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四章 爱之阔大（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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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吃药。”</p>
“哦……咦宁弈你看！”</p>
“不用看，宁澄不会出现，燕怀石没有过来，刺客根本不存在，华琼肚子里的孩子没事……我说凤知微，你这招已经玩腻了，别想再转移我注意力——吃药。”</p>
“哦。”</p>
某个想使诈被识破的人，乖乖要去接药碗。</p>
“我喂你。”宁弈一让，“不然你又不知道玩什么花招。”</p>
“你又不方便，喂什么喂。”凤知微躲闪，“我怕你喂到我鼻子里去。”</p>
“我看得见你。”宁弈答得简单，却似有深意。</p>
凤知微不说话了，眉毛耷拉下来，她不是任性的小孩子，良药苦口自然知道，只是这药也太恐怖了些，就算是童子尿估计都比这好喝，她喝了很多天，不仅没能喝习惯，还越喝越畏惧。</p>
醒来已有一段时间，除了这恐怖的药，凤知微享受到自幼至今最好的待遇——身周亲朋环绕，殿下亲自照顾，在这段凤知微没有力气拒绝的日子里，宁弈表现出了绝大的耐心和细致，一些日子下来，等到凤知微有力气去推拒，有些事已成习惯，再推拒反倒成了矫情。</p>
朝夕相处，向来最能消磨掉意识深处的敌意和抗拒，从生死之境走过一回，也最容易令劫后余生的人们放松心防而心软，本来就是心思相像很有默契的两个人，到得后来，渐渐便少了疏离，多了亲切，少了戒备，多了一分温软的心境。</p>
杯盏银勺交击声细脆响起，坐在她榻前的宁弈神情宁静，银匙里药汁不仅味道恐怖气味也很嚣张，他似乎没闻见，还特意在自己唇边嗅了嗅，才准准的递到她口边。</p>
凤知微看着袅绕热气里，他原本波光明灭此刻却有些暗淡的眼神，心口一堵，一口药不知不觉便咽了下去。</p>
四面很安静，屋顶上有细细碎碎老鼠般的声音——那是顾少爷在吃胡桃，听着很安逸。</p>
不屈不挠将一碗药喂尽，凤知微吐出一口长气，还没来得及开口，雪白的帕子已经轻轻按在了她唇角，“别动。”</p>
拭尽唇边残留药汁，凤知微再次张口，这次一枚甜兮兮的东西投入了她口中。</p>
“陇西的九腌蜜梅，”宁弈似乎自己也在吃，“我看不错。”</p>
“都被当成小孩子了。”凤知微笑，“真正做小孩子时生病，也没这个待遇。”</p>
“那便现在补给你。”宁弈笑笑，抚了抚她的发，“加倍的。”</p>
凤知微心中又是一颤，转开眼光，看着窗外秋景，道：“今儿天气不错。”</p>
“去外面坐坐吧，也透透气。”</p>
顾少爷飘下来，一手拎起病人，一手拎起软榻，不劳殿下费神的将人送了出去，本想软玉温香抱抱佳人的殿下，有点郁怒的跟着。</p>
顾少爷生疏笨拙的给凤知微铺好软榻，将她往上面一放，又呼啦啦给盖上三层毯子，凤知微埋在厚厚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艰难挣扎着和他说谢谢。</p>
顾少爷满意的坐回屋顶继续吃胡桃了，凤知微向宁弈求救，“快点……压死我了。”</p>
宁弈笑一笑，揭去两层毯子，给她重新整理好铺得凌乱的褥子，有点得意的道：“你看，你还是缺不了我。”</p>
真是自恋啊，凤知微不承认，“暂时而已。”</p>
“暂时也好，”宁弈坐在她身侧，“我就恨你太要强。”</p>
凤知微不说话了，两人静静坐着，秋色已深，园子里一色深深浅浅的红枫，夹杂着各色菊花浅紫明黄，华美而萧瑟，天空很高远，偶有南飞的北雁，浅黑的羽翼划出洁白的弧线，将一朵云掠散。</p>
两个人一坐一卧，在沉静的秋景里分享彼此的沉静，听花瓣从枝头簌簌散落，听鸟儿的翅膀掠过带露的草尖，听残破的荷叶上泻下晶莹的水珠，看见看不见，没那么要紧，景在心中，人在心中。</p>
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远处隐约有一点细碎声响，似是步伐匆匆向院子而来，凤知微抬起头，慢慢笑了下。</p>
“保重。”她道。</p>
宁弈慢慢俯下身来，微热的呼吸拂在她耳边，凤知微微微一让，也让不到哪去，感觉到他的唇最终贴在耳侧，润而软，和语气一般的轻，“等我。”</p>
凤知微默然不语，他轻轻的咬她耳垂，不轻不重的力度，有点刺痛有点痒，却又似乎不是痛痒在耳垂。</p>
他的华艳又清凉的气息，秋日云一般悠悠远远的罩下来，而眼神似飘摇的舟，要载了谁的心，荡过分离的彼岸去。</p>
她不说话，他便不让，耳边有低低的呼吸，轻而浅，似是怕惊了她此刻的脆弱，但那咬啮里又带点不屈不挠的力度，凤知微微只得无奈的笑起来，推开他，用手护住耳，半晌道：“总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p>
她抬手，就势抚了抚宁弈的下巴，触手有点胡茬，她一笑轻轻拔去，换得他低沉的笑，她眼波流动，嫣然道：“我记住你现在的轮廓了，到时候给我查出瘦了，可不饶你。”</p>
“如何不饶我？”宁弈的笑声带了淡淡快意。</p>
“杀了你，和你势不两立。”凤知微微笑答。</p>
“好，等你来查。”他撒开手，笑意里多了几分****，“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别说脸，哪里……都可以。”</p>
凤知微缩回手，白他一眼，想他看不见，也无可奈何，悄悄摸了摸自己耳垂，是咬红了，还是自己变红了？</p>
“把那孩子带去吧。”她道，“我当初救下他，就是想着是不是可以对你的眼睛有帮助，不想最后是给我用了，还有那位名医，你看看是不是也带去，一起想想办法。”</p>
“那是你的名医。”宁弈语气突然有些淡，“不会供我驱策。”</p>
凤知微有点诧异的看了看顾南衣方向，确实，那位名医很是神秘，到现在为止她也没见过，顾南衣并不提起这个人，要不是别人转告，她都不知道有这人存在。</p>
她不再问，转移了话题，道：“你去了那边，注意下，当初在陇西伏击我们的那批高手，那是首领左肩曾经被我伤过，那边的官场被常家把持的一定更狠，你千万小心。”</p>
“守好南海，不让它成为常家退路，便再无顾虑。”宁弈道，“你相信我，我也信你能守好。”</p>
“我还等你一起回京呢。”凤知微一笑，推他，“去吧。”</p>
宁弈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掌心，一笑，随即决然转身。</p>
远处宁澄跟了上去，他先前盘腿坐在假山石上，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这个方向。那眼神有点空，有点凉，有点犹豫，有点不安。</p>
两人的身影穿越层层枫红，渐渐消失。</p>
就在园子外，南海布政使等三司，正等候着楚王车驾。</p>
而在更远的城外，南海将军率南海边军十万，于迎风飞舞的旌旗和连绵如海的枪尖间，等候着征南主帅的到来。</p>
就在昨日。</p>
闽南将军常敏江起事，奉五皇子为帝，率军十五万起于闽南乔官县，杀县令方德祭旗，兵锋所指，连下五县。</p>
朝廷急调一线边军，将镇守陇南道曹可冰、孔士良两部人马向西南推进，调南海边军十万布于南线，以闽南道钦差大臣、楚王宁弈为主帅，迎战叛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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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弈的身影消失很久之后，凤知微才将目光收回来，垂下眼睫，捶捶有些酸痛的腿，笑了笑。</p>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对她身体造成了很大伤害，以至于恢复需要很长时间，唯一她有点奇怪的是，体内那股灼热的气流，似乎比以前又浑厚了些，却又没有像以前那么灼热熬人，倒有点在丹田之内，慢慢稳定的趋势。</p>
