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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蛊手记[出书版] 作者:微笑的猫

    不知看什么,整张脸都快贴上去了。

    “医生同志!”小陈喊他,“医生!”

    医生茫然地抬起头来,认了半天:“哦,原来是乡里的小陈,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你烧火,”小陈把夏明若推上前,“你快给他看看吧,也不知怎么了,满身是伤。”

    医生合上书,把夏明若拉到阳光底下察看。一看吓一跳:“哎哟!小同志,你这是被牛拖了吧?”

    夏明若说:“正是啊,同志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经常被牛拖啊!”赤脚医生长叹一声,连忙取药箱铺开家当,“先消一下毒,好好好,不痛不痛……酒精嘛总是有点儿刺痛的……好,紫药水不过敏吧?”

    “不过敏。”

    “过敏也没有办法,我只有紫药水。”他拔开瓶塞,轻柔地把药水涂在夏明若的伤口上,“小同志啊,我教你被牛拖后自救三要法,那就是呼救,呼救,再呼救,总会有人来救你的。”

    夏明若歪着头看他。

    这个赤脚医生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斯文白净,脸上总是带着笑,一开口便知道是上海人。他一边上药,一边对主动帮忙打扫卫生的小陈指手画脚:“哎哟,侬那只四脚蛇不要扔掉,蛮好吃的呀!哎哟不要碰那窝蜘蛛,我养来杀蚊子的呀!”

    楚海洋怕夏明若乱动,便架着他的胳膊,问:“医生同志,您贵姓?”

    “程,”赤脚医生柔声回答,“叫小程就好。”

    “程医生……”夏明若刚想开口,赤脚医生却抬起头来:“好了!过几天愈合时会痒,不要用手去抓,否则就长不好了。”

    “哦,”夏明若对楚海洋炫耀,“我是一个紫人!”

    楚海洋向赤脚医生道谢,却总听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扭头一看,小陈肚子在叫唤。

    “留下来吃饭吧。”赤脚医生说。

    楚海洋正要客气,医生摆摆手:“没有关系,我一个人弄些粗茶淡饭的,不嫌弃就一起吃好了。”

    楚海洋有些为难,毕竟马锅头还等着呢,但小陈却已经坐桌子边上去了,夏明若也不太想动,一脸祈求地望着他。

    楚海洋只好答应,却看到一群人抬着豹子大呼小叫冲进来。

    “怎么了?”

    豹子脸上涕泪横流,连话都不太会说了,就一个劲儿号叫说:“背!背!”赤脚医生赶忙掀开他的衣服,往背上一看,楚海洋和夏明若倒吸了口凉气:背上竟长满了白毛。

    医生倒异常冷静,转身让人把豹子抬进屋,趴在竹床上,又拿了些白色药膏给他一点点涂上,最后拍拍手说:“好了,明天就不痒了。”

    豹子哭说:“我不是痒啊!我是……我是……”

    “不痒岂不是更好?”医生说,“你睡一睡,不睡病肯定不好。”

    豹子吸鼻子:“睡了就好了?”

    医生点头:“一觉醒来保证好。”

    豹子含泪闭上眼,医生把跟进来的众人赶出屋子,然后对夏明若他们一笑:“吃饭吧。”

    饭桌上夏明若问他:“你给豹子用了什么药?”

    “肤轻松药膏。”医生喝口汤。

    “能治好吗?”

    “不能也没有办法,”赤脚医生说,“我只有这个。”

    夏明若头上流下冷汗,这才是脚踏实地的庸医啊!

    楚海洋环顾四周,土坯墙上贴着医用宣传画,旁边挂一件蓑衣,一只斗笠,拐杖靠在角落里;屋里家具不多,书却一摞一摞的,小矮凳上有只很旧的收音机,几百封信被随意地堆在桌角,信封上用工工整整的楷体写着:“云南省云县,红星公社,程静钧收”。

    医生指着书解释:“‘文革’时县里中学烧书,我抢了一些回来。”他把收音机抱在怀里,微微一笑说:“父亲的遗物。”

    夏明若终于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不回去?”

    1976、1977年,知青已经开始陆续回城。到了1978年,又出台了全国知青回城统筹就业政策。

    如今1979年都过去了一半,莫非这个赤脚医生还没有收到回城通知?

