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 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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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一起，凤知微抬手就去拉宁弈，然而宁弈已经闪电般将她拉到自己身后。</p>
两人动作都快，却因为蓑衣困着，挪动不方便，险险绊倒，凤知微长剑一拉，嗤一声蓑衣破裂，麻草飞舞间，只见眼前雪光耀眼。</p>
数十柄长剑寒芒冷锐，如秋水一泓晃动眼前，对准了两人要害，只要向前一捅，马上就会出现凤筛子和宁筛子。</p>
凤知微掀起眼皮看看，笑了笑，“好剑。”却在宁弈手心里悄悄写：“十二人，全使剑，八卦方位，震三，离二，兑二，坎一，巽二，坤二。”</p>
宁弈皱眉，在她掌心写：“不要轻举妄动，可能不是那一批。”</p>
凤知微也深以为然，要是那一批，剑早就出手了，何况她记得对方武器也不是剑。</p>
“各位这是干嘛？”她扬眉冷声问，“我兄弟游山不慎失足，到这古寺避雨，就算惊扰了各位，各位犯得着以剑相对么？”</p>
刚才她已经亮了剑，想要装惊惶老百姓已经不可能，倒不如直接用江湖口吻，看起来和对方身份也相近。</p>
对方十二人，都穿着灰底青边的布衣，眉目间十分精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神情气质，像是某一门派的江湖中人，听见她的话，眉宇间闪过一丝诧色，当先一人声音刺耳，冷冷道：“这蓑衣是山民常用的式样，你既然遇见山民人家借用了蓑衣，为什么不在人家家中休息，反而要跑到这废寺来避雨？”</p>
这话问得正在要害，凤知微心中一惊正在思量怎么回答，身旁宁弈已经笑道：“那山民夫妻二人只有一间小房，屋中气味浑浊，我们兄弟闻不得那些，宁可另找地方。”</p>
领头之人看两人虽然寻常布衣，但确实气质高贵举止从容，这番话倒也可信，神色微微犹豫，凤知微已经抬手去拨他们的剑，笑道：“都是武林同道，相逢也是有缘，何必刀剑相见呢？”</p>
那人眉间闪过一丝鄙弃之色，心想你们两个和家里武师学了点粗浅功夫的公子哥儿，也好意思说是武林中人。</p>
他皱眉打量着两人，此时两人脸上都有一直故意没擦去的血和泥，容貌却还是看得出的，他目光在宁弈脸上转了转，突然目光一闪，道：“兄台说得是，确实失礼，敢问两位台甫？怎么会落到这等境地？”</p>
哪有拿剑对着人和人寒暄的？凤知微心中暗骂，面上笑吟吟道：“我们是陇南人，来暨阳探访亲友暂住，我兄弟姓田，听说暨阳山风物华美便来游山，谁知道不小心失足矮崖，也和从人失散，正想着赶紧下山呢。”</p>
她叹息着去牵宁弈，道：“各位想必也发觉了，我哥哥他……眼睛不太方便，自幼带来的眼疾，来暨阳也是为了散散心。”</p>
那领头人的脸上狐疑，终于淡了点。</p>
凤知微一直平静的笑，握剑的手指却捏得很紧，那些闪动的剑光就在宁弈身前，轻轻一递她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他。</p>
所以她只好主动拿宁弈的眼睛来说事——宁弈失明目前除了她谁也不知道，如果这批人也是找他们的，仅凭这个失明，对方就能打消怀疑。</p>
那领头人终于挥挥手，示意其他人收起剑。</p>
凤知微暗暗松口气，众剑环逼险境一过，就算等下十二人围攻，也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强。</p>
“兄台夜宿古寺，这又是要去哪里？”十二人散开了各自生火寻找宿处，有意无意一直将两人包围在正中，凤知微仿佛毫无察觉，笑嘻嘻寒暄。</p>
“进山。”那领头人一副不愿和她多话的样子。</p>
古寺十分破旧，地下尘灰很重，还有些野狐社鼠，此时都被惊得四处逃窜，淅淅沥沥的雨挂在檐角，远处起了迷茫的雾气。</p>
一个大汉走过来，重手重脚将宁弈一推，喝道：“好狗不拦路，让开！”挤到领头人身边坐下，从背囊里取出个油浸浸的纸包。</p>
宁弈一个踉跄，凤知微赶紧扶住，灯火光影里只见他并无怒气，犹自微微一笑。</p>
这笑意清而艳，在火光里幽幽闪动，像一朵暗色中默然绽放的妖花。</p>
没有人看见他这个笑容，那大汉正忙着掏出纸包里的吃食，忽然那领头人皱眉道：“这不是掌门收到又突然不见的那封信？牛奇你太荒唐了，竟然拿这个来包食物，掌门知道了，仔细门规治你！”</p>
“啥信啊，什么稀奇的。”那叫牛奇的汉子咧嘴笑，将那一叠油腻腻的纸抖得哗哗响，“走得匆忙，没东西包牛肉，我顺手在掌门桌上抓了一叠纸，反正掌门也看过了。”</p>
凤知微目光落在那最上面一张纸上，心中忽然一震。</p>
那大汉指缝遮掩间露出一角鲜红的印戳，标准印章常用九叠篆，“陇西府书办司印”是官府书办常用的那种半正式的印鉴，因为各级封疆大吏的书办都是自己的私人亲信幕僚，负责处理一切对内对外事务，为了行事方便，这类书办往往会有自己的印章，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代表了封疆大吏个人的意志，比如这陇西府书办，就正是申旭如的幕僚府。</p>
这个时候在这群江湖草莽身上看见申旭如幕僚写给对方掌门的信，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九成九是申旭如怕自己两人不死，浑水摸鱼邀请了江湖力量来追杀，死在江湖人手中，那真是查都没处查。</p>
牛奇将那叠纸放在一边，拿了剑来切牛肉，凤知微坐在他身边手指悄悄一掀，发现那厚厚一叠信里似乎还有图。</p>
什么图？</p>
难道是宁弈和自己的画像？</p>
那为什么这些人没有认出来？</p>
凤知微想了一想，恍然大悟，这封信里的画，想必原本是要交给他们的，但是被这牛奇误打误撞拿去包了牛肉，那掌门没找到信可能就算了，大概只是口述了两人相貌，所以刚才那领头人有些怀疑却无法核对，而这些江湖人，十有**是不认字的，看见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字就完全没有兴趣往下翻，所以那画像至今没被发现。</p>
然而很快就会发现了，因为那个牛奇正用一张张的信纸包了牛肉分发给众人，眼看着就要掀到那副画。</p>
凤知微心中一急，突然抱住肚子，申吟了一声。</p>
这一声立即引起对方注意，都停止了咀嚼看过来，牛奇也停了手，凤知微苦着脸，道：“怎么肚子突然痛起来了？莫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p>
江湖中人向来小心，对毒物之类特别敏感，听见这句，都放下牛肉互相狐疑的望了望，牛奇道：“他又没吃我们的牛肉，你们怕什么！”虽然这样说，却用那叠纸将剩下的牛肉包了起来。</p>
凤知微哎哟哎哟的嚷着痛，站起身道：“不成了，得去茅厕。”摇摇晃晃向外走，突然一个踉跄，绊倒了火堆。</p>
火星四溅，众人纷纷躲避，火花溅到那些包牛肉的纸上，顿时燃烧起来。</p>
凤知微心中一喜，牛奇却大步奔过去，一把抓起那包牛肉，连连拍打，道：“可别给烧了，不然油腻腻的弄脏包袱我可没法背。”</p>
凤知微无奈的看着他将那牛肉小心收起，宁弈突然站起，扶着她道：“小心些，许是淋雨受了凉，我扶你去茅厕。”</p>
众人看着他们离开，那领头人头一甩，示意牛奇跟上去。</p>
凤知微扶着宁弈向前走，目光却紧紧盯着正对面被雨水洗刷干净的光可照人的照壁，看见背后的举动，眼神里掠过失望——对方还是不放心他们跟了来，而且牛奇也没有把装了画像的包袱给带出来。</p>
她在宁弈掌心，飞快的说清楚了这件事，宁弈微微沉吟，在她耳边低低道：“各个击破。”</p>
凤知微默然，心想虽然冒险，却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自己两人甩不脱这批人，画像又暂时没办法毁掉，牛奇回去随便一翻动，画像就会被看见，所以无论如何，牛奇是不能回去了。</p>
