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对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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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底下两个人，他的手却准确的伸在一人面前。</p>
那人抬头，有点乱的长发下，一双眸子秋水濛濛，属于凤知微的眼睛。</p>
她身旁先前笑得抽风的那个，有一双刀锋般的眼睛，自然是来京述职的华琼。</p>
两人提前一天到了帝京，因为礼部通知，明日文武百官将代天子亲迎魏知，没奈何只好在驿站先等，百无聊赖的两个人，趁宗宸在炼药顾南衣在给顾知晓洗澡，溜进城喝酒，不想在酒楼听见这么一场精彩的说书，还险些挨了一场揍。</p>
有人解围总是好的，只是解围的那个人……</p>
华琼垂着眼，心想考证宗宸医术的时辰到来了。</p>
凤知微缓缓抬起头，目光在那莹白如玉的指尖上掠过，一直看到绣青竹暗纹的月白色衣袖，她那神情平静带笑，略带疏离，宛然便是当初南海，当着他人面和宁弈相对之时的情状，毫无异样，就连近在咫尺的华琼，也没能找到任何特别之处。</p>
片刻后，她笑笑，伸手，将自己的指尖搁在了宁弈的掌心。</p>
宁弈立即伸手一握，轻轻用力，凤知微从桌底爬出。</p>
两人目光相遇，凤知微当先向宁弈展开很官场的笑容。</p>
“殿下也抵达帝京了？呵呵。”</p>
“只比你早一日。”宁弈莞尔。</p>
两人相视而笑，都笑得月朗风清，相隔一年的时间和空间，帝京七日的惊心仇恨，两条人命的血迹淋漓，这一刻似从未存在过。</p>
华琼松一口气，自嘲的笑道：“哎，没人管的可怜人，只好自己爬出来咯。”</p>
三双手同时递给了她。</p>
宁弈，凤知微，还有一双手。</p>
那双手出现得很突然，像是从空气中凭空生出，手指还有些颤抖。</p>
华琼盯着那双手。</p>
没有养尊处优的皇家富贵，不算白，也不算纤长，拥有年轻的紧绷的肌肤，手心里有一道浅浅的半圆形疤，那是小时候给他娘送烘炉，被烘炉铁环不小心烫伤的，中指指节上有一道切痕，那是带他爬树见老娘时被树枝割破的。</p>
那双手太熟悉，熟悉到她曾亲眼见证那手从七岁稚嫩小手长成如今男儿稳定的手掌，熟悉到她夜夜梦中都曾执着那手，和手的主人互诉衷肠，却在醒来后泪盈眼眶。</p>
那双手如今从梦中走出，走过千里南海，走到她眼前。</p>
华琼吸吸鼻子，眼珠一转，突然笑了。</p>
她伸手，将手搁在燕怀石掌心，燕怀石立即用力一握便要拉她出来，华琼却突然拉住他的手将他狠狠一拉，燕怀石哎哟一声反而被华琼拉入桌底。</p>
桌子外面宁弈和凤知微目瞪口呆……</p>
“干嘛要出去给你们看？”桌子底下华琼的声音传出来，有点闷闷的，似乎被揉进了谁的怀里，“我们久别重逢，激动难耐，不耐烦回驿站，拜托两位，给清个场。”</p>
然后桌子底下伸出华琼的手，坦然随意的挥了挥。让王爷殿下和侯爷大人去给她清场了。</p>
燕怀石似乎根本没空说话，或者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桌子有点晃啊晃。</p>
凤知微忍着笑，叫来酒楼老板，一锭金子下去，别说酒楼关门，跑堂的都远远避了开去。</p>
“真是个聪明人。”她一边付钱一边咕哝，“知道回驿站要被围观，干脆就地解决了。”</p>
很自觉的关上门，把摇晃的桌子丢在身后，凤知微假笑着向宁弈告辞，“殿下，下官还要赶回驿站，以备明日郊迎礼，就此告辞。”</p>
说罢转身就走。</p>
“知微。”</p>
凤知微不回头，挥挥手道，“啊不劳相送不劳相送，殿下请千万留步千万留步。”步子越发快了。</p>
她也不去理会身后人有没有跟上来，快步出城，驿站离城不过三里，以她脚程，很快就到。</p>
原可以更快些，不过她不想锋芒太露——当初在浦城，她的真气其实并没有失去，只是因了那毒，散开在了经脉里，等到眉心那块红淤散尽，丹田里的真气也就慢慢聚拢了来，晋思羽早期日日把脉，确认她失去武功，等到完全相信这事不再查探时，她的武功已经回来，还更上一层。</p>
凤知微自己觉得，她练的武功很有些奇怪，她的体质也很有些奇怪，体内那些灼热的气流，随着武功的修炼慢慢平复，却又没有化去，而是日日增长，并且每次经历生死之劫后，那热流便更涨几分，但也没有伤损着她的身体，反而促进内功再上一层，感觉像是这与生俱来的冲脉热流，和宗宸交给她的武功，竟像是相辅相成的。</p>
不然当初她也不能在浦城城头提前做了手脚，用暗劲事先将蹀垛内部粉碎，才能最后顺利的落城。</p>
凤知微脚步轻快的走近驿站，还没到便看见驿站门口停了几顶小轿，远远的似乎还有尖利女声传来。</p>
“魏知怎么会不在！”</p>
“让我进去！”</p>
隐约顾南衣抱着顾知晓站在门口，父女俩不理不睬看天，门神似的堵着。</p>
凤知微正在惊讶怎么会有女客堵在驿站门口，又直呼自己名字，一听这声音脑中轰然一声，心想一年不见这位姑奶奶怎么还没嫁啊，怎么一日比一日生猛火辣啊。</p>
凤知微混到如今，上至天子下至草民，没有摆不平的人和事，唯独对这位避之唯恐不及，无它，盖因这位一心错点鸳鸯谱，她凤知微却无意乱结风月债。</p>
她唰的一下调转脚跟，准备再次回城，宁可去喝花酒，也不要被韶宁公主堵个正着。</p>
刚转过身，便见身边过来个人，扬起衣袖，笑吟吟道：“哎呀那不是我小皇妹么？好久不见甚是思念，不如一起叙叙旧。”一边便要开口相唤。</p>
凤知微扑过去，毫无形象规矩的一把捂住该人的口，谄笑道：“别……别……殿下，男女授受不亲，人多了叙旧也没情调，咱们换个地方单独叙旧，单独！”</p>
最后两个字着重加感叹，殿下目光灼灼，立即表示了对这个提议的大力赞成，抬起的手落下来，很方便的便牵起了她的手，笑道，“有个地方你一定愿意去的。”</p>
凤知微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看那被握得紧紧的手，手指用力，尖尖一戳。</p>
那人掌心就像是铁石铸的，毫无感觉，谈笑风生。</p>
一直牵着她到了一匹马前，凤知微认出这是他的那匹全黑的越马，曾经被自己暗害过的，好在那马没有人有记性，看见她来没有给她一蹄子。</p>
身后宁弈轻轻一提，她便上了马。随即身后一沉，宁弈坐了上来。</p>
凤知微皱起眉，有点后悔今日没有骑马出来。</p>
身后那人轻轻靠在她的肩，下巴搁在她肩头，手指一抖，那马便平稳的跑起来，似乎知道马上主人需要情调，并不追求速度，跑得悠哉悠哉。</p>
平稳的步调里，清朗的男子气息透肤而来，微热的呼吸拂动耳边碎发，微微的痒，凤知微僵着背，不自在的挪了挪，勉强笑道：“下官不宜和殿下共骑，还是殿下骑马，下官跟在后面跑吧。”</p>
宁弈不说话，半晌才懒懒笑道：“第一，我舍不得，第二，我怕你会跑掉。”</p>
不待凤知微回答，他又道：“知微，我们什么时候生分成这样？上次我送你的信盒子，你怎么不回信给我？”</p>
凤知微沉默了一阵，身后宁弈轻轻吹她耳垂，她偏头让了让，半晌笑了笑，道：“那信盒子啊……沉河了。”</p>
“哦？”宁弈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只是有点凉。</p>