    “因为我不是知青,”医生笑了,“我是逃出来的。”

    他突然站起来,对着大门外高声招呼:“岭老先生,您怎么来了!”

    马锅头远远应了一声,带着笑意走来,手里拿着占卜用的羊骨、草秆,还有……鸡蛋?

    ※※※

    马锅头步履闲散,医生站起来让座,马锅头摆摆手,意思是不用,你吃你的。

    他踱到床前去看豹子,豹子直挺挺地躺着,听见声音便睁开一缝眼,见到是他,吓得立刻闭上。

    老头儿挺狡猾地笑笑,搬张小凳守在床头,却看到里床破毯子里像是有东西在动,他便伸手去揭,一揭不要紧,夏明若悲从中来。

    “老黄!”他连饭碗都扔了,“你怎么跑到别的男人床上去了?”

    老黄抓肝挠心解释:“喵喵喵!喵喵喵!”

    夏明若扶着头泪如雨下:“你别说了,你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儿了,我留不住你……”

    老黄瞪大猫眼:“喵!”

    夏明若蹙眉、抚胸、咬唇、吸鼻子:“我没事……我想通了……好好跟着程医生,要懂事,两口子过日子,平时互相谦让一点儿,都退一步……”

    楚海洋拍桌:“我打不死你们!!”

    夏明若与老黄抱头鼠窜。

    “你们的猫啊?”赤脚医生收拾碗筷说,“都跟了我两天了,就在乡政府的食堂。我说了句要回拥翠山,它便一路跟来了。”

    “没吓着你吧?这是只猫精。”楚海洋问,“长期以来,老夏家坚持培养了很多上级别的妖怪。”

    “有毅力。”医生表扬,夏明若脸上有光,顿时神采飞扬。

    正说话呢,豹子却突然哼哼起来,医生连忙去看他,他哀号:“我背背背背上!背上!背上啊啊啊!!”

    医生紧张起来:“怎么了?痛了?痒了?还是有火烧感?!”

    豹子说:“长毛。”

    “……”医生说,“废话。”

    “哥们儿!哥们儿!”豹子一把拉住他,“你管我一下吧!你给我瞧瞧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吧!我怕死了!你再看看这彝族老头儿!两只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我不死也要被他看死了,实在不行你把他弄走吧!”

    “行行行,”医生糊弄着,这时又冲进个人来,满脸大汗珠子,呜哩哇啦一阵彝族话,医生大惊失色说:“真的?!”

    那人跺地跳脚。

    “快去!快去!”医生急急忙忙拿药箱,“小陈你也一起去帮忙!”

    豹子支起半边身子说:“啊?你不管我啦!”

    “出大事了,”医生翻柜子找药品,“布宕家的牛难产!”

    豹子眼泪都下来了:“牛难产你就不管我啦?”

    医生庄严地说:“一尸两命啊。小陈!走!”

    “唉!”小陈答应着,走几步又回头解释说,“这也是我们两乡十七寨唯一的兽医。”

    “看得出来。”楚海洋点头。

    夏明若与老黄又如胶似漆转回来了,站在马锅头身后。马锅头开始一下一下扔卜卦的羊肩骨,每扔一次都沉思半天,脸上毫无表情。

    豹子倒越看越惊,不住地用眼睛瞄夏明若,谁知那一人一猫均毫无同情心,一副你死了咱俩挖坑的架势,还抖着脚笑。

    “咳咳……”马锅头抽烟呛着了,“翻过来。”

    豹子指着自己:“?”

    马锅头点头。

    豹子翻过来就给他跪下了:“老爷子!爷爷!我知道这事是我缺德!那罐子里您家的祖宗娘娘,我们这些没天良的想偷她的宝贝!但我也有句实话,毛主席作证!那罐子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您老人家是明眼人,求您老人家饶我一命!”

