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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徐阁老赌了

    此刻,保和殿。 风突然大起来,吹得纱缦聚拢又散开,散开又聚拢。

    已经冬季了,空旷的皇宫里寒风呼啸,风声响亮尖锐。门窗砰砰乱响,入耳惊心。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急忙和两个小太监将纱缦挽起来,又要关门窗。

    “不用管,不要乱,不要怕,开着门窗,让朕将外面的情形看得清楚些。。”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说话的正是立在殿的嘉靖。

    今日的这个大明天子头戴金冠,披散着头发,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鹤畅。

    在大风,他乌黑的长发和宽衣大袍猎猎飞舞,仿佛下一刻要羽化飞升,身竟带着一股超然出尘之气。

    嘉靖修炼了一辈子内丹,平日里也不知道服用了多少铅汞,内火旺盛,已不知寒暑。大冷天的,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可到三伏日子,却要身着厚实棉袄。宫人不知道他毒日深,却以为老爷已经功力精湛到天人境界。

    “是,万岁老爷。”黄锦忙朝小太监挥了挥手,让他们退出去。

    殿只剩三人,另外一个则是个瘦小的小老头。却见他身着二品朝服,正是内阁次辅徐阶。

    嘉靖缓缓开口:“徐阶,虽说你现在已经入了阁。可宗室的事情是你以前做礼部尚书时遗留下来的,追究也追究不到现任头。否则,人心何服?这保和殿,你做尚书时也不知道来过多少次,回话。”

    保和殿的作用是皇帝在参加国家大典时更衣的,册立皇后、皇太子仪式也会在这里举行,属于礼部的业务范围。

    徐阶:“臣该死,宗亲大闹礼部,臣这去查。”

    黄锦插嘴:“徐次辅,这还用查吗?今日礼部之乱,乃是代王府奉国将军朱聪明浸对沈阳、张大缉查宗室隐冒京畿皇产一事心怀不满,这才联络各家宗室闹事发难。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礼部积欠宗室俸禄实在太多,以至他们心怀不满,借机发难。拖欠宗室俸禄一事已经有好几年了,阁老没有向陛下呈报吗?”

    说着话,朝殿外开了一眼。

    却见保和殿外,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下,三十多个闹事的宗室跪了一地。雪花一片片落下,落到他们的头肩膀。

    听到这责难的话,徐阶心一颤。这个黄公公的性格他最了解不过,是个小心和蔼之人。做事老练,轻易不肯得罪人。

    和大臣们说话态度温柔,一团和气。今日竟然在天子面前向自己发难,这不符合他的禀性。

    难道说黄公公想要给老夫下眼药?

    不对他,我和他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大家都是位极人臣的人尖子,做事都是谋定而后动,绝对不会平白树敌。

    那么,他究竟想干什么?

    徐阶小心地说:“当初臣在礼部的时候,未曾接到仪制清吏司的呈报,也忽略了。朝廷自有难处,别说是宗室,算是各部院的开销都是不够,仅能勉强维持,都是东挪西借,勉强维持。宗室的俸禄,只不过是拖延,并不是不发,到最后,不也都补齐了?”

    说到这里,他心一狠,道:“仪制清吏司郎王世传办事不利,懒政惰政,臣即刻让内阁行,免去他的官职给宗室一个交代。”

    “说得好,说得真好啊!朝堂里出了事,免去两个官员,河清海晏,太平无事了,朕想不答应你都不成。”嘉靖目光落到徐阶脸,笑了笑:“徐阁老,今天宗室来闹是要钱的,没钱,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要不,你替朕把款子变出来。宗室的开销都从内阁支应,朕把内阁交给你们,是叫你们当好这个国家。国家,国家,有家有国。国是朝堂,家是朕的宗室。你们内阁每次都喊没钱,遇到拖欠宗室的俸禄,朕还得从内帑掏一些接济族人。”

    “现在好了,宗人大闹礼部,剑指朕清丈京畿皇产这事,将这个凌虐宗室的罪名扣到朕头来,朕是不是有点冤啊,徐阁老你以为呢,你究竟想做什么?今天的事情你若说一无所知,朕还真有点不相信。”

    这锅,朕不背。

    虽然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什么叫伴君如虎?

    徐阶背心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他突然醒悟:这是有人要借机整自己,那么,这人究竟是谁呢?

