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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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朵的送嫁队伍迤逦出草原的那刻，凤知微正在翻看由宗宸提供的来自各地的密报。</p>
顾南衣和宗宸手下的这个属于她的组织，到底势力有多庞大，她并没有问过，隐约知道宗宸消息极其灵通，并且似乎这个组织，只有一部分是留在她身边，还有一部分散落各地，至于到底都是些什么身份，做些什么，她便不知道了。</p>
宗宸曾经说过，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知道，在某些机诈之中才能显现出真实的懵懂，不被人所疑。</p>
凤知微深以为然，内心里却对宗宸的身份有了确定——四大世家中精擅医道的轩辕氏，早年中兴之主承庆帝轩辕越，曾化名姓宗。</p>
那本由宗宸给她的助她平步青云的小册子中，那女子曾经那样一遍遍写：</p>
“宗越，宗越，只愿花常开，人长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负。”</p>
但愿人长在，人长在，然而那位英华夭矫的轩辕大帝，最终不过在位五年。</p>
凤知微在离京之前，曾经搜罗了一部分大成国史，从中隐隐得到了一些信息。</p>
当年大成荣盛极于一时，当时五洲大陆除孟扶摇的大宛外，尚有大瀚、轩辕、扶风、大燕四国，其中扶风自愿为臣属之国，据说五国帝君当年各自有一段情谊，神瑛皇后在世之时，曾立誓互不侵犯，但历经数代至十数代后，随着大成的越发强大，国事变迁，诸国渐渐臣服于强成之下。</p>
大成一二七年，大燕归顺。</p>
大成二一五年，轩辕末代帝君轩辕璟逊位。</p>
大成三二九年，大成玄景帝夺大瀚国都，大瀚灭。</p>
至此，天下一统，广袤万方土地之上，只留大成火红凌霄花旗帜飘扬。</p>
数百年前那英风明烈奇女子，于长青神山之上发出的琅琅誓言，终被漫漫时光洇灭，连同那些热血传奇，绝代儿女、那些她和他们，写在岁月长河中的一见惊艳一生相许，最终留在了历史背面，不复为人记起。</p>
据说当年五国帝君继承人，因为那互不侵犯誓言，都曾询问过将来要遵守到何时，当时大瀚帝君一声朗笑：“这天下，谁爱要，谁拿去。”</p>
轩辕帝君低咳：“不要拿这种无聊的问题来问朕。”</p>
大燕帝君遥望陆地之南，神态淡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p>
而大成帝后携手宫阙之巅，闻言亦云淡风轻：“管得了今时，管不了后世，向来无铁打的江山，便是我大成，就算今日繁花着锦富盛一时，将来也难免子孙不肖四海不宁，那又何必操心那么多？”</p>
这是野史里流传的故事，至今铮铮飞扬着绝代五圣旷朗风华，据说那个故事的最后，神瑛皇后还曾对着长青神山终年不化的积雪，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一条铁训，至于那铁训的内容是什么，只有大成长孙皇族后代才能得知。</p>
而当年退出朝堂的皇族们，想必也曾给子孙后代留下了维护大成皇族血脉的遗训，然而时事变迁，沧海桑田，如今看来，仍然记得并遵守誓言的，只有轩辕氏了。</p>
这位皇族后代，个性宽和，他曾于凤夫人逝后，和凤知微暗示过，他的组织服从凤知微一切调遣，并永久保护她的安全，至于这把握在她掌心的剑，是用来保护自己，还是出鞘伤人，由她自决。</p>
凤知微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p>
有些事走到最后，常常便是四个字“身不由己”。</p>
“秋尚奇重伤不治，淳于鸿提为主帅，朝廷可能派来监军。”凤知微在油灯下翻着密报，忽然抬头看着宗宸，“秋尚奇……真的是战场受伤？”</p>
宗宸默然半晌，答：“不是。”</p>
凤知微沉默，没有继续问下去，一时间心中有微微的凉意。</p>
当皇嗣案爆发，宗宸必然会从各个角度，掐断所有可能****她身世的线索，所以，秋夫人突然重病不能言，所以，秋尚奇在北疆“被流矢所伤”。</p>
一条性命的保全，需要那么多的牺牲，而且，由不得她拒绝。</p>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背负了那么多条性命。</p>
“大越临阵换帅……”凤知微又翻开一封，“战事胶着，大越皇帝不满，本来派三皇子安王晋思宇监军，不想这位殿下监了没两天，临阵斩将，竟然自任主帅！”</p>
她啧啧赞叹一声，道：“好，好，竟然敢冒天下大不韪临阵斩将，这位何许人也？我以前对境外各国不甚关心，竟然没听说过。”</p>
“这是大越嫡出皇子之一，听说很受皇帝宠爱，大越和天盛不同，一直没有立太子，这位呼声最高。”</p>
“个性如何？”</p>
这回连宗宸都沉默了一下，半晌才道：“难以捉摸。”</p>
能有看似温和其实眼高于顶的宗宸如此评价，这位大越新主帅，看来着实不是个简单角色。</p>
凤知微笑了笑，又换了一封。</p>
“……西凉国主驾崩，一岁半皇太子即位，太后临朝听政。”凤知微“咦”的一声，道，“殷志谅死了？”</p>
“据说死了有阵子了，一直秘不发丧。”宗宸道，“直到确定顾命大臣，皇太子才以幼龄即位。”</p>
“为什么秘不发丧？”</p>
“不知道，西凉在殷志谅驾崩后，似乎乱了一阵子，只是被小心掩住了，天盛那段时间，北疆有大越战事，南疆有常家变乱，便没有顾及西凉这边的异常，倒是我们当时有一部分人在靠近西凉的闽南境，隐约得到了一点消息，然后直到现在，皇太子才即位。”</p>
凤知微一笑，将密报撂开，道：“说到底那是别国的事……这是什么？”</p>
密报中夹着几张笺贴，不是天盛风格。</p>
“是密探从西凉转来的一些文书拓版，正是从这些西凉内政往来文书中，我们看出一点殷志谅驾崩后的西凉，曾经按下了国主的丧信。”</p>
凤知微正要看，身侧顾知晓突然爬过来，抓过她手中那几张笺贴，在小肥爪中揉啊揉。</p>
凤知微要拿回来，顾少爷已经助纣为虐的帮他家顾知晓开始拿那几张笺贴叠纸玩，两只笔猴不甘寂寞，一边抓一角的一拉，“嚓”一声，好好的笺贴一撕两半。</p>
凤知微柳眉倒竖，准备把那几只抓过来揍屁股，宗宸打圆场，“没事，也就是个附言，不重要的东西。”</p>
“孩子不能惯。”凤知微叹口气，苦口婆心教育她家死心眼的顾小呆，“女孩子惯坏了，长大以后会很麻烦。”</p>
这个万事不在心的人，为什么就比她还会惯孩子呢？</p>
“不要学你。”顾小呆专心的给他家顾知晓叠纸，头也不抬，“知晓要快乐。”</p>
顾知晓感动的扑过去，用不多的几颗糯米细牙啃他的手指，被她爹嫌弃的推开。</p>
凤知微垂下眼，微微抿了抿唇。</p>
他是在说，不希望顾知晓像她这样，一生被拘束被背负，做不得自己吗？</p>
这实心的玉雕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得如此清楚，又如此语气清淡着，用他的方式来疼怜。</p>
那边顾知晓格格笑起来，顾小呆的叠纸叠好了。</p>
叠得很简单，细长的叶子形状，凤知微怔了怔，认出那是她曾经教顾少爷做过的叶笛。</p>
草原上很少树，顾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吹到过他的叶笛，念念不忘，连折纸也折了一个。</p>