    马锅头脸一沉,豹子立马肚皮向上地躺平。楚海洋和夏明若好奇地围着,马锅头示意他们帮忙压住豹子的手脚。

    马锅头说:“莫睁开眼。”

    “莫睁开,睁开了,你就死了。”马锅头站起来,缓缓卷起袖子,将手里的鸡蛋――看样子是熟的――在床沿上轻轻敲破剥了壳。

    楚海洋和夏明若对视,然后专注地望着他。

    他将鸡蛋包在手心中,再将手放在豹子肚皮上,一边打圈儿移动,一边念念有词。豹子紧张至极,额头上汗珠大如黄豆,在脖子上汇成小溪。

    “怕什么?又不痛,又不痒。”老头儿慢慢说道,手劲也不大,约莫揉了一刻多钟,突然收了手。

    豹子一怔就想起身。

    “莫睁眼!”马锅头厉声呵斥。

    豹子立刻又绷直了。

    马锅头却笑了,对着楚海洋他们摊开手掌,掌心里还是那只鸡蛋,只是蛋白上密密麻麻地全是虫眼!

    连夏明若这种傻大胆都被吓退了一步。

    马锅头把鸡蛋扔进屋子中间的火灶里,只听轻轻一声闷响,火里腾起一蓬白灰。

    好了,马锅头笑眯眯对夏明若做口型。豹子却不知道好了,仍然挺着尸。

    楚海洋沉吟着开口:“岭大爷……”

    岭大爷说:“嘘――出去说。”

    寨子里鸡犬相闻,乡民们的屋子都是依着山势而建,抬眼望去,绿树掩映中,山坡上的茅草屋顶连成了片。正好是下午时分,青壮年劳力大多都在田头,只有上了年纪的彝族老妇佝偻着翻晒牛干巴,还有光着屁股的娃娃追逐着嬉笑打闹。

    “小阿黑!”夏明若抓住一个抱起来,“你怎么这么黑?”

    那小小朋友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变态哥哥。

    楚海洋说:“不许猥亵男童。”说着便要拿手来接,夏明若笑着躲,楚海洋说,“你把孩子给我,别把药水蹭他身上。”

    夏明若这才醒悟过来把孩子放下。这孩子看起来还不满三岁,歪歪扭扭走几步后便摔了,夏明若便去扶他,却不小心碰倒了人家屋后的一根木桩。

    木桩是楔形,上面用黑炭寥寥几笔勾勒出狰狞的兽面。

    夏明若一愣,吐了吐舌头,楚海洋眼疾手快将木桩插回原处,又在夏明若头脑袋上拍了一下。夏明若捂着头看马锅头,只见那老人毫无察觉,仍然在前方不紧不慢地走,这才缩着脖子跟上去。

    这一路走了好远,出了寨子又是两三里,直到一条大河边。这条河是澜沧江的支流,水流宽阔平缓,两岸全是茂密的丛林,山风清冽,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清甜。楚海洋和夏明若不约而同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

    马锅头并未止步,他儿子正站在河滩上,手里捧着那只青玉骨罐。

    老人接过罐子,对儿子说:“走吧。”

    他儿子对楚海洋和夏明若笑笑,拎起农具,沿着林间小径渐渐走远。

    老人长叹口气蹲下,在脚边摊开一块干净白布,然后竟将枯柴一般的手直接伸入青玉罐,拿出一根灰白的骨头,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慢慢刷洗起来。

    夏明若屏息静气地望着,楚海洋耳语:“洗骨。”

    洗骨是很多少数民族的风俗,各个民族操作起来有所不同。

    以史书上有记录的苗族支系六额子苗为例,往往是人死后一两年内,家人亲属祭奠,掘墓开棺,把骨头取出来洗刷。干净后用白布裹着再下葬,三年后再次取出如前番一般清洗。具体这种洗骨的仪式要重复多少遍,有书说是三次,有书说是七次,到现在还没有定论。但是如果家人生病了,他们便会认定这是祖先的骨殖不净所造成,于是再次取骨刷洗。“洗骨苗”这个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彝族与苗族一样来历神秘,支系众多,有的称“阿细”,有的称“纳苏”,有的称“撒尼”,还有“他留”“花腰”等。马锅头这一系,根据发音猜测应该叫“濮苏”。

    马锅头十分专心,每一根刷洗完毕,都小心翼翼放在白布上,再去拿下一根。

    楚海洋不好开口,马锅头倒主动说了:“洗了三千年,还要洗下去。”