既然要杀牛奇，事情就掩盖不了多久，一旦面对他们围攻，绝无活路，所以杀一个就必须杀一串，抢先下手，才有生机。</p>
如何最有效的杀，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p>
当务之急是杀牛奇。</p>
两人刚进茅坑，牛奇大步跟了进来，抢占了一个茅坑，解开裤子哗啦啦一阵好溲，挺着满是黑毛的肚子笑道：“妈的，真爽！”</p>
宁弈嫌恶的皱起眉，凤知微耳根有点薄红，错开眼光，捂着肚子爬上另一个坑，哎哟哎哟的解裤子。</p>
牛奇侧头看她一眼，笑道：“跟娘们似的，解个裤子也要半天——”</p>
他突然看见一截乌黑的剑尖，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p>
他瞪着牛眼，有点不明白这里怎么会出现一柄剑，明明旁边的小子还在解裤子。</p>
咽喉有撕裂的痛，他眼光无力的向下一落，看见一截乌黑带血的剑尖，自那个高而美丽的失明男子手中缓缓抽出。</p>
身子突然飞了起来，栽进茅坑，一生里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好狗不拦路，让开。”</p>
宁弈将剑递回凤知微，刚才他扶着她时，剑就已经转了手。</p>
此刻两人在破旧的茅厕里商量着下步动作。</p>
“你身上有没有带毒？”凤知微在自己身上寻找着害人东西，随即懊恼得一拍脑袋，她出来得匆忙，身上金创药倒是有点，别的都没带。</p>
虽然那批人很警惕，下毒不容易，但是没有什么比下毒更能放倒一批了。</p>
宁弈摇摇头，心想宁澄那家伙倒是爱玩毒，可惜那日接到个消息就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能跟上来。</p>
凤知微沮丧的望着他，突发奇想，问：“你的眼泪是不是有毒？”</p>
宁弈古怪的看着她，半晌道：“我宁可一个个去杀人。”</p>
凤知微正在咬牙考虑着怎么挤出鳄鱼的眼泪，需不需要突如其来给他肚子一拳好打出眼泪来，却见宁弈已经很有远见的退离她三步之远。</p>
“好吧。”凤知微无可奈何的去扶他，“我们另想办法。”</p>
宁弈“嗯”了一声，伸手去扶住她，凤知微忽然“哎哟”一声蹲下身去，随即惊慌的道：“牛奇你——”</p>
宁弈心中一惊，连忙低头去拉她，凤知微头一抬，“砰”一声头正撞上他鼻子。</p>
宁弈“啊”一声捂住鼻子，瞬间眼泪飙出，凤知微毫无愧色的拿出一片金叶子赶紧接了。</p>
随即她感叹道：“黄金盛泪，也算对得起殿下你宝贵的眼泪了。”</p>
宁弈捂着生痛的鼻子，再次在心中确认凤知微其实就是一头养不家的母狼。</p>
母狼看殿下捂着鼻子，手指上眼睛泪水汪汪如秋水盈盈，看起来着实脆弱有趣，远不同他平日的沉凝锋利，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瞬间那少得可怜的良知复发，含笑去揉他鼻子，道：“不痛哦不痛哦。”</p>
她肌肤细腻的手指拂在宁弈脸上，春风般和缓，声音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和歉意，听着人便如被细絮拂面，痒而挠心，宁弈手颤了颤，随即一把握住了她手指。</p>
他将她手指握在掌心，五指轻轻缠上去，凤知微下意识要挣脱，宁弈的手牢牢缠着，不放。</p>
宽大的袖子落下来，遮住了有点****的姿势，宁弈牵着她走回去，凤知微还捧着那点眼泪，不敢用力，只好随他去，一边咕哝道：“可惜太少……”</p>
两人走到院子里井台边，一个汉子正在取水，凤知微招呼道：“大哥，给点水喝喝，顺便洗个手。”</p>
“少爷就是讲究多！”那汉子将桶递过来，凤知微就着桶捧起水喝了，又掬出点水洗了手，道了谢，三人一起回去，领头那人看见牛奇没跟来，问：“牛奇呢？”</p>
“那位大哥啊？”凤知微掩嘴笑，“说牛肉吃多，也有点泻肚子呢。”</p>
“这小子就是贪吃！”那人骂了一句也没怀疑，将那桶水放在正中，招呼大家喝水，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各自凑在桶边喝了个痛快。</p>
凤知微含笑看着，殷勤的给火堆添火。</p>
吃喝完毕，也就在大殿内各自找地方睡下了，还是很有默契的，将两人围在正中，并留了一个人关起殿门，守在门口守夜，江湖中人独有的警惕，对任何人也不放松。</p>
古寺里火光渐渐弱下去，四面起了淡淡的雾气，凤知微默默睡在宁弈身边，睁大眼睛等着毒性发作，她也不知道鳄鱼的眼泪到底能发挥多大作用，毕竟就那么几滴，稀释到一桶水里，效用肯定要打折扣。</p>
宁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直扣着她的手指，凤知微掰也掰不开，便搔他痒，手指在掌心挠啊挠，宁弈缩了缩，凤知微大喜，用劲挠，结果人家被挠习惯了，反而不缩了，凤知微懊恼的叹着气，身旁宁弈转过脸来，含笑细细听她叹息，觉得很快意。</p>
两人打着手底官司，以此驱散不断涌来的睡意，从昨夜到今夜，两人以受伤之身，一直处于奔波之中，一直身处紧张之地，精神和**都疲惫到极点，此刻四面鼾声四起，火光温暖，如果不找点事分神，便会立即睡过去。</p>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凤知微快要熬不住闭上眼睛时，宁弈突然重重掐了掐她掌心。</p>
凤知微惊醒，随即发现身边不远处一个男子，发出低低的申吟。</p>
发作了？</p>
凤知微一喜，随即发现其余的人没什么动静，大概是各人功力有高有低，发作时间也有长有短。</p>
这人发出动静，守夜的人便奔了过去，低头轻唤道：“飞子，怎么了？”</p>
他突然觉得后心一凉。</p>
他心中也一凉，下意识的想转头，可是头颅永远也转不过来了。</p>
凤知微轻轻扶住他软倒的身体，将他靠着殿柱坐在暗影里，看起来像在调息。</p>
那毒性发作的人觉得脸上一热，有温热的****落了满脸，睁开眼便看见四面似乎氤氲起浓浓雾气，雾气后隐约有一张温柔的笑脸，笑得狰狞得靠近来。</p>
他呆了呆，便要去抓手边的剑，却觉得手臂酸软，随即胸口一痛，最后的意识，便是什么东西冲天而起，扑簌簌落在自己脸上，和先前一样温热微腥的****。</p>
这里的动静，睡得较近的一人隐约发觉，睁开眼心中却先“咦”了一声，心想火头怎么灭了？还有这早晨的雾气好浓。</p>
雾气似乎还会晃动，隐隐绰绰露出人影，这人睁大眼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心中已经知道不对，凭着隐约感觉到对方来的方向，霍然向反方向一个翻滚。</p>
一滚之下，便觉得腰间一痛，随即感觉到身子一轻，自己的眼睛隐约看见自己的腿滚到了一个角落。</p>
他的身前，负责扰乱视线的宁弈淡淡的拢着袖子，他滚向的地方，凤知微抽出早已等在那里的刀。</p>
她刚抽出自己的刀，对面一直凝神听着的宁弈忽然向她身后方向一指，凤知微头也不回，长剑从自己胁下闪电般反手一撩。</p>
一人捂着自己咽喉倒下去，到死不明白对方用剑角度怎么这么诡异，胁下反插的剑为什么最后却到了自己咽喉？</p>
连死四人，怎么都会有点声音，所有人都醒了。</p>
醒了的一瞬间，都怀疑自己没醒——怎么天色这么暗？一切都像罩在云雾里，只看见隐约的轮廓。</p>
便是趁着这一瞬间的呆怔，凤知微扬手便是一剑，射入一个最靠近自己的一个刚刚起身的人的咽喉。</p>
剑光入喉她连剑都不抽，带着那尸体滑步一移，正移动到斜对面扑过来的一人面前。</p>
那人模糊的视野里只看见人体扑近，自然认为是敌人，低吼一声出掌一拍，啪的一下把那倒霉蛋脑袋拍个粉碎。</p>
一拍之下手掌一痛，一柄黑色的剑穿过他手掌，射入他眉心。</p>
转眼又杀两人。</p>
这些人离她最近，动作最迟钝，明显武功最低。</p>
凤知微柿子先捡软的捏。</p>
很明显那个领头人武功最高，但是他睡在最里面最远的供桌上，等窜到他面前早就被发觉，不如趁现在人还没反应过来，杀一个是一个。</p>