顾知晓啊啊的去要，顾少爷却让开她，怔怔凝视着手中的纸叶笛。</p>
一瞬间想到陇西暨阳府那夜，她在他身侧，翻飞着叶子的手指柔软，眼眸里有欲流的星光。</p>
又或是在他真正懂得什么叫死别的那几天，他在屋顶上淋着雨，吹那叶笛吹到唇角绽血。</p>
那冰凉而微咸的感觉，或许就是人生百味里，那种叫做苦的况味。</p>
也许他更喜欢以往那些永恒的平静，但是现在，他愿意去懂那些。</p>
懂得什么叫苦，就会懂得什么叫苦后的欢喜。</p>
将那纸叶笛攥在掌心良久，他起身，找了个盒子，将它小心的装了进去。</p>
顾知晓懵懂的坐在地毡上，不明白为什么她爹为她叠了个玩具，却最终不肯给她，这么宝贝的收起来。</p>
明白的那个人，沉默的抱起她，将脸贴在她细瓷般的小脸上，她的面容亦如这春花娇嫩，而心，却已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老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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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不能言的情感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苍老，有些欲待爆发的事端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成熟。</p>
入夜的边界小镇。</p>
往北走是草原，往南走是内陆，明天，在这个名叫回尧的小镇上，前来迎接梅朵的迎亲队伍，将和草原王庭的送嫁队伍交接，德州马场的场主，将带回他的续弦。</p>
赫连铮派出了最亲信的青鸟部下护卫送嫁，黄金狮子部直属王庭，多年来受梅朵威压，为了避免生出事端，不仅护卫选了梅朵不熟悉的王军，连梅朵身边侍候的女奴都一个没带来。</p>
庞大的送嫁队伍包了小镇上所有客栈，将梅朵那间屋子团团守护在正中，院子里轮班值卫，灯火通明，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轮班看守，梅朵就算想死，都没机会，更不要说和别人说一句话。</p>
凤知微说过了，对梅朵的一切待遇都尊荣如故，但绝不允许她出任何事，也不许任何人和她搭话，违者自己提头来见。</p>
草原王军自近期的一连串事件后，再不敢对中原女子有任何轻视，对于这位令行禁止心思深沉的大妃，无人敢于违拗她的命令。</p>
梅朵坐在屋子里，呆呆对着灯火，眼泡红肿如桃，一路上哭闹了三天，撒泼，收买，求告，装病试图逃跑，什么办法都使过了，所有的办法都无功而返，四面人群如铁，沉默似巍巍高山，她往哪个方向钻，都撞上不可飞越的墙。</p>
过了明天，一切就尘埃落定，德州距离王庭路途迢迢，她想要回来会很难，而成为他人妻子的她，也必然无颜再回来。</p>
梅朵咬着牙，眼底露出绝望神色，一边细细思索，一边无意识的攥揉着自己的腰带。</p>
立即就有婆子过来，坐在她身边，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的手，像是生怕她抽出腰带立即就挂上梁自尽一般。</p>
梅朵苦笑了一下，松开手。</p>
门吱呀一响，一个婆子走进来，先前那个婆子松口气，笑道：“你可来了，那我去睡。”</p>
后进来的婆子略点一点头，前一个婆子打个呵欠出门去。</p>
后一个婆子一屁股坐在梅朵身边，动作僵硬。</p>
梅朵绝望的叹口气，从桌边起身，往床边走去。</p>
“你还想回去么？”</p>
有点熟悉的男声，惊得梅朵浑身一颤霍然回首。</p>
四面无人，只有那婆子正看着她，见她望过来，眼睛眯了眯。</p>
这一眯间，目光如流金，生出无限勾魂媚色，恍然间便是一人独有的风情。</p>
“克……”梅朵一声惊呼险些出口，却被对方的目光给堵了回去。</p>
“……凤知微真是个厉害角色啊……”一身塞得鼓鼓囊囊扮成婆子的克烈伸了个懒腰，“我教派几乎全部出动，从王庭一直跟到这里，那么多人费尽心思想尽办法，今天才能趁着他们任务快完成，有点松解的时辰，找到一点漏洞，到了你面前……啧啧……”</p>
“你是来救我的？”梅朵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平日里和克烈也没什么交情，这人连自己妻小都不放在心上，居然肯费尽心思来冒险救她。</p>
“就算是吧。”克烈低低的笑，梅朵立即转身收拾东西，“那我们现在走！”</p>
“不用了。”</p>
梅朵愕然转身，克烈迎着她的目光，盈盈一笑，“说实在话，我没办法把你从这里带走，以我和你的交情，似乎我还犯不着为了你，令我手下损失惨重。”</p>
这话虽无情，却是实话，梅朵脸色灰暗下来，停了手，冷冷道：“那你来干嘛？”</p>
“给你一个将来回来的办法。”克烈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这是我教门中的奇药，用了之后，身上渐渐会出现一些紫青瘢痕，看上去像是遭受虐待所致，脉象也会有所损弱，其实于人身并无妨碍，将来你只要能回去，那个样子出现在札答阑面前，以札答阑素来对你的情义，你说……”他一笑住口。</p>
梅朵想了一想，脸上绽出喜色，却依旧半信半疑，女性天生爱美，对这种药效也直觉排斥，半晌道：“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害我？再说这药的药效要是退不去……”</p>
克烈又拿出一个小瓶，道：“解药。”</p>
梅朵望着药不语，克烈无所谓的挑眉，道：“这种药是长期才会出现瘢痕，也就是说你现在吃，在嫁过去之后才会慢慢出现瘢痕，将来才会更容易取信于札答阑，让他相信你被凤知微安排嫁进了虎狼之家，受尽苦楚，所以你要我现在吃给你看，也没用，你爱信不信，随便你，实在不放心，还我。”</p>
说着便要去拿药，梅朵一把夺过，将那纸包紧紧攥在手里，眼里闪动森然的利芒，慢慢道：“我从未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便是死了又如何？如果不是还想着见札答阑一面，亲口问问他，那日我早就将匕首戳进心窝！”</p>
克烈淡淡瞥她一眼，眼神掠过一抹讥讽，转开眼不语，他眯着眼睛，想起初见时在帐篷口看见那浅笑而来的黄脸女子，那个不动声色助札答阑解金盟之危，在即位仪式上一箭无数雕连除他、加德、娜塔、梅朵、达玛等人的非凡女子，他想着她黄脸垂眉之后为人所忽视的无双精致眉目轮廓，拥有那样轮廓的女子，怎么会是个丑女？</p>
他盈盈的笑起，如狐的眸子光芒狡黠……草原之王做不做，没那么要紧，只是这人生若是没有了挑战和起伏，没有那些最美丽的鲜血和白骨点缀，还有什么意思？</p>
真庆幸以后还是有的玩……</p>
他含笑，推过一杯茶。</p>
梅朵咬着牙，目光闪烁，克烈笑吟吟道：“这药还有个好处，你那个样子了，那个鳏夫也就不会再碰你，将来你吃了解药，还能以完璧之身回到札答阑身边。”</p>
不再犹豫，梅朵就茶，吞下了包中的灰色粉末。</p>
看着她一点不漏的吃完，克烈眼中笑意更浓。</p>
梅朵静了一歇，脸上渐渐生出一抹微红，她按住心口，轻喘一声道：“你这药……你这药……”</p>
“哦，忘记告诉你。”克烈懒洋洋道，“我先前在里面加了点xx药物。”</p>
“你——”梅朵霍然抬头，挣扎着要起，却发现全身绵软失去力气。</p>
克烈上前，轻轻抱起她。</p>