“殿下。”凤知微半回身，将手抵在他胸前避免震动中的贴近，淡淡道，“我想过了，你和我之间，实在没有再近一步的可能，我仅有的亲人，全部葬送于你父皇的皇家金羽卫，我也不适合你们皇家的波谲云诡步步惊心，如我从前说过的，我想做简单的人，嫁简单的男人，过简单的生活。”</p>
“凤夫人和凤皓，牵涉大成皇脉遗孤案，这是放在哪朝都必须追究的重罪。”宁弈淡淡道，“无论如何，你已摘清嫌疑，陛下也没有祸延于你凤知微，甚至因此还对你有一份歉疚看顾之意，这已经算异数，你迁怒朝廷我管不着，你迁怒于我，为此不给我机会，我却不甘。”</p>
“我明白彼此的各有立场。”凤知微一笑，“但就是因为各有立场，所以万不能勉强在一起，否则你不敢信我，我也不敢信你，这样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p>
“我敢信你。”宁弈语气平静，却自有坚执之意。</p>
“你就不怕我心怀异念，以魏知之名供职朝廷，其实只为报母弟之仇，杀了你父皇？”凤知微哈哈一笑，完全开玩笑的语气。</p>
“你但有这个本事，尽管去做。”宁弈淡淡道，“我敢拿这天下与你博弈，只求你不要拒我千里之外。”</p>
“我的生死，其实随时掌握在殿下手中。”凤知微眯起眼缓缓道，“只要殿下进宫，陛下驾前说一句，魏知便是凤知微，明日午门外，便会滚落魏知人头。”</p>
“真要说，何必等到现在？”宁弈一笑，“知微，我知道你在提醒我，你也掌握了我不少把柄，我们可不可以现在不要谈这么煞风景的话题？”</p>
“那什么不煞风景？”</p>
“这个。”</p>
骏马停下，凤知微抬头一看，竟然是大成第一桥望都桥。</p>
她和宁弈初遇虽然是在秋府，但是真正交谈却是在望都桥。</p>
那年望都桥薄雪寒霜，桥上两人分喝一瓶劣酒。</p>
这一年****将至，望都桥斑驳依旧，桥底生着深深浅浅的青苔，无声的将河水守望。</p>
一切如前，似乎又不如前。</p>
宁弈下了马，伸手给她，凤知微目光放空的掠过，自己跳了下来。</p>
宁弈也不尴尬，收回手，从怀中坦然取出一壶酒，笑道：“当初你小气，请我喝三文钱一壶的酸酒，我请你喝江淮名酿梨花白。”</p>
“梨花白入口味甘清淡，回味却醇厚，是好酒。”凤知微当先往桥上走，手扶桥栏遥望玉带般的河水，“只是我依旧觉得，当年那三文一壶的酒，才最得人间真味。”</p>
“何味？”宁弈跟上来，站在她身侧，高桥上的风将两人长发卷起，纠缠在一起，如两匹猎猎的旗。</p>
“苦、辣、酸、薄。”凤知微轻轻道，“别离之苦，遗恨之辣，碎心之酸……情义之薄。”</p>
宁弈沉默了下去，桥上的风越发猛烈，一支早桃颤颤的探过桥栏，被无情的风咔嚓一声吹裂。</p>
“那年我和你在这桥上说起大成之亡，说起当年三皇子事变。”半晌他开口，指了指凤知微脚下，“他就倒在这里，我的三哥，来自御林军的风羽劲弩，将他万箭穿心。”</p>
凤知微一动不动，连低头看一眼都不曾。</p>
“他是我最好的兄长，冰冷宫廷里唯一爱护过的我人，幼时我被其他兄弟们欺负，都是他拦着护着，童年和少年时期，我的大多时光在他书房里渡过，那是我一生里呆过的最安稳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睡得比在自己寝殿还沉。”</p>
“他是稳重温和的人，清心寡欲不争不求，我至今不相信他会谋逆篡位，然而那天，也是我，被太子大哥逼着领兵堵截他……那天他在桥上看着我，眼神里太多太多……那天我在桥下看着他，然后缓缓向着御林军挥下了手。”</p>
宁弈语气平静，连痛苦都听不出，多年前那****隔桥相望，多年前那一生最后一眼，多年前那在桥下，向深爱的兄长发出绝杀命令的少年，那一颗曾经被温暖过的心，死在望都桥比常人高阔的风里，任风吹雨打蚀出无数的空洞，穿过午夜长吟的风。</p>
“……那天他的血流过了整座桥，让人惊讶一个人的体内怎么会有那么多鲜血。”宁弈轻抚着桥栏，语声也冷如这桥石，“可惜再多的血都会被洗去，如同那些别离之苦，遗恨之辣，碎心之酸，情义之薄，人世里最摧心伤肝的那一切，终将被时光湮灭无痕。”</p>
“凉薄的人，选择忘记。”凤知微讥诮的笑笑。</p>
“你可以说我凉薄。”宁弈平静的看着她，“我还凉薄的杀了太子，因为是他陷害了三哥，三哥稳重聪慧，朝野求立他为太子的呼声很高，我恨太子，他要杀三哥，我阻不了，为什么却让我去杀？”</p>
凤知微无意识的拿起酒瓶，一喝便喝掉了半瓶，心想那年在桥上谈起三皇子兵变，便觉得他语气异常，想来那时，杀太子计划已经在他心中，今天他又来和自己在桥上谈心，这回打算杀谁呢？</p>
“知微，和你说这个，不仅是想要让你一点一点的更懂我，更是要告诉你。”宁弈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却不能因此完全抛却了当初的一份心。”</p>
凤知微沉默着，垂下长长眼睫，试图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宁弈却不放，反而将手一拉，将她拉入怀里，在她耳边轻轻道：“知微……知微……你可还有心……”</p>
他语气微微颤抖，灼热的气息拂在她耳侧，不知哪里瞬间也微湿，蒸腾得心上仿佛也起了一阵冰清的露珠，那唇慢而坚定的移过来，轻轻吮去她唇角残留的酒液，蒸腾的气息里便多了梨花白的香气，甘醇而清淡，一朵梨花般盈盈着。</p>
夜风携着早落的桃花，簌簌的落下来。</p>
凤知微始终沉默，梨花白的酒劲上来，出奇的凶猛，她微有些晕眩，手脚也似微微酸软，那人的气息熟悉而至惊心，似这三月春风盘旋迤逦，梨花香气，桃花温存，一点点触过去，积了冻的心情便似要响起碎冰的音。</p>
却最终在那唇要更近一分时，突然一抬手，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酒壶，塞进了宁手中。</p>
宁弈正当情热，冰凉的酒壶塞过来，冰得他一怔，凤知微已经拉开了身子，她垂着眼，弥漫的暮色里看不清神情，唇角泛着润泽的光泽，看得宁弈心中又是微微一颤。</p>
忽听见极清甜很软糯的语声，充满好奇的问：</p>
“衣衣爹，他们在做什么？”</p>
宁弈和凤知微霍然回首，便看见桥底下立着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小的搀在大的手中，正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对两人望着。</p>
凤知微抚额，申吟——拜托，顾少爷，这种场景你不知道让小孩回避吗？</p>
随即听见顾少爷干巴巴的答：“酒不够，那男的抢女的酒喝。”</p>
“……”</p>
凤知微干笑着，赶紧从桥栏上滑下来，讨好的牵起顾知晓，再讨好的对顾少爷笑，“你们怎么找来了？”</p>
顾少爷瞟她一眼，不理她。</p>
凤知微表情有那么点尴尬——自从浦城回来后，少爷越来越有自己的个人情绪了，时常展现点独特的精神风貌，比如现在这个姿态，是不是传说中的……吃醋？</p>
顾知晓两岁半多一点，正是最聒噪的年纪，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要命的流利，大声道：“衣衣爹看见你来了又跑了，说你躲女人去了。”</p>
凤知微刚“哦”了一声，紧接着听见她又道：“衣衣爹说，躲女人，不躲男人，讨厌！”</p>
凤知微“呃”的一声，呛住了。</p>
半晌不可置信的抬头望顾南衣——大爷，这句话真的是你说的？</p>
顾少爷低头看着顾知晓——女儿，最后两个字你加得真好。</p>