生死边缘走一遭，说不定因祸得福呢，她想。</p>
园子外又有步声传来，有一人的步伐特别的轻快干脆，凤知微眯眼一笑，一定是华琼。</p>
果然不错，一会儿华琼就以孕妇不能有的敏捷转过回廊出现在她面前，身边是燕怀石的母亲陈氏，身后侍女捧着新鲜的石榴，华琼拈起一个，笑着对她扬了扬。</p>
凤知微微笑看着她，她很喜欢华琼，不仅仅是因为初见那一刻这女子给她的震撼，还有这段日子接触里，华琼表现出的超于他人的明朗和聪慧，她明朗却不放纵，敢作敢为里也有善于为他人考虑的细腻，狠也狠得，收也收得，着实是个人才。</p>
“您今天可好些了？”华琼是每日都来的，燕怀石揽下了船舶司建立事务，忙得团团转，她这个夫人就负责来表达关切，这女子不拘虚礼，凤知微和宁弈，也早已免了她通报见礼的繁琐。</p>
“和这天气一样，不错。”凤知微看着她细细剥出鲜红饱满的石榴子，一颗颗细碎晶莹，目光对屋顶掠了掠，华琼立刻心领神会的拿起一个抛上去，顾少爷接了，瞬间又抛回来——不是胡桃，不要。</p>
华琼顺手便把那石榴剥给自己吃，笑意盈盈。</p>
陈氏倒是一向的中规中矩，给凤知微见礼，看见华琼自己先吃，忍不住眉头一皱，叱道：“琼儿！仔细规矩！”</p>
华琼笑笑，凤知微已经急忙道：“不妨事，燕夫人有身子呢，可不能亏待双身子的人。”</p>
她打圆场，陈氏却没有笑，目光从华琼腹部上掠过，眉毛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皱。</p>
婆媳俩坐得远远的，一个坐姿端正，一个满不在乎，说话语气也有些生疏，全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热络和感激。</p>
燕家祠堂陈氏母子生死一线，华琼挣脱燕家人的看守赤足跋涉十几里来救，不惜祠堂门前溅血，才叫开了祠堂的门，这份恩德之重，换成谁家也会当菩萨供起来，陈氏怎么会这种态度？</p>
凤知微目光落在华琼腹上，一个存在心中已久的疑问再次浮出来，但是现在以她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p>
陈氏例行问候几句，便要走，对华琼使眼色，华琼笑道，“娘您先过去吧，我给魏大人整理下书案再来。”</p>
陈氏欲言又止，还是和凤知微告辞了离开，凤知微笑笑，转向华琼。</p>
华琼瞟她一眼，不急不忙将石榴吃光，吩咐侍女，“不错，好吃，去再要些来。”</p>
侍女去了，凤知微目光落在盘子上，里面还有十几个石榴，根本吃不完，哪里需要再要？看来这女子冰雪聪明，是要和自己说什么了。</p>
“魏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华琼坐在她身侧，轻松的一拂头发。</p>
凤知微用目光表达了对她腹部的疑问。</p>
华琼肚子并不大，五六个月的模样，然而五六个月前，燕怀石还在帝京，根本没回过南海。</p>
低头看了看肚子，华琼一笑，再次一语石破天惊，“您猜的对，这孩子，确实不是怀石的。”</p>
凤知微吭吭的咳嗽起来，就算是猜到，乍然听见这么坦然的一句还是被震了。</p>
华琼立即伸手过来给她轻轻拍背，凤知微又是一愣，华琼已经把手收了回去。</p>
她轻轻抚着腹部，笑意淡淡，眼神中终于多了点忧伤，“我是乡下女子，父亲以前做过一任县官，后来辞官归故里，开了个私塾，我家的私塾，就在怀石母亲的尼庵那边，她在庵里很受欺凌，家父和我看她可怜，常常给点周济，我和怀石，因此很小就认识了。”</p>
呵，不受待见的富家子和贫家女的故事。</p>
“别以为那就是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华琼又是令人震惊一句话，“怀石并不喜欢我。”</p>
凤知微一口茶险些喷在了被褥上。</p>
“陈氏是个典型大家女子，她虽然感激我家，但并不可能欣赏我这样的野丫头，怀石受母亲影响，对我也无绮思，只是感激我家照顾，和我相处得好些，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就是一对儿了。”</p>
华琼慢慢的咬着石榴子，轻轻道：“父亲去世那年，拉着我的手，说，齐大非偶，不要和燕家结亲，不然将来我会很苦，我听他的，做了第一位女私塾先生，嫁了本村的一个落第秀才。”</p>
“秀才体弱，婚后没多久就****病榻，我侍候他一年多，还是去了，我因此落了个克夫的名声。”</p>
“那这个孩子……”</p>
“秀才的。”华琼道，“遗腹子。”</p>
凤知微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祠堂那天这女子多么的理直气壮啊，多么的杀气腾腾啊，那神情气概看在谁的眼里都不会怀疑，燕长天不姓燕。</p>
燕长天还真的不姓燕……</p>
她居然就这么顶着别人的孩子跑去敲第一家族的祠堂，面不改色的表示这是人家的长房长孙要进去，并用这个假冒的种，救了两条性命，间接的导致了燕家和整个南海形势的变化。</p>
凤知微生平第一次，对同性产生了佩服。</p>
只是还有个问题，有点不对。</p>
“怀石近期不在南海，燕家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出异议？”</p>
“一方面是给你们当时的围困和我的气势给镇住，忘记去算日子，”华琼道，“另一方面，在听说钦差将到南海道开办船舶事务司，怀石很可能会成为总办之后，我就知道燕家一定不会放过他，于是我曾经散布过，怀石近期有偷偷回南海看过我。”</p>
“为什么？”</p>
“这个孩子是遗腹子。”华琼轻轻抚着腹部，脸上满是将要做母亲的光彩，“没有人知道秀才给我留下了孩子，我想着，怀石的身世，是他的一大软肋，怀石之前没有威胁，燕家不把他看在眼里，不会动他，一旦怀石出头，燕家迟早要拿这事来驱逐他，而对于一向重视子嗣的燕家，没有什么比一个长房长孙更有用的挡箭牌了！”</p>
凤知微怔怔的望着华琼。</p>
这个女子，比她想象得还要聪慧几分，目光深远心有丘壑，竟然就凭推断，就早早做出了这么个影响巨大而又无比正确的决定。</p>
她疏朗的笑意背后，是细密而勇敢的心思。</p>
“你……”很久以后凤知微终于问出了口，“爱他，是吗？”</p>
没有深切至于入骨的爱，断不能做到如此地步。</p>
华琼的笑意，在乍一听见这个问题时，暗淡了几分，然而很快再次扬起，轻快的道，“是的。”</p>
她答得干脆，两个字却含义深得令凤知微沉思。</p>
明知道良人心中无她。</p>
明知道婆婆并不接受她。</p>
明知道这么做世人笑她攀龙附凤贪心势利。</p>
却不惜自损名誉，自伤****，千万人面前撒出一个心意沉重的天大谎言，只为救爱人一命。</p>
凤知微此刻才真正明白她的勇气。</p>
原以为两情相悦，当面求嫁自然十拿九稳。</p>
然而她其实是揣着一怀不安，完全没有把握的在祠堂门口求嫁，一旦燕怀石说出“不”，等待她的将是燕家绝不留情的报复——祠堂前外姓闹事，打死无干。</p>
“现在也算得成正果了。”她含一抹庆幸的笑，欣慰的看她，“从今后你是燕家家主夫人，再无人可以轻视你。”</p>
“不。”</p>
正准备喝茶的凤知微再次手一软，杯子险些落地，华琼一把接住。</p>
“姑奶奶你不要每次都吓我好不好？”凤知微苦笑。</p>
华琼却放下茶盏，一把抓住她的手，“带我走！”</p>
凤知微怔怔的抬眼看她，再怔怔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要不是确认华琼不会爱上她，她差点以为这又是第二个芳心错送的韶宁了。</p>
“燕夫人……”她示意两人交握的手，提醒她于礼不合。</p>
华琼却不放，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p>