鲜血标射之中，有人捂着喉咙咯咯倒下，有人卷着火星飞扑而来，劲风猛烈，视力模糊却也不影响动作方位。</p>
凤知微心中一凛，知道接下来的会一个比一个难应付，而且很明显，武功越高，中毒越轻。</p>
那劲风如此凶猛，扑面便令人窒息，凤知微扬起剑，举到一半便觉得胸口一痛，手不由自主的垂下来。</p>
正心道小命玩完，身子忽然被人一撞，翻滚而出时看见宁弈闪电似滑步而出，代替她滑到那人x下，一个铁板桥倒仰滑跪而过，肘底一翻雪光一亮。</p>
嗤啦一声鲜血连着内脏汹涌而出，一道可怖的伤痕从胸至腹翻卷而出，那人狂吼着拼命往上一纵，努力收拾自己掉下的肠子，宁弈鲜血披面，冷笑着横刀一绞。</p>
噗通一声那人重重****，落地之时溅起的鲜血扑了宁弈一脸。</p>
四面怒吼声里，缓过一口气的凤知微扑了过来，一把拉住宁弈逃入偏殿，人刚射进门，立即抬腿倒踢重重将殿门踢上。</p>
几乎就在殿门关上那一瞬间，各种暗器狂风暴雨般卷来，夺夺连声钉在殿门上，将那些本就半腐的木头射得大块剥落横飞。</p>
凤知微听着那强劲的发射之声，暗自庆幸自己反应过快，惊魂初定中反身靠在殿门后想喘口气。</p>
宁弈一伸手就把她拽开。</p>
“砰！”</p>
刚才凤知微靠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一枚闪着蓝光的三棱刺阴险的卡在其中。</p>
如果不是宁弈拉得快，现在这三棱刺就应该卡在凤知微背上。</p>
凤知微长长吐一口气，喃喃道：“你又救我一命……”</p>
“不用算这个。”宁弈脸色发白，淡淡道，“你也救了我很多次。”</p>
凤知微听着外间声响，叹口气道：“这毒还是不够厉害，只让他们失明，武功却没太大损害，我们现在麻烦了……”</p>
她说到一半突然住口，想起第一个发作的人那辗转的申吟，这是从宁弈体内流出的毒素，已经经过一桶水的稀释，分别喝进了那么多人肚子里，还能这么霸道，令体健忍受力强的江湖人不能控制的发出申吟，那这蛊毒本身，该有多强？</p>
而直接中了这毒的宁弈，该是怎样的痛苦？</p>
然而从中毒那夜到现在，已经快两天，她未听他发出一声申吟，叫过一句苦。</p>
凤知微望着宁弈苍白的脸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p>
宁弈却只扶着墙，仔细听外间声音，刚才没办法靠近外殿大门，紧急中被逼入这个偏殿，现在这偏殿没有窗户，唯一的门户已经关死，毒没能让对方完全失去战斗力，他们杀了七人还有五人，还是武功较高的，此刻形势，已经糟到不能再糟。</p>
外间吵了一阵，也安静了下来，想必知道他们跑不掉，又挂心自己的毒，暂时试图调息逼毒了。</p>
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沉静，沉沉压在人的心头。</p>
半晌宁弈扶墙坐下来，对凤知微招了招手，“来，坐。”</p>
凤知微笑笑，过去，找了些旧布幔堆在一起，点着了，和宁弈两人坐在火堆前烤火。</p>
两人都是人杰，事到临头都有常人不及的镇静，就着渐渐喧腾的火焰，听着似有若无的淅沥沥雨声，被火光映得微红的脸上，都有凛然不惊的神情。</p>
半晌凤知微道：“宁弈。”</p>
“嗯。”</p>
“我们这次运气不太好。”凤知微咳嗽几声，悄悄抹掉嘴角咳出的一丝鲜血，侧首冲宁弈微笑，“可能要死在这里了。”</p>
她那样冲宁弈笑着，却觉得笑容也快渐渐僵在了脸上，心跳擂鼓似的忽紧忽松，手指在不住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所有的骨节都似在慢慢散架，两日两夜奔波劳累极度紧张，受了内伤一直没法休息，她知道自己已经心力交瘁强弩之末，更糟的是，体内一直很稳定的燥热之流，隐约有不稳窜动之势，那种感觉就像沉寂已久的火山，只等下一刻的轰然爆发。</p>
她是真的快死了吧……累死的。</p>
隐约听见宁弈低低“唔”了一声，道：“非战之罪。”</p>
“是啊。”凤知微疲乏的垂下眼睫，觉得眼皮重似千钧，栓了无数大铁球，“只是我被你传染了倒霉而已。”</p>
“我倒觉得我是被你害的。”宁弈一步不让。</p>
凤知微没力气斗嘴，懒洋洋道：“哦……”</p>
手背突然一痛，是宁弈突然伸手过来狠狠捏她，“知微，别睡，别睡。”</p>
凤知微无声的笑了一下，忽听宁弈问她：“你为什么要赶来救我？”</p>
凤知微累得不想回答，宁弈却在不住掐她，“说话！你敢不回答本王问话？你是真的想来救我还是别有目的？你那天为什么要套我的话？你到底知道了什么？”</p>
这男人好吵……凤知微用此刻无比迟钝的思维想着宁弈那些问题，只觉得脑子越想越打结，砰一声栽倒在宁弈怀里，呢喃道：“……都是些蠢问题……”</p>
宁弈抱住她，一瞬间脑中也是一晕，他开始以为是自己也是累的，随即又以为被凤知微撞的，鼻端却突然嗅到一点奇异的味道，他怔了怔，恍然大悟。</p>
那群江湖人，在门外熏毒香了！</p>
凤知微久战精疲力竭，先着了道儿，他关切凤知微，眼睛又不方便，也没有察觉。</p>
此时他也觉得体内疲乏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那些一直细碎着切割着内腑的疼痛汹涌而来，他窒了窒呼吸，眉梢眼角透出淡青之色。</p>
自己……也快不成了吧……</p>
揽紧怀中凤知微，她细瘦的身子在怀中小小一团，像个孩子，有些软润的部位触着他，温温软软，令人联想到世间一切的粉嫩和旖旎，此刻他却完全没有了绮思，只想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就这么坐下去，至路途的尽头。</p>
也许是该不甘心的，一腔雄心，王图霸业。却折戟于这暨阳山一座废寺之中，何其的荒唐，然而真到了这样的境地，似乎也提不起劲来懊恼或不甘，仿佛这样的安宁和静谧也很难得，便是这样的结束，也不是不可以接受。</p>
他渐渐的垂下眼去，不再试图弄醒凤知微，修长的手指一颤，搁在了她的眉睫。</p>
眉睫凝着些微的汗，像晨间花上的露，火光毕剥着淡下去，夜雨声听来忽远忽近，有丝丝缕缕的雨雾，从残破的墙缝间迤逦进来。</p>
……恍惚间突然似乎遥遥有乐曲之声响起，是箫声。</p>
清越，苍凉，空灵而渺远的箫，自长天悠悠而来，自银河垂挂而下，明光一线，万里清音，刹那间渡越云山沧海，直入人心。</p>
一曲《江山梦》。</p>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多少年心事如许，一生里豪情谁掷，纵金戈铁马银瓶乍破，不过是百年富贵终归黄土，霸业皇图，湮于身后，四海孤独，晚来风歇。</p>
宁弈一片混沌的脑海，随着箫声的接近，渐渐清醒，如被天神之手，拨去暗昧云雾。</p>
怀中的凤知微，也突然动了动。</p>
宁弈低下头，轻轻拍她的肩，“知微，醒醒，你听。”</p>
凤知微在他怀中挣扎着，支着头闭着眼听那箫声，她微微耸起的肩单薄如冬日蝶翼，似乎两日间又瘦了许多，宁弈觉得自己的掌心覆于其上，都觉得疼痛咯手。</p>
箫声越发近了几分，那箫声中似乎有几分神异超拔力量，外间的人们也似乎停了手，起了一阵惊慌的骚动。</p>
凤知微抬起头来，和宁弈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一抹喜色。</p>
此时两人还是没有力气，只得静静互相依靠着，凝神听那一抹箫音，夜雨笼罩下的古寺静谧无声，火光残冷细雨幽幽，他们在幽深大殿里氤氲的淡雾中席地而坐，被夜露濡湿的袍角缓缓散开。</p>
突然都觉得心中安详，万事不萦于怀，不止这江山不过一梦，这世间种种，人间苦恨，万丈雄心，无限谜团，都似可在这一刻洒脱抛却，换一回大笑而去，撒手红尘。</p>
凤知微没有发觉自己靠宁弈很近。</p>
宁弈没有发觉自己扶着她肩。</p>
一生里最安静的时刻，一生至此，卸下心防最接近的距离。</p>
半晌宁弈轻轻道：“这曲潇洒中有清贵之气，苍凉中有睥睨之态，绝非普通江湖人物能为。”</p>