他抱着她往床边走，含笑俯身，在她耳边，梦幻般的道：“那个老鳏夫，定然得了凤知微的嘱咐，对你严看死守，但是中原人很注重贞洁，只要你不是完璧之身，他心中对你嫌弃松懈，总有你逃出的一日……”</p>
梅朵在他臂弯无力的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p>
帐帘垂下，衣物抛出，淡红影绡纱里，朦胧绰约，男子修长的身躯，将婉转柔软的女子覆起……</p>
烛光幽幽灭灭的闪着。</p>
半晌，一声低沉的惨呼。</p>
那惨呼极撕心裂肺，却没有能完全发出声来，似是被人快速用棉被给堵住，闷在了一片黑暗里。</p>
黑暗中床榻微抖，也不知道抖的是床还是人，也不知道是抖着是因为欢乐还是痛苦。</p>
烛光颤了两颤，灭了。</p>
有低笑迤逦在室内。</p>
“……梅姨妈啊梅姨妈……当你这样烂着身体到了德州，你说那鳏夫，会不会认为，草原顺义王把自己用坏了的一个烂货扔给了他？会不会因此恨上札答阑和凤知微？这位马场场主，据说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世，和那位掌管前方粮草运送的禹州粮道很有点关系……梅姨妈，多谢你的牺牲，多谢多谢。”</p>
室内渐渐迤逦开淡淡血气，帐钩晃动，帐帘掀开，克烈漫不经心分帘而出，穿好改装的衣物，离开时，修长手指在门边帐幕上随意一揩。</p>
一道殷然的血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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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注定要带着满腔仇恨走向自己婚姻的梅朵，一心灰暗的进入德州的马场时，草原在新王和大妃的带领下，进入了全新的时期。</p>
加德的叛乱，最终未能走出大营，被青鸟白鹿黄金狮子三族扼杀于当地，草原汉子不愿自相残杀，加德以“大王身死，王妃作乱”为名，要出兵救王驾的理由被当场推翻，属于他节制的两万王军立即退回大营，加德被三族护卫围困力战而亡，在他死后，昔日的黄金狮子族长家族被正式驱逐出草原。</p>
加德之死，震慑了那群不安分的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势力最雄厚的库尔查家族都失败，别人自然不敢再有异想，因为有异想的人都死了——某一晚有一群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帐篷聚会，第二天大王便亲切召见所有参加聚会的人，将昨夜他们谈的所有内容一一读给他们听，并根据他们谈话内容做了区别对待，有赏座位的，有站着的，有被按跪下的，还有直接人推出去，头回来的。</p>
桀骜的因尔吉贵族从此噤若寒蝉——那晚明明四面看守严密，一个鬼影子都没，大王是怎么知道所有的谈话内容的？</p>
而现在的王庭地位，也更加稳固——十八世活佛诞生于王庭，注定这一代的呼卓顺义王将是王权最为坚实不可摧毁的一代，神权都生于王权怀抱里，人们跪着活佛的同时也跪着顺义王，还有什么说的？</p>
火狐部因为克烈作乱，被逼着退出现有领地，并更换了族长，领地内的乌金矿，赫连铮宣强势收归王庭，宣布由王庭每年根据收益和功劳，给部族分成，避免了草原再次因为这个乌金矿陷入纷乱。</p>
几乎在草原刚刚安定的那时间，凤知微便开始了对因尔吉战士的训练，草原汉子，骑术和下盘功夫都相当了得，但和真正的中原高手比起来，作战技巧还有不足，便由宗宸亲自拨手下高手训练，并在其中选择三千最优秀最精悍最忠心的因尔吉战士，另组成“顺义铁骑”，顾少爷有时候心情好，也会背着他家女活佛去亲自点拨两下，顾知晓天生就有极好的适应能力，无论是飞起还是降落，活佛都觉得奶爸背上，天下第一爽。</p>
宗宸还开出方子，针对草原人因为水土和生活习惯导致的体质不足，进行调养，往年每年草原初生儿在春季疾病高发期，都会死上一大批，自从宗宸来了后，草原几乎就没有夭折的孩子。</p>
在赫连铮王权稳固的同时，新一代的大妃，在草原也收获了不下于牡丹太后的威信和地位。</p>
训练“顺义铁骑”时，后期的首领，渐渐换成了一个姓魏的少年。</p>
这个人物是这么出场的。</p>
某日，战士们最为景仰的顾大侠，带着一个蓝衫飘飘的汉人少年过来，观看铁骑操练。</p>
很有表现欲的因尔吉战士都觉得最近自己突飞猛进，遂使出浑身解数展现风采，等着那看起来有点纤弱的少年，表现出他的惊叹和赞赏。</p>
结果那少年不动声色看完，只评价了三句。</p>
“动作傻！力道弱！应变差！”</p>
生生将三千彪悍汉子说青了脸。</p>
那天那蓝衫飘飘的少年，迎着三千可杀人的不服气目光，单手下场，连挑三千铁骑的八位首领——大王的八彪亲卫。</p>
八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地上滚落了一地眼珠子。</p>
“爬不起身”的八彪，趴在地上撑着下巴想，咱们跟着大王大妃，这演戏天分越发高超了，叫倒下就倒下，叫装死就装死，叫往左滚三圈，绝不往右滚四圈……</p>
魏姓的少年，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草原汉子的诚服，自此时常出现在战士们的训练场地，和战士同吃同住，这人为人和蔼，极有才识，和战士们混得厮熟。</p>
渐渐的人们知道，这少年是个可怜人，某次遇袭中失去记忆，茫然行走，一直流落到草原，不知其来处不知其去处，只隐约记得自己姓魏。</p>
善良博大的草原，接纳了茫然不知其所以的游子，就连大妃，也曾经设宴招待这魏姓少年，此举又获得人们一致赞誉。</p>
一晃间已是数月，八月初秋，朝廷来使，主持活佛坐床仪式。</p>
呼音庙为活佛准备了盛大的庆典，顾知晓第一次被迫离开她爹，十分之不耐烦不合作，凤知微威逼利诱着，威逼她不乖就让她从此一个人睡，利诱她乖就允许她和她爹一起睡，才把十八世活佛搞定。</p>
那位来使居然是个熟人，很熟很熟的那种——辛子砚。</p>
神圣的坐床仪式上，香烟缭绕的呼音庙中，朝廷来使辛子砚和顺义大妃凤知微，在长熙十三年的秋，在帝京七日之后，第一次相见。</p>
相视微笑，揖让甚欢。</p>
“大妃别来可好？”辛子砚一个长揖到地，彬彬有礼。</p>
凤知微望着他大半年不见微微泛白的鬓角，眼前突然掠过那年兰香院树上月白色的屁股。</p>
那年她救他出他家河东母狮的菜刀杀手，不久后他陷她于大成皇嗣第一案，致使她失去唯一亲人。</p>
这是仇人。</p>
不过她早已学会对着仇人微笑。</p>
“托辛大人福。”她回礼优雅，“一切安好，大人可好？帝京居，大不易，看大人神采焕发，想来甚为得意。”</p>
辛子砚目光一闪，抬头看她，他一直不知道凤知微就是魏知，因此印象中只有这女子当初常贵妃庆寿宴斗诗的才华横溢，和金殿受封圣缨郡主随赫连铮别帝京时的漠然从容，如今半年后再相见，那女子从容如旧，当初矫矫于金殿上的锋芒却已暗藏，温存和煦如潺潺温泉，可他却因此突然生出寒意，像看见长天之凤收起利爪，于皑皑雪山之上，偏头用精芒暗闪的眼眸看你。</p>
目光如海平静，只为随时可涌出将天地淹没的浪潮。</p>
“不敢。”辛子砚垂下眼眸，退后一步，“一切托赖陛下恩慈，托赖楚王殿下宽和，子砚受主子们恩惠深重，无论诸般大小事，主子若有一时想不着，子砚必为主上戮力效命而已。”</p>
他是在说，当初皇嗣案和宁弈无关，是他个人意志吗？</p>
凤知微淡淡笑起。</p>