“你知道我是……”凤知微有点疑惑，她的面具十分精致，她扮男装也十分在行，这女子怎么看出来的？</p>
“殿下看你的眼神。”华琼抿嘴一笑，“我是过来人，我懂。”</p>
凤知微默然半晌，不想纰漏竟然出在宁弈那里，不过好在像华琼这样外在大气内里聪慧细腻的人也不多，更没有多少人如她一般懂得感情，不用太过担心。</p>
随即她悻悻道：“其实殿下是个断袖。”</p>
华琼哈哈的笑起来，笑声清越，“您真是别扭……殿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断袖？”</p>
“他是怎样的人？”凤知微突然想知道别人眼里的宁弈。</p>
“殿下并不是多情之人，相反，他很绝情。”华琼道，“您没有亲眼看见这段时间的南海，殿下手段之绝之冷之无情，令很多人心惊，他是真正成大事的人，忍性绝心，不动则已，一动则雷霆万钧，这样的人心怀天下，做任何事都未雨绸缪，并不允许出现差错偏移……连同他自己的心。”</p>
凤知微笑了笑，道：“是，收拾得很好。”</p>
“只泼在了您这里。”华琼做了个干脆有力不容置疑的总结。</p>
凤知微不做声，眼神里有种微微温软的东西，华琼在她对面爽利的笑着，秋日的阳光洒在身后平整阔大的白石庭院里，有种如海般的浩荡。</p>
“那为什么要走？”半晌凤知微转了话题。</p>
“为了我自己的幸福。”华琼道，“怀石心中没我，我这样嫁了他还是没我，那日求娶不过是我的权宜之计，真要他这样闷声不吭认了别人孩子做燕长天，他愿意我还不愿意。”</p>
“这是你该得的。”凤知微淡淡道，“没有你抛却名誉冒险之举，怀石不能有今日，他若停妻再娶，别说别人，我也不依。”</p>
“他愿意娶我，是我不愿意嫁。”华琼傲然一笑，“我华琼，岂可嫁给一个勉强娶我之人？我这样嫁给他，他就算一生敬我厚我，也永远不会爱我。”</p>
凤知微凝视着这女子复杂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她的骄傲和自尊，她这样嫁给燕怀石，陈氏和燕怀石难免心中有疙瘩，会觉得委屈，一个怀着他人遗腹子的出身平凡的村姑，确实是配不上燕家家主的，何况燕怀石对她的感情，还不算是爱。</p>
换成其他女子，也许会因为那样的功劳而坦然嫁入燕家，但是华琼不会。</p>
“等你离开南海时，我要跟你走。”华琼执着她的手，恳切的道，“你以一介布衣女子之身，能平步青云，深受当朝倚重，我很仰慕，请让我做你身边的人，带我看更阔更远的天地。”</p>
“你想清楚，一旦离开，怀石不再欠你什么，很可能会另娶他人。”</p>
“如果他那么容易便忘记了我，那我哪里值得为他寻死觅活流连不忘？”华琼坦然一笑，“喜欢，也要有自尊的底线。”</p>
日光下那女子身姿笔直，松般的超拔刚强，她迎着阳光的眉目清朗爽利，目光清亮。</p>
“我不要任何人因为我的施恩而迁就我，来成全一段不算美满的爱情，我不要在婆母和丈夫的施舍下做了燕家夫人，顶着尊贵的姓氏安详度日，我要做掌控自己的女子，在天盛王朝的山海风物中淘洗淬炼，我要他燕怀石终有一日，不得不抬起头认真看我，我要他终有一日明白，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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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华琼深谈过一次后，凤知微想了很久，华琼说那番话时，秋日阳光下熠熠眉目不住在她脑海中闪回，她突然觉得，也只有那样一个潇洒任侠的女子，才敢于对苍天琅琅发誓，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于所有，而她，也确实朗阔博大，胜过山海。</p>
突然便起了羡慕和淡淡的怅然，觉得燕怀石那家伙福气真不是一般的好，静夜里拥被深思，毫无睡意，想着宁弈的大军不知道到了哪里，南海闽南比邻而居，他一定日夜赶路，想着他失明的眼睛，他为自己耽误了去闽南的计划，以至于到现在都没复明，以这样的状态带领大军，那又是何等的不便，又想万一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他这眼睛又耽搁了那么久，万一真的永久失明怎么办？虽然他不用亲自上阵，但战场上刀枪无眼，那……怎么办？</p>
突然便起了一身冷汗，想着和顾南衣谈谈，请那个名医随军保护宁弈，她仰起头，敲墙。</p>
顾少爷飘然而下，第一个动作先去摸她的额头。</p>
凤知微受了惊吓似的看着他——神了！顾少爷会主动碰人！</p>
顾少爷对她目光全无所觉，这段时间什么都破例了，摸摸额头早已没有任何感觉，他在她脸上摸来摸去，觉得好像还是有点热，于是又去摸自己的脸比对。</p>
他摸自己的脸，面纱免不了要掀啊掀，凤知微呆呆的望着那半掀不掀的面纱间露出的一点半点容颜，感觉自己的一口气哽在了喉间，又暗恨大半夜的怎么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容易被晃花了眼，转念又想点灯估计也一样，看得越清楚越遭殃。</p>
为了避免遭殃得忘记要说什么，她赶紧转开眼，顾少爷却好像已经比对出了结果，将凤知微因为浮想联翩而泛出的热度当作发热，一伸手就拖过一床被子，很熟练的在脚踏上一铺，然后蜷缩着躺下了。</p>
凤知微再次受了惊吓——他干嘛？</p>
她并不知道自己重病期间顾少爷陪床的事，顾少爷自己也不会告诉她，然而她等了半天见没动静，侧身一看顾少爷竟然就那么抱着被子睡着了，长长的个子别扭的蜷缩在短短的脚踏上，很明显睡得很不舒服，以顾少爷极度要求舒适的习惯，很难想象他会在脚踏上睡着，看那姿态熟练自然，很明显，不是一天能养成的。</p>
凤知微倾着身，手扶在床沿，怔怔看着顾南衣，想起那天半夜扑过来撞到床脚的宁弈，心中一颤，手指抠在雕花木床的边沿，一点木屑簌簌落在顾南衣的面纱上。</p>
顾南衣睁开眼，看见侧x下望的凤知微，顿时想起自己当初**夜睡在脚踏上等她醒来，想好的万一她醒来，侧身看他的时候要说的话。</p>
“谢谢你。”</p>
凤知微扒着床沿，一个手软，险些栽下去——今天的意外实在太多了。</p>
正如不会说“对不起”却和她说了一样，永远不知道感谢的顾南衣，突然对她说了谢字，还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候。</p>
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p>
顾少爷现在回到了凤知微重病的日子，那些沉沉压迫的夜里，他睡在脚踏上，一遍遍思考，等她醒来侧x下望时他应该说些什么，说“醒了”？废话，说“睡得好吗？”还是废话，说“没事了？”全天下最大的废话。</p>
他这辈子就没说过废话，要说就说必须要说的。</p>
那些夜晚的时辰，一分分的溜过去，他总是等不到她醒来，那样长久的，近乎无望的等待，那些沉重的表情和叹息声里，他竟然慢慢懂得了，自己心上那陌生的沉沉压着的东西，就是他们所说的害怕和焦灼的情绪，很淡，但是在他空白了十几年的世界里，终于第一次发生。</p>
如同往日她笑吟吟给他剥胡桃时他心中风般的轻快，如同她和他吹起叶笛说要找他时他心中云般的温软，如同她一脸贼笑给他换女装时他心中雨般的柔润，现在他想明白了，那是小时候他们常说的快乐、幸福、高兴……所有明亮的欢快的情绪。</p>
如同那怕她死去时的沉重，那叫恐惧，想到她会死去时的心血微凉，那叫悲伤……他在那些日子里，终于懂得。</p>
或许离真正的感觉还差着距离，或许一时还复杂难解，却是他注定贫瘠苍白一生里，逐渐开始抹上的饱满鲜艳的色彩。</p>
这些，都是凤知微所给予，别人再不能有。</p>
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唯一该对她说的，是谢谢。</p>
谢谢她的存在，谢谢她的耐心，谢谢她将他封闭的堡垒打开一线，让他看见一点鲜亮的天地。</p>
