扭曲模糊了,只能隐约看到秦月疏的头发衣服都已着了火,却像是什麽都感觉不到似的,只是死死地抱住凤宁暄的尸体。

    宁简被按在地上,看着火光中紧密相连的两个人,忍不住张开口,嘴里却只发出低哑而无意义的声音:「啊,啊……」

    凤宁安别开了头,伸出手挡在他眼前,宽大的袍袖在眼前落下时,宁简看到秦月疏被烧得满是鲜血的脸上,挂着满足而欢喜的笑容。

    明明痛苦不堪,这个人却竟笑得如此餍足,彷佛天下所有已在手中,再无所求。

    宁简看着看着,无端便害怕了起来,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是怔怔地张着眼,看着眼前衣袖飘拂,彷佛还能看到衣袖之後,屋里那相依的两人脸上的笑容,带着无尽的欢喜,与讽刺。

    宁简,宁简……

    恍惚间他似听到了一个极熟悉的声音,用老不正经的语气唤他,话里带着无尽的亲密。

    「苏……」

    模糊中自己彷佛叫了一声什麽,宁简只是挣扎着想回头去找,可目之所及,竟都只是一片血红,等再要看清楚一点,便已经陷入了昏暗,再无意识。

    再睁开眼时,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寂静无声、空无一物,只看得见脚下有石子路一路蜿蜒,不知所之。

    宁简怔怔地站了很久,才挪动了脚步。

    路很长,好像怎麽走都到不了尽头,他走了很久,才突然发现前方有人影晃动,他一惊,伸手就要拔剑,然而腰间却是空的。

    心头的惊惶愈加分明,他拼命压下转身逃离的冲动,迟疑了很久,才重新往前迈出脚步。

    前面的人影似乎近了,又始终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好像在他往前的同时,那一边的人也在一步步远去。

    宁简加快了脚步,到最後终於忍不住跑了起来,人影也终於越来越近,渐渐地就能看清楚轮廓。

    宁简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的人影,那人影也一样停了下来,就像在等他一般。

    宁简张了好几次口,才艰难地叫了一声:「三哥?」

    叫出口时,就分明地觉得错了,原本那几乎要消失的惊惶又一下子分明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更正,那个人影就动了。

    宁简脱口而出:「小鬼!」

    前方的人影像是终於被激怒了,飞快地跑了起来,宁简慌忙追了上去,那人影的速度却比他更快,只不过眨眼工夫,就远得看不见了。

    宁简心里越急,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来,他停在原地茫然地四处张望,四周依旧白茫茫一片,什麽都没有。

    「宁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後响起,宁简猛地回头,身後空无一人。他僵着身子看了很久,才慢慢回过头,然而那个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宁简。」

    这一次听得清晰,是极熟悉的声音,宁简一下子就睁大了眼:「三哥!」

    回身却依旧什麽都看不到,宁简无措地回身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三哥……」

    回应他的只有清晰得让人难受的死寂。

    宁简眼中的茫然与无措更深了。他想要走回去找,却又隐约地明白,即使自己怎麽找都不会找得到。

    为什麽呢……

    他想不明白,只是无意识地回过身,重新看着石子路蜿蜒而去的方向,那个酷似苏雁归的人影也早就消失不见了。

    他看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好一阵,又慢慢地回头看身後,好久,他才终於往前踏出了一步,向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走去。

    路又无止境地往前方蜿蜒而去,人影却再也没有出现,那一片白茫茫似是雾气,一点点地消散,路也终於到了尽头,那儿站着一个人,背向着他,却分明是苏雁归。

    宁简停下了脚步,望着不远处的人,久久不敢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苏雁归终於回过身来,看起来与一贯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带着点赖皮地朝他眯眼笑。

    宁简张了张口,最後又合上了,只是无声地看着苏雁归,整个人一动不动,连指尖的轻颤都凝住了。

    「宁简。」苏雁归的笑容似乎更灿烂了,叫了他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亲密。

    宁简无法动弹,他分不清这是梦是醒,却又害怕着一动,眼前的种种就会消失。

    然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害怕是从何而来。

    「宁简。」苏雁归又叫了一声,透着一丝无奈和委屈,如同在深山之中,那一声声的叫唤。

    「你……」宁简发出一个极轻的单音,而後又是沈默。

    苏雁归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褪去。

    两个人就这麽僵持在那儿,谁都没有言语,谁都不肯踏出一步。

    宁简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这样的感觉又让他无端地生出一丝羞愧。

    终於苏雁归轻轻地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宁简。」

    只是一声,宁简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像他就是在等这只伸过来的手,好像这个人理所应当朝他伸出手。

    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眼前的人并没有消失,也没有离去,这让他心头最後一丝惊惶也褪去了,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一把捉住了那只手。

    苏雁归只是微笑着看他,并不说话。

    宁简死死地捉着他的手,花了很长的时间才逐渐冷静下来,慢慢放开。

    苏雁归似乎也不在意,两个人就那麽站着,离得很近,彷佛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却又像是离得极远,无法相触。

    宁简莫名地觉得有些难受了,消失的惊惶似乎又一点点地染上心头。他看着苏雁归,对方微笑依旧,彷佛在等他说话。

    「……三哥,死了。」

    好不容易开口,却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麽要说这样的话。明知道这个人不会喜欢听这样的话,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跟他说,要索求安慰一般。