如果宁弈真的想保护她，金羽卫就不会在他离京后交给辛子砚。</p>
如果宁弈真的从没想过动她，金羽卫对凤家的追查会在很早就结束。</p>
如果没有宁弈的默许，有很多事根本不会行使得那么方便。</p>
他是云端总控的手，手也许没有直接戳出刀，但是手一松，刀掉落，一样也能伤人的。</p>
“是的，一切托赖主子们的福泽。”凤知微越笑越可亲，“看来楚王殿下深受陛下爱重，想必东宫之位迟早，等先生回京，请代为祝贺。”</p>
辛子砚抬头看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暂时不回京，这话，还是大妃亲自对殿下说吧。”</p>
凤知微怔了怔——辛子砚也会到北疆战场？宁弈将他的得力亲信派往北疆，是要彻底把持天盛军方吗？但是辛子砚一个书生，跑来有什么用？难道是来做监军？</p>
“大人说笑了，草原帝京，迢迢千里，知微在帝京已无亲人，此生也不再有回归之日，想必无缘再得拜见殿下，真是遗憾。”</p>
说着遗憾，她的表情却毫无遗憾，笑一笑，转身，准备结束对话。</p>
既然辛子砚你来了，那么很好，等着吧。</p>
她身后，辛子砚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一句话似要冲口而出，却在看见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后，终于停了下来。</p>
算了……她总会知道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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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床仪式后不久，是顾知晓两岁生辰。</p>
顾知晓的生辰，目前只有凤知微知道，当初那个华贵的金锁片，看似没有字，凤知微却于某日就着烛火观赏时，在投射在墙上的光影中，看见了一排生辰八字。</p>
原来锁片中空镂刻，只有透光才会显影，这是极其精妙的设计，寻常富贵人家都不能有。</p>
中原风俗，矜贵人家的孩子的生辰八字，对外报的都不是准确时辰，以防被小人所趁，凤知微发现这个秘密后，更干脆，连日子都给顾知晓改了。</p>
当晚，王庭花园的草地上，所有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金黄的烤全羊滋滋的冒着油，火光映着顾知晓通红的小脸，对着她爹笑得眉眼花花。</p>
赫连铮用肩头拱拱凤知微，挤眉弄眼，“我发觉这丫头只有对顾南衣才笑得最好看。”</p>
凤知微有点吃味的道：“当初最先抱起她的还是我呢，真是个吃里扒外的。”</p>
“女人都是这样。”赫连铮长叹，“当初最先向你求亲的还是我呢，到今天你都没给我进你的房。”</p>
“我主动进过你的房你还不满意？”凤知微淡定的切着羊腿。</p>
“你主动上我的……”赫连铮话还没说完，凤知微已经塞过来好大一块羊肉，将大王絮叨的嘴给堵住。</p>
“我说……你真打算……上战场……”赫连铮满嘴的肉，呜呜噜噜的问。</p>
凤知微垂下眼睫，掩住流光变幻眼神，半晌道，“赫连，草原从来都应该是你一个人的，无论魏知回来不回来，都不应该牵涉到你的草原，你为什么坚持要我统带顺义铁骑？”</p>
“我的草原，就是你的。”赫连铮咽下肉，拍拍肚子，“我管不了千秋万代后世百年，但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必须被我保护一天。”</p>
凤知微默然不语，长睫毛下眼色迷蒙湿润。</p>
赫连铮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她选择以魏知身份参与天盛对大越战事，就意味着她踏出了重回朝局的第一步，意味着她将正式走上和宁弈对弈天下的舞台，是非生死，从此再不能回头，作为深爱草原的草原之王，他应该选择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而不是义无反顾趟入浑水。</p>
然而他，连犹豫都不曾有。</p>
“不要告诉我你不需要保护。”赫连铮仿佛什么都不曾想，只在仔细的为她切羊肉，很细致的切成薄片，并一把推开想要来偷吃并偷听的牡丹太后，“不要告诉我你不寂寞，知微，我只希望你，在走过黑夜的那个时辰，不要倔强的选择一个人。”</p>
他用刀尖挑着羊肉，出神的咀嚼几口，突然把刀子一抛，站起身来，振臂大吼，“凤知微，老子永远是你的！”</p>
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众人全部傻傻抬头看他，牡丹太后张大嘴仰望着儿子，半晌嘴边，连着一线涎水，“啪嗒”掉下一截羊腿骨。</p>
“爹爹！”</p>
忽然又是一声尖吼，声音细弱娇嫩，和赫连铮大吼的浑厚惊人天壤之别，然而其气势和杀气腾腾却丝毫不逊。</p>
“你的！”</p>
众人唰一下转头，再次傻傻的发现，那一嗓子，竟然是两岁都没开口的顾知晓吼出来的。</p>
真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石破天惊。</p>
顾家知晓，腆着个小肚皮，站在赫连铮身边，学着赫连铮的姿势，叉腰仰头大叫，“爹爹！你的！”</p>
她没法完整的说句子，两个字两个字的吐，但所有人都瞬间听懂了，她是在学赫连铮那句话。</p>
那一大一小迎风而立，庄严神圣，底下一堆人就火仰望，木雕似的。</p>
宗宸突然开始咳嗽。</p>
凤知微难得的忘记形象叼着个肉片发呆。</p>
八彪捂住肚子滚到草丛后面去了。</p>
牡丹太后抱着她家察木图，抓紧时间教育：“幺儿，你看，这就是榜样的负面作用，都是不学好的货……”</p>
快要临产的华琼，艰难的挪动她的大肚子，避免她的娃，受到****影响……</p>
只有养出那出口惊人的彪悍娃娃的顾少爷，依旧淡定如前，抱过他家小囡，把因为大吼喷出的口水擦干净，指指凤知微道：“她的。”</p>
“你的。”顾知晓不依。</p>
回过神来的凤知微开始咳嗽，拼命的想要阻止顾少爷接下来的话，可惜顾少爷一向对什么暗示都当作耳边风，抱起他家娃娃，脸对着脸，十分严肃的教育：“我是她的，你是我的，所以你是她的。”</p>
赫连铮喷出一口水。</p>
凤知微以手支额……拜托，顾少爷说话不要这么越来越流利好不好。</p>
没听懂这句话却隐约感觉她爹不要她的顾知晓开始开哭，声音尖利如杀猪刀。</p>
察木图立即跟着开始二重唱，凤知微无奈的堵起耳朵，在一片吵嚷中，看见草原尽头升起明亮的月色，月色下，人人唇角都有淡淡笑意，看见她喜欢的人们围拢身边，一个不少，远处不知道谁弹起草原独有的东古拉琴，歌声沧桑而悠长。</p>
天快亮的时候，凤知微惺忪的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睡在顾南衣腿上，赫连铮睡在她腿上，牡丹太后枕着赫连铮肚子，自己肚子上放着察木图，顾知晓脸上犹自带着泪花，紧紧抱着顾南衣的腰，那从来距离人群远远的少年，坦然在众人中间安睡。</p>
而远处，隐隐响起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刀枪出鞘的摩擦声，响起悠长雄浑的号角，吹彻草原。</p>
==</p>
长熙十四年八月，呼卓部以为四千战死因尔吉战士报仇为名，再出一万军，进入天盛对大越战场。</p>