不觉得以前不懂这些有什么不好，但是觉得现在懂得一点这些，更好。</p>
因为如果他懂，他就更像凤知微，像所有那些说他不同的人们，然后，他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凤知微快死了他都不知道。</p>
所以应该和她说，谢谢你。</p>
顾南衣觉得，想说的话就一定要说出来，上次等了那么久，险些永远也没能对她说出口，这次自然不能放弃。</p>
他说完，觉得了了心事，抱着棉被继续睡了。</p>
某个可怜的人却被他惊得睡不着了，凤知微从上往下瞪着他，看他抛出一块砸人的石头后居然又睡了，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搡他，“哎，哎，别睡，起来解释清楚。”</p>
顾少爷睁开眼，目光清亮如秋水一泊，“什么？”</p>
他已经忘记了。</p>
凤知微无奈的看着他，“你说谢谢我。”</p>
“哦，”顾少爷想了会，拍了拍自己心口，慢吞吞道，“你快死的时候，这里很难过，谢谢你让我懂得了，什么叫难过。”</p>
谢谢你让我懂得，什么叫难过。</p>
凤知微深深望着那个扣着自己心口，一本正经和她道谢“懂得难过”的男子，慢慢咬住了下唇，良久，眼圈渐渐镀上一层淡淡的红。</p>
屋内月色浅淡明灭，雾气般悠悠浮沉，顾南衣沉在半边月影里，看起来宁静安详，只有凤知微知道，他的宁静安详，不是世人带着温暖和美的那种，他一直生活在漠然而嚣杂的天地，生活在永远的冰库里。</p>
这世上有一种人，沉没在冰水深处，空白一生，世间最简单的快乐和最汹涌的疼痛，对他们来说都淡漠如隔世。</p>
只有在那样冰冷世界里独自长大的人，才明白这句有些荒唐有些苍凉的话，其分量重于千钧。</p>
凤知微望着他，只觉得心底泛起钝钝的痛——相识这么久，她敲开了他的门，却最先教会了他悲伤和疼痛。</p>
“不，”良久凤知微轻轻俯下身，趴在床沿，对月光下那个一动不动，凝定如玉雕的男子，亦如发誓般喃喃道：“不要让你只懂得难过，不，不止这些。”</p>
“我要你走出困住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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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养了一阵日子，还没大好，凤知微便投入了新一轮忙碌之中，闽南战事已起，宁弈已经奔赴战线，她不能再躺着悠游度日，宁弈虽然帮她打好了南海诸事的基础，但是很多的细务，必须她亲自处理。</p>
那晚她还是和顾南衣谈了关于请那个名医去治宁弈眼睛的事，顾南衣却默然不答，逼急了才道：“我命令不了他。”</p>
这句话让凤知微心中一动——这话什么意思？这口气倒像两人在一个组织，然后地位均等，所以顾南衣无法指使？</p>
“让我见他，我和他说。”凤知微觉得，如果和这位见见，也许心中许多谜团也便解了。</p>
谁知道顾少爷直接拒绝，道：“你好了，他便要赶回帝京，那边可能有事。”</p>
凤知微无奈，只好将这事放在一边，又想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能找到当初那批放蛊的人就好了，只是那批人多半是在闽南，还不如指望宁弈自己找着。</p>
她每日马不停蹄的在事务司和官府之间奔波，先是处理当日抢粮事件，宁弈在的时候她重病，周希中一肚子邪火没处发，现在可逮着她了，整日叨叨说要给个说法，擅自开仓也就罢了，平野粮库五个守粮官，竟然给砍翻了两对半！好歹留一个看门呀！</p>
凤知微含笑听了周大人的怒责，然后慎重的推出两名当事人——赫连铮和姚扬宇，表示要砍要杀悉听尊便，周希中对着那两个无赖直抽嘴角，一个是得罪不得的草原王世子，一个是他会试房师姚英的儿子，他能怎么办？最后只得悻悻拂袖而去，再败一局。</p>
不管怎样，开仓从某种程度上也平抑了当前的米价，再加上黄家上官家自顾不暇，另三家收手，南海物价民生开始慢慢平稳，周希中不满，只是因为这本来是他打算在合适时机用来博民望加官声的后手，却被凤知微抢先釜底抽薪做了好人而已。</p>
不过他的怒火很快就被凤知微平息了，凤知微提出，联合其他三大世家，重惩上官家和黄家，两家打垮后剩下的利益，由官府和其余三大世家平分。</p>
这自然是好事，周希中假惺惺表示无论如何魏大人应有一份，凤知微含笑推辞，说自己一个过路钦差，办完差事就走路的，没必要雁过拔毛，朝廷家大业大的，也不在乎是否要和地方上抢这一份，南海好就是他魏知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唯一有个小小要求，就是燕家总领具体事务，最辛苦得多分些，另外拨出产业一成给船舶事务司作为活动经费，相关的利润以后也给船舶事务司，作为将来世家针对海寇，组建海上侦缉营的军费。</p>
这本就是朝廷的意思，周希中也同意了，他一介书生出身，并不明白世家财产的庞大可观，也不知道这个一成如果做起手脚来可以有多少猫腻，铺子分赚钱不赚钱，地皮有值钱不值钱，这些事由精通此道的燕怀石来操作，最后落到船舶事务司手里的，自然都是最肥的。</p>
凤知微心中，还有个打算，上官家和黄家在他们联合打压下，倾倒只在顷刻之间，一旦倒台，数以万计的雇工渔民将失业，如果全部被另外三家吸纳，将会助长三家成为庞然大物，将来难以操控，倒不如立即编起海上侦缉营，将这些人选精英纳入，这些人都是现成的水上能手，简单操练便可以上手，将来闽南战事常氏一旦不利，收缩战线，很可能会逃往海上，和那批勾结的海寇呼应作乱，到那时这批人就是现成的南海新水军。</p>
她只是船舶事务司的钦差，虽然对南海诸事有督管之权，却干涉不到南海军政，宁弈在闽南作战，她要想帮到他，也只有这个路子。</p>
这日凤知微去视察了起建中的事务司，燕怀石动作很快，已经建得差不多，其美轮美奂，几乎快要超过布政使衙门水准，据说在上野的事务司分衙门，天高皇帝远无所顾忌，比这里还要华美。</p>
凤知微看着神采飞扬的燕怀石，心想憋闷了这么多年也就随便你吧，再说你老婆都快被我拐走了，算是补偿你好了。</p>
从事务司回来，去按察使衙门，近期抓获的常家细作以及涉案官员，都在这边进行审问，刚坐定，按察使陶世峰便迎了出来，笑呵呵道：“哎呀魏大人，正要去派人通报你，我这里有点消息。”</p>
“怎么？”</p>
“牢里突然暴毙了几个人。”陶世峰道，“是刚刚捉进来的，审问黄家一个二代子弟得到的线索，那些人出现在南海和闽南交界处的乌吉山，看路线竟像是奔大军去的，我们的人抄小路堵了那些人，一路追逃，那些人竟然奔着丰州来，在丰州城外，伤了几个，捉了几个，还没审问，捉到的几个竟然死了。”</p>
说着便带凤知微去看了尸体，那几人瞪大眼倒在牢中，浑身没有伤痕，眼神却很惊恐，惊恐中有种特别的茫然之态，凤知微看着那样的神情，隐约间觉得有些熟悉，心中一动。</p>
她蹲下身细细在尸体上翻找，陶世峰道：“仵作已经仔细查验过了，没有伤痕，怪了，这人是怎么被杀的呢……”</p>
凤知微身边一直没说话的顾南衣，突然上前一步，指了指其中一人的手腕。</p>
那里有浅浅细细的几道印痕，看样子像是什么东西抓的。</p>
“这个不致死，不过是个小伤口……”陶世峰话还没完，一直仔细看那抓痕的凤知微已经转身，问，“陶大人，你们在哪捉到这些人的？”</p>
“在丰州城外十里处一个废弃的农家宅院。”</p>
“带我去！”</p>
半个时辰后，风驰电掣的一行人，在那座宅院前下马，果然是废宅，四面都没有人烟。</p>
凤知微望着那静静矗立在黄昏中的小院，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和顾南衣低低说了几句，两人让别人等着，下马进入室内。</p>
里外仔细搜寻了一圈，没有人，凤知微刚有些失望，顾南衣突然指指一处废弃的猪圈。</p>
凤知微慢步过去。</p>
金红的夕阳挂在枯黄的草尖上，被深秋的风瑟瑟吹动。</p>
猪圈早已荒废，破损的圈门被风吹得吱嘎吱嘎摇晃，地上满是枯草和结块的猪粪，四面沉静无声。</p>
