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章 求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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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卓百万臣民拜于天盛大皇帝座下，今有呼卓飞鹏部护卫达扎尔，因触刑律羁于刑部，却为当朝亲王令人毒害，深冤待雪，元凶逍遥，呼卓十二部誓不与此獠共存亡，今乞于皇帝御下，希以圣明之志，追索诸凶，偿我呼卓之冤，谨告，以闻！”</p>
巨大的朝鼓之下，一色深青镶边长袍，头缠白布的呼卓族人，奋力击鼓，衣袖飞舞露出健壮的臂膀。</p>
曙色破层云，宫门次第开，当朝第一次殿前叩阍，喊冤者身份又不同寻常，天盛帝集齐内外朝臣，五更升殿。</p>
日光如利剑掠过千层玉阶，汉白石广场如浮在云端，一片淡白雾霭里，有人深青长衣，白玉抹额，双手捧尸，昂然而来。</p>
抱尸上殿！</p>
满殿臣子震动，齐齐将目光投过。</p>
座上天盛帝，脸色很难看。</p>
那人一路行来，双手微微平伸，横抱一具僵硬的尸首，披一身朝霞雾气，飒然惊风，丝毫不管这天下至尊之地，这举动多么惊世骇俗。</p>
殿前侍卫横枪一拦，喝道：“天子御前，怎可如此放肆？速速退去！”</p>
“嚓”一声，万枪如林，拦成铁壁深渊。</p>
“不许带尸首上殿是吗？”雾气里那人仰首一笑，唇角笑意讥诮，随即将尸首放下。</p>
众人刚松了口气，为平日里跋扈的王世子今儿终于遵纪守法了一回而放下心。</p>
那人突然闪电般出手！</p>
他一手探出坚硬如刚，x入尸首心口，手指一剖，已将尸首开膛破肚，飞速掏出一截肝脏！</p>
玉阶两侧见惯血腥场面的长缨卫齐齐变色手软，“当啷”一声，一个刚进长缨卫不久的年轻卫士，惊得落了手中金枪。</p>
“不许带尸首，我带染了毒的证据，这回该成了吧？”阶下那人手掌平摊，面不改色，声音远远传出，如一线刚锐，逼入所有人耳中。</p>
“宣！”</p>
悠长的传报声宛如自天际落下，那人怡然不惧，携肝直奔金殿。</p>
“陛下！”他一进入大殿，便直奔座下，大礼还没行完就把那肝脏亮了出来，“臣属下无辜受害，今有苦主肝脏在此！染毒之肝，色呈青黑！陛下若不信，不妨招太医院院正相验！”</p>
皇子们和武将还好点，满殿文臣都露出呕吐神色纷纷后退，那人回过头来，讥讽的向他们一笑。</p>
排在学士末班的凤知微，此刻才看清了这位最近在帝京好大名声的呼卓王世子的相貌。</p>
身量高颀，浓眉锋锐，敞开的衣襟里淡蜜色的肌肤润泽光华，却不及他那双奇特眸瞳光彩照人，正面看时呈琥珀色浓郁如酒，侧看时却又隐隐闪着幽紫光芒，日光下转侧掠起，炫目如七彩宝石。</p>
他的五官，乍一看不是十分精致，然而一旦有了动作神情，立刻飞扬若舞，令人想起万里草原黄金日光下波浪般起伏的草尖。</p>
呼卓王世子，赫连铮。</p>
他回首，凤知微抬头，目光交视，赫连铮看进一双似迷蒙似渺远的眼眸，有好奇和疑惑，却没有畏惧和恶心。</p>
怔了怔，没想到文臣队伍里还有人能有这般胆气，赫连铮冷哼一声，悻悻回头。</p>
“皇帝陛下！”他的中原汉语还算纯熟，就是语气有点怪，“这是达扎尔的肝！带毒的！黑的！”说着就召唤太监以金盘奉上，太监哪里敢接，白着脸望着皇帝。</p>
天盛帝皱着眉，态度却还和气，道：“世子，你若告人害命，应当去刑部大堂，三法司自会为你寻回公道，这血淋淋的剖尸上殿，成何体统。”</p>
“三法司会包屁！”赫连铮立即一句话顶撞回来，还错了个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位大佬，脸色顿时铁青。</p>
刑部尚书孔成术冷声道：“世子还没有去刑部诉冤，怎能一口咬定三法司会枉法不公！”</p>
“你们都是人家手下！”赫连铮冷笑一挥，毒肝黑血飞洒，众人纷纷走避，“当然会枉法！”</p>
众臣脸色都变，三法司由楚王总管，赫连铮这话的意思，就是明指宁弈了。</p>