同月，顺义王妃怀孕，因胎位不稳在王庭闭门不出养胎，朝廷得知此讯，特命边境离州给大妃送去大量养胎药物。</p>
长熙十四年八月，因对大越战事节节败退，天盛朝廷派出监军，并调集北疆边境离、平、禹、豫四州边军，及漠北道府军二十万，将与大越决战于禹州外胡伦草原白头山。</p>
－－－－－－题外话－－－－－－</p>
嗯，这章算是交代一些必须的伏笔和过渡吧，看似不相干，其实挺重要，下面要转场了，小宁同学迟早会出场滴，已经提上计划日程，表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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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朵的送嫁队伍迤逦出草原的那刻，凤知微正在翻看由宗宸提供的来自各地的密报。</p>
顾南衣和宗宸手下的这个属于她的组织，到底势力有多庞大，她并没有问过，隐约知道宗宸消息极其灵通，并且似乎这个组织，只有一部分是留在她身边，还有一部分散落各地，至于到底都是些什么身份，做些什么，她便不知道了。</p>
宗宸曾经说过，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知道，在某些机诈之中才能显现出真实的懵懂，不被人所疑。</p>
凤知微深以为然，内心里却对宗宸的身份有了确定——四大世家中精擅医道的轩辕氏，早年中兴之主承庆帝轩辕越，曾化名姓宗。</p>
那本由宗宸给她的助她平步青云的小册子中，那女子曾经那样一遍遍写：</p>
“宗越，宗越，只愿花常开，人长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负。”</p>
但愿人长在，人长在，然而那位英华夭矫的轩辕大帝，最终不过在位五年。</p>
凤知微在离京之前，曾经搜罗了一部分大成国史，从中隐隐得到了一些信息。</p>
当年大成荣盛极于一时，当时五洲大陆除孟扶摇的大宛外，尚有大瀚、轩辕、扶风、大燕四国，其中扶风自愿为臣属之国，据说五国帝君当年各自有一段情谊，神瑛皇后在世之时，曾立誓互不侵犯，但历经数代至十数代后，随着大成的越发强大，国事变迁，诸国渐渐臣服于强成之下。</p>
大成一二七年，大燕归顺。</p>
大成二一五年，轩辕末代帝君轩辕璟逊位。</p>
大成三二九年，大成玄景帝夺大瀚国都，大瀚灭。</p>
至此，天下一统，广袤万方土地之上，只留大成火红凌霄花旗帜飘扬。</p>
数百年前那英风明烈奇女子，于长青神山之上发出的琅琅誓言，终被漫漫时光洇灭，连同那些热血传奇，绝代儿女、那些她和他们，写在岁月长河中的一见惊艳一生相许，最终留在了历史背面，不复为人记起。</p>
据说当年五国帝君继承人，因为那互不侵犯誓言，都曾询问过将来要遵守到何时，当时大瀚帝君一声朗笑：“这天下，谁爱要，谁拿去。”</p>
轩辕帝君低咳：“不要拿这种无聊的问题来问朕。”</p>
大燕帝君遥望陆地之南，神态淡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p>
而大成帝后携手宫阙之巅，闻言亦云淡风轻：“管得了今时，管不了后世，向来无铁打的江山，便是我大成，就算今日繁花着锦富盛一时，将来也难免子孙不肖四海不宁，那又何必操心那么多？”</p>
这是野史里流传的故事，至今铮铮飞扬着绝代五圣旷朗风华，据说那个故事的最后，神瑛皇后还曾对着长青神山终年不化的积雪，给子孙后代留下了一条铁训，至于那铁训的内容是什么，只有大成长孙皇族后代才能得知。</p>
而当年退出朝堂的皇族们，想必也曾给子孙后代留下了维护大成皇族血脉的遗训，然而时事变迁，沧海桑田，如今看来，仍然记得并遵守誓言的，只有轩辕氏了。</p>
这位皇族后代，个性宽和，他曾于凤夫人逝后，和凤知微暗示过，他的组织服从凤知微一切调遣，并永久保护她的安全，至于这把握在她掌心的剑，是用来保护自己，还是出鞘伤人，由她自决。</p>
凤知微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p>
有些事走到最后，常常便是四个字“身不由己”。</p>
“秋尚奇重伤不治，淳于鸿提为主帅，朝廷可能派来监军。”凤知微在油灯下翻着密报，忽然抬头看着宗宸，“秋尚奇……真的是战场受伤？”</p>
宗宸默然半晌，答：“不是。”</p>
凤知微沉默，没有继续问下去，一时间心中有微微的凉意。</p>
当皇嗣案爆发，宗宸必然会从各个角度，掐断所有可能****她身世的线索，所以，秋夫人突然重病不能言，所以，秋尚奇在北疆“被流矢所伤”。</p>
一条性命的保全，需要那么多的牺牲，而且，由不得她拒绝。</p>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背负了那么多条性命。</p>
“大越临阵换帅……”凤知微又翻开一封，“战事胶着，大越皇帝不满，本来派三皇子安王晋思宇监军，不想这位殿下监了没两天，临阵斩将，竟然自任主帅！”</p>
她啧啧赞叹一声，道：“好，好，竟然敢冒天下大不韪临阵斩将，这位何许人也？我以前对境外各国不甚关心，竟然没听说过。”</p>
“这是大越嫡出皇子之一，听说很受皇帝宠爱，大越和天盛不同，一直没有立太子，这位呼声最高。”</p>
“个性如何？”</p>
这回连宗宸都沉默了一下，半晌才道：“难以捉摸。”</p>
能有看似温和其实眼高于顶的宗宸如此评价，这位大越新主帅，看来着实不是个简单角色。</p>
凤知微笑了笑，又换了一封。</p>
“……西凉国主驾崩，一岁半皇太子即位，太后临朝听政。”凤知微“咦”的一声，道，“殷志谅死了？”</p>
“据说死了有阵子了，一直秘不发丧。”宗宸道，“直到确定顾命大臣，皇太子才以幼龄即位。”</p>
“为什么秘不发丧？”</p>
“不知道，西凉在殷志谅驾崩后，似乎乱了一阵子，只是被小心掩住了，天盛那段时间，北疆有大越战事，南疆有常家变乱，便没有顾及西凉这边的异常，倒是我们当时有一部分人在靠近西凉的闽南境，隐约得到了一点消息，然后直到现在，皇太子才即位。”</p>
凤知微一笑，将密报撂开，道：“说到底那是别国的事……这是什么？”</p>
密报中夹着几张笺贴，不是天盛风格。</p>
“是密探从西凉转来的一些文书拓版，正是从这些西凉内政往来文书中，我们看出一点殷志谅驾崩后的西凉，曾经按下了国主的丧信。”</p>
凤知微正要看，身侧顾知晓突然爬过来，抓过她手中那几张笺贴，在小肥爪中揉啊揉。</p>
凤知微要拿回来，顾少爷已经助纣为虐的帮他家顾知晓开始拿那几张笺贴叠纸玩，两只笔猴不甘寂寞，一边抓一角的一拉，“嚓”一声，好好的笺贴一撕两半。</p>
凤知微柳眉倒竖，准备把那几只抓过来揍屁股，宗宸打圆场，“没事，也就是个附言，不重要的东西。”</p>
“孩子不能惯。”凤知微叹口气，苦口婆心教育她家死心眼的顾小呆，“女孩子惯坏了，长大以后会很麻烦。”</p>
这个万事不在心的人，为什么就比她还会惯孩子呢？</p>
“不要学你。”顾小呆专心的给他家顾知晓叠纸，头也不抬，“知晓要快乐。”</p>
顾知晓感动的扑过去，用不多的几颗糯米细牙啃他的手指，被她爹嫌弃的推开。</p>
凤知微垂下眼，微微抿了抿唇。</p>
他是在说，不希望顾知晓像她这样，一生被拘束被背负，做不得自己吗？</p>
这实心的玉雕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得如此清楚，又如此语气清淡着，用他的方式来疼怜。</p>