凤知微“嗯”了一声，“真是令人神往的人物。”</p>
两人望着那方向，等着那人近前来一睹庐山真面，却听见更近处忽有长啸声起，穿云裂石，劈空惊电，刹那近前！</p>
箫声戛然而止，竟然不再靠近。</p>
殿内两人一惊，宁弈听着那啸声，眼中突然爆出更浓的喜色。</p>
那啸声起初还在远处，刹那便至，随即外殿便是一阵惊呼，凤知微隐约听见那个声音刺耳的领头人惊慌的道：“天战……”</p>
他一句未完，突然一声惨呼，紧接着便是重重的“砰”的一声，撞在偏殿的门上，震得整个殿都似乎晃了晃，半晌，有鲜红粘腻的血流，蛇般从门下的缝隙里缓缓流了进来。</p>
凤知微看着那血流，想着那领头人的武功，觉得自己就算是全盛时期也未必是对手，眼前来人，却一个照面便要了他性命，真是了得。</p>
想到那句“天战”，心中又是一动——天战世家？执掌江湖牛耳，稳控黑白两道多年的战氏？</p>
这个家族，在江湖中隐然已是神般存在，难怪外面的人那么惊慌，可这个家族的人，号称皇族之后，和朝廷中人向来没瓜葛，怎么会为了他们出手？</p>
看宁弈那样子，明明是认得的，是谁？</p>
还有那吹箫之人，为什么听见这天战世家中人的啸声，便不再过来？</p>
凤知微正要出门去看看是谁，忽听又是一阵衣袂带风声响，在殿外的那个天战中人，听见那不断接近的衣袂带风声，忽然低低冷哼一声，随即便无声音。</p>
紧接着便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嗓音。</p>
“在这里么？进来看看！”</p>
又听见另一个熟悉到要死的声音，夹杂着点咀嚼的声音，冷冷道：“吵，臭！”</p>
凤知微砰一下就撞在了半拉开的殿门上。</p>
赫连铮，顾南衣！</p>
真是的！要么一个都不来，要来全部死出来！</p>
凤知微含着眼泪，回首向着宁弈，轻轻的笑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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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铮见到凤知微的时候，张大嘴，“呃啊”一声，没话了。</p>
顾少爷停下永远都在吃胡桃的嘴，将胡桃顺手塞在一边赫连铮张大的嘴里，唰一下以神速飘了过来，一把将凤知微抓过去，上上下下摸了一遍。</p>
然后从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大把药丸子，蚕豆似的塞在凤知微嘴里，不允许她发表任何意见。</p>
楚王殿下就比较可怜了，没人问，还得去解救差点被胡桃噎死的赫连铮。</p>
赫连铮缓过气来大骂：“你个路痴，要不是我你能找到这里？过河拆桥！无耻！”</p>
顾少爷根本不会将别人的话听在耳中，骂人这件事他毫无概念。</p>
“有治眼睛的药么？”凤知微半晌才咽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指指宁弈，宁弈淡淡道：“不用问他，他还没这本事。”</p>
顾少爷袖着手，摸着胡桃，对殿下的挑衅完全的没反应。</p>
凤知微看见门边那领头汉子的尸体旁有一个小瓷瓶，写着“长息香解药”，估计便是先前他们中的那毒香解药，看端端正正放在那里的样子，是被那天战世家的人搜出来准备给他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南衣赫连铮一来，这个战氏中人也避开了。</p>
凤知微隐隐觉得从箫声开始到刚才得救的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有那么点不寻常，很明显，吹箫者避开天战世家，天战世家避开顾南衣——这就很有意思了。</p>
当然现在这个意思研究不出来，因为顾小呆不会回答她的。</p>
吃了药，休息了会，顾少爷给凤知微渡了点真气，又在凤知微恳求之下勉强给宁弈把了脉，塞了颗从颜色到气味都十分让人难以接受的丸子给宁弈，送出去的时候很不情愿，看那样子只要宁弈表露出一丝半点的犹豫他就会立即收回。</p>
可惜殿下一点不情愿的样子都没有，不仅接了，还微笑道了谢，不仅道了谢，还立刻吃了，看得顾少爷立即又去怀中掏摸胡桃，一掏就是八颗。</p>
休息中听赫连铮讲了追来的始末，那晚顾少爷果然是迷路了，在离那驿站三十里的地方转啊转啊转，一直到赫连铮不放心凤知微也追了出来，才在半路上把他给捎带着，两人追到驿站，看见那么多焦尸心就凉了一半，后来在暨阳山脚下看见凤知微的记号，一路追了进来，只是山中找记号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才耽搁到了现在。</p>
凤知微听说他们也去过那华严杜村，忍不住问：“你有没有看见淳于猛……”</p>
赫连铮神色一黯，摇摇头。</p>
凤知微垂下眼睫，默然不语，赫连铮恨声道：“我们那护卫死了几十，驿站那边是全军覆灭！太过分了这些混账！”</p>
“欠的债，总是要还的。”宁弈站起身，让凤知微找到那几张油腻腻的盖了陇西府印的牛肉纸收好，淡淡道，“我们走吧，还是原计划，去暨阳，暨阳离申旭如所在的陇西首府丰州已经不远，咱们也该好好和申旭如谈谈心了。”</p>
顾少爷慢悠悠站起身来，一把拎起凤知微，凤知微在他手中恼怒的扭头，道：“我自己走得动！”</p>
可惜既怜香惜玉又不够怜香惜玉的顾少爷，早已把她一把扔在背上，风驰电掣而去……</p>
==</p>
暨阳山下来十里处，就是暨阳府，凤知微和宁弈商量了，毕竟对暨阳知府彭和兴不熟，为免打草惊蛇，先拿长缨卫腰牌去求见，确定彭知府可靠再看情况表露身份，反正长缨是皇家护卫，到哪里，各地官府也确实都有接待之责。</p>
彭知府是个面容清俊的中年书生，气质很斯文，中规中矩的接待了他们，安排他们住在知府内院，又让人去请大夫，只是眉宇间总有些忧色，似乎有什么心事。</p>
凤知微关切询问了几句，彭知府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多谢关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们管不了这里的事……”</p>
凤知微呵呵一笑，道：“我们也是皇家护卫啊。”</p>
“皇家护卫……”彭知府又是一声苦笑，摇头出门去，“在陇西，申家才是皇家，一个护卫顶得了什么事……”</p>
凤知微笑笑，让赫连铮去探听消息，过了一会，赫连铮还没回来，隐约却听见前院有喧闹之声。</p>
前院就是知府大堂和办公处所，这是一县首要之地，什么人敢在这里闹事？</p>
又听见彭知府远远厉声呵斥，声音悲愤，：“本府长熙十年进士，授暨阳知府职至今，受命于皇，忠心国事，有何错处，要被大人如此夺职！”</p>
似乎还有争执声响，凤知微远远听着，露出一丝冷笑。</p>
过了一会赫连铮回来，也是一脸愤怒又兴奋的神情，道：“陇西布政使申旭如，说彭知府涉嫌贪贿，就地夺职待勘，由府丞申君鑫暂代知府职，哦，说明一下，这位府丞大人，是申旭如的远房堂兄。”</p>
话音刚落，已经有一群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喝道：“新老爷就职，近期暨阳要戒严！什么乌七八糟的都不允许住在知府大院！报上履历，然后给我滚出去！”</p>
－－－－－－题外话－－－－－－</p>
月票大战，俺觉得最大的收获就是发掘出了很多万年潜水党，昨晚把礼物榜仔细看了三遍，感激垂泪鞠躬一分钟——啊啊原来我这冷清孩纸家里还有这么多亲们啊啊。</p>
凰权目前处于榜的中游，和后一名正在抵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俺掰着朵花蹲在墙角数花瓣——上？下？上？下？上？下？</p>
奉上桂版《出师表》，以感谢我的美人大爷们：</p>
桂本菜鸟，躬耕于潇湘，苟全文字于网络，不求闻达于诸神。众亲不以桂卑鄙，猥自枉屈，三顾桂于凰权之中，许桂以久攒之票，由是感激，遂许众亲以驱驰。尔来六十有三天矣。</p>