凤知微一脚踩在一根枯枝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p>
“嚓！”</p>
一个锈迹斑斑的杀猪刀，闪电般砍向她面门！</p>
于此同时凤知微惊呼：</p>
“是你！”</p>
</p>
“来，吃药。”</p>
“哦……咦宁弈你看！”</p>
“不用看，宁澄不会出现，燕怀石没有过来，刺客根本不存在，华琼肚子里的孩子没事……我说凤知微，你这招已经玩腻了，别想再转移我注意力——吃药。”</p>
“哦。”</p>
某个想使诈被识破的人，乖乖要去接药碗。</p>
“我喂你。”宁弈一让，“不然你又不知道玩什么花招。”</p>
“你又不方便，喂什么喂。”凤知微躲闪，“我怕你喂到我鼻子里去。”</p>
“我看得见你。”宁弈答得简单，却似有深意。</p>
凤知微不说话了，眉毛耷拉下来，她不是任性的小孩子，良药苦口自然知道，只是这药也太恐怖了些，就算是童子尿估计都比这好喝，她喝了很多天，不仅没能喝习惯，还越喝越畏惧。</p>
醒来已有一段时间，除了这恐怖的药，凤知微享受到自幼至今最好的待遇——身周亲朋环绕，殿下亲自照顾，在这段凤知微没有力气拒绝的日子里，宁弈表现出了绝大的耐心和细致，一些日子下来，等到凤知微有力气去推拒，有些事已成习惯，再推拒反倒成了矫情。</p>
朝夕相处，向来最能消磨掉意识深处的敌意和抗拒，从生死之境走过一回，也最容易令劫后余生的人们放松心防而心软，本来就是心思相像很有默契的两个人，到得后来，渐渐便少了疏离，多了亲切，少了戒备，多了一分温软的心境。</p>
杯盏银勺交击声细脆响起，坐在她榻前的宁弈神情宁静，银匙里药汁不仅味道恐怖气味也很嚣张，他似乎没闻见，还特意在自己唇边嗅了嗅，才准准的递到她口边。</p>
凤知微看着袅绕热气里，他原本波光明灭此刻却有些暗淡的眼神，心口一堵，一口药不知不觉便咽了下去。</p>
四面很安静，屋顶上有细细碎碎老鼠般的声音——那是顾少爷在吃胡桃，听着很安逸。</p>
不屈不挠将一碗药喂尽，凤知微吐出一口长气，还没来得及开口，雪白的帕子已经轻轻按在了她唇角，“别动。”</p>
拭尽唇边残留药汁，凤知微再次张口，这次一枚甜兮兮的东西投入了她口中。</p>
“陇西的九腌蜜梅，”宁弈似乎自己也在吃，“我看不错。”</p>
“都被当成小孩子了。”凤知微笑，“真正做小孩子时生病，也没这个待遇。”</p>
“那便现在补给你。”宁弈笑笑，抚了抚她的发，“加倍的。”</p>
凤知微心中又是一颤，转开眼光，看着窗外秋景，道：“今儿天气不错。”</p>
“去外面坐坐吧，也透透气。”</p>
顾少爷飘下来，一手拎起病人，一手拎起软榻，不劳殿下费神的将人送了出去，本想软玉温香抱抱佳人的殿下，有点郁怒的跟着。</p>
顾少爷生疏笨拙的给凤知微铺好软榻，将她往上面一放，又呼啦啦给盖上三层毯子，凤知微埋在厚厚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艰难挣扎着和他说谢谢。</p>
顾少爷满意的坐回屋顶继续吃胡桃了，凤知微向宁弈求救，“快点……压死我了。”</p>
宁弈笑一笑，揭去两层毯子，给她重新整理好铺得凌乱的褥子，有点得意的道：“你看，你还是缺不了我。”</p>
真是自恋啊，凤知微不承认，“暂时而已。”</p>
“暂时也好，”宁弈坐在她身侧，“我就恨你太要强。”</p>
凤知微不说话了，两人静静坐着，秋色已深，园子里一色深深浅浅的红枫，夹杂着各色菊花浅紫明黄，华美而萧瑟，天空很高远，偶有南飞的北雁，浅黑的羽翼划出洁白的弧线，将一朵云掠散。</p>
两个人一坐一卧，在沉静的秋景里分享彼此的沉静，听花瓣从枝头簌簌散落，听鸟儿的翅膀掠过带露的草尖，听残破的荷叶上泻下晶莹的水珠，看见看不见，没那么要紧，景在心中，人在心中。</p>
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远处隐约有一点细碎声响，似是步伐匆匆向院子而来，凤知微抬起头，慢慢笑了下。</p>
“保重。”她道。</p>
宁弈慢慢俯下身来，微热的呼吸拂在她耳边，凤知微微微一让，也让不到哪去，感觉到他的唇最终贴在耳侧，润而软，和语气一般的轻，“等我。”</p>
凤知微默然不语，他轻轻的咬她耳垂，不轻不重的力度，有点刺痛有点痒，却又似乎不是痛痒在耳垂。</p>
他的华艳又清凉的气息，秋日云一般悠悠远远的罩下来，而眼神似飘摇的舟，要载了谁的心，荡过分离的彼岸去。</p>
她不说话，他便不让，耳边有低低的呼吸，轻而浅，似是怕惊了她此刻的脆弱，但那咬啮里又带点不屈不挠的力度，凤知微微只得无奈的笑起来，推开他，用手护住耳，半晌道：“总是要等你一起回京的。”</p>
她抬手，就势抚了抚宁弈的下巴，触手有点胡茬，她一笑轻轻拔去，换得他低沉的笑，她眼波流动，嫣然道：“我记住你现在的轮廓了，到时候给我查出瘦了，可不饶你。”</p>
“如何不饶我？”宁弈的笑声带了淡淡快意。</p>
“杀了你，和你势不两立。”凤知微微笑答。</p>
“好，等你来查。”他撒开手，笑意里多了几分****，“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别说脸，哪里……都可以。”</p>
凤知微缩回手，白他一眼，想他看不见，也无可奈何，悄悄摸了摸自己耳垂，是咬红了，还是自己变红了？</p>
“把那孩子带去吧。”她道，“我当初救下他，就是想着是不是可以对你的眼睛有帮助，不想最后是给我用了，还有那位名医，你看看是不是也带去，一起想想办法。”</p>
“那是你的名医。”宁弈语气突然有些淡，“不会供我驱策。”</p>
凤知微有点诧异的看了看顾南衣方向，确实，那位名医很是神秘，到现在为止她也没见过，顾南衣并不提起这个人，要不是别人转告，她都不知道有这人存在。</p>
她不再问，转移了话题，道：“你去了那边，注意下，当初在陇西伏击我们的那批高手，那是首领左肩曾经被我伤过，那边的官场被常家把持的一定更狠，你千万小心。”</p>
“守好南海，不让它成为常家退路，便再无顾虑。”宁弈道，“你相信我，我也信你能守好。”</p>
“我还等你一起回京呢。”凤知微一笑，推他，“去吧。”</p>
宁弈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掌心，一笑，随即决然转身。</p>
远处宁澄跟了上去，他先前盘腿坐在假山石上，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这个方向。那眼神有点空，有点凉，有点犹豫，有点不安。</p>
两人的身影穿越层层枫红，渐渐消失。</p>
就在园子外，南海布政使等三司，正等候着楚王车驾。</p>
而在更远的城外，南海将军率南海边军十万，于迎风飞舞的旌旗和连绵如海的枪尖间，等候着征南主帅的到来。</p>
就在昨日。</p>
闽南将军常敏江起事，奉五皇子为帝，率军十五万起于闽南乔官县，杀县令方德祭旗，兵锋所指，连下五县。</p>
朝廷急调一线边军，将镇守陇南道曹可冰、孔士良两部人马向西南推进，调南海边军十万布于南线，以闽南道钦差大臣、楚王宁弈为主帅，迎战叛军。</p>
==</p>
宁弈的身影消失很久之后，凤知微才将目光收回来，垂下眼睫，捶捶有些酸痛的腿，笑了笑。</p>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对她身体造成了很大伤害，以至于恢复需要很长时间，唯一她有点奇怪的是，体内那股灼热的气流，似乎比以前又浑厚了些，却又没有像以前那么灼热熬人，倒有点在丹田之内，慢慢稳定的趋势。</p>
生死边缘走一遭，说不定因祸得福呢，她想。</p>
园子外又有步声传来，有一人的步伐特别的轻快干脆，凤知微眯眼一笑，一定是华琼。</p>
果然不错，一会儿华琼就以孕妇不能有的敏捷转过回廊出现在她面前，身边是燕怀石的母亲陈氏，身后侍女捧着新鲜的石榴，华琼拈起一个，笑着对她扬了扬。</p>