那边顾知晓格格笑起来，顾小呆的叠纸叠好了。</p>
叠得很简单，细长的叶子形状，凤知微怔了怔，认出那是她曾经教顾少爷做过的叶笛。</p>
草原上很少树，顾少爷已经很久没有吹到过他的叶笛，念念不忘，连折纸也折了一个。</p>
顾知晓啊啊的去要，顾少爷却让开她，怔怔凝视着手中的纸叶笛。</p>
一瞬间想到陇西暨阳府那夜，她在他身侧，翻飞着叶子的手指柔软，眼眸里有欲流的星光。</p>
又或是在他真正懂得什么叫死别的那几天，他在屋顶上淋着雨，吹那叶笛吹到唇角绽血。</p>
那冰凉而微咸的感觉，或许就是人生百味里，那种叫做苦的况味。</p>
也许他更喜欢以往那些永恒的平静，但是现在，他愿意去懂那些。</p>
懂得什么叫苦，就会懂得什么叫苦后的欢喜。</p>
将那纸叶笛攥在掌心良久，他起身，找了个盒子，将它小心的装了进去。</p>
顾知晓懵懂的坐在地毡上，不明白为什么她爹为她叠了个玩具，却最终不肯给她，这么宝贝的收起来。</p>
明白的那个人，沉默的抱起她，将脸贴在她细瓷般的小脸上，她的面容亦如这春花娇嫩，而心，却已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老去。</p>
==</p>
有些不能言的情感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苍老，有些欲待爆发的事端在流水般的时光里走向成熟。</p>
入夜的边界小镇。</p>
往北走是草原，往南走是内陆，明天，在这个名叫回尧的小镇上，前来迎接梅朵的迎亲队伍，将和草原王庭的送嫁队伍交接，德州马场的场主，将带回他的续弦。</p>
赫连铮派出了最亲信的青鸟部下护卫送嫁，黄金狮子部直属王庭，多年来受梅朵威压，为了避免生出事端，不仅护卫选了梅朵不熟悉的王军，连梅朵身边侍候的女奴都一个没带来。</p>
庞大的送嫁队伍包了小镇上所有客栈，将梅朵那间屋子团团守护在正中，院子里轮班值卫，灯火通明，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轮班看守，梅朵就算想死，都没机会，更不要说和别人说一句话。</p>
凤知微说过了，对梅朵的一切待遇都尊荣如故，但绝不允许她出任何事，也不许任何人和她搭话，违者自己提头来见。</p>
草原王军自近期的一连串事件后，再不敢对中原女子有任何轻视，对于这位令行禁止心思深沉的大妃，无人敢于违拗她的命令。</p>
梅朵坐在屋子里，呆呆对着灯火，眼泡红肿如桃，一路上哭闹了三天，撒泼，收买，求告，装病试图逃跑，什么办法都使过了，所有的办法都无功而返，四面人群如铁，沉默似巍巍高山，她往哪个方向钻，都撞上不可飞越的墙。</p>
过了明天，一切就尘埃落定，德州距离王庭路途迢迢，她想要回来会很难，而成为他人妻子的她，也必然无颜再回来。</p>
梅朵咬着牙，眼底露出绝望神色，一边细细思索，一边无意识的攥揉着自己的腰带。</p>
立即就有婆子过来，坐在她身边，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的手，像是生怕她抽出腰带立即就挂上梁自尽一般。</p>
梅朵苦笑了一下，松开手。</p>
门吱呀一响，一个婆子走进来，先前那个婆子松口气，笑道：“你可来了，那我去睡。”</p>
后进来的婆子略点一点头，前一个婆子打个呵欠出门去。</p>
后一个婆子一屁股坐在梅朵身边，动作僵硬。</p>
梅朵绝望的叹口气，从桌边起身，往床边走去。</p>
“你还想回去么？”</p>
有点熟悉的男声，惊得梅朵浑身一颤霍然回首。</p>
四面无人，只有那婆子正看着她，见她望过来，眼睛眯了眯。</p>
这一眯间，目光如流金，生出无限勾魂媚色，恍然间便是一人独有的风情。</p>
“克……”梅朵一声惊呼险些出口，却被对方的目光给堵了回去。</p>
“……凤知微真是个厉害角色啊……”一身塞得鼓鼓囊囊扮成婆子的克烈伸了个懒腰，“我教派几乎全部出动，从王庭一直跟到这里，那么多人费尽心思想尽办法，今天才能趁着他们任务快完成，有点松解的时辰，找到一点漏洞，到了你面前……啧啧……”</p>
“你是来救我的？”梅朵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平日里和克烈也没什么交情，这人连自己妻小都不放在心上，居然肯费尽心思来冒险救她。</p>
“就算是吧。”克烈低低的笑，梅朵立即转身收拾东西，“那我们现在走！”</p>
“不用了。”</p>
梅朵愕然转身，克烈迎着她的目光，盈盈一笑，“说实在话，我没办法把你从这里带走，以我和你的交情，似乎我还犯不着为了你，令我手下损失惨重。”</p>
这话虽无情，却是实话，梅朵脸色灰暗下来，停了手，冷冷道：“那你来干嘛？”</p>
“给你一个将来回来的办法。”克烈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这是我教门中的奇药，用了之后，身上渐渐会出现一些紫青瘢痕，看上去像是遭受虐待所致，脉象也会有所损弱，其实于人身并无妨碍，将来你只要能回去，那个样子出现在札答阑面前，以札答阑素来对你的情义，你说……”他一笑住口。</p>
梅朵想了一想，脸上绽出喜色，却依旧半信半疑，女性天生爱美，对这种药效也直觉排斥，半晌道：“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害我？再说这药的药效要是退不去……”</p>
克烈又拿出一个小瓶，道：“解药。”</p>
梅朵望着药不语，克烈无所谓的挑眉，道：“这种药是长期才会出现瘢痕，也就是说你现在吃，在嫁过去之后才会慢慢出现瘢痕，将来才会更容易取信于札答阑，让他相信你被凤知微安排嫁进了虎狼之家，受尽苦楚，所以你要我现在吃给你看，也没用，你爱信不信，随便你，实在不放心，还我。”</p>
说着便要去拿药，梅朵一把夺过，将那纸包紧紧攥在手里，眼里闪动森然的利芒，慢慢道：“我从未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便是死了又如何？如果不是还想着见札答阑一面，亲口问问他，那日我早就将匕首戳进心窝！”</p>
克烈淡淡瞥她一眼，眼神掠过一抹讥讽，转开眼不语，他眯着眼睛，想起初见时在帐篷口看见那浅笑而来的黄脸女子，那个不动声色助札答阑解金盟之危，在即位仪式上一箭无数雕连除他、加德、娜塔、梅朵、达玛等人的非凡女子，他想着她黄脸垂眉之后为人所忽视的无双精致眉目轮廓，拥有那样轮廓的女子，怎么会是个丑女？</p>
他盈盈的笑起，如狐的眸子光芒狡黠……草原之王做不做，没那么要紧，只是这人生若是没有了挑战和起伏，没有那些最美丽的鲜血和白骨点缀，还有什么意思？</p>
真庆幸以后还是有的玩……</p>
他含笑，推过一杯茶。</p>
梅朵咬着牙，目光闪烁，克烈笑吟吟道：“这药还有个好处，你那个样子了，那个鳏夫也就不会再碰你，将来你吃了解药，还能以完璧之身回到札答阑身边。”</p>
不再犹豫，梅朵就茶，吞下了包中的灰色粉末。</p>
看着她一点不漏的吃完，克烈眼中笑意更浓。</p>
梅朵静了一歇，脸上渐渐生出一抹微红，她按住心口，轻喘一声道：“你这药……你这药……”</p>
“哦，忘记告诉你。”克烈懒洋洋道，“我先前在里面加了点xx药物。”</p>
“你——”梅朵霍然抬头，挣扎着要起，却发现全身绵软失去力气。</p>
克烈上前，轻轻抱起她。</p>
他抱着她往床边走，含笑俯身，在她耳边，梦幻般的道：“那个老鳏夫，定然得了凤知微的嘱咐，对你严看死守，但是中原人很注重贞洁，只要你不是完璧之身，他心中对你嫌弃松懈，总有你逃出的一日……”</p>