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众亲之明，故彻夜码字，整日掉毛。</p>
……字数不够，明日更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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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一起，凤知微抬手就去拉宁弈，然而宁弈已经闪电般将她拉到自己身后。</p>
两人动作都快，却因为蓑衣困着，挪动不方便，险险绊倒，凤知微长剑一拉，嗤一声蓑衣破裂，麻草飞舞间，只见眼前雪光耀眼。</p>
数十柄长剑寒芒冷锐，如秋水一泓晃动眼前，对准了两人要害，只要向前一捅，马上就会出现凤筛子和宁筛子。</p>
凤知微掀起眼皮看看，笑了笑，“好剑。”却在宁弈手心里悄悄写：“十二人，全使剑，八卦方位，震三，离二，兑二，坎一，巽二，坤二。”</p>
宁弈皱眉，在她掌心写：“不要轻举妄动，可能不是那一批。”</p>
凤知微也深以为然，要是那一批，剑早就出手了，何况她记得对方武器也不是剑。</p>
“各位这是干嘛？”她扬眉冷声问，“我兄弟游山不慎失足，到这古寺避雨，就算惊扰了各位，各位犯得着以剑相对么？”</p>
刚才她已经亮了剑，想要装惊惶老百姓已经不可能，倒不如直接用江湖口吻，看起来和对方身份也相近。</p>
对方十二人，都穿着灰底青边的布衣，眉目间十分精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神情气质，像是某一门派的江湖中人，听见她的话，眉宇间闪过一丝诧色，当先一人声音刺耳，冷冷道：“这蓑衣是山民常用的式样，你既然遇见山民人家借用了蓑衣，为什么不在人家家中休息，反而要跑到这废寺来避雨？”</p>
这话问得正在要害，凤知微心中一惊正在思量怎么回答，身旁宁弈已经笑道：“那山民夫妻二人只有一间小房，屋中气味浑浊，我们兄弟闻不得那些，宁可另找地方。”</p>
领头之人看两人虽然寻常布衣，但确实气质高贵举止从容，这番话倒也可信，神色微微犹豫，凤知微已经抬手去拨他们的剑，笑道：“都是武林同道，相逢也是有缘，何必刀剑相见呢？”</p>
那人眉间闪过一丝鄙弃之色，心想你们两个和家里武师学了点粗浅功夫的公子哥儿，也好意思说是武林中人。</p>
他皱眉打量着两人，此时两人脸上都有一直故意没擦去的血和泥，容貌却还是看得出的，他目光在宁弈脸上转了转，突然目光一闪，道：“兄台说得是，确实失礼，敢问两位台甫？怎么会落到这等境地？”</p>
哪有拿剑对着人和人寒暄的？凤知微心中暗骂，面上笑吟吟道：“我们是陇南人，来暨阳探访亲友暂住，我兄弟姓田，听说暨阳山风物华美便来游山，谁知道不小心失足矮崖，也和从人失散，正想着赶紧下山呢。”</p>
她叹息着去牵宁弈，道：“各位想必也发觉了，我哥哥他……眼睛不太方便，自幼带来的眼疾，来暨阳也是为了散散心。”</p>
那领头人的脸上狐疑，终于淡了点。</p>
凤知微一直平静的笑，握剑的手指却捏得很紧，那些闪动的剑光就在宁弈身前，轻轻一递她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他。</p>
所以她只好主动拿宁弈的眼睛来说事——宁弈失明目前除了她谁也不知道，如果这批人也是找他们的，仅凭这个失明，对方就能打消怀疑。</p>
那领头人终于挥挥手，示意其他人收起剑。</p>
凤知微暗暗松口气，众剑环逼险境一过，就算等下十二人围攻，也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强。</p>
“兄台夜宿古寺，这又是要去哪里？”十二人散开了各自生火寻找宿处，有意无意一直将两人包围在正中，凤知微仿佛毫无察觉，笑嘻嘻寒暄。</p>
“进山。”那领头人一副不愿和她多话的样子。</p>
古寺十分破旧，地下尘灰很重，还有些野狐社鼠，此时都被惊得四处逃窜，淅淅沥沥的雨挂在檐角，远处起了迷茫的雾气。</p>
一个大汉走过来，重手重脚将宁弈一推，喝道：“好狗不拦路，让开！”挤到领头人身边坐下，从背囊里取出个油浸浸的纸包。</p>
宁弈一个踉跄，凤知微赶紧扶住，灯火光影里只见他并无怒气，犹自微微一笑。</p>
这笑意清而艳，在火光里幽幽闪动，像一朵暗色中默然绽放的妖花。</p>
没有人看见他这个笑容，那大汉正忙着掏出纸包里的吃食，忽然那领头人皱眉道：“这不是掌门收到又突然不见的那封信？牛奇你太荒唐了，竟然拿这个来包食物，掌门知道了，仔细门规治你！”</p>
“啥信啊，什么稀奇的。”那叫牛奇的汉子咧嘴笑，将那一叠油腻腻的纸抖得哗哗响，“走得匆忙，没东西包牛肉，我顺手在掌门桌上抓了一叠纸，反正掌门也看过了。”</p>
凤知微目光落在那最上面一张纸上，心中忽然一震。</p>
那大汉指缝遮掩间露出一角鲜红的印戳，标准印章常用九叠篆，“陇西府书办司印”是官府书办常用的那种半正式的印鉴，因为各级封疆大吏的书办都是自己的私人亲信幕僚，负责处理一切对内对外事务，为了行事方便，这类书办往往会有自己的印章，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代表了封疆大吏个人的意志，比如这陇西府书办，就正是申旭如的幕僚府。</p>
这个时候在这群江湖草莽身上看见申旭如幕僚写给对方掌门的信，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九成九是申旭如怕自己两人不死，浑水摸鱼邀请了江湖力量来追杀，死在江湖人手中，那真是查都没处查。</p>
牛奇将那叠纸放在一边，拿了剑来切牛肉，凤知微坐在他身边手指悄悄一掀，发现那厚厚一叠信里似乎还有图。</p>
什么图？</p>
难道是宁弈和自己的画像？</p>
那为什么这些人没有认出来？</p>
凤知微想了一想，恍然大悟，这封信里的画，想必原本是要交给他们的，但是被这牛奇误打误撞拿去包了牛肉，那掌门没找到信可能就算了，大概只是口述了两人相貌，所以刚才那领头人有些怀疑却无法核对，而这些江湖人，十有**是不认字的，看见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字就完全没有兴趣往下翻，所以那画像至今没被发现。</p>
然而很快就会发现了，因为那个牛奇正用一张张的信纸包了牛肉分发给众人，眼看着就要掀到那副画。</p>
凤知微心中一急，突然抱住肚子，申吟了一声。</p>
这一声立即引起对方注意，都停止了咀嚼看过来，牛奇也停了手，凤知微苦着脸，道：“怎么肚子突然痛起来了？莫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p>
江湖中人向来小心，对毒物之类特别敏感，听见这句，都放下牛肉互相狐疑的望了望，牛奇道：“他又没吃我们的牛肉，你们怕什么！”虽然这样说，却用那叠纸将剩下的牛肉包了起来。</p>
凤知微哎哟哎哟的嚷着痛，站起身道：“不成了，得去茅厕。”摇摇晃晃向外走，突然一个踉跄，绊倒了火堆。</p>
火星四溅，众人纷纷躲避，火花溅到那些包牛肉的纸上，顿时燃烧起来。</p>
凤知微心中一喜，牛奇却大步奔过去，一把抓起那包牛肉，连连拍打，道：“可别给烧了，不然油腻腻的弄脏包袱我可没法背。”</p>
凤知微无奈的看着他将那牛肉小心收起，宁弈突然站起，扶着她道：“小心些，许是淋雨受了凉，我扶你去茅厕。”</p>
众人看着他们离开，那领头人头一甩，示意牛奇跟上去。</p>
凤知微扶着宁弈向前走，目光却紧紧盯着正对面被雨水洗刷干净的光可照人的照壁，看见背后的举动，眼神里掠过失望——对方还是不放心他们跟了来，而且牛奇也没有把装了画像的包袱给带出来。</p>
她在宁弈掌心，飞快的说清楚了这件事，宁弈微微沉吟，在她耳边低低道：“各个击破。”</p>