“凡事需要证据。”二皇子立即接口，“世子，你若随意在朝堂污蔑当朝亲王，任谁也护不了你！”</p>
“污蔑！”赫连铮仰天长笑，将那肝脏一掷，掷到二皇子脚下，“看！我刚才当着你们面从达扎尔身上取的！草原上最笨的鹰，都知道黑了的肝，有毒，不能吃！”</p>
二皇子皱着眉，用脚拨弄那东西，捂着鼻子道：“也许是误食了什么东西呢……”他转头，对脸色越发难看的刑部尚书笑了笑。</p>
“昨天中午，我还去看过达扎尔。”赫连铮道，“他当时很好！然而就在晚上，我们在刑部大牢外的人，看见有黑影飞出大牢，我们赶进去一看，达扎尔就死了！”</p>
“追到凶手没？”五皇子问，目光灼灼。</p>
“没有。”赫连铮怒哼，“但是我们也伤了他！”他一个转身，直指一直默然不语的宁弈，“殿下，达扎尔无意伤人致死，就算要处死，也是刑部大理寺的事，你为什么要派人下手？”</p>
“哦？”宁弈抬起眼，微笑，“是啊，我为什么要派人下手？”</p>
“学我的话是没用的。”赫连铮冷笑，“你为什么要派人下手，你自己清楚，你知道我们呼卓部要力保达扎尔不死，而朝中那些酸书生却要杀了他，你就暗杀了他，做成自杀模样，说起来达扎尔是畏罪自杀的，我们也怪不得你，事情也便圆满解决了，你却不知道，长生天光辉笼罩下的草原勇士，是永远不会怯懦自尽的！”</p>
“哦？”宁弈浅笑不变，温和的道，“很合理，很精彩，以往还真不知道，世子这么好口才。”</p>
“不要讽刺我。”赫连铮傲然道，“我听得出！草原男儿直肠子，不喜欢你们这些汉人绕来绕去，你要证据，我当然有。”</p>
他对天盛帝躬身：“请陛下允许微臣传几个证人。”</p>
天盛帝点点头，赫连铮拍拍手，过了一会，来了几个人，有呼卓侍卫，有刑部小吏，还有几个平民，抖抖索索在阶下远远跪了。</p>
“……我和那个凶手交过手，他正手反手都能使剑！”</p>
“……陛下……微臣没有看清凶手样貌，但是午后的时候，六品侍卫宁澄宁大人曾经来过大牢，在四处都看了看。”</p>
“……草民被一个蒙面人撞倒，那人拉草民起来，草民后来想起来，他用的是左手……”</p>
一个个证人说完了，众人表情各异，一半忧虑一半欣喜，凤知微一开始没听懂，心想总在说左手做什么？仔细回忆了一下昨天自己府中宁澄砸缸那一幕，忽然恍然大悟。</p>
宁澄抱缸用的是左手，出剑也是左手！</p>
看众人表情，这位楚王殿下身边的贴身侍卫这个毛病，大家都知道，只有自己一向避宁弈远远的，还真没有在意过他护卫的用手习惯。</p>
众人指证宁澄，等于指证宁弈，宁弈一直神色不动的听着，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细看来，是冷的。</p>
“父皇。”他转身向御座一躬，诚恳的道，“儿臣贴身侍卫宁澄，昨日一直在儿臣身边，绝无私下出外杀人之事，请父皇明鉴。”</p>
“王爷关切属下，为他辩白也是应该。”吏部尚书许柏卿道，“只是也应该给宁护卫一个自辩的机会，是不是传他前来，当堂对质？”</p>
“本王的话，难道许尚书觉得不可信么？”宁弈淡淡看了许柏卿一眼，许柏卿窒了一窒，却依旧坚持道，“微臣也是为了王爷声名着想。”</p>
“许尚书这话就不对了。”大学士姚英立即道，“王爷驭下甚严朝野皆知，你这话意思，是在质疑王爷撒谎？”</p>
“不敢。”许柏卿向宁弈一躬身，他身侧工部侍郎葛鸿英却呵呵笑道：“朗日辉下，也有暗影，王爷日理万机，未必就有空闲管束每一个属下，所以就算有一两个无耻宵小潜伏，也无损王爷盛德。”</p>
“话可不是这么说……”大学士胡圣山开始捋胡子。</p>
“胡老此言差矣……”敌对派立即跳出新生力军。</p>
眼看又要上演一出口舌战，天盛帝眉头越皱越紧，终于一声怒喝：“闭嘴！”</p>
一片安静，半晌天盛帝缓缓道：“着人，拿宁澄前来。”</p>
一个“拿”字，听得宁弈目光一暗，听得几位皇子和他们的拥护派们目光连闪，面露喜色。</p>
“就算是宁澄出手，也未必是楚王指使啊。”七皇子微笑道，“也许有私仇也未可知。”</p>
“七殿下这话说得有理。”赫连铮也笑，笑容钢铁般铮铮，“虽说宁护卫和达扎儿天南海北的不可能有私仇，但我也不是随意诬陷他人的人，这不还有证据么。”</p>