梅朵在他臂弯无力的挣扎着，想说什么，却发现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p>
帐帘垂下，衣物抛出，淡红影绡纱里，朦胧绰约，男子修长的身躯，将婉转柔软的女子覆起……</p>
烛光幽幽灭灭的闪着。</p>
半晌，一声低沉的惨呼。</p>
那惨呼极撕心裂肺，却没有能完全发出声来，似是被人快速用棉被给堵住，闷在了一片黑暗里。</p>
黑暗中床榻微抖，也不知道抖的是床还是人，也不知道是抖着是因为欢乐还是痛苦。</p>
烛光颤了两颤，灭了。</p>
有低笑迤逦在室内。</p>
“……梅姨妈啊梅姨妈……当你这样烂着身体到了德州，你说那鳏夫，会不会认为，草原顺义王把自己用坏了的一个烂货扔给了他？会不会因此恨上札答阑和凤知微？这位马场场主，据说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世，和那位掌管前方粮草运送的禹州粮道很有点关系……梅姨妈，多谢你的牺牲，多谢多谢。”</p>
室内渐渐迤逦开淡淡血气，帐钩晃动，帐帘掀开，克烈漫不经心分帘而出，穿好改装的衣物，离开时，修长手指在门边帐幕上随意一揩。</p>
一道殷然的血痕。</p>
==</p>
当注定要带着满腔仇恨走向自己婚姻的梅朵，一心灰暗的进入德州的马场时，草原在新王和大妃的带领下，进入了全新的时期。</p>
加德的叛乱，最终未能走出大营，被青鸟白鹿黄金狮子三族扼杀于当地，草原汉子不愿自相残杀，加德以“大王身死，王妃作乱”为名，要出兵救王驾的理由被当场推翻，属于他节制的两万王军立即退回大营，加德被三族护卫围困力战而亡，在他死后，昔日的黄金狮子族长家族被正式驱逐出草原。</p>
加德之死，震慑了那群不安分的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势力最雄厚的库尔查家族都失败，别人自然不敢再有异想，因为有异想的人都死了——某一晚有一群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帐篷聚会，第二天大王便亲切召见所有参加聚会的人，将昨夜他们谈的所有内容一一读给他们听，并根据他们谈话内容做了区别对待，有赏座位的，有站着的，有被按跪下的，还有直接人推出去，头回来的。</p>
桀骜的因尔吉贵族从此噤若寒蝉——那晚明明四面看守严密，一个鬼影子都没，大王是怎么知道所有的谈话内容的？</p>
而现在的王庭地位，也更加稳固——十八世活佛诞生于王庭，注定这一代的呼卓顺义王将是王权最为坚实不可摧毁的一代，神权都生于王权怀抱里，人们跪着活佛的同时也跪着顺义王，还有什么说的？</p>
火狐部因为克烈作乱，被逼着退出现有领地，并更换了族长，领地内的乌金矿，赫连铮宣强势收归王庭，宣布由王庭每年根据收益和功劳，给部族分成，避免了草原再次因为这个乌金矿陷入纷乱。</p>
几乎在草原刚刚安定的那时间，凤知微便开始了对因尔吉战士的训练，草原汉子，骑术和下盘功夫都相当了得，但和真正的中原高手比起来，作战技巧还有不足，便由宗宸亲自拨手下高手训练，并在其中选择三千最优秀最精悍最忠心的因尔吉战士，另组成“顺义铁骑”，顾少爷有时候心情好，也会背着他家女活佛去亲自点拨两下，顾知晓天生就有极好的适应能力，无论是飞起还是降落，活佛都觉得奶爸背上，天下第一爽。</p>
宗宸还开出方子，针对草原人因为水土和生活习惯导致的体质不足，进行调养，往年每年草原初生儿在春季疾病高发期，都会死上一大批，自从宗宸来了后，草原几乎就没有夭折的孩子。</p>
在赫连铮王权稳固的同时，新一代的大妃，在草原也收获了不下于牡丹太后的威信和地位。</p>
训练“顺义铁骑”时，后期的首领，渐渐换成了一个姓魏的少年。</p>
这个人物是这么出场的。</p>
某日，战士们最为景仰的顾大侠，带着一个蓝衫飘飘的汉人少年过来，观看铁骑操练。</p>
很有表现欲的因尔吉战士都觉得最近自己突飞猛进，遂使出浑身解数展现风采，等着那看起来有点纤弱的少年，表现出他的惊叹和赞赏。</p>
结果那少年不动声色看完，只评价了三句。</p>
“动作傻！力道弱！应变差！”</p>
生生将三千彪悍汉子说青了脸。</p>
那天那蓝衫飘飘的少年，迎着三千可杀人的不服气目光，单手下场，连挑三千铁骑的八位首领——大王的八彪亲卫。</p>
八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地上滚落了一地眼珠子。</p>
“爬不起身”的八彪，趴在地上撑着下巴想，咱们跟着大王大妃，这演戏天分越发高超了，叫倒下就倒下，叫装死就装死，叫往左滚三圈，绝不往右滚四圈……</p>
魏姓的少年，轻而易举的获得了草原汉子的诚服，自此时常出现在战士们的训练场地，和战士同吃同住，这人为人和蔼，极有才识，和战士们混得厮熟。</p>
渐渐的人们知道，这少年是个可怜人，某次遇袭中失去记忆，茫然行走，一直流落到草原，不知其来处不知其去处，只隐约记得自己姓魏。</p>
善良博大的草原，接纳了茫然不知其所以的游子，就连大妃，也曾经设宴招待这魏姓少年，此举又获得人们一致赞誉。</p>
一晃间已是数月，八月初秋，朝廷来使，主持活佛坐床仪式。</p>
呼音庙为活佛准备了盛大的庆典，顾知晓第一次被迫离开她爹，十分之不耐烦不合作，凤知微威逼利诱着，威逼她不乖就让她从此一个人睡，利诱她乖就允许她和她爹一起睡，才把十八世活佛搞定。</p>
那位来使居然是个熟人，很熟很熟的那种——辛子砚。</p>
神圣的坐床仪式上，香烟缭绕的呼音庙中，朝廷来使辛子砚和顺义大妃凤知微，在长熙十三年的秋，在帝京七日之后，第一次相见。</p>
相视微笑，揖让甚欢。</p>
“大妃别来可好？”辛子砚一个长揖到地，彬彬有礼。</p>
凤知微望着他大半年不见微微泛白的鬓角，眼前突然掠过那年兰香院树上月白色的屁股。</p>
那年她救他出他家河东母狮的菜刀杀手，不久后他陷她于大成皇嗣第一案，致使她失去唯一亲人。</p>
这是仇人。</p>
不过她早已学会对着仇人微笑。</p>
“托辛大人福。”她回礼优雅，“一切安好，大人可好？帝京居，大不易，看大人神采焕发，想来甚为得意。”</p>
辛子砚目光一闪，抬头看她，他一直不知道凤知微就是魏知，因此印象中只有这女子当初常贵妃庆寿宴斗诗的才华横溢，和金殿受封圣缨郡主随赫连铮别帝京时的漠然从容，如今半年后再相见，那女子从容如旧，当初矫矫于金殿上的锋芒却已暗藏，温存和煦如潺潺温泉，可他却因此突然生出寒意，像看见长天之凤收起利爪，于皑皑雪山之上，偏头用精芒暗闪的眼眸看你。</p>
目光如海平静，只为随时可涌出将天地淹没的浪潮。</p>
“不敢。”辛子砚垂下眼眸，退后一步，“一切托赖陛下恩慈，托赖楚王殿下宽和，子砚受主子们恩惠深重，无论诸般大小事，主子若有一时想不着，子砚必为主上戮力效命而已。”</p>
他是在说，当初皇嗣案和宁弈无关，是他个人意志吗？</p>
凤知微淡淡笑起。</p>
如果宁弈真的想保护她，金羽卫就不会在他离京后交给辛子砚。</p>
如果宁弈真的从没想过动她，金羽卫对凤家的追查会在很早就结束。</p>
如果没有宁弈的默许，有很多事根本不会行使得那么方便。</p>
他是云端总控的手，手也许没有直接戳出刀，但是手一松，刀掉落，一样也能伤人的。</p>
“是的，一切托赖主子们的福泽。”凤知微越笑越可亲，“看来楚王殿下深受陛下爱重，想必东宫之位迟早，等先生回京，请代为祝贺。”</p>