凤知微默然，心想虽然冒险，却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自己两人甩不脱这批人，画像又暂时没办法毁掉，牛奇回去随便一翻动，画像就会被看见，所以无论如何，牛奇是不能回去了。</p>
既然要杀牛奇，事情就掩盖不了多久，一旦面对他们围攻，绝无活路，所以杀一个就必须杀一串，抢先下手，才有生机。</p>
如何最有效的杀，就是个很重要的问题。</p>
当务之急是杀牛奇。</p>
两人刚进茅坑，牛奇大步跟了进来，抢占了一个茅坑，解开裤子哗啦啦一阵好溲，挺着满是黑毛的肚子笑道：“妈的，真爽！”</p>
宁弈嫌恶的皱起眉，凤知微耳根有点薄红，错开眼光，捂着肚子爬上另一个坑，哎哟哎哟的解裤子。</p>
牛奇侧头看她一眼，笑道：“跟娘们似的，解个裤子也要半天——”</p>
他突然看见一截乌黑的剑尖，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p>
他瞪着牛眼，有点不明白这里怎么会出现一柄剑，明明旁边的小子还在解裤子。</p>
咽喉有撕裂的痛，他眼光无力的向下一落，看见一截乌黑带血的剑尖，自那个高而美丽的失明男子手中缓缓抽出。</p>
身子突然飞了起来，栽进茅坑，一生里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好狗不拦路，让开。”</p>
宁弈将剑递回凤知微，刚才他扶着她时，剑就已经转了手。</p>
此刻两人在破旧的茅厕里商量着下步动作。</p>
“你身上有没有带毒？”凤知微在自己身上寻找着害人东西，随即懊恼得一拍脑袋，她出来得匆忙，身上金创药倒是有点，别的都没带。</p>
虽然那批人很警惕，下毒不容易，但是没有什么比下毒更能放倒一批了。</p>
宁弈摇摇头，心想宁澄那家伙倒是爱玩毒，可惜那日接到个消息就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能跟上来。</p>
凤知微沮丧的望着他，突发奇想，问：“你的眼泪是不是有毒？”</p>
宁弈古怪的看着她，半晌道：“我宁可一个个去杀人。”</p>
凤知微正在咬牙考虑着怎么挤出鳄鱼的眼泪，需不需要突如其来给他肚子一拳好打出眼泪来，却见宁弈已经很有远见的退离她三步之远。</p>
“好吧。”凤知微无可奈何的去扶他，“我们另想办法。”</p>
宁弈“嗯”了一声，伸手去扶住她，凤知微忽然“哎哟”一声蹲下身去，随即惊慌的道：“牛奇你——”</p>
宁弈心中一惊，连忙低头去拉她，凤知微头一抬，“砰”一声头正撞上他鼻子。</p>
宁弈“啊”一声捂住鼻子，瞬间眼泪飙出，凤知微毫无愧色的拿出一片金叶子赶紧接了。</p>
随即她感叹道：“黄金盛泪，也算对得起殿下你宝贵的眼泪了。”</p>
宁弈捂着生痛的鼻子，再次在心中确认凤知微其实就是一头养不家的母狼。</p>
母狼看殿下捂着鼻子，手指上眼睛泪水汪汪如秋水盈盈，看起来着实脆弱有趣，远不同他平日的沉凝锋利，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瞬间那少得可怜的良知复发，含笑去揉他鼻子，道：“不痛哦不痛哦。”</p>
她肌肤细腻的手指拂在宁弈脸上，春风般和缓，声音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和歉意，听着人便如被细絮拂面，痒而挠心，宁弈手颤了颤，随即一把握住了她手指。</p>
他将她手指握在掌心，五指轻轻缠上去，凤知微下意识要挣脱，宁弈的手牢牢缠着，不放。</p>
宽大的袖子落下来，遮住了有点****的姿势，宁弈牵着她走回去，凤知微还捧着那点眼泪，不敢用力，只好随他去，一边咕哝道：“可惜太少……”</p>
两人走到院子里井台边，一个汉子正在取水，凤知微招呼道：“大哥，给点水喝喝，顺便洗个手。”</p>
“少爷就是讲究多！”那汉子将桶递过来，凤知微就着桶捧起水喝了，又掬出点水洗了手，道了谢，三人一起回去，领头那人看见牛奇没跟来，问：“牛奇呢？”</p>
“那位大哥啊？”凤知微掩嘴笑，“说牛肉吃多，也有点泻肚子呢。”</p>
“这小子就是贪吃！”那人骂了一句也没怀疑，将那桶水放在正中，招呼大家喝水，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各自凑在桶边喝了个痛快。</p>
凤知微含笑看着，殷勤的给火堆添火。</p>
吃喝完毕，也就在大殿内各自找地方睡下了，还是很有默契的，将两人围在正中，并留了一个人关起殿门，守在门口守夜，江湖中人独有的警惕，对任何人也不放松。</p>
古寺里火光渐渐弱下去，四面起了淡淡的雾气，凤知微默默睡在宁弈身边，睁大眼睛等着毒性发作，她也不知道鳄鱼的眼泪到底能发挥多大作用，毕竟就那么几滴，稀释到一桶水里，效用肯定要打折扣。</p>
宁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直扣着她的手指，凤知微掰也掰不开，便搔他痒，手指在掌心挠啊挠，宁弈缩了缩，凤知微大喜，用劲挠，结果人家被挠习惯了，反而不缩了，凤知微懊恼的叹着气，身旁宁弈转过脸来，含笑细细听她叹息，觉得很快意。</p>
两人打着手底官司，以此驱散不断涌来的睡意，从昨夜到今夜，两人以受伤之身，一直处于奔波之中，一直身处紧张之地，精神和**都疲惫到极点，此刻四面鼾声四起，火光温暖，如果不找点事分神，便会立即睡过去。</p>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凤知微快要熬不住闭上眼睛时，宁弈突然重重掐了掐她掌心。</p>
凤知微惊醒，随即发现身边不远处一个男子，发出低低的申吟。</p>
发作了？</p>
凤知微一喜，随即发现其余的人没什么动静，大概是各人功力有高有低，发作时间也有长有短。</p>
这人发出动静，守夜的人便奔了过去，低头轻唤道：“飞子，怎么了？”</p>
他突然觉得后心一凉。</p>
他心中也一凉，下意识的想转头，可是头颅永远也转不过来了。</p>
凤知微轻轻扶住他软倒的身体，将他靠着殿柱坐在暗影里，看起来像在调息。</p>
那毒性发作的人觉得脸上一热，有温热的****落了满脸，睁开眼便看见四面似乎氤氲起浓浓雾气，雾气后隐约有一张温柔的笑脸，笑得狰狞得靠近来。</p>
他呆了呆，便要去抓手边的剑，却觉得手臂酸软，随即胸口一痛，最后的意识，便是什么东西冲天而起，扑簌簌落在自己脸上，和先前一样温热微腥的****。</p>
这里的动静，睡得较近的一人隐约发觉，睁开眼心中却先“咦”了一声，心想火头怎么灭了？还有这早晨的雾气好浓。</p>
雾气似乎还会晃动，隐隐绰绰露出人影，这人睁大眼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心中已经知道不对，凭着隐约感觉到对方来的方向，霍然向反方向一个翻滚。</p>
一滚之下，便觉得腰间一痛，随即感觉到身子一轻，自己的眼睛隐约看见自己的腿滚到了一个角落。</p>
他的身前，负责扰乱视线的宁弈淡淡的拢着袖子，他滚向的地方，凤知微抽出早已等在那里的刀。</p>
她刚抽出自己的刀，对面一直凝神听着的宁弈忽然向她身后方向一指，凤知微头也不回，长剑从自己胁下闪电般反手一撩。</p>
一人捂着自己咽喉倒下去，到死不明白对方用剑角度怎么这么诡异，胁下反插的剑为什么最后却到了自己咽喉？</p>
连死四人，怎么都会有点声音，所有人都醒了。</p>
醒了的一瞬间，都怀疑自己没醒——怎么天色这么暗？一切都像罩在云雾里，只看见隐约的轮廓。</p>
便是趁着这一瞬间的呆怔，凤知微扬手便是一剑，射入一个最靠近自己的一个刚刚起身的人的咽喉。</p>
剑光入喉她连剑都不抽，带着那尸体滑步一移，正移动到斜对面扑过来的一人面前。</p>
那人模糊的视野里只看见人体扑近，自然认为是敌人，低吼一声出掌一拍，啪的一下把那倒霉蛋脑袋拍个粉碎。</p>
一拍之下手掌一痛，一柄黑色的剑穿过他手掌，射入他眉心。</p>
转眼又杀两人。</p>
这些人离她最近，动作最迟钝，明显武功最低。</p>
凤知微柿子先捡软的捏。</p>