    楚海洋望着他。

    马锅头举起一根长骨说:“都在里头,洗不掉,不能烧。”

    楚海洋点了点头,这是说某种毒――蛊的可能性比较大――深藏在这些骨殖的内部,导致骨殖数千年不碎不烂,水洗等许多方法都不能将其驱逐,唯有用火烧,但火烧祖先的尸骨又是这些人绝对做不到的。

    有个词叫“附骨之蛆”,如今就在眼前,楚海洋才能体会其可怕。

    夏明若说:“豹子并没有碰娘娘的遗骨罐。”

    马锅头抬头说:“洞里不止娘娘。”

    两人立刻明白了:洞里还有殉人,而豹子下洞的第一脚,便是踩在了殉骨上。附骨之蛆,既然娘娘有,殉人怎么可能没有。

    可是既然一起下的墓室,为什么仅仅是豹子中了招?

    马锅头洗骨完毕,将骨殖用白布扎好仍然放回青玉骨罐中,向楚海洋做个回去的手势。楚海洋拉起夏wen人$huwЦ明若默默跟着,心里都知道今天看见的,可能就是濮苏一族的绝密。

    马锅头倒健谈起来,尤其是等回到了自己家,便饶有兴趣地问东问西:“你们的科学院在哪里?”

    “在北京。”楚海洋笑着回答。

    “哦――”马锅头恍然大悟,“毛主席派来的!”

    楚海洋含糊着说:“嗯,嗯。”

    “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吗?”

    楚海洋连咯噔都不打:“好,精神着呢,一顿能吃三大碗饭。”

    “嗬!”马锅头爽朗大笑,“好!精神好!毛主席好!”

    “岭大爷,”夏明若笑着问,“你为啥觉得我俩好?”

    马锅头憋了半天表达不出,只报出个人名:“李长生。”

    “啊?!”夏明若张大了嘴,下巴要脱臼。

    李长生是谁?李长生不就是那个吃螺蛳吃坏了想来来不了的拉肚子老头儿!

    夏明若和楚海洋面面相觑,最后楚海洋一拍脑袋:“哦,对了。我跟岭大爷提过!”

    夏明若问:“提到咱家老头儿?”

    “路上提的。”楚海洋说,“他问我们为什么要来,我告诉他是来考古的;他就问谁让我们来考古的,我就说,是我们老师,叫李长生;他又问李长生长什么样,我说矮胖胖的,没什么头发。”

    “对,就是他。”马锅头在屋里翻了一圈,竟拿了张旧照片来。

    照片早已泛黄,边角都被老鼠啃烂了,看日期,1939年5月。照片上有并排的五六名男子,马锅头站在中间。夏明若一个个看过去,忍不住地哽咽了。

    “海洋,你看命运竟然会对一个男人残忍到这个地步,”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恩师他,居然从二十岁就开始谢顶了。”

    年轻的李老先生以他一贯的表情站在最右边,挺胸凸肚,正气凛然。

    “我踩了兽夹,烂了,李长生救了我,给我打了一针。”马锅头说。

    楚海洋点点头,想必是伤口感染,李老先生给注射了一剂抗生素。

    “1939年,1939年他在云南做什么?”夏明若问。

    “西南联大,”楚海洋回答,“忘记了?他是清华的,1937年北平沦陷后学校就大转移了。”

    他对马锅头笑道:“您老运气不错,我们李老师倒不算什么,其余几人可都是考古学界泰山北斗的人物。”

    马锅头似懂非懂地抽起烟来。

    姓程的赤脚医生这时一身狼狈地蹩了进来:“一场恶战啊!考古的同志,你们有肥皂吗?”

    “有,”夏明若站起来,“走,去你家。”

    姓程的赤脚医生湿漉漉地爬上岸,问夏明若:“我身上还有没有味道?”

    夏明若说:“还有稍许牛味。”

    医生又转身往河里跳。

    夏明若大笑说:“这么爱干净做医生干什么?你来这儿多久了?”

    “这条河的彝语名字翻译过来便是桃花江。”医生眯着眼睛介绍说,“1966年我还是一个心思纤细的文艺少年,结果就被名字骗了。”

    “又因为好吃懒做,1970年被岭老先生用柴刀逼着去县上的卫生学校上了一个月课,回来就成了赤脚医生。但是在山里有一个好处,清静,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敢保证全云南的手抄本有三分之一是从我这儿流出去的。”

    “还是个作家。”夏明若问,“写什么的?梅花党?少女之心?”