他又唤来一个呼卓服装打扮的老者，介绍为呼卓世代供奉的大医师，那老者颤颤巍巍的道：“启禀陛下，达扎尔中的是大越边界青卓雪山的异毒‘无香’，这种毒无色无味，只有人死后三个时辰，才会凝聚毒素到肝尖，而一般犯人暴死，仵作会立即验尸，自然是验不出来的，这种毒极为稀少，大越才有，草民也是幼时遇见过一次。”</p>
“请陛下召太医院大夫验证。”赫连铮请求。</p>
太医院刘院正很快赶了过来，连同三法司最好的仵作，在阶下仔细看了那尸体，过了半晌回报：“陛下，确实是无香。”</p>
殿上开始出现了骚动，姚英等楚王派们眼神不定，都在心中暗想确实楚王最近很为呼卓武士杀人案烦恼，难道真是他的手笔？</p>
“无香这种东西，我们都没听说过。”二皇子笑道，“说起来，六弟的母妃，我记得好像是越人？”</p>
一言出而众人惊，这才想起好像宁弈那位早逝的母妃，确实出身大越，好像还是某个小族的公主，是大越某次和天盛战争中的战俘，只是年代久远，那绝代女子又死得太早，死后又成宫中忌讳，以至于众人连同天盛帝都忘记。</p>
天盛帝脸色逐渐沉下，朝堂上的气氛越发沉凝，已经无人再敢说话。</p>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不仅仅是一个武士被杀案凶手的追索了，其中森然的寒意已经渐渐逼近——大越和天盛即将开战，呼卓部正是地位重要之时，出了这事，一旦引发性情桀骜的呼卓部怒火，在前线反戈一击，或者哪怕就是设点障碍，千里在外的大军都可能受到极大影响，而此时揭出宁弈母族是大越人，再联想到那女子死得太早太奇怪，所有人都会忍不住联想——宁弈是不是凭借自己的大越出身，和大越已经相互勾结？因此故意杀了呼卓武士，引发呼卓部怒火，搅浑前线战事暗助大越？</p>
事情一旦上升到战争叛国层面，那后果便如野兽獠牙，利齿森森，谁也不敢轻易触及了。</p>
凤知微看着宁弈——自从二皇子说起他母妃，他便似乎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长长睫毛垂下遮住眼神，无人能看清他眼底表情，周身的气息，却似乎越发的冷了些。</p>
“陛下。”太医院刘医正小心翼翼道，“‘无香’绝非凡品，不是随便哪个大越人就可以拥有的，只出自雪山落日部落，而且还需落日一族王族血脉以自身精血培养，才能炼制成功……”</p>
“落日一族……”天盛帝眯起眼，仔细回想那位早逝妃子的身世，然而伊人逝去多年，他身侧女子浮云般来去，如今连她容貌都不记得，哪里想得起来她出自哪族。</p>
而她的死，也是他不愿面对的旧事……天盛帝皱着眉，心底有些烦躁。</p>
“落日王族有个传说，据说他们自称是格玛日神后代，其王族血液有日光纯金之色。”那呼卓大医师突然道，“一验便知。”</p>
赫连铮立即笑道：“对，一验便知！”</p>
这下堂上更加鸦雀无声，当堂验血，对当朝皇子，炙手可热的宁弈来说，不啻于一种侮辱，皇族尊贵不可侵犯，何况这事似乎还隐秘涉及宫闱，涉及皇子母妃逝后声名，一旦真要这么做了，彼此便都没有回旋余地了。</p>
如今只看皇帝陛下，是否对这个儿子还存有信任爱护之心，是否在维持自己统治的同时，尽量选择维护儿子尊严的温和处理方式。</p>
众人都紧张的盯着天盛帝，凤知微却只垂眼盯着地面。</p>
“……这不是毒药。”韶宁的话回荡在她耳边，“……这只是一种在必要时候才会起作用的好东西……顺便以把脉为名，把这个染在他腕脉附近皮肤上。”</p>
原来如此。</p>
那醒酒汤里的药，和那交代她涂上他腕脉的青色药丸，确实不是毒药，却是能够置宁弈于叛国死罪，万劫不复无法翻身的剧毒！</p>
韶宁还是对她保留了真相，韶宁要的根本不是宁弈失宠于天盛帝，而是要将杀人罪牵连出叛国罪，将他连根拔起，永无翻身之地。</p>
两种药混合，再加上某些引子，想必能造成腕脉处的血液变金色吧。</p>
一片压抑的安静里，宁弈只微微仰首，看着自己的父皇，天盛帝面色晦暗，神情变幻不定，却始终避开了他的目光。</p>
最终他淡淡点头，轻描淡写的道：“那就验吧。”</p>
四个字轻飘飘从朝堂刮过，其力度却胜于一场沉重凶猛的飓风，满堂的