很明显那个领头人武功最高，但是他睡在最里面最远的供桌上，等窜到他面前早就被发觉，不如趁现在人还没反应过来，杀一个是一个。</p>
鲜血标射之中，有人捂着喉咙咯咯倒下，有人卷着火星飞扑而来，劲风猛烈，视力模糊却也不影响动作方位。</p>
凤知微心中一凛，知道接下来的会一个比一个难应付，而且很明显，武功越高，中毒越轻。</p>
那劲风如此凶猛，扑面便令人窒息，凤知微扬起剑，举到一半便觉得胸口一痛，手不由自主的垂下来。</p>
正心道小命玩完，身子忽然被人一撞，翻滚而出时看见宁弈闪电似滑步而出，代替她滑到那人x下，一个铁板桥倒仰滑跪而过，肘底一翻雪光一亮。</p>
嗤啦一声鲜血连着内脏汹涌而出，一道可怖的伤痕从胸至腹翻卷而出，那人狂吼着拼命往上一纵，努力收拾自己掉下的肠子，宁弈鲜血披面，冷笑着横刀一绞。</p>
噗通一声那人重重****，落地之时溅起的鲜血扑了宁弈一脸。</p>
四面怒吼声里，缓过一口气的凤知微扑了过来，一把拉住宁弈逃入偏殿，人刚射进门，立即抬腿倒踢重重将殿门踢上。</p>
几乎就在殿门关上那一瞬间，各种暗器狂风暴雨般卷来，夺夺连声钉在殿门上，将那些本就半腐的木头射得大块剥落横飞。</p>
凤知微听着那强劲的发射之声，暗自庆幸自己反应过快，惊魂初定中反身靠在殿门后想喘口气。</p>
宁弈一伸手就把她拽开。</p>
“砰！”</p>
刚才凤知微靠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一枚闪着蓝光的三棱刺阴险的卡在其中。</p>
如果不是宁弈拉得快，现在这三棱刺就应该卡在凤知微背上。</p>
凤知微长长吐一口气，喃喃道：“你又救我一命……”</p>
“不用算这个。”宁弈脸色发白，淡淡道，“你也救了我很多次。”</p>
凤知微听着外间声响，叹口气道：“这毒还是不够厉害，只让他们失明，武功却没太大损害，我们现在麻烦了……”</p>
她说到一半突然住口，想起第一个发作的人那辗转的申吟，这是从宁弈体内流出的毒素，已经经过一桶水的稀释，分别喝进了那么多人肚子里，还能这么霸道，令体健忍受力强的江湖人不能控制的发出申吟，那这蛊毒本身，该有多强？</p>
而直接中了这毒的宁弈，该是怎样的痛苦？</p>
然而从中毒那夜到现在，已经快两天，她未听他发出一声申吟，叫过一句苦。</p>
凤知微望着宁弈苍白的脸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p>
宁弈却只扶着墙，仔细听外间声音，刚才没办法靠近外殿大门，紧急中被逼入这个偏殿，现在这偏殿没有窗户，唯一的门户已经关死，毒没能让对方完全失去战斗力，他们杀了七人还有五人，还是武功较高的，此刻形势，已经糟到不能再糟。</p>
外间吵了一阵，也安静了下来，想必知道他们跑不掉，又挂心自己的毒，暂时试图调息逼毒了。</p>
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沉静，沉沉压在人的心头。</p>
半晌宁弈扶墙坐下来，对凤知微招了招手，“来，坐。”</p>
凤知微笑笑，过去，找了些旧布幔堆在一起，点着了，和宁弈两人坐在火堆前烤火。</p>
两人都是人杰，事到临头都有常人不及的镇静，就着渐渐喧腾的火焰，听着似有若无的淅沥沥雨声，被火光映得微红的脸上，都有凛然不惊的神情。</p>
半晌凤知微道：“宁弈。”</p>
“嗯。”</p>
“我们这次运气不太好。”凤知微咳嗽几声，悄悄抹掉嘴角咳出的一丝鲜血，侧首冲宁弈微笑，“可能要死在这里了。”</p>
她那样冲宁弈笑着，却觉得笑容也快渐渐僵在了脸上，心跳擂鼓似的忽紧忽松，手指在不住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所有的骨节都似在慢慢散架，两日两夜奔波劳累极度紧张，受了内伤一直没法休息，她知道自己已经心力交瘁强弩之末，更糟的是，体内一直很稳定的燥热之流，隐约有不稳窜动之势，那种感觉就像沉寂已久的火山，只等下一刻的轰然爆发。</p>
她是真的快死了吧……累死的。</p>
隐约听见宁弈低低“唔”了一声，道：“非战之罪。”</p>
“是啊。”凤知微疲乏的垂下眼睫，觉得眼皮重似千钧，栓了无数大铁球，“只是我被你传染了倒霉而已。”</p>
“我倒觉得我是被你害的。”宁弈一步不让。</p>
凤知微没力气斗嘴，懒洋洋道：“哦……”</p>
手背突然一痛，是宁弈突然伸手过来狠狠捏她，“知微，别睡，别睡。”</p>
凤知微无声的笑了一下，忽听宁弈问她：“你为什么要赶来救我？”</p>
凤知微累得不想回答，宁弈却在不住掐她，“说话！你敢不回答本王问话？你是真的想来救我还是别有目的？你那天为什么要套我的话？你到底知道了什么？”</p>
这男人好吵……凤知微用此刻无比迟钝的思维想着宁弈那些问题，只觉得脑子越想越打结，砰一声栽倒在宁弈怀里，呢喃道：“……都是些蠢问题……”</p>
宁弈抱住她，一瞬间脑中也是一晕，他开始以为是自己也是累的，随即又以为被凤知微撞的，鼻端却突然嗅到一点奇异的味道，他怔了怔，恍然大悟。</p>
那群江湖人，在门外熏毒香了！</p>
凤知微久战精疲力竭，先着了道儿，他关切凤知微，眼睛又不方便，也没有察觉。</p>
此时他也觉得体内疲乏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那些一直细碎着切割着内腑的疼痛汹涌而来，他窒了窒呼吸，眉梢眼角透出淡青之色。</p>
自己……也快不成了吧……</p>
揽紧怀中凤知微，她细瘦的身子在怀中小小一团，像个孩子，有些软润的部位触着他，温温软软，令人联想到世间一切的粉嫩和旖旎，此刻他却完全没有了绮思，只想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就这么坐下去，至路途的尽头。</p>
也许是该不甘心的，一腔雄心，王图霸业。却折戟于这暨阳山一座废寺之中，何其的荒唐，然而真到了这样的境地，似乎也提不起劲来懊恼或不甘，仿佛这样的安宁和静谧也很难得，便是这样的结束，也不是不可以接受。</p>
他渐渐的垂下眼去，不再试图弄醒凤知微，修长的手指一颤，搁在了她的眉睫。</p>
眉睫凝着些微的汗，像晨间花上的露，火光毕剥着淡下去，夜雨声听来忽远忽近，有丝丝缕缕的雨雾，从残破的墙缝间迤逦进来。</p>
……恍惚间突然似乎遥遥有乐曲之声响起，是箫声。</p>
清越，苍凉，空灵而渺远的箫，自长天悠悠而来，自银河垂挂而下，明光一线，万里清音，刹那间渡越云山沧海，直入人心。</p>
一曲《江山梦》。</p>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多少年心事如许，一生里豪情谁掷，纵金戈铁马银瓶乍破，不过是百年富贵终归黄土，霸业皇图，湮于身后，四海孤独，晚来风歇。</p>
宁弈一片混沌的脑海，随着箫声的接近，渐渐清醒，如被天神之手，拨去暗昧云雾。</p>
怀中的凤知微，也突然动了动。</p>
宁弈低下头，轻轻拍她的肩，“知微，醒醒，你听。”</p>
凤知微在他怀中挣扎着，支着头闭着眼听那箫声，她微微耸起的肩单薄如冬日蝶翼，似乎两日间又瘦了许多，宁弈觉得自己的掌心覆于其上，都觉得疼痛咯手。</p>
箫声越发近了几分，那箫声中似乎有几分神异超拔力量，外间的人们也似乎停了手，起了一阵惊慌的骚动。</p>
凤知微抬起头来，和宁弈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一抹喜色。</p>
此时两人还是没有力气，只得静静互相依靠着，凝神听那一抹箫音，夜雨笼罩下的古寺静谧无声，火光残冷细雨幽幽，他们在幽深大殿里氤氲的淡雾中席地而坐，被夜露濡湿的袍角缓缓散开。</p>
突然都觉得心中安详，万事不萦于怀，不止这江山不过一梦，这世间种种，人间苦恨，万丈雄心，无限谜团，都似可在这一刻洒脱抛却，换一回大笑而去，撒手红尘。</p>
凤知微没有发觉自己靠宁弈很近。</p>
宁弈没有发觉自己扶着她肩。</p>
一生里最安静的时刻，一生至此，卸下心防最接近的距离。</p>