    黄锦,不可能。这个司礼监掌印已然是内相了,加一把年纪,早不肯参与朝堂政争。他方才这段话看似是发难,其实是在提醒老夫留意。

    严嵩还有内阁其他两个阁老……有可能,难怪今天礼部出事,他们三人都退说这是老夫执掌礼部事的旧帐,躲了。

    其实这三人早已经看出,这事其实是针对天子的清丈皇产新政。

    我们这个万岁爷啊,别的都好说,惟独钱袋子是他的逆鳞,谁碰谁完蛋。

    这个时候,徐阶突然想起多日前周楠登门求援,说起他清丈李伟庄园一事,请他帮忙锁厅避祸一事。

    当时,他觉得这是超堂有人要针对裕王府。这事的水实在太浑,轻易不能涉足,反悔了,决定镇之以精。

    想不到自己想要冷眼旁观,但事情还是找到他头。一个应对不妥,老夫的政治生命要结束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该好好查一查这事。如此,怎会弄到如今这般被动。

    徐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摘下进德冠放于地。

    抬起头,面已满是滚热的老泪:“老臣如何能够让君父背负如此恶名,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只要能够澄清陛下英明于万一,臣算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嘉靖突然一脸的尖刻:“怎么,阁老要撂挑子?事情闹这么大,想袖手不管?宗室的事尚未了解,你却要请辞?”

    前头的事情还没说清楚,你要辞官,传出去,想得美。

    徐阶摇头,甩下几滴泪水,又拿起先前嘉靖看也不看扔在地的那份朱聪浸所写的陈情书,高声道万岁你看这奉国将军的陈情书。”徐阶心发狠:赌了!

    他一清嗓子,声情并茂地读起来:“……臣等身系封城,动作有禁,无产可鬻,无人可依,数日之曾不得一食……老幼嗷嗷,艰难万状。”

    “……有年逾三十而不能婚配,有暴露十年而不得殡埋,有行乞于是市,有佣做民间,有流移他乡,有饿死道理。虽为宗室,苦甚穷民。俯地仰天,无门控述……”

    “臣朱聪浸家有余财,有朝廷俸禄,尚有衣食。然天下百万宗室,如臣者几稀?试想三代之后,臣之子孙也当如此困窘,哪又是何等之惨剧?每每念及此情此景,臣锥心刻顾,夜不能寐……”

    “宗室生计已然如此凄惨,天家颜面荡然无存,沈、李二贼侵夺臣等产业,残害宗室,倒行逆施,我等迟早成为路边饿殍。所谓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已只能冒死书,请陛下还臣等一个公道。”

    听到徐阶所念的这段字,嘉靖大惊,猛地走去,一把抓过陈情书,细细地读起来。

    读完,他厉声喝道:“此情可真?”

    徐阶:“自然是真/”

    “我不是问你。”嘉靖目光落到黄锦面。

    黄锦黯然无语。

    嘉靖惊天动地地叫起来:“怎么可能这样,朝廷每年不都有俸禄发给宗人吗?这么多银子,难道都被人贪墨了?徐阶,你曾经掌管礼部,你来给朕说清楚了。”

    他瞬间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堂堂皇族宗亲都穷得给人当雇农,街讨口,这不是笑话吗?

    别人看了,又会怎么想?

    即便是普通一族的族长,看到族人生活困苦,都有照顾的责任,况且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叫百姓看了,又会怎么看他这个天子?

    看着皇帝恶狠狠的眼神,徐阶小声道:“拿山西代王府来说。洪武年只一人,年俸一万石。到去年,已到一千八百五十人之巨,年俸八十七万石。这还只是代王一个藩,如今天下宗室人口已达百万之巨。去年地方解送到京城的粮食有四百万石,而应该发放的宗室俸禄需八百五十三万石之巨,国家财政已难以支撑,只能不断拖欠,子吃卯粮维持。”

    徐阶这人虽然没有担待,但能够做到内阁次辅这个位置,也是一等一的干才。特别是在理财很有一手,他和严嵩乃是明朝少有的技术官僚。

    这些数字都是装在他心的,随口能说出来。

    “万岁,你想,百万宗室人口,八百万石俸禄。平摊下来,每人每年才八石粮食。以每人每日吃两斤米来算,八石也只够食用半年。况且,这八石俸禄并不是均摊到人头。如朱聪浸每年有六百石,头的藩王拿得更多。扣下来没有爵位的宗室子弟,一年头到估计也没有几个。陛下要说下面的大臣贪墨,却是冤枉。”

    徐阁老板着手指给嘉靖皇帝做起了小学生应用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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