他满意的抱起小丫头，放在肩头上，回身，一只手招了招。</p>
凤知微立即很老实的把自己给填充到那个位置——顾少爷召唤了你如果不理，你会死得很惨，比如会被他扛到另一边的肩上。</p>
顾知晓笑眯眯的坐在她爹肩头上，遥望帝京夜景，凤知微被顾南衣紧紧牵着袖子，头也不回离开，月色如霜，镀着一行三人被拉得长长的身影，越拉越长，渐渐汇聚成一体。</p>
望都桥上宁弈执着酒壶，望着月色里渐渐淡去的三人影，眼神里，浮现落花般的孤凉与寂寞。</p>
半晌他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就手一抛，精瓷酒壶噗通一声沉落水中。</p>
酒壶落水声远远的传开去，他坐着没动，半晌，有轻微的脚步声接近。</p>
“那位是名动天下的魏大人吗……”身后是女子声音，轻细甜美，带几分习惯性的娇媚，带着笑，似乎还往凤知微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对他真是爱重……啊——”</p>
最后那半声取笑，被凶狠的扼在了咽喉间。</p>
女子睁大眼睛，惶然的望着刚才还翩翩清雅，此刻却满面狞狠，单手扼着自己咽喉的楚王，刚才她随意一句玩笑，不想背对她的宁弈霍然回身，风一般的卷过来，她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已被捏住了喉咙。</p>
月光照上她的脸，清秀眉目，眼角有点上挑，很浓艳庸俗的脂粉，赫然竟是当初兰香院曾收留过凤知微的茵儿。</p>
“殿……殿……”茵儿惊恐的瞪大眼，感觉扼住咽喉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想起这位主子的狠辣无情，心中又悔又怕，眨眨眼，眼泪已经滚滚流出来，沾着脸上的胭脂，落到宁弈手背上。</p>
宁弈霍然松开手，和他出手一般令人猝不及防，茵儿踉跄后退，捂住咽喉不住咳嗽，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p>
宁弈负手转过身，月色下一抹黑影斜而长。</p>
“你虽然不是我手下，但也应该懂得我的规矩。”半晌宁弈冷冷道，“我的事，岂是你可以探问的？”</p>
“是……”茵儿颤颤伏在尘埃。</p>
“明日我给你买下兰香院，你不用再行那营生。”</p>
以为自己要受到惩罚的茵儿，惊喜的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p>
“本王赏罚分明，”宁弈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你在兰香院两年，一直做得不错，当初老五想动陛下的遗诏，到处找绝顶绣娘的消息，还是你通过**楼姐妹得来的，我还一直没赏你，如今便一起赏吧。”</p>
茵儿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已绽出喜色，嗫嚅道：“主子那边……”</p>
“你主子那边，我会去说，她不会说什么的，你并没有离开兰香院，以后院子是你的，还得你多费心。”</p>
“是！谢殿下！”茵儿含泪磕下头去。</p>
宁弈不说话，茵儿也不敢动，这位城府深沉的亲王，比她那位正牌主子还让她畏惧。</p>
“今天你没有遇见本王，也没有看见任何人……是吗？”半晌宁弈淡淡道。</p>
茵儿浑身颤了颤，知道此时如果一个字答错，刚才扼上咽喉又松开的手，会再次毫不犹豫的扼上去。</p>
“奴婢今晚在兰香院侍候客人，未曾出来过。”她立即答道，“殿下回京奴婢都不知道。”</p>
“那魏大人呢？”宁弈又是轻飘飘的问。</p>
“奴婢从未见过魏大人，只是在市井上听过他的传说，以后魏大人如果来院子，奴婢一定好好侍候。”</p>
“嗯。”宁弈转过身，唇角一弯，“你没记错？”</p>
“奴婢在主子面前，也是这么答，自然不会错。”</p>
点点头，宁弈笑笑，道，“好生准备做你的兰香院主吧，恭喜你了。”</p>
他行云流水般的步开去，走出十丈，路边树下十数条黑影闪出，接了他上马去了。</p>
茵儿久久伏在地上，听河水滔滔，看孤桥寂寂，背后，汗湿重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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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不知道她离开后的这段插曲，她此时在驿站里热气腾腾吃晚饭。</p>
韶宁在驿站门口等了半个下午，终于还是耐不过，怕宫门下钥，气鼓鼓的回去了，临走时扬言，一日找不着，两日，两日找不着，三日，就不信魏知你缩进了老鼠洞出不来！</p>
凤知微闻言不过苦笑而已，宗宸联络了当初留在帝京的属下，才知道原来韶宁订的那门亲，那家少年郎竟然在过门前一个月暴毙了，公主竟成了望门寡，之后她哭着闹着要为人家守孝，天盛帝自然不许，又闹着要出家，天盛帝严词拒绝，闹来闹去，老皇对这唯一女儿的婚事竟然不敢再提——一提她便发疯般的哭诉说自己是苦命人，要去皇庵修行一辈子。</p>
韶宁如愿以偿的将自己留在了皇宫，并且将长时间的留下去，凤知微听见这个消息便只有摇头了，心中瞬间掠过一个念头——那家暴毙的未婚夫，是真的有病暴毙，还是只是因了这门婚事而暴毙？</p>
以韶宁当初御前杀人的狠辣决断，她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他们宁家血统，狠得很。</p>
凤知微猜度着自己回京必然要交卸兵权，顶多封个武职荣衔，当初的副职礼部侍郎大抵要换成正的，但是就算坐正了，以后韶宁的婚事也必然插手不得，这是韶宁对她的警告——你安排一个，我便杀一个。</p>
吃饭时宗宸还告诉她一个消息，宫中当初常贵妃寿宴上献舞的那位舞娘，进宫后风生水起，数月间连升三级，最近已经封了妃，封号庆妃，这位娘娘极有手腕，后宫现在给她整肃得大气不敢出，也极得天盛帝宠爱，几乎夜夜宿在她处，天盛朝廷现在都传言，看样子这位庆妃娘娘，大概迟早要给天盛帝添上一位十一皇子了。</p>
“难怪以宁弈如今这一呼百应的态势，皇帝却迟迟没有立他为太子。”凤知微失笑，“敢情在等着那位未来的十一皇子？”</p>
“我看楚王殿下倒不怎么操心。”宗宸笑笑，“立了所谓的十一皇子又如何？老皇还能活多少年？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能和势力庞大的楚王斗？”</p>
“当朝文武，一半皆楚王门下矣。”凤知微点着筷子，“我在等我被拉拢的那一日。”</p>
宗宸和华琼同时看她一眼，凤知微目光明澈，没有任何异样。</p>
燕怀石不知究竟，兴致勃勃凑过来道：“那敢情好，当初你和殿下在南海，何等的合作默契？如今正好主臣携手，再谱一段佳话……哎哟。”</p>
美好的憧憬被毫不客气的一捏打断，燕怀石愕然回头，便见华琼毫不客气的将咿咿唔唔啃拳头的华长天塞在了他怀里，“你儿子要睡了，去哄。”</p>
燕怀石低头，看看怀里的便宜儿子，小家伙正含着拳头对他笑，一双酷肖华琼前夫书生的细长眼睛，已经初见雏形。</p>
众人都抬头看过去。</p>
有点屏住了呼吸。</p>
华琼和燕怀石之间最大的隔阂，就是门阀世家的等级观念，皇族血脉的南海第一尊贵家族，和私塾先生女，落第秀才妻之间巨大的不可跨越的鸿沟。</p>