半晌宁弈轻轻道：“这曲潇洒中有清贵之气，苍凉中有睥睨之态，绝非普通江湖人物能为。”</p>
凤知微“嗯”了一声，“真是令人神往的人物。”</p>
两人望着那方向，等着那人近前来一睹庐山真面，却听见更近处忽有长啸声起，穿云裂石，劈空惊电，刹那近前！</p>
箫声戛然而止，竟然不再靠近。</p>
殿内两人一惊，宁弈听着那啸声，眼中突然爆出更浓的喜色。</p>
那啸声起初还在远处，刹那便至，随即外殿便是一阵惊呼，凤知微隐约听见那个声音刺耳的领头人惊慌的道：“天战……”</p>
他一句未完，突然一声惨呼，紧接着便是重重的“砰”的一声，撞在偏殿的门上，震得整个殿都似乎晃了晃，半晌，有鲜红粘腻的血流，蛇般从门下的缝隙里缓缓流了进来。</p>
凤知微看着那血流，想着那领头人的武功，觉得自己就算是全盛时期也未必是对手，眼前来人，却一个照面便要了他性命，真是了得。</p>
想到那句“天战”，心中又是一动——天战世家？执掌江湖牛耳，稳控黑白两道多年的战氏？</p>
这个家族，在江湖中隐然已是神般存在，难怪外面的人那么惊慌，可这个家族的人，号称皇族之后，和朝廷中人向来没瓜葛，怎么会为了他们出手？</p>
看宁弈那样子，明明是认得的，是谁？</p>
还有那吹箫之人，为什么听见这天战世家中人的啸声，便不再过来？</p>
凤知微正要出门去看看是谁，忽听又是一阵衣袂带风声响，在殿外的那个天战中人，听见那不断接近的衣袂带风声，忽然低低冷哼一声，随即便无声音。</p>
紧接着便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嗓音。</p>
“在这里么？进来看看！”</p>
又听见另一个熟悉到要死的声音，夹杂着点咀嚼的声音，冷冷道：“吵，臭！”</p>
凤知微砰一下就撞在了半拉开的殿门上。</p>
赫连铮，顾南衣！</p>
真是的！要么一个都不来，要来全部死出来！</p>
凤知微含着眼泪，回首向着宁弈，轻轻的笑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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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铮见到凤知微的时候，张大嘴，“呃啊”一声，没话了。</p>
顾少爷停下永远都在吃胡桃的嘴，将胡桃顺手塞在一边赫连铮张大的嘴里，唰一下以神速飘了过来，一把将凤知微抓过去，上上下下摸了一遍。</p>
然后从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大把药丸子，蚕豆似的塞在凤知微嘴里，不允许她发表任何意见。</p>
楚王殿下就比较可怜了，没人问，还得去解救差点被胡桃噎死的赫连铮。</p>
赫连铮缓过气来大骂：“你个路痴，要不是我你能找到这里？过河拆桥！无耻！”</p>
顾少爷根本不会将别人的话听在耳中，骂人这件事他毫无概念。</p>
“有治眼睛的药么？”凤知微半晌才咽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指指宁弈，宁弈淡淡道：“不用问他，他还没这本事。”</p>
顾少爷袖着手，摸着胡桃，对殿下的挑衅完全的没反应。</p>
凤知微看见门边那领头汉子的尸体旁有一个小瓷瓶，写着“长息香解药”，估计便是先前他们中的那毒香解药，看端端正正放在那里的样子，是被那天战世家的人搜出来准备给他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南衣赫连铮一来，这个战氏中人也避开了。</p>
凤知微隐隐觉得从箫声开始到刚才得救的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有那么点不寻常，很明显，吹箫者避开天战世家，天战世家避开顾南衣——这就很有意思了。</p>
当然现在这个意思研究不出来，因为顾小呆不会回答她的。</p>
吃了药，休息了会，顾少爷给凤知微渡了点真气，又在凤知微恳求之下勉强给宁弈把了脉，塞了颗从颜色到气味都十分让人难以接受的丸子给宁弈，送出去的时候很不情愿，看那样子只要宁弈表露出一丝半点的犹豫他就会立即收回。</p>
可惜殿下一点不情愿的样子都没有，不仅接了，还微笑道了谢，不仅道了谢，还立刻吃了，看得顾少爷立即又去怀中掏摸胡桃，一掏就是八颗。</p>
休息中听赫连铮讲了追来的始末，那晚顾少爷果然是迷路了，在离那驿站三十里的地方转啊转啊转，一直到赫连铮不放心凤知微也追了出来，才在半路上把他给捎带着，两人追到驿站，看见那么多焦尸心就凉了一半，后来在暨阳山脚下看见凤知微的记号，一路追了进来，只是山中找记号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才耽搁到了现在。</p>
凤知微听说他们也去过那华严杜村，忍不住问：“你有没有看见淳于猛……”</p>
赫连铮神色一黯，摇摇头。</p>
凤知微垂下眼睫，默然不语，赫连铮恨声道：“我们那护卫死了几十，驿站那边是全军覆灭！太过分了这些混账！”</p>
“欠的债，总是要还的。”宁弈站起身，让凤知微找到那几张油腻腻的盖了陇西府印的牛肉纸收好，淡淡道，“我们走吧，还是原计划，去暨阳，暨阳离申旭如所在的陇西首府丰州已经不远，咱们也该好好和申旭如谈谈心了。”</p>
顾少爷慢悠悠站起身来，一把拎起凤知微，凤知微在他手中恼怒的扭头，道：“我自己走得动！”</p>
可惜既怜香惜玉又不够怜香惜玉的顾少爷，早已把她一把扔在背上，风驰电掣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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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阳山下来十里处，就是暨阳府，凤知微和宁弈商量了，毕竟对暨阳知府彭和兴不熟，为免打草惊蛇，先拿长缨卫腰牌去求见，确定彭知府可靠再看情况表露身份，反正长缨是皇家护卫，到哪里，各地官府也确实都有接待之责。</p>
彭知府是个面容清俊的中年书生，气质很斯文，中规中矩的接待了他们，安排他们住在知府内院，又让人去请大夫，只是眉宇间总有些忧色，似乎有什么心事。</p>
凤知微关切询问了几句，彭知府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多谢关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们管不了这里的事……”</p>
凤知微呵呵一笑，道：“我们也是皇家护卫啊。”</p>
“皇家护卫……”彭知府又是一声苦笑，摇头出门去，“在陇西，申家才是皇家，一个护卫顶得了什么事……”</p>
凤知微笑笑，让赫连铮去探听消息，过了一会，赫连铮还没回来，隐约却听见前院有喧闹之声。</p>
前院就是知府大堂和办公处所，这是一县首要之地，什么人敢在这里闹事？</p>
又听见彭知府远远厉声呵斥，声音悲愤，：“本府长熙十年进士，授暨阳知府职至今，受命于皇，忠心国事，有何错处，要被大人如此夺职！”</p>
似乎还有争执声响，凤知微远远听着，露出一丝冷笑。</p>
过了一会赫连铮回来，也是一脸愤怒又兴奋的神情，道：“陇西布政使申旭如，说彭知府涉嫌贪贿，就地夺职待勘，由府丞申君鑫暂代知府职，哦，说明一下，这位府丞大人，是申旭如的远房堂兄。”</p>
话音刚落，已经有一群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喝道：“新老爷就职，近期暨阳要戒严！什么乌七八糟的都不允许住在知府大院！报上履历，然后给我滚出去！”</p>
－－－－－－题外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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