    宁简越发地慌了,站在那儿,连手脚该放哪儿都不知道。

    然後他听到苏雁归的叹息,仓皇地抬起头,苏雁归却已经转过了身,他还来不及伸出手,苏雁归就已经消失了。

    四周又重新被一片白雾笼罩了起来,连同脚下的路都要看不见了。

    宁简渐渐明白,这大概只是一个梦而已。

    现实中的那个人……一定不会再这样对他微笑,不会再这样看着他,不会再向他伸出手。

    那个人,说不定早就死了。

    明明只是一个梦,心中的难受却一点一点的积累着,而他在梦中叫不出来。

    真正醒来时,天色暗淡,只有极远处有一丝泛白,四下静极。

    房间里没有旁人,只点着暗淡的灯火,宁简茫然地张着眼,觉得自己做了一宿的噩梦。梦中不知所以的悲伤,还有无法遏止的惊恐,让他在醒来後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动弹。

    愣了很久,他才慢慢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剑,剑却没有放在手边,他猛地坐了起来,左右张望,开始疯了似的找了起来。赤着双脚跳下床时,地面传来彻骨的冰冷,宁简哆嗦了一下,就停了下来,警惕地盯着门口。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是凤宁安。

    宁简盯着他:「我的剑呢?」

    凤宁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宁简,好久,才道:「先帝大丧刚过,宁暄的後事便不能太过铺张,他是皇子,本该葬入皇陵……但你说你有圣旨,朕便作主,着人在西郊建墓,将他跟秦月疏葬到一起,你看如何?」

    宁简猛地抬头,脸上依旧没有什麽表情,眼却有些红了。

    终究,不只是梦魇。

    他一心一意想着要带三哥离开,可是在叶城、在月牙镇,一年一年地过下去,当年的孩子都长大成人了,甚至……可能已是命丧黄泉,他却一直没有实现诺言。

    也再没有机会实现诺言。

    隐约地,他有些怨恨自己,若是更早一点做到,若是更狠心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麽遗憾呢?可那怨恨之中,又掺杂了藏得更深的痛苦,彷佛眼睁睁地看着什麽逐一失去,浑身透着无力和难受。

    凤宁安一直看着他,却也没有催促。

    好半晌,宁简终於道:「三哥生前恨秦月疏入骨,死後却将他们葬在一起,那就是对死者的亵渎。」

    凤宁安摇头失笑:「人死如灯灭,还说什麽恨不恨的。他恨,秦月疏也赔他一条命了,如今合葬,不过是圆个念想罢了。」

    「你既说人死如灯灭,又说合葬为了圆个念想,不是前後矛盾吗?」

    凤宁安哑然,最後道:「你若不愿,自也可以把他移回皇陵里葬着,只是你一心想带他走,到头来他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人,倒也够讽刺了。」

    「我有圣旨!」

    「他死之时,圣旨还没宣呢。」

    宁简瞪大了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後终於抿了抿唇,低下头去。

    「那就依朕了?」凤宁安却像是执意要为难他,重复确认。

    「依你。」宁简垂下眼帘。

    凤宁安这才笑了笑,径自走到桌子旁,取出一柄短剑,还没递还过去,宁简便已经伸手来抢,抢过去後便死死攥着,好像怕凤宁安会再拿回去似的。

    凤宁安不禁大笑,宁简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一会,才听凤宁安道:「你如何打算?」

    宁简怔了一下,有些迷惑地抬头。

    「先帝驾崩,先帝的皇子,自然就得换个封号了。旁的兄弟姐妹都安置好了,就你一个……」凤宁安停了下来,没说下去。

    「你不杀我吗?」宁简直接问。

    凤宁安似乎没有想到他如此直接,好半晌才道:「那时先帝让朕进去,交代了朕些事。他说,你自不会跟朕争这一个位置,愿朕能善待你。南方宴唐城一带富足,土地肥沃民风淳朴,是先帝指给你的封地。」

    宁简又沈默了,过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盒子:「这是自宝藏中取出来的太祖遗诏。」接着又取出一卷圣旨,「这是先帝给我的。」

    凤宁安有些诧异,半晌才伸手去接,粗略扫了一眼那圣旨,便道:「你还是要走?」

    宁简点了点头。

    「要去哪里?」凤宁安又问,「你别忘了,你那个小徒弟,已经不在叶城了。」

    宁简心跳漏了一拍,却不露声色:「到处走走。」

    「也对,你跟别的皇子不一样,十四、五岁上说要闯荡江湖,父王便放任你常年在外,不加拘束。」凤宁安哼笑一声,话中隐约透出了一丝莫名的嫉妒。

    宁简也不明白他想要表达什麽,最後只道:「我只道他不在意我在哪里。」

    凤宁安这才回过神来,没有再说。

    两相沈默,好久,凤宁安才道:「那就走吧,也不必急着启程,朕……给你个玉牌子,拿着它,各地官府自不会亏待你。」

    「谢谢。」

    「你这规矩学得不象样。」凤宁安笑了笑,「这种时候,该说『谢皇上』,或是『谢主隆恩』。」

    宁简愣了愣,便乖乖地跪下:「谢主隆恩。」

    倒是凤宁安被他这举动吓到了,半晌才笑了起来,吐出口气:「有个事,大抵你也不知道。」

    宁简站起来,望着他。

    凤宁安也一样看着他,眼中有几分探究的意味,最後才悠悠道:「当年你为了保住苏家的小鬼,防着我们捉了他问出宝藏的下落来,就放消息到江湖上,说宝藏中还有百年前剑术奇才君无涯的剑谱和佩剑,引得江湖中人与朝廷作对,相互阻挠,对吧?」

    「那又如何?」

    「你莫忘了,你们找到宝藏时,里面可没有这些东西。」

    「没有便没有,不过是传言罢了。」

    凤宁安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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