虽然如今华琼用精彩的她自己，另写了一段皇朝女将的传奇，燕怀石也已坐稳燕家家主之位，不再是饱受倾轧的燕家不入流子弟，然而正因为如此，在极重家族传统风俗的南海，燕家未来的这个家主夫人，仍将饱受世人非议。</p>
华琼不会在意他人非议，但是却要先知道，自己的夫君，有没有勇气承受那样的非议，有没有勇气完全而不带任何心结的接纳自己的一切。</p>
婚姻不惧一时的激流冲刷，却往往毁于长期的心结摩擦。</p>
不是所有人都能从热恋的美梦中看见现实的冷酷，所幸，华琼从来都能。</p>
她和燕怀石之间的关卡，还是要燕怀石自己跨过。</p>
华琼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塞，其实就是对夫君的最大考验，过不了这一关，以华琼的骄傲，绝不会带燕长天嫁入燕家门。</p>
燕怀石注视着那孩子，再看着对面的妻，别离一年，一年里他的华琼被风霜磨砺得更加明亮，南海渔村女的一点乡土气息荡然无存，鲜美得像枝头灼灼的花。</p>
一年里，他无数次后悔，当初华琼问那句“难道我们之间，只有恩情吗”的时候，为什么没能立即回答？</p>
他一直认为，只是那一犹豫，华琼才因此远走高飞。</p>
她在的时候，他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到仿佛那是清晨起来便要穿衣一般自然，然而等到她一飞走，他才发现少掉的绝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颗心。</p>
有些事以为是习惯不去思考其存在的由来，却不知爱的新芽早已花开不败。</p>
那一年的前半年，他发疯般的派人四处找寻她的下落，自己也走遍了整个南海，很多难眠的夜里，想着她一个孕妇飘零在外，会不会吃不好睡不好被人欺凌流落江湖，很多夜里为此冷汗涔涔的醒来，下半夜再也睡不着。</p>
后来终于灵机一动，想到了魏知的存在，试探着发了一封信，终于得到了消息。</p>
那一晚他带着笑容入睡。</p>
华琼在魏知身边，他便放心，他是隐约知道魏知的女子身份的，毕竟当初一起入青溟书院，很多细节，怎么瞒得过精明的他，只是魏知不说，他也不会去探问，这是属于世家子弟的修养，不会越过自己的界。</p>
那些日子知道她战功赫赫，忍不住便为她骄傲，兴冲冲告诉母亲，母亲皱着眉，说女儿家舞刀弄剑，和男人们混在一起血战沙场成何体统，他从此便不说，心里却是兴奋的，他的华琼，从来便是这么与众不同。</p>
他爱着那份与众不同，和她相比，那些大家闺秀都索然无味。</p>
再后来，便得了白头崖之战，华琼阵亡的消息。</p>
有如晴天霹雳，劈裂了满心的期盼和欢喜。</p>
那是颠倒酒乡的三个月，那是醉生梦死的三个月，那三个月不知道如何过来，也不知道要如何过去，再如何捱过这漫漫人生永夜。</p>
好在……如今她终于站在了他面前，不矫饰，不退缩，不犹豫，他的华琼。</p>
失而复得，他心中溢满感激和欢喜，世间一切都不算磨难，只要能这样和她一生笑对灯前。</p>
他那样满怀感激的看着他的妻，觉得她能把自己和儿子好好的带到他面前，就是恩。</p>
良久，他笑了。</p>
他微笑着捏了捏怀里孩子那柔软的小鼻子，道：“看这鼻子，和我家琼儿一模一样。”</p>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p>
华琼的微笑，从眼角漾开，连眼波都是荡漾的，她掠掠鬓，并不认为那句“我家琼儿”肉麻，大言不惭的道：“当然，我儿子嘛。”</p>
燕怀石呵呵笑着，抱着儿子离席，一边走拉着老婆，笑嘻嘻的道，“我不会哄的，你来教我，你来教我——”</p>
夫妻俩黏黏缠缠的走了，灯下两个头渐渐凑成一个。</p>
凤知微欢喜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道：“真为华琼高兴。”</p>
她笑容温存，眼神里却有很怆然的东西。</p>
顾少爷突然盛了一碗玉米羹给她，热腾腾的递到手边，道：“你爱喝的。”</p>
凤知微接了，忽然一怔，心想万事不管的顾少爷怎么记得她爱喝这个？</p>
顾知晓立即扑过来，大声道：“我要！”</p>
顾少爷敷衍的塞给她一只鸡腿。</p>
顾知晓用鸡腿去敲她爹的头，“要玉米汤！”</p>
顾少爷揪起女儿，扔出，稳稳着陆于盆架的脸盆里。</p>
顾知晓坐在大瓷盆里，悍然用鸡腿敲打盆边，梆梆的像在唱戏，“玉米！”</p>
顾家的这个丫头，从小被她爹拎着甩着扔着习惯了，她爹有时候背她去打架，随手把她和布袋似的往肩头一扔，然后纵起跳落从来不管她的存在，顾知晓还没完全会说话便知道任何时候都得抱紧她爹的脖子，不然她爹说跳就跳便把她给翻出去了。</p>
也因此这娃越大越凶猛，人家姑娘被碰一下也许要哭三天，她被扔到屋梁上也能稳稳躺下来睡觉。</p>
鸡腿敲盆边，肉汁四溅，再配上顾知晓的魔音穿脑，宗宸当即就跑了，凤知微无奈，把自己的玉米羹端过去。</p>
顾知晓用下巴点了点玉米羹，示意凤知微放下，坐在盆架上，女王似的招手唤她爹，“喂我！”</p>
凤知微哭笑不得看着，心想这孩子在哪学的这做派？</p>
顾少爷过去，平静的端开那玉米羹，还是塞在凤知微手里，然后……</p>
他突然反手把盆掉了个个儿。</p>
哐一声顾家小小姐被盖到盆底下去了……</p>
顾家爹淡定的用一本厚书压住盆，留了一条缝隙，一手揽过目瞪口呆的凤知微，淡定的拖着她继续喝汤去了。</p>
盆底下顾家小小姐用鸡腿梆梆的敲了半天，发现无人理睬，无趣的躺下来，把鸡腿啃完，瞪着眼睛想了半天，没想出区别对待的原因，只好闭上眼睛。</p>
无趣的睡着了。</p>
==</p>
日光还没射上长窗，凤知微便被拖起来收拾自己。</p>
戴上魏知的脸——面具当初她藏在白头崖下的山洞里，用石头压住，果然没被发现，从浦城回来的时候便找了回来。</p>
换上黑丝长袍，青色软甲，披深青色重锦披风，披风上绣着亮蓝夔纹，翻卷间明光闪动，乌发高高束起，着白玉冠，以形制古雅的长簪簪住，披在肩后的长发顺滑如流水。</p>
少年腰细细，人笔挺，玉树一般卓朗的风姿，华琼也是一身戎装，亲自给她整衣，笑道：“今儿可要迷昏了帝京少女。”</p>
凤知微一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心想不要迷昏帝京第一少女就成。</p>
整束完毕掀帘而出，院子里抬头看来的人齐齐眼前一亮，赫连铮送给她的三百顺义最精锐的护卫啪的一礼，马弁和长靴交击，嚓的一声清脆袅袅。</p>
“谨奉御命，迎忠义侯、武威将军、礼部侍郎、青溟书院司业，魏大人——”</p>
悠长的传报声伴随御礼监庄严华贵礼乐声起，金鼓三响，凤知微策马迎上。</p>
日光自天际射落，淡淡金光里青衣少年策马而来，轻衣薄甲衣袂飘飞，深青披风在三月春风里翻卷，翻出五色迷离的明蓝暗光。</p>
马上少年眉目飞扬而容颜皎皎，清越超卓中自有历沙场血战风霜镌刻的高华沉敛，不若从前锋芒逼人，却更令人沉溺心折，如一段沉了深海久经风浪打磨的光润龙涎香。</p>
被日光里的无双少年炫得微怔的满朝文武，终于在他含笑走近时，由大学士胡圣山，含笑迎上前来。</p>
凤知微在三月春风里勒马。</p>
她的眼神越过身前衣朱腰紫的权贵，越过两侧沸腾欢呼的人群，越过帝京高高城门，越过四通八达的天衢大道。</p>
落在迎来的诸皇子车驾，落在曾和亲人相依为命的秋府小院，落在覆满那年深雪的宁安殿，落在更远的，沉默着两座孤坟的京郊树林。</p>
一年时光，翻覆沧海。</p>
长熙十五年。</p>