    医生淫笑了,夏明若退一步笑道:“停,不许讲!”

    桃花江上,水雾仿佛被树香与花香浸透了,两岸青山夹江对峙,上游有大树,江面上便有人放排。放排人大多是年轻的彝族青年,黝黑矮壮,也不穿衣服,赤条条在腰间围一块兜挡布。

    医生见状大笑:“也不怕被姑娘看见!”

    那群人冲医生挥着手,到了水流湍急的拐弯处,便嗬嗬嗨嗨喊起号子来。

    “他们是彝族的另一个支系,寨子在山那边,发音叫‘刹撒’,不知道怎么写。”

    医生上岸,长舒口气说:“我就爱这片山川风物,走,去岭老爷子家要饭去!”

    夏明若赞道:“好气魄!”

    “男人嘛。”程医生边走边说,“我家里成分不好,爸爸是上海滩上的小开(上海话,老板的儿子或公子哥儿的意思),一天到晚西装白皮鞋的。1966年武斗,我十四岁,家也抄了,房子也成了弄堂瓶盖厂了,自己则被关在学校私设的囚室里,后来晓得父母亲都没有了,真是心如死灰、了无牵挂,半夜里便逃出来,偷偷爬上了运煤的火车。”

    “一个人啊?”

    “朋友把窗子砸碎了放我走的,后来听说被整得很厉害。”医生说,“我这条命算是他的。可惜十五年了呀,连长相都不太记得了。”

    两个人走走聊聊,进了寨子,却听到好大一阵喧哗,像是有个高嗓门的女人在急促地嚷着什么。

    两人赶忙去看,结果却看到了豹子与一名彝族农妇扭打正酣。

    夏明若喊:“你做什么?”

    豹子被人揪着头发疼得直喘气:“小夏!小夏!你快来救救我!这婆娘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就跳出来打人!”

    夏明若快走几步又停住:“豹子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豹子挨了两个耳刮子惨叫:“拿的什么?拿了根木棒棒呗!!”

    夏明若对农妇说:“打死他!”

    农妇心想还用你说,举起了柴刀就冲上来。

    楚海洋正在陪马锅头说话,听见了声音便出来,一看这情形不拦也不行了。谁知农村妇女天长日久干粗活,力气极大,不但楚海洋拉不住,加上个医生也没能拉住。

    倒是农妇见一时半会儿砍不死豹子,便狠狠啐一口,把柴刀往腰上一插,向寨子外走去。

    豹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医生却说:“不好了,上地里喊她家男人去了。濮苏彝族民风彪悍,到现在打冤家砍头的风俗还没有完全革除,这种情况怕是要动私刑的。豹子同志你快点儿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豹子还愣着,楚海洋把他手里的楔形木桩接过来,叹口气说:“听不懂吗?收拾行李快走。”

    豹子说:“这……”

    “要割生殖器的。”医生严肃地说。

    楚海洋望着马锅头的屋子,自始至终老人都没有露面,只有咳嗽声隐约传来。

    楚海洋推一把豹子:“这是岭大爷放你走呢。快去,到医生家把我们的包裹也顺带拿上,在寨子东面江边等着,我们和他道个别就来。”

    豹子夹着尾巴赶紧逃了,其余三人在他身后同时做了个无语问青天的动作。这个人大病初愈,不在医生家乖乖躺着,非要出来溜达。一溜达踩了一脚泥,顺手就拔了块木牌去刮,一刮不要紧,刮出只母老虎卷着罡风呼啸而来。

    豹子想那块木牌:长长的,尖尖的,上面有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没什么呀。

    他在江边等了几分钟,就看到夏明若他们跑来了,后面还跟着那个医生。

    医生说:“我反正要去乡里开会,不如一起走吧。”

    他打个呼哨,江上有人听见了,便撑着木排靠过来,医生抓住竹篙一跃而上:“这样最快了,顺流而下,天黑前就能到乡里,只是走回来要两天。”

    老黄凄厉地惨叫起来。

    医生问:“怎么了?”