辛子砚抬头看她，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暂时不回京，这话，还是大妃亲自对殿下说吧。”</p>
凤知微怔了怔——辛子砚也会到北疆战场？宁弈将他的得力亲信派往北疆，是要彻底把持天盛军方吗？但是辛子砚一个书生，跑来有什么用？难道是来做监军？</p>
“大人说笑了，草原帝京，迢迢千里，知微在帝京已无亲人，此生也不再有回归之日，想必无缘再得拜见殿下，真是遗憾。”</p>
说着遗憾，她的表情却毫无遗憾，笑一笑，转身，准备结束对话。</p>
既然辛子砚你来了，那么很好，等着吧。</p>
她身后，辛子砚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一句话似要冲口而出，却在看见她决然离去的背影后，终于停了下来。</p>
算了……她总会知道的。</p>
==</p>
坐床仪式后不久，是顾知晓两岁生辰。</p>
顾知晓的生辰，目前只有凤知微知道，当初那个华贵的金锁片，看似没有字，凤知微却于某日就着烛火观赏时，在投射在墙上的光影中，看见了一排生辰八字。</p>
原来锁片中空镂刻，只有透光才会显影，这是极其精妙的设计，寻常富贵人家都不能有。</p>
中原风俗，矜贵人家的孩子的生辰八字，对外报的都不是准确时辰，以防被小人所趁，凤知微发现这个秘密后，更干脆，连日子都给顾知晓改了。</p>
当晚，王庭花园的草地上，所有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金黄的烤全羊滋滋的冒着油，火光映着顾知晓通红的小脸，对着她爹笑得眉眼花花。</p>
赫连铮用肩头拱拱凤知微，挤眉弄眼，“我发觉这丫头只有对顾南衣才笑得最好看。”</p>
凤知微有点吃味的道：“当初最先抱起她的还是我呢，真是个吃里扒外的。”</p>
“女人都是这样。”赫连铮长叹，“当初最先向你求亲的还是我呢，到今天你都没给我进你的房。”</p>
“我主动进过你的房你还不满意？”凤知微淡定的切着羊腿。</p>
“你主动上我的……”赫连铮话还没说完，凤知微已经塞过来好大一块羊肉，将大王絮叨的嘴给堵住。</p>
“我说……你真打算……上战场……”赫连铮满嘴的肉，呜呜噜噜的问。</p>
凤知微垂下眼睫，掩住流光变幻眼神，半晌道，“赫连，草原从来都应该是你一个人的，无论魏知回来不回来，都不应该牵涉到你的草原，你为什么坚持要我统带顺义铁骑？”</p>
“我的草原，就是你的。”赫连铮咽下肉，拍拍肚子，“我管不了千秋万代后世百年，但只要我在一天，你就必须被我保护一天。”</p>
凤知微默然不语，长睫毛下眼色迷蒙湿润。</p>
赫连铮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她选择以魏知身份参与天盛对大越战事，就意味着她踏出了重回朝局的第一步，意味着她将正式走上和宁弈对弈天下的舞台，是非生死，从此再不能回头，作为深爱草原的草原之王，他应该选择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而不是义无反顾趟入浑水。</p>
然而他，连犹豫都不曾有。</p>
“不要告诉我你不需要保护。”赫连铮仿佛什么都不曾想，只在仔细的为她切羊肉，很细致的切成薄片，并一把推开想要来偷吃并偷听的牡丹太后，“不要告诉我你不寂寞，知微，我只希望你，在走过黑夜的那个时辰，不要倔强的选择一个人。”</p>
他用刀尖挑着羊肉，出神的咀嚼几口，突然把刀子一抛，站起身来，振臂大吼，“凤知微，老子永远是你的！”</p>
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众人全部傻傻抬头看他，牡丹太后张大嘴仰望着儿子，半晌嘴边，连着一线涎水，“啪嗒”掉下一截羊腿骨。</p>
“爹爹！”</p>
忽然又是一声尖吼，声音细弱娇嫩，和赫连铮大吼的浑厚惊人天壤之别，然而其气势和杀气腾腾却丝毫不逊。</p>
“你的！”</p>
众人唰一下转头，再次傻傻的发现，那一嗓子，竟然是两岁都没开口的顾知晓吼出来的。</p>
真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石破天惊。</p>
顾家知晓，腆着个小肚皮，站在赫连铮身边，学着赫连铮的姿势，叉腰仰头大叫，“爹爹！你的！”</p>
她没法完整的说句子，两个字两个字的吐，但所有人都瞬间听懂了，她是在学赫连铮那句话。</p>
那一大一小迎风而立，庄严神圣，底下一堆人就火仰望，木雕似的。</p>
宗宸突然开始咳嗽。</p>
凤知微难得的忘记形象叼着个肉片发呆。</p>
八彪捂住肚子滚到草丛后面去了。</p>
牡丹太后抱着她家察木图，抓紧时间教育：“幺儿，你看，这就是榜样的负面作用，都是不学好的货……”</p>
快要临产的华琼，艰难的挪动她的大肚子，避免她的娃，受到****影响……</p>
只有养出那出口惊人的彪悍娃娃的顾少爷，依旧淡定如前，抱过他家小囡，把因为大吼喷出的口水擦干净，指指凤知微道：“她的。”</p>
“你的。”顾知晓不依。</p>
回过神来的凤知微开始咳嗽，拼命的想要阻止顾少爷接下来的话，可惜顾少爷一向对什么暗示都当作耳边风，抱起他家娃娃，脸对着脸，十分严肃的教育：“我是她的，你是我的，所以你是她的。”</p>
赫连铮喷出一口水。</p>
凤知微以手支额……拜托，顾少爷说话不要这么越来越流利好不好。</p>
没听懂这句话却隐约感觉她爹不要她的顾知晓开始开哭，声音尖利如杀猪刀。</p>
察木图立即跟着开始二重唱，凤知微无奈的堵起耳朵，在一片吵嚷中，看见草原尽头升起明亮的月色，月色下，人人唇角都有淡淡笑意，看见她喜欢的人们围拢身边，一个不少，远处不知道谁弹起草原独有的东古拉琴，歌声沧桑而悠长。</p>
天快亮的时候，凤知微惺忪的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睡在顾南衣腿上，赫连铮睡在她腿上，牡丹太后枕着赫连铮肚子，自己肚子上放着察木图，顾知晓脸上犹自带着泪花，紧紧抱着顾南衣的腰，那从来距离人群远远的少年，坦然在众人中间安睡。</p>
而远处，隐隐响起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刀枪出鞘的摩擦声，响起悠长雄浑的号角，吹彻草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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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四年八月，呼卓部以为四千战死因尔吉战士报仇为名，再出一万军，进入天盛对大越战场。</p>
同月，顺义王妃怀孕，因胎位不稳在王庭闭门不出养胎，朝廷得知此讯，特命边境离州给大妃送去大量养胎药物。</p>
长熙十四年八月，因对大越战事节节败退，天盛朝廷派出监军，并调集北疆边境离、平、禹、豫四州边军，及漠北道府军二十万，将与大越决战于禹州外胡伦草原白头山。</p>
－－－－－－题外话－－－－－－</p>
嗯，这章算是交代一些必须的伏笔和过渡吧，看似不相干，其实挺重要，下面要转场了，小宁同学迟早会出场滴，已经提上计划日程，表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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