帝京。</p>
我终于回来。</p>
－－－－－－题外话－－－－－－</p>
新卷开张，没有大纲的某人思路还没理清楚，请亲们允我想一想缓一缓，这两章便算先平和的铺垫交代吧。</p>
</p>
桌子底下两个人，他的手却准确的伸在一人面前。</p>
那人抬头，有点乱的长发下，一双眸子秋水濛濛，属于凤知微的眼睛。</p>
她身旁先前笑得抽风的那个，有一双刀锋般的眼睛，自然是来京述职的华琼。</p>
两人提前一天到了帝京，因为礼部通知，明日文武百官将代天子亲迎魏知，没奈何只好在驿站先等，百无聊赖的两个人，趁宗宸在炼药顾南衣在给顾知晓洗澡，溜进城喝酒，不想在酒楼听见这么一场精彩的说书，还险些挨了一场揍。</p>
有人解围总是好的，只是解围的那个人……</p>
华琼垂着眼，心想考证宗宸医术的时辰到来了。</p>
凤知微缓缓抬起头，目光在那莹白如玉的指尖上掠过，一直看到绣青竹暗纹的月白色衣袖，她那神情平静带笑，略带疏离，宛然便是当初南海，当着他人面和宁弈相对之时的情状，毫无异样，就连近在咫尺的华琼，也没能找到任何特别之处。</p>
片刻后，她笑笑，伸手，将自己的指尖搁在了宁弈的掌心。</p>
宁弈立即伸手一握，轻轻用力，凤知微从桌底爬出。</p>
两人目光相遇，凤知微当先向宁弈展开很官场的笑容。</p>
“殿下也抵达帝京了？呵呵。”</p>
“只比你早一日。”宁弈莞尔。</p>
两人相视而笑，都笑得月朗风清，相隔一年的时间和空间，帝京七日的惊心仇恨，两条人命的血迹淋漓，这一刻似从未存在过。</p>
华琼松一口气，自嘲的笑道：“哎，没人管的可怜人，只好自己爬出来咯。”</p>
三双手同时递给了她。</p>
宁弈，凤知微，还有一双手。</p>
那双手出现得很突然，像是从空气中凭空生出，手指还有些颤抖。</p>
华琼盯着那双手。</p>
没有养尊处优的皇家富贵，不算白，也不算纤长，拥有年轻的紧绷的肌肤，手心里有一道浅浅的半圆形疤，那是小时候给他娘送烘炉，被烘炉铁环不小心烫伤的，中指指节上有一道切痕，那是带他爬树见老娘时被树枝割破的。</p>
那双手太熟悉，熟悉到她曾亲眼见证那手从七岁稚嫩小手长成如今男儿稳定的手掌，熟悉到她夜夜梦中都曾执着那手，和手的主人互诉衷肠，却在醒来后泪盈眼眶。</p>
那双手如今从梦中走出，走过千里南海，走到她眼前。</p>
华琼吸吸鼻子，眼珠一转，突然笑了。</p>
她伸手，将手搁在燕怀石掌心，燕怀石立即用力一握便要拉她出来，华琼却突然拉住他的手将他狠狠一拉，燕怀石哎哟一声反而被华琼拉入桌底。</p>
桌子外面宁弈和凤知微目瞪口呆……</p>
“干嘛要出去给你们看？”桌子底下华琼的声音传出来，有点闷闷的，似乎被揉进了谁的怀里，“我们久别重逢，激动难耐，不耐烦回驿站，拜托两位，给清个场。”</p>
然后桌子底下伸出华琼的手，坦然随意的挥了挥。让王爷殿下和侯爷大人去给她清场了。</p>
燕怀石似乎根本没空说话，或者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桌子有点晃啊晃。</p>
凤知微忍着笑，叫来酒楼老板，一锭金子下去，别说酒楼关门，跑堂的都远远避了开去。</p>
“真是个聪明人。”她一边付钱一边咕哝，“知道回驿站要被围观，干脆就地解决了。”</p>
很自觉的关上门，把摇晃的桌子丢在身后，凤知微假笑着向宁弈告辞，“殿下，下官还要赶回驿站，以备明日郊迎礼，就此告辞。”</p>
说罢转身就走。</p>
“知微。”</p>
凤知微不回头，挥挥手道，“啊不劳相送不劳相送，殿下请千万留步千万留步。”步子越发快了。</p>
她也不去理会身后人有没有跟上来，快步出城，驿站离城不过三里，以她脚程，很快就到。</p>
原可以更快些，不过她不想锋芒太露——当初在浦城，她的真气其实并没有失去，只是因了那毒，散开在了经脉里，等到眉心那块红淤散尽，丹田里的真气也就慢慢聚拢了来，晋思羽早期日日把脉，确认她失去武功，等到完全相信这事不再查探时，她的武功已经回来，还更上一层。</p>
凤知微自己觉得，她练的武功很有些奇怪，她的体质也很有些奇怪，体内那些灼热的气流，随着武功的修炼慢慢平复，却又没有化去，而是日日增长，并且每次经历生死之劫后，那热流便更涨几分，但也没有伤损着她的身体，反而促进内功再上一层，感觉像是这与生俱来的冲脉热流，和宗宸交给她的武功，竟像是相辅相成的。</p>
不然当初她也不能在浦城城头提前做了手脚，用暗劲事先将蹀垛内部粉碎，才能最后顺利的落城。</p>
凤知微脚步轻快的走近驿站，还没到便看见驿站门口停了几顶小轿，远远的似乎还有尖利女声传来。</p>
“魏知怎么会不在！”</p>
“让我进去！”</p>
隐约顾南衣抱着顾知晓站在门口，父女俩不理不睬看天，门神似的堵着。</p>
凤知微正在惊讶怎么会有女客堵在驿站门口，又直呼自己名字，一听这声音脑中轰然一声，心想一年不见这位姑奶奶怎么还没嫁啊，怎么一日比一日生猛火辣啊。</p>
凤知微混到如今，上至天子下至草民，没有摆不平的人和事，唯独对这位避之唯恐不及，无它，盖因这位一心错点鸳鸯谱，她凤知微却无意乱结风月债。</p>
她唰的一下调转脚跟，准备再次回城，宁可去喝花酒，也不要被韶宁公主堵个正着。</p>
刚转过身，便见身边过来个人，扬起衣袖，笑吟吟道：“哎呀那不是我小皇妹么？好久不见甚是思念，不如一起叙叙旧。”一边便要开口相唤。</p>
凤知微扑过去，毫无形象规矩的一把捂住该人的口，谄笑道：“别……别……殿下，男女授受不亲，人多了叙旧也没情调，咱们换个地方单独叙旧，单独！”</p>
最后两个字着重加感叹，殿下目光灼灼，立即表示了对这个提议的大力赞成，抬起的手落下来，很方便的便牵起了她的手，笑道，“有个地方你一定愿意去的。”</p>
凤知微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看那被握得紧紧的手，手指用力，尖尖一戳。</p>
那人掌心就像是铁石铸的，毫无感觉，谈笑风生。</p>
一直牵着她到了一匹马前，凤知微认出这是他的那匹全黑的越马，曾经被自己暗害过的，好在那马没有人有记性，看见她来没有给她一蹄子。</p>
身后宁弈轻轻一提，她便上了马。随即身后一沉，宁弈坐了上来。</p>
凤知微皱起眉，有点后悔今日没有骑马出来。</p>
身后那人轻轻靠在她的肩，下巴搁在她肩头，手指一抖，那马便平稳的跑起来，似乎知道马上主人需要情调，并不追求速度，跑得悠哉悠哉。</p>
平稳的步调里，清朗的男子气息透肤而来，微热的呼吸拂动耳边碎发，微微的痒，凤知微僵着背，不自在的挪了挪，勉强笑道：“下官不宜和殿下共骑，还是殿下骑马，下官跟在后面跑吧。”</p>
宁弈不说话，半晌才懒懒笑道：“第一，我舍不得，第二，我怕你会跑掉。”</p>
不待凤知微回答，他又道：“知微，我们什么时候生分成这样？上次我送你的信盒子，你怎么不回信给我？”</p>
凤知微沉默了一阵，身后宁弈轻轻吹她耳垂，她偏头让了让，半晌笑了笑，道：“那信盒子啊……沉河了。”</p>
“哦？”宁弈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只是有点凉。</p>
“殿下。”凤知微半回身，将手抵在他胸前避免震动中的贴近，淡淡道，“我想过了，你和我之间，实在没有再近一步的可能，我仅有的亲人，全部葬送于你父皇的皇家金羽卫，我也不适合你们皇家的波谲云诡步步惊心，如我从前说过的，我想做简单的人，嫁简单的男人，过简单的生活。”</p>