    “怕水。”夏明若回答。

    “猫精也怕水?”

    “因为它不是单纯的猫精,”楚海洋说,“它也属于五毒的范畴。”

    “好曲折的身世。”医生赞叹。

    豹子一个人蹲在排筏前端,这时终于回过头来问:“是不是那木棒棒有问题?”

    楚海洋点头:“嗯。”

    “有什么问题?”

    医生替楚海洋回答:“那木牌是一个标志,提醒旁人下面有尸体。那家的老太太前月刚去世,现在就埋在下面呢。”

    豹子吓得往后一跌:“你……你是说我拿了人家的墓碑刮泥?!”

    “差不多,”医生笑了,“所以她要打你。”

    “那……那那!”豹子不甘心,“这家人凭什么就把死人埋在屋后头!我们外面人又不知道!”

    “不是一家这么埋,也不是长久埋,是埋了等她烂。”医生说。

    “还真是拾骨葬?”楚海洋问。

    “你们的专有名词我不太懂,”医生说,“我观察来,一般是家人过世后,不论男女,都埋在屋后背阴地方,每天拿滚水浇三次,等到完全腐烂了,就把骨头拣出来――肉当然烂没了――洗干净后用白布包着,拿到族长家里去做一番仪式,然后装进瓦罐子埋到山里去。”

    “山里哪里?”

    医生凑近了,压低声音:“你知道吧,拥翠山区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这种事情外人当然是不能参与的。但1968年寨子里老族长去世,出殡时我偷偷跟着去了,是那边一个大山洞。族长的尸骨是用棺材盛着的,小伙子们用粗麻绳系着腰挂在山崖上,慢慢把棺材悬下来放进洞里。”

    夏明若拍着老黄说:“哦,原来是那个洞,难怪,难怪。”

    “那我再问你一件事。”夏明若说,“关于豹子身上的白毛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也觉得挺奇怪,”医生支着头说,“明明是濮苏彝族的遗传病,他怎么就患上了。”

    “啥?”楚海洋和夏明若同时站起来,木排很是晃了一晃,医生紧张说:“别乱动!要翻的!”

    “遗传病?”

    医生点头:“嗯,濮苏彝族这个支系非常小,大概全中国也只有这么一个寨子。濮苏寨子的成年人其实背后都长有簇状白毛,有多有少而已,所以他们一般不光膀子,而且也不与外界通婚,结果种族便退化萎缩得很厉害。1966年我来的时候寨子里有一百一十户人家,现在只剩八十一户了。1975年疾病普查时我还为这个打过报告,不过一直没有回音。唉,到底什么毛病呢?”

    另两人心里想:程同志啊,这不是毛病啊。

    “别信,过来,”楚海洋勾住夏明若的脖子拉他到一边,“把你爸捏造的养蛊理论再对我说一遍。”

    “混账!”夏明若怒目而视,“家父治学严谨,每一字一句,均经严格考证!”

    “行,”楚海洋说,“你将他严格考证后捏造的理论对我说一遍。”

    “家父是这样捏造的,”夏明若凑到他跟前,“蛊虫可以通过母婴传播……哎哟我的妈!不会吧!”

    “你说呢?”楚海洋反问。

    “不管会不会,我先去吓了人再说。”夏明若奸笑着往木排前方走去,不一会儿豹子的号叫夹杂着老黄的惨叫声,凄厉地回荡在平静的江面上。

    水流转了个弯,桃花江两岸的青山连绵,山峦间遍布梯田,在夕阳下亮晃晃如明镜一般。再走三四里就是拥翠乡,靠了岸豹子却死活不肯下来,夏明若越劝他越不肯,于是只好就此分别,楚海洋和夏明若跟着医生去乡政府投宿。

    夜幕降临,草丛里的蛐蛐儿轻轻叫,所谓的乡也不过是个稍大的村庄。

    三个人慢慢地走着,楚海洋低声与夏明若说话:“我们假设,附骨之蛆,只在他一个民族支系里传承,外人也必须接触骨殖才能被传染。如果人是活的,肌肉皮肤还在,就不会影响到旁人对不对?”