凤知微微笑看着她，她很喜欢华琼，不仅仅是因为初见那一刻这女子给她的震撼，还有这段日子接触里，华琼表现出的超于他人的明朗和聪慧，她明朗却不放纵，敢作敢为里也有善于为他人考虑的细腻，狠也狠得，收也收得，着实是个人才。</p>
“您今天可好些了？”华琼是每日都来的，燕怀石揽下了船舶司建立事务，忙得团团转，她这个夫人就负责来表达关切，这女子不拘虚礼，凤知微和宁弈，也早已免了她通报见礼的繁琐。</p>
“和这天气一样，不错。”凤知微看着她细细剥出鲜红饱满的石榴子，一颗颗细碎晶莹，目光对屋顶掠了掠，华琼立刻心领神会的拿起一个抛上去，顾少爷接了，瞬间又抛回来——不是胡桃，不要。</p>
华琼顺手便把那石榴剥给自己吃，笑意盈盈。</p>
陈氏倒是一向的中规中矩，给凤知微见礼，看见华琼自己先吃，忍不住眉头一皱，叱道：“琼儿！仔细规矩！”</p>
华琼笑笑，凤知微已经急忙道：“不妨事，燕夫人有身子呢，可不能亏待双身子的人。”</p>
她打圆场，陈氏却没有笑，目光从华琼腹部上掠过，眉毛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皱。</p>
婆媳俩坐得远远的，一个坐姿端正，一个满不在乎，说话语气也有些生疏，全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热络和感激。</p>
燕家祠堂陈氏母子生死一线，华琼挣脱燕家人的看守赤足跋涉十几里来救，不惜祠堂门前溅血，才叫开了祠堂的门，这份恩德之重，换成谁家也会当菩萨供起来，陈氏怎么会这种态度？</p>
凤知微目光落在华琼腹上，一个存在心中已久的疑问再次浮出来，但是现在以她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p>
陈氏例行问候几句，便要走，对华琼使眼色，华琼笑道，“娘您先过去吧，我给魏大人整理下书案再来。”</p>
陈氏欲言又止，还是和凤知微告辞了离开，凤知微笑笑，转向华琼。</p>
华琼瞟她一眼，不急不忙将石榴吃光，吩咐侍女，“不错，好吃，去再要些来。”</p>
侍女去了，凤知微目光落在盘子上，里面还有十几个石榴，根本吃不完，哪里需要再要？看来这女子冰雪聪明，是要和自己说什么了。</p>
“魏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华琼坐在她身侧，轻松的一拂头发。</p>
凤知微用目光表达了对她腹部的疑问。</p>
华琼肚子并不大，五六个月的模样，然而五六个月前，燕怀石还在帝京，根本没回过南海。</p>
低头看了看肚子，华琼一笑，再次一语石破天惊，“您猜的对，这孩子，确实不是怀石的。”</p>
凤知微吭吭的咳嗽起来，就算是猜到，乍然听见这么坦然的一句还是被震了。</p>
华琼立即伸手过来给她轻轻拍背，凤知微又是一愣，华琼已经把手收了回去。</p>
她轻轻抚着腹部，笑意淡淡，眼神中终于多了点忧伤，“我是乡下女子，父亲以前做过一任县官，后来辞官归故里，开了个私塾，我家的私塾，就在怀石母亲的尼庵那边，她在庵里很受欺凌，家父和我看她可怜，常常给点周济，我和怀石，因此很小就认识了。”</p>
呵，不受待见的富家子和贫家女的故事。</p>
“别以为那就是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华琼又是令人震惊一句话，“怀石并不喜欢我。”</p>
凤知微一口茶险些喷在了被褥上。</p>
“陈氏是个典型大家女子，她虽然感激我家，但并不可能欣赏我这样的野丫头，怀石受母亲影响，对我也无绮思，只是感激我家照顾，和我相处得好些，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就是一对儿了。”</p>
华琼慢慢的咬着石榴子，轻轻道：“父亲去世那年，拉着我的手，说，齐大非偶，不要和燕家结亲，不然将来我会很苦，我听他的，做了第一位女私塾先生，嫁了本村的一个落第秀才。”</p>
“秀才体弱，婚后没多久就****病榻，我侍候他一年多，还是去了，我因此落了个克夫的名声。”</p>
“那这个孩子……”</p>
“秀才的。”华琼道，“遗腹子。”</p>
凤知微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祠堂那天这女子多么的理直气壮啊，多么的杀气腾腾啊，那神情气概看在谁的眼里都不会怀疑，燕长天不姓燕。</p>
燕长天还真的不姓燕……</p>
她居然就这么顶着别人的孩子跑去敲第一家族的祠堂，面不改色的表示这是人家的长房长孙要进去，并用这个假冒的种，救了两条性命，间接的导致了燕家和整个南海形势的变化。</p>
凤知微生平第一次，对同性产生了佩服。</p>
只是还有个问题，有点不对。</p>
“怀石近期不在南海，燕家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出异议？”</p>
“一方面是给你们当时的围困和我的气势给镇住，忘记去算日子，”华琼道，“另一方面，在听说钦差将到南海道开办船舶事务司，怀石很可能会成为总办之后，我就知道燕家一定不会放过他，于是我曾经散布过，怀石近期有偷偷回南海看过我。”</p>
“为什么？”</p>
“这个孩子是遗腹子。”华琼轻轻抚着腹部，脸上满是将要做母亲的光彩，“没有人知道秀才给我留下了孩子，我想着，怀石的身世，是他的一大软肋，怀石之前没有威胁，燕家不把他看在眼里，不会动他，一旦怀石出头，燕家迟早要拿这事来驱逐他，而对于一向重视子嗣的燕家，没有什么比一个长房长孙更有用的挡箭牌了！”</p>
凤知微怔怔的望着华琼。</p>
这个女子，比她想象得还要聪慧几分，目光深远心有丘壑，竟然就凭推断，就早早做出了这么个影响巨大而又无比正确的决定。</p>
她疏朗的笑意背后，是细密而勇敢的心思。</p>
“你……”很久以后凤知微终于问出了口，“爱他，是吗？”</p>
没有深切至于入骨的爱，断不能做到如此地步。</p>
华琼的笑意，在乍一听见这个问题时，暗淡了几分，然而很快再次扬起，轻快的道，“是的。”</p>
她答得干脆，两个字却含义深得令凤知微沉思。</p>
明知道良人心中无她。</p>
明知道婆婆并不接受她。</p>
明知道这么做世人笑她攀龙附凤贪心势利。</p>
却不惜自损名誉，自伤****，千万人面前撒出一个心意沉重的天大谎言，只为救爱人一命。</p>
凤知微此刻才真正明白她的勇气。</p>
原以为两情相悦，当面求嫁自然十拿九稳。</p>
然而她其实是揣着一怀不安，完全没有把握的在祠堂门口求嫁，一旦燕怀石说出“不”，等待她的将是燕家绝不留情的报复——祠堂前外姓闹事，打死无干。</p>
“现在也算得成正果了。”她含一抹庆幸的笑，欣慰的看她，“从今后你是燕家家主夫人，再无人可以轻视你。”</p>
“不。”</p>
正准备喝茶的凤知微再次手一软，杯子险些落地，华琼一把接住。</p>
“姑奶奶你不要每次都吓我好不好？”凤知微苦笑。</p>
华琼却放下茶盏，一把抓住她的手，“带我走！”</p>
凤知微怔怔的抬眼看她，再怔怔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要不是确认华琼不会爱上她，她差点以为这又是第二个芳心错送的韶宁了。</p>
“燕夫人……”她示意两人交握的手，提醒她于礼不合。</p>
华琼却不放，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p>
“你知道我是……”凤知微有点疑惑，她的面具十分精致，她扮男装也十分在行，这女子怎么看出来的？</p>
“殿下看你的眼神。”华琼抿嘴一笑，“我是过来人，我懂。”</p>
凤知微默然半晌，不想纰漏竟然出在宁弈那里，不过好在像华琼这样外在大气内里聪慧细腻的人也不多，更没有多少人如她一般懂得感情，不用太过担心。</p>
随即她悻悻道：“其实殿下是个断袖。”</p>
华琼哈哈的笑起来，笑声清越，“您真是别扭……殿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断袖？”</p>