“凤夫人和凤皓，牵涉大成皇脉遗孤案，这是放在哪朝都必须追究的重罪。”宁弈淡淡道，“无论如何，你已摘清嫌疑，陛下也没有祸延于你凤知微，甚至因此还对你有一份歉疚看顾之意，这已经算异数，你迁怒朝廷我管不着，你迁怒于我，为此不给我机会，我却不甘。”</p>
“我明白彼此的各有立场。”凤知微一笑，“但就是因为各有立场，所以万不能勉强在一起，否则你不敢信我，我也不敢信你，这样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p>
“我敢信你。”宁弈语气平静，却自有坚执之意。</p>
“你就不怕我心怀异念，以魏知之名供职朝廷，其实只为报母弟之仇，杀了你父皇？”凤知微哈哈一笑，完全开玩笑的语气。</p>
“你但有这个本事，尽管去做。”宁弈淡淡道，“我敢拿这天下与你博弈，只求你不要拒我千里之外。”</p>
“我的生死，其实随时掌握在殿下手中。”凤知微眯起眼缓缓道，“只要殿下进宫，陛下驾前说一句，魏知便是凤知微，明日午门外，便会滚落魏知人头。”</p>
“真要说，何必等到现在？”宁弈一笑，“知微，我知道你在提醒我，你也掌握了我不少把柄，我们可不可以现在不要谈这么煞风景的话题？”</p>
“那什么不煞风景？”</p>
“这个。”</p>
骏马停下，凤知微抬头一看，竟然是大成第一桥望都桥。</p>
她和宁弈初遇虽然是在秋府，但是真正交谈却是在望都桥。</p>
那年望都桥薄雪寒霜，桥上两人分喝一瓶劣酒。</p>
这一年****将至，望都桥斑驳依旧，桥底生着深深浅浅的青苔，无声的将河水守望。</p>
一切如前，似乎又不如前。</p>
宁弈下了马，伸手给她，凤知微目光放空的掠过，自己跳了下来。</p>
宁弈也不尴尬，收回手，从怀中坦然取出一壶酒，笑道：“当初你小气，请我喝三文钱一壶的酸酒，我请你喝江淮名酿梨花白。”</p>
“梨花白入口味甘清淡，回味却醇厚，是好酒。”凤知微当先往桥上走，手扶桥栏遥望玉带般的河水，“只是我依旧觉得，当年那三文一壶的酒，才最得人间真味。”</p>
“何味？”宁弈跟上来，站在她身侧，高桥上的风将两人长发卷起，纠缠在一起，如两匹猎猎的旗。</p>
“苦、辣、酸、薄。”凤知微轻轻道，“别离之苦，遗恨之辣，碎心之酸……情义之薄。”</p>
宁弈沉默了下去，桥上的风越发猛烈，一支早桃颤颤的探过桥栏，被无情的风咔嚓一声吹裂。</p>
“那年我和你在这桥上说起大成之亡，说起当年三皇子事变。”半晌他开口，指了指凤知微脚下，“他就倒在这里，我的三哥，来自御林军的风羽劲弩，将他万箭穿心。”</p>
凤知微一动不动，连低头看一眼都不曾。</p>
“他是我最好的兄长，冰冷宫廷里唯一爱护过的我人，幼时我被其他兄弟们欺负，都是他拦着护着，童年和少年时期，我的大多时光在他书房里渡过，那是我一生里呆过的最安稳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睡得比在自己寝殿还沉。”</p>
“他是稳重温和的人，清心寡欲不争不求，我至今不相信他会谋逆篡位，然而那天，也是我，被太子大哥逼着领兵堵截他……那天他在桥上看着我，眼神里太多太多……那天我在桥下看着他，然后缓缓向着御林军挥下了手。”</p>
宁弈语气平静，连痛苦都听不出，多年前那****隔桥相望，多年前那一生最后一眼，多年前那在桥下，向深爱的兄长发出绝杀命令的少年，那一颗曾经被温暖过的心，死在望都桥比常人高阔的风里，任风吹雨打蚀出无数的空洞，穿过午夜长吟的风。</p>
“……那天他的血流过了整座桥，让人惊讶一个人的体内怎么会有那么多鲜血。”宁弈轻抚着桥栏，语声也冷如这桥石，“可惜再多的血都会被洗去，如同那些别离之苦，遗恨之辣，碎心之酸，情义之薄，人世里最摧心伤肝的那一切，终将被时光湮灭无痕。”</p>
“凉薄的人，选择忘记。”凤知微讥诮的笑笑。</p>
“你可以说我凉薄。”宁弈平静的看着她，“我还凉薄的杀了太子，因为是他陷害了三哥，三哥稳重聪慧，朝野求立他为太子的呼声很高，我恨太子，他要杀三哥，我阻不了，为什么却让我去杀？”</p>
凤知微无意识的拿起酒瓶，一喝便喝掉了半瓶，心想那年在桥上谈起三皇子兵变，便觉得他语气异常，想来那时，杀太子计划已经在他心中，今天他又来和自己在桥上谈心，这回打算杀谁呢？</p>
“知微，和你说这个，不仅是想要让你一点一点的更懂我，更是要告诉你。”宁弈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却不能因此完全抛却了当初的一份心。”</p>
凤知微沉默着，垂下长长眼睫，试图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宁弈却不放，反而将手一拉，将她拉入怀里，在她耳边轻轻道：“知微……知微……你可还有心……”</p>
他语气微微颤抖，灼热的气息拂在她耳侧，不知哪里瞬间也微湿，蒸腾得心上仿佛也起了一阵冰清的露珠，那唇慢而坚定的移过来，轻轻吮去她唇角残留的酒液，蒸腾的气息里便多了梨花白的香气，甘醇而清淡，一朵梨花般盈盈着。</p>
夜风携着早落的桃花，簌簌的落下来。</p>
凤知微始终沉默，梨花白的酒劲上来，出奇的凶猛，她微有些晕眩，手脚也似微微酸软，那人的气息熟悉而至惊心，似这三月春风盘旋迤逦，梨花香气，桃花温存，一点点触过去，积了冻的心情便似要响起碎冰的音。</p>
却最终在那唇要更近一分时，突然一抬手，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酒壶，塞进了宁手中。</p>
宁弈正当情热，冰凉的酒壶塞过来，冰得他一怔，凤知微已经拉开了身子，她垂着眼，弥漫的暮色里看不清神情，唇角泛着润泽的光泽，看得宁弈心中又是微微一颤。</p>
忽听见极清甜很软糯的语声，充满好奇的问：</p>
“衣衣爹，他们在做什么？”</p>
宁弈和凤知微霍然回首，便看见桥底下立着一大一小两条人影，小的搀在大的手中，正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对两人望着。</p>
凤知微抚额，申吟——拜托，顾少爷，这种场景你不知道让小孩回避吗？</p>
随即听见顾少爷干巴巴的答：“酒不够，那男的抢女的酒喝。”</p>
“……”</p>
凤知微干笑着，赶紧从桥栏上滑下来，讨好的牵起顾知晓，再讨好的对顾少爷笑，“你们怎么找来了？”</p>
顾少爷瞟她一眼，不理她。</p>
凤知微表情有那么点尴尬——自从浦城回来后，少爷越来越有自己的个人情绪了，时常展现点独特的精神风貌，比如现在这个姿态，是不是传说中的……吃醋？</p>
顾知晓两岁半多一点，正是最聒噪的年纪，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要命的流利，大声道：“衣衣爹看见你来了又跑了，说你躲女人去了。”</p>
凤知微刚“哦”了一声，紧接着听见她又道：“衣衣爹说，躲女人，不躲男人，讨厌！”</p>
凤知微“呃”的一声，呛住了。</p>
半晌不可置信的抬头望顾南衣——大爷，这句话真的是你说的？</p>
顾少爷低头看着顾知晓——女儿，最后两个字你加得真好。</p>
他满意的抱起小丫头，放在肩头上，回身，一只手招了招。</p>
凤知微立即很老实的把自己给填充到那个位置——顾少爷召唤了你如果不理，你会死得很惨，比如会被他扛到另一边的肩上。</p>
顾知晓笑眯眯的坐在她爹肩头上，遥望帝京夜景，凤知微被顾南衣紧紧牵着袖子，头也不回离开，月色如霜，镀着一行三人被拉得长长的身影，越拉越长，渐渐汇聚成一体。</p>