    夏明若点头。

    “那同样是接触了骨殖,为什么我们俩没出现豹子那种状况?”

    夏明若撇头想了想:“难道是我被老黄咬过?”

    “……这么说来我也被它咬过,”楚海洋说,“但是……喂!别信!”

    夏明若已经抱着老黄呼天抢地去了:“老黄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只是一只普通猫啊!毛主席啊――我苦命的老黄啊――”

    道德明显有点儿偏差的医生竟然还劝:“唉,人各有命啊,小夏同志你想开些……”

    夏明若一看,太好了,有人鼓舞,表演更加投入。

    终于有天籁般的声音阻止了这一切,电线杆上的高音大喇叭响了起来。先是一段激越的进行曲,而后是乡广播站播音员不知所云的本地普通话:说是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万年长,水稻产了多少斤,土豆产了多少斤……

    再然后,还要报点儿本地新闻:

    “程静钧!”播音员扯着嗓子喊,“程静钧!林少湖今天给你打电话!说!写了几百封信都不回!你没有良心!又说!你再不回去他就来云南!死也要把你拉回去……”

    医生捂着脸在前面逃,夏明若跟在后面追。医生贴着墙根溜进了乡政府大院,夏明若也跟进去,这一下便看到了熟人。

    “孙老师!”

    孙明来拍着桌子站起来吼道:“夏明若!”

    楚海洋正好进来,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两个小同志啊!”孙明来叹口气,“做事情这么急,等我一两天又何妨呢?”

    两人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大喇叭又响了起来:“楚海洋同志!有你一封北京的电报!快点儿到广播站来拿!”

    楚海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去了,回来手里的确拿着封电报,可惜上面只有一个字:“回!”

    发电报,一个字七分钱,两个字一毛四,老头儿精打细算,决定前因后果一概不讲,将一个字的效能发挥到最大化。

    于是,第二天,楚海洋和夏明若便莫名其妙地回了。

    医生站在江边送他们。

    夏明若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医生含糊说:“再等等。”

    夏明若说:“林少湖要来了。”

    医生终于暴走了:“去他妈的林少湖!”

    夏明若发足狂奔,然后扶着楚海洋的手跳上木筏,绝浪而去。

    【中原篇】

    北京,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

    当然李长生没这么好命,老头儿在筒子楼里挥汗如雨,脑袋上还缠着纱布。

    大伏天,小史在筒子楼厕所纠集了一群人,那“醇厚”的气味无孔不入,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到,夏明若捂着鼻子终于行进到目的地,见别人都跑了,就剩小史一人坚守。便说:“都是你这孙子选的好地方,说吧,什么事?”

    小史戴着八层口罩,偷偷摸摸地说:“你别告诉别人,老头儿找人打架,结果不小心自己撞了。”

    “嚯,精彩!”夏明若说,“有输赢吗?”

    “自然是老头儿赢了,”小史说,“当年他带领工作组在洛阳北瑶掘墓八百座,那毅力,跟豺狼一样。”

    夏明若要出厕所敲老头儿的门,却被小史拦住了:“别,还在气头上,别抓住你说教个没完。”

    夏明若吐吐舌头,小史问:“海洋他人呢?”

    “在他爸那儿。”

    楚海洋的爸爸正在写遗书,写到“我愧对国家,愧对四化建设,我将用生命给党和人民一个交代”时,老泪纵横。

    楚海洋问:“爸,你哭什么?”

    “海洋……”文物学家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你爸爸是民族的罪人啊!那蟠螭……”

    “蟠螭刀掉架子底下去了,我刚捡起来,”楚海洋说,“你们所的保管员也真是的,这么贵重的文物拿出来除锈都不放好,一点儿专业素养都没有。”

    他爸说:“啊?”

    “你别好好先生,”楚海洋继续,“该扣奖金扣奖金,以唤起他薄弱的责任心。”

    他爸说:“啊?”

    “那我有事先走了。”

    他爸捧着那封遗书:“……啊?”

    夏明若蹲在李老先生门外和小史聊天,就听到里面拍桌子摔茶缸:“胡闹!激进!‘左’倾!对子孙后代不负责!一挖出来又是一个定陵!”

    夏明若问:“怎么回事?”

    小史说:“咳,元德太子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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