“他是怎样的人？”凤知微突然想知道别人眼里的宁弈。</p>
“殿下并不是多情之人，相反，他很绝情。”华琼道，“您没有亲眼看见这段时间的南海，殿下手段之绝之冷之无情，令很多人心惊，他是真正成大事的人，忍性绝心，不动则已，一动则雷霆万钧，这样的人心怀天下，做任何事都未雨绸缪，并不允许出现差错偏移……连同他自己的心。”</p>
凤知微笑了笑，道：“是，收拾得很好。”</p>
“只泼在了您这里。”华琼做了个干脆有力不容置疑的总结。</p>
凤知微不做声，眼神里有种微微温软的东西，华琼在她对面爽利的笑着，秋日的阳光洒在身后平整阔大的白石庭院里，有种如海般的浩荡。</p>
“那为什么要走？”半晌凤知微转了话题。</p>
“为了我自己的幸福。”华琼道，“怀石心中没我，我这样嫁了他还是没我，那日求娶不过是我的权宜之计，真要他这样闷声不吭认了别人孩子做燕长天，他愿意我还不愿意。”</p>
“这是你该得的。”凤知微淡淡道，“没有你抛却名誉冒险之举，怀石不能有今日，他若停妻再娶，别说别人，我也不依。”</p>
“他愿意娶我，是我不愿意嫁。”华琼傲然一笑，“我华琼，岂可嫁给一个勉强娶我之人？我这样嫁给他，他就算一生敬我厚我，也永远不会爱我。”</p>
凤知微凝视着这女子复杂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她的骄傲和自尊，她这样嫁给燕怀石，陈氏和燕怀石难免心中有疙瘩，会觉得委屈，一个怀着他人遗腹子的出身平凡的村姑，确实是配不上燕家家主的，何况燕怀石对她的感情，还不算是爱。</p>
换成其他女子，也许会因为那样的功劳而坦然嫁入燕家，但是华琼不会。</p>
“等你离开南海时，我要跟你走。”华琼执着她的手，恳切的道，“你以一介布衣女子之身，能平步青云，深受当朝倚重，我很仰慕，请让我做你身边的人，带我看更阔更远的天地。”</p>
“你想清楚，一旦离开，怀石不再欠你什么，很可能会另娶他人。”</p>
“如果他那么容易便忘记了我，那我哪里值得为他寻死觅活流连不忘？”华琼坦然一笑，“喜欢，也要有自尊的底线。”</p>
日光下那女子身姿笔直，松般的超拔刚强，她迎着阳光的眉目清朗爽利，目光清亮。</p>
“我不要任何人因为我的施恩而迁就我，来成全一段不算美满的爱情，我不要在婆母和丈夫的施舍下做了燕家夫人，顶着尊贵的姓氏安详度日，我要做掌控自己的女子，在天盛王朝的山海风物中淘洗淬炼，我要他燕怀石终有一日，不得不抬起头认真看我，我要他终有一日明白，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p>
==</p>
和华琼深谈过一次后，凤知微想了很久，华琼说那番话时，秋日阳光下熠熠眉目不住在她脑海中闪回，她突然觉得，也只有那样一个潇洒任侠的女子，才敢于对苍天琅琅发誓，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于所有，而她，也确实朗阔博大，胜过山海。</p>
突然便起了羡慕和淡淡的怅然，觉得燕怀石那家伙福气真不是一般的好，静夜里拥被深思，毫无睡意，想着宁弈的大军不知道到了哪里，南海闽南比邻而居，他一定日夜赶路，想着他失明的眼睛，他为自己耽误了去闽南的计划，以至于到现在都没复明，以这样的状态带领大军，那又是何等的不便，又想万一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他这眼睛又耽搁了那么久，万一真的永久失明怎么办？虽然他不用亲自上阵，但战场上刀枪无眼，那……怎么办？</p>
突然便起了一身冷汗，想着和顾南衣谈谈，请那个名医随军保护宁弈，她仰起头，敲墙。</p>
顾少爷飘然而下，第一个动作先去摸她的额头。</p>
凤知微受了惊吓似的看着他——神了！顾少爷会主动碰人！</p>
顾少爷对她目光全无所觉，这段时间什么都破例了，摸摸额头早已没有任何感觉，他在她脸上摸来摸去，觉得好像还是有点热，于是又去摸自己的脸比对。</p>
他摸自己的脸，面纱免不了要掀啊掀，凤知微呆呆的望着那半掀不掀的面纱间露出的一点半点容颜，感觉自己的一口气哽在了喉间，又暗恨大半夜的怎么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容易被晃花了眼，转念又想点灯估计也一样，看得越清楚越遭殃。</p>
为了避免遭殃得忘记要说什么，她赶紧转开眼，顾少爷却好像已经比对出了结果，将凤知微因为浮想联翩而泛出的热度当作发热，一伸手就拖过一床被子，很熟练的在脚踏上一铺，然后蜷缩着躺下了。</p>
凤知微再次受了惊吓——他干嘛？</p>
她并不知道自己重病期间顾少爷陪床的事，顾少爷自己也不会告诉她，然而她等了半天见没动静，侧身一看顾少爷竟然就那么抱着被子睡着了，长长的个子别扭的蜷缩在短短的脚踏上，很明显睡得很不舒服，以顾少爷极度要求舒适的习惯，很难想象他会在脚踏上睡着，看那姿态熟练自然，很明显，不是一天能养成的。</p>
凤知微倾着身，手扶在床沿，怔怔看着顾南衣，想起那天半夜扑过来撞到床脚的宁弈，心中一颤，手指抠在雕花木床的边沿，一点木屑簌簌落在顾南衣的面纱上。</p>
顾南衣睁开眼，看见侧x下望的凤知微，顿时想起自己当初**夜睡在脚踏上等她醒来，想好的万一她醒来，侧身看他的时候要说的话。</p>
“谢谢你。”</p>
凤知微扒着床沿，一个手软，险些栽下去——今天的意外实在太多了。</p>
正如不会说“对不起”却和她说了一样，永远不知道感谢的顾南衣，突然对她说了谢字，还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候。</p>
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p>
顾少爷现在回到了凤知微重病的日子，那些沉沉压迫的夜里，他睡在脚踏上，一遍遍思考，等她醒来侧x下望时他应该说些什么，说“醒了”？废话，说“睡得好吗？”还是废话，说“没事了？”全天下最大的废话。</p>
他这辈子就没说过废话，要说就说必须要说的。</p>
那些夜晚的时辰，一分分的溜过去，他总是等不到她醒来，那样长久的，近乎无望的等待，那些沉重的表情和叹息声里，他竟然慢慢懂得了，自己心上那陌生的沉沉压着的东西，就是他们所说的害怕和焦灼的情绪，很淡，但是在他空白了十几年的世界里，终于第一次发生。</p>
如同往日她笑吟吟给他剥胡桃时他心中风般的轻快，如同她和他吹起叶笛说要找他时他心中云般的温软，如同她一脸贼笑给他换女装时他心中雨般的柔润，现在他想明白了，那是小时候他们常说的快乐、幸福、高兴……所有明亮的欢快的情绪。</p>
如同那怕她死去时的沉重，那叫恐惧，想到她会死去时的心血微凉，那叫悲伤……他在那些日子里，终于懂得。</p>
或许离真正的感觉还差着距离，或许一时还复杂难解，却是他注定贫瘠苍白一生里，逐渐开始抹上的饱满鲜艳的色彩。</p>
这些，都是凤知微所给予，别人再不能有。</p>
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唯一该对她说的，是谢谢。</p>
谢谢她的存在，谢谢她的耐心，谢谢她将他封闭的堡垒打开一线，让他看见一点鲜亮的天地。</p>
不觉得以前不懂这些有什么不好，但是觉得现在懂得一点这些，更好。</p>
因为如果他懂，他就更像凤知微，像所有那些说他不同的人们，然后，他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凤知微快死了他都不知道。</p>
所以应该和她说，谢谢你。</p>
顾南衣觉得，想说的话就一定要说出来，上次等了那么久，险些永远也没能对她说出口，这次自然不能放弃。</p>
他说完，觉得了了心事，抱着棉被继续睡了。</p>
某个可怜的人却被他惊得睡不着了，凤知微从上往下瞪着他，看他抛出一块砸人的石头后居然又睡了，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搡他，“哎，哎，别睡，起来解释清楚。”</p>