望都桥上宁弈执着酒壶，望着月色里渐渐淡去的三人影，眼神里，浮现落花般的孤凉与寂寞。</p>
半晌他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就手一抛，精瓷酒壶噗通一声沉落水中。</p>
酒壶落水声远远的传开去，他坐着没动，半晌，有轻微的脚步声接近。</p>
“那位是名动天下的魏大人吗……”身后是女子声音，轻细甜美，带几分习惯性的娇媚，带着笑，似乎还往凤知微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殿下对他真是爱重……啊——”</p>
最后那半声取笑，被凶狠的扼在了咽喉间。</p>
女子睁大眼睛，惶然的望着刚才还翩翩清雅，此刻却满面狞狠，单手扼着自己咽喉的楚王，刚才她随意一句玩笑，不想背对她的宁弈霍然回身，风一般的卷过来，她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已被捏住了喉咙。</p>
月光照上她的脸，清秀眉目，眼角有点上挑，很浓艳庸俗的脂粉，赫然竟是当初兰香院曾收留过凤知微的茵儿。</p>
“殿……殿……”茵儿惊恐的瞪大眼，感觉扼住咽喉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想起这位主子的狠辣无情，心中又悔又怕，眨眨眼，眼泪已经滚滚流出来，沾着脸上的胭脂，落到宁弈手背上。</p>
宁弈霍然松开手，和他出手一般令人猝不及防，茵儿踉跄后退，捂住咽喉不住咳嗽，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p>
宁弈负手转过身，月色下一抹黑影斜而长。</p>
“你虽然不是我手下，但也应该懂得我的规矩。”半晌宁弈冷冷道，“我的事，岂是你可以探问的？”</p>
“是……”茵儿颤颤伏在尘埃。</p>
“明日我给你买下兰香院，你不用再行那营生。”</p>
以为自己要受到惩罚的茵儿，惊喜的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p>
“本王赏罚分明，”宁弈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你在兰香院两年，一直做得不错，当初老五想动陛下的遗诏，到处找绝顶绣娘的消息，还是你通过**楼姐妹得来的，我还一直没赏你，如今便一起赏吧。”</p>
茵儿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已绽出喜色，嗫嚅道：“主子那边……”</p>
“你主子那边，我会去说，她不会说什么的，你并没有离开兰香院，以后院子是你的，还得你多费心。”</p>
“是！谢殿下！”茵儿含泪磕下头去。</p>
宁弈不说话，茵儿也不敢动，这位城府深沉的亲王，比她那位正牌主子还让她畏惧。</p>
“今天你没有遇见本王，也没有看见任何人……是吗？”半晌宁弈淡淡道。</p>
茵儿浑身颤了颤，知道此时如果一个字答错，刚才扼上咽喉又松开的手，会再次毫不犹豫的扼上去。</p>
“奴婢今晚在兰香院侍候客人，未曾出来过。”她立即答道，“殿下回京奴婢都不知道。”</p>
“那魏大人呢？”宁弈又是轻飘飘的问。</p>
“奴婢从未见过魏大人，只是在市井上听过他的传说，以后魏大人如果来院子，奴婢一定好好侍候。”</p>
“嗯。”宁弈转过身，唇角一弯，“你没记错？”</p>
“奴婢在主子面前，也是这么答，自然不会错。”</p>
点点头，宁弈笑笑，道，“好生准备做你的兰香院主吧，恭喜你了。”</p>
他行云流水般的步开去，走出十丈，路边树下十数条黑影闪出，接了他上马去了。</p>
茵儿久久伏在地上，听河水滔滔，看孤桥寂寂，背后，汗湿重衣。</p>
==</p>
凤知微不知道她离开后的这段插曲，她此时在驿站里热气腾腾吃晚饭。</p>
韶宁在驿站门口等了半个下午，终于还是耐不过，怕宫门下钥，气鼓鼓的回去了，临走时扬言，一日找不着，两日，两日找不着，三日，就不信魏知你缩进了老鼠洞出不来！</p>
凤知微闻言不过苦笑而已，宗宸联络了当初留在帝京的属下，才知道原来韶宁订的那门亲，那家少年郎竟然在过门前一个月暴毙了，公主竟成了望门寡，之后她哭着闹着要为人家守孝，天盛帝自然不许，又闹着要出家，天盛帝严词拒绝，闹来闹去，老皇对这唯一女儿的婚事竟然不敢再提——一提她便发疯般的哭诉说自己是苦命人，要去皇庵修行一辈子。</p>
韶宁如愿以偿的将自己留在了皇宫，并且将长时间的留下去，凤知微听见这个消息便只有摇头了，心中瞬间掠过一个念头——那家暴毙的未婚夫，是真的有病暴毙，还是只是因了这门婚事而暴毙？</p>
以韶宁当初御前杀人的狠辣决断，她是做得出这种事来的，他们宁家血统，狠得很。</p>
凤知微猜度着自己回京必然要交卸兵权，顶多封个武职荣衔，当初的副职礼部侍郎大抵要换成正的，但是就算坐正了，以后韶宁的婚事也必然插手不得，这是韶宁对她的警告——你安排一个，我便杀一个。</p>
吃饭时宗宸还告诉她一个消息，宫中当初常贵妃寿宴上献舞的那位舞娘，进宫后风生水起，数月间连升三级，最近已经封了妃，封号庆妃，这位娘娘极有手腕，后宫现在给她整肃得大气不敢出，也极得天盛帝宠爱，几乎夜夜宿在她处，天盛朝廷现在都传言，看样子这位庆妃娘娘，大概迟早要给天盛帝添上一位十一皇子了。</p>
“难怪以宁弈如今这一呼百应的态势，皇帝却迟迟没有立他为太子。”凤知微失笑，“敢情在等着那位未来的十一皇子？”</p>
“我看楚王殿下倒不怎么操心。”宗宸笑笑，“立了所谓的十一皇子又如何？老皇还能活多少年？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能和势力庞大的楚王斗？”</p>
“当朝文武，一半皆楚王门下矣。”凤知微点着筷子，“我在等我被拉拢的那一日。”</p>
宗宸和华琼同时看她一眼，凤知微目光明澈，没有任何异样。</p>
燕怀石不知究竟，兴致勃勃凑过来道：“那敢情好，当初你和殿下在南海，何等的合作默契？如今正好主臣携手，再谱一段佳话……哎哟。”</p>
美好的憧憬被毫不客气的一捏打断，燕怀石愕然回头，便见华琼毫不客气的将咿咿唔唔啃拳头的华长天塞在了他怀里，“你儿子要睡了，去哄。”</p>
燕怀石低头，看看怀里的便宜儿子，小家伙正含着拳头对他笑，一双酷肖华琼前夫书生的细长眼睛，已经初见雏形。</p>
众人都抬头看过去。</p>
有点屏住了呼吸。</p>
华琼和燕怀石之间最大的隔阂，就是门阀世家的等级观念，皇族血脉的南海第一尊贵家族，和私塾先生女，落第秀才妻之间巨大的不可跨越的鸿沟。</p>
虽然如今华琼用精彩的她自己，另写了一段皇朝女将的传奇，燕怀石也已坐稳燕家家主之位，不再是饱受倾轧的燕家不入流子弟，然而正因为如此，在极重家族传统风俗的南海，燕家未来的这个家主夫人，仍将饱受世人非议。</p>
华琼不会在意他人非议，但是却要先知道，自己的夫君，有没有勇气承受那样的非议，有没有勇气完全而不带任何心结的接纳自己的一切。</p>
婚姻不惧一时的激流冲刷，却往往毁于长期的心结摩擦。</p>
不是所有人都能从热恋的美梦中看见现实的冷酷，所幸，华琼从来都能。</p>
她和燕怀石之间的关卡，还是要燕怀石自己跨过。</p>
华琼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塞，其实就是对夫君的最大考验，过不了这一关，以华琼的骄傲，绝不会带燕长天嫁入燕家门。</p>
燕怀石注视着那孩子，再看着对面的妻，别离一年，一年里他的华琼被风霜磨砺得更加明亮，南海渔村女的一点乡土气息荡然无存，鲜美得像枝头灼灼的花。</p>
一年里，他无数次后悔，当初华琼问那句“难道我们之间，只有恩情吗”的时候，为什么没能立即回答？</p>
他一直认为，只是那一犹豫，华琼才因此远走高飞。</p>
她在的时候，他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到仿佛那是清晨起来便要穿衣一般自然，然而等到她一飞走，他才发现少掉的绝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颗心。</p>
有些事以为是习惯不去思考其存在的由来，却不知爱的新芽早已花开不败。</p>
那一年的前半年，他发疯般的派人四处找寻她的下落，自己也走遍了整个南海，很多难眠的夜里，想着她一个孕妇飘零在外，会不会吃不好睡不好被人欺凌流落江湖，很多夜里为此冷汗涔涔的醒来，下半夜再也睡不着。</p>
后来终于灵机一动，想到了魏知的存在，试探着发了一封信，终于得到了消息。</p>
那一晚他带着笑容入睡。</p>
华琼在魏知身边，他便放心，他是隐约知道魏知的女子身份的，毕竟当初一起入青溟书院，很多细节，怎么瞒得过精明的他，只是魏知不说，他也不会去探问，这是属于世家子弟的修养，不会越过自己的界。</p>
那些日子知道她战功赫赫，忍不住便为她骄傲，兴冲冲告诉母亲，母亲皱着眉，说女儿家舞刀弄剑，和男人们混在一起血战沙场成何体统，他从此便不说，心里却是兴奋的，他的华琼，从来便是这么与众不同。</p>
他爱着那份与众不同，和她相比，那些大家闺秀都索然无味。</p>
再后来，便得了白头崖之战，华琼阵亡的消息。</p>
有如晴天霹雳，劈裂了满心的期盼和欢喜。</p>
那是颠倒酒乡的三个月，那是醉生梦死的三个月，那三个月不知道如何过来，也不知道要如何过去，再如何捱过这漫漫人生永夜。</p>
好在……如今她终于站在了他面前，不矫饰，不退缩，不犹豫，他的华琼。</p>
失而复得，他心中溢满感激和欢喜，世间一切都不算磨难，只要能这样和她一生笑对灯前。</p>
他那样满怀感激的看着他的妻，觉得她能把自己和儿子好好的带到他面前，就是恩。</p>
良久，他笑了。</p>
他微笑着捏了捏怀里孩子那柔软的小鼻子，道：“看这鼻子，和我家琼儿一模一样。”</p>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p>
华琼的微笑，从眼角漾开，连眼波都是荡漾的，她掠掠鬓，并不认为那句“我家琼儿”肉麻，大言不惭的道：“当然，我儿子嘛。”</p>
燕怀石呵呵笑着，抱着儿子离席，一边走拉着老婆，笑嘻嘻的道，“我不会哄的，你来教我，你来教我——”</p>
夫妻俩黏黏缠缠的走了，灯下两个头渐渐凑成一个。</p>
凤知微欢喜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道：“真为华琼高兴。”</p>
她笑容温存，眼神里却有很怆然的东西。</p>
顾少爷突然盛了一碗玉米羹给她，热腾腾的递到手边，道：“你爱喝的。”</p>
凤知微接了，忽然一怔，心想万事不管的顾少爷怎么记得她爱喝这个？</p>
顾知晓立即扑过来，大声道：“我要！”</p>
顾少爷敷衍的塞给她一只鸡腿。</p>
顾知晓用鸡腿去敲她爹的头，“要玉米汤！”</p>
顾少爷揪起女儿，扔出，稳稳着陆于盆架的脸盆里。</p>
顾知晓坐在大瓷盆里，悍然用鸡腿敲打盆边，梆梆的像在唱戏，“玉米！”</p>
顾家的这个丫头，从小被她爹拎着甩着扔着习惯了，她爹有时候背她去打架，随手把她和布袋似的往肩头一扔，然后纵起跳落从来不管她的存在，顾知晓还没完全会说话便知道任何时候都得抱紧她爹的脖子，不然她爹说跳就跳便把她给翻出去了。</p>
也因此这娃越大越凶猛，人家姑娘被碰一下也许要哭三天，她被扔到屋梁上也能稳稳躺下来睡觉。</p>
鸡腿敲盆边，肉汁四溅，再配上顾知晓的魔音穿脑，宗宸当即就跑了，凤知微无奈，把自己的玉米羹端过去。</p>
顾知晓用下巴点了点玉米羹，示意凤知微放下，坐在盆架上，女王似的招手唤她爹，“喂我！”</p>
凤知微哭笑不得看着，心想这孩子在哪学的这做派？</p>
顾少爷过去，平静的端开那玉米羹，还是塞在凤知微手里，然后……</p>
他突然反手把盆掉了个个儿。</p>
哐一声顾家小小姐被盖到盆底下去了……</p>
顾家爹淡定的用一本厚书压住盆，留了一条缝隙，一手揽过目瞪口呆的凤知微，淡定的拖着她继续喝汤去了。</p>
盆底下顾家小小姐用鸡腿梆梆的敲了半天，发现无人理睬，无趣的躺下来，把鸡腿啃完，瞪着眼睛想了半天，没想出区别对待的原因，只好闭上眼睛。</p>
无趣的睡着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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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还没射上长窗，凤知微便被拖起来收拾自己。</p>
戴上魏知的脸——面具当初她藏在白头崖下的山洞里，用石头压住，果然没被发现，从浦城回来的时候便找了回来。</p>
换上黑丝长袍，青色软甲，披深青色重锦披风，披风上绣着亮蓝夔纹，翻卷间明光闪动，乌发高高束起，着白玉冠，以形制古雅的长簪簪住，披在肩后的长发顺滑如流水。</p>
少年腰细细，人笔挺，玉树一般卓朗的风姿，华琼也是一身戎装，亲自给她整衣，笑道：“今儿可要迷昏了帝京少女。”</p>
凤知微一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心想不要迷昏帝京第一少女就成。</p>
整束完毕掀帘而出，院子里抬头看来的人齐齐眼前一亮，赫连铮送给她的三百顺义最精锐的护卫啪的一礼，马弁和长靴交击，嚓的一声清脆袅袅。</p>
“谨奉御命，迎忠义侯、武威将军、礼部侍郎、青溟书院司业，魏大人——”</p>
悠长的传报声伴随御礼监庄严华贵礼乐声起，金鼓三响，凤知微策马迎上。</p>
日光自天际射落，淡淡金光里青衣少年策马而来，轻衣薄甲衣袂飘飞，深青披风在三月春风里翻卷，翻出五色迷离的明蓝暗光。</p>
马上少年眉目飞扬而容颜皎皎，清越超卓中自有历沙场血战风霜镌刻的高华沉敛，不若从前锋芒逼人，却更令人沉溺心折，如一段沉了深海久经风浪打磨的光润龙涎香。</p>
被日光里的无双少年炫得微怔的满朝文武，终于在他含笑走近时，由大学士胡圣山，含笑迎上前来。</p>
凤知微在三月春风里勒马。</p>
她的眼神越过身前衣朱腰紫的权贵，越过两侧沸腾欢呼的人群，越过帝京高高城门，越过四通八达的天衢大道。</p>
落在迎来的诸皇子车驾，落在曾和亲人相依为命的秋府小院，落在覆满那年深雪的宁安殿，落在更远的，沉默着两座孤坟的京郊树林。</p>
一年时光，翻覆沧海。</p>
长熙十五年。</p>
帝京。</p>
我终于回来。</p>
－－－－－－题外话－－－－－－</p>
新卷开张，没有大纲的某人思路还没理清楚，请亲们允我想一想缓一缓，这两章便算先平和的铺垫交代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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