顾少爷睁开眼，目光清亮如秋水一泊，“什么？”</p>
他已经忘记了。</p>
凤知微无奈的看着他，“你说谢谢我。”</p>
“哦，”顾少爷想了会，拍了拍自己心口，慢吞吞道，“你快死的时候，这里很难过，谢谢你让我懂得了，什么叫难过。”</p>
谢谢你让我懂得，什么叫难过。</p>
凤知微深深望着那个扣着自己心口，一本正经和她道谢“懂得难过”的男子，慢慢咬住了下唇，良久，眼圈渐渐镀上一层淡淡的红。</p>
屋内月色浅淡明灭，雾气般悠悠浮沉，顾南衣沉在半边月影里，看起来宁静安详，只有凤知微知道，他的宁静安详，不是世人带着温暖和美的那种，他一直生活在漠然而嚣杂的天地，生活在永远的冰库里。</p>
这世上有一种人，沉没在冰水深处，空白一生，世间最简单的快乐和最汹涌的疼痛，对他们来说都淡漠如隔世。</p>
只有在那样冰冷世界里独自长大的人，才明白这句有些荒唐有些苍凉的话，其分量重于千钧。</p>
凤知微望着他，只觉得心底泛起钝钝的痛——相识这么久，她敲开了他的门，却最先教会了他悲伤和疼痛。</p>
“不，”良久凤知微轻轻俯下身，趴在床沿，对月光下那个一动不动，凝定如玉雕的男子，亦如发誓般喃喃道：“不要让你只懂得难过，不，不止这些。”</p>
“我要你走出困住你的牢笼，我要你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你眼前那一尺三寸地，我要你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我要你学会用目光正视我，我要你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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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养了一阵日子，还没大好，凤知微便投入了新一轮忙碌之中，闽南战事已起，宁弈已经奔赴战线，她不能再躺着悠游度日，宁弈虽然帮她打好了南海诸事的基础，但是很多的细务，必须她亲自处理。</p>
那晚她还是和顾南衣谈了关于请那个名医去治宁弈眼睛的事，顾南衣却默然不答，逼急了才道：“我命令不了他。”</p>
这句话让凤知微心中一动——这话什么意思？这口气倒像两人在一个组织，然后地位均等，所以顾南衣无法指使？</p>
“让我见他，我和他说。”凤知微觉得，如果和这位见见，也许心中许多谜团也便解了。</p>
谁知道顾少爷直接拒绝，道：“你好了，他便要赶回帝京，那边可能有事。”</p>
凤知微无奈，只好将这事放在一边，又想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能找到当初那批放蛊的人就好了，只是那批人多半是在闽南，还不如指望宁弈自己找着。</p>
她每日马不停蹄的在事务司和官府之间奔波，先是处理当日抢粮事件，宁弈在的时候她重病，周希中一肚子邪火没处发，现在可逮着她了，整日叨叨说要给个说法，擅自开仓也就罢了，平野粮库五个守粮官，竟然给砍翻了两对半！好歹留一个看门呀！</p>
凤知微含笑听了周大人的怒责，然后慎重的推出两名当事人——赫连铮和姚扬宇，表示要砍要杀悉听尊便，周希中对着那两个无赖直抽嘴角，一个是得罪不得的草原王世子，一个是他会试房师姚英的儿子，他能怎么办？最后只得悻悻拂袖而去，再败一局。</p>
不管怎样，开仓从某种程度上也平抑了当前的米价，再加上黄家上官家自顾不暇，另三家收手，南海物价民生开始慢慢平稳，周希中不满，只是因为这本来是他打算在合适时机用来博民望加官声的后手，却被凤知微抢先釜底抽薪做了好人而已。</p>
不过他的怒火很快就被凤知微平息了，凤知微提出，联合其他三大世家，重惩上官家和黄家，两家打垮后剩下的利益，由官府和其余三大世家平分。</p>
这自然是好事，周希中假惺惺表示无论如何魏大人应有一份，凤知微含笑推辞，说自己一个过路钦差，办完差事就走路的，没必要雁过拔毛，朝廷家大业大的，也不在乎是否要和地方上抢这一份，南海好就是他魏知好，你好我好大家好，唯一有个小小要求，就是燕家总领具体事务，最辛苦得多分些，另外拨出产业一成给船舶事务司作为活动经费，相关的利润以后也给船舶事务司，作为将来世家针对海寇，组建海上侦缉营的军费。</p>
这本就是朝廷的意思，周希中也同意了，他一介书生出身，并不明白世家财产的庞大可观，也不知道这个一成如果做起手脚来可以有多少猫腻，铺子分赚钱不赚钱，地皮有值钱不值钱，这些事由精通此道的燕怀石来操作，最后落到船舶事务司手里的，自然都是最肥的。</p>
凤知微心中，还有个打算，上官家和黄家在他们联合打压下，倾倒只在顷刻之间，一旦倒台，数以万计的雇工渔民将失业，如果全部被另外三家吸纳，将会助长三家成为庞然大物，将来难以操控，倒不如立即编起海上侦缉营，将这些人选精英纳入，这些人都是现成的水上能手，简单操练便可以上手，将来闽南战事常氏一旦不利，收缩战线，很可能会逃往海上，和那批勾结的海寇呼应作乱，到那时这批人就是现成的南海新水军。</p>
她只是船舶事务司的钦差，虽然对南海诸事有督管之权，却干涉不到南海军政，宁弈在闽南作战，她要想帮到他，也只有这个路子。</p>
这日凤知微去视察了起建中的事务司，燕怀石动作很快，已经建得差不多，其美轮美奂，几乎快要超过布政使衙门水准，据说在上野的事务司分衙门，天高皇帝远无所顾忌，比这里还要华美。</p>
凤知微看着神采飞扬的燕怀石，心想憋闷了这么多年也就随便你吧，再说你老婆都快被我拐走了，算是补偿你好了。</p>
从事务司回来，去按察使衙门，近期抓获的常家细作以及涉案官员，都在这边进行审问，刚坐定，按察使陶世峰便迎了出来，笑呵呵道：“哎呀魏大人，正要去派人通报你，我这里有点消息。”</p>
“怎么？”</p>
“牢里突然暴毙了几个人。”陶世峰道，“是刚刚捉进来的，审问黄家一个二代子弟得到的线索，那些人出现在南海和闽南交界处的乌吉山，看路线竟像是奔大军去的，我们的人抄小路堵了那些人，一路追逃，那些人竟然奔着丰州来，在丰州城外，伤了几个，捉了几个，还没审问，捉到的几个竟然死了。”</p>
说着便带凤知微去看了尸体，那几人瞪大眼倒在牢中，浑身没有伤痕，眼神却很惊恐，惊恐中有种特别的茫然之态，凤知微看着那样的神情，隐约间觉得有些熟悉，心中一动。</p>
她蹲下身细细在尸体上翻找，陶世峰道：“仵作已经仔细查验过了，没有伤痕，怪了，这人是怎么被杀的呢……”</p>
凤知微身边一直没说话的顾南衣，突然上前一步，指了指其中一人的手腕。</p>
那里有浅浅细细的几道印痕，看样子像是什么东西抓的。</p>
“这个不致死，不过是个小伤口……”陶世峰话还没完，一直仔细看那抓痕的凤知微已经转身，问，“陶大人，你们在哪捉到这些人的？”</p>
“在丰州城外十里处一个废弃的农家宅院。”</p>
“带我去！”</p>
半个时辰后，风驰电掣的一行人，在那座宅院前下马，果然是废宅，四面都没有人烟。</p>
凤知微望着那静静矗立在黄昏中的小院，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和顾南衣低低说了几句，两人让别人等着，下马进入室内。</p>
里外仔细搜寻了一圈，没有人，凤知微刚有些失望，顾南衣突然指指一处废弃的猪圈。</p>
凤知微慢步过去。</p>
金红的夕阳挂在枯黄的草尖上，被深秋的风瑟瑟吹动。</p>
猪圈早已荒废，破损的圈门被风吹得吱嘎吱嘎摇晃，地上满是枯草和结块的猪粪，四面沉静无声。</p>
凤知微一脚踩在一根枯枝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p>
“嚓！”</p>
一个锈迹斑斑的杀猪刀，闪电般砍向她面门！</p>
于此同时凤知微惊呼：</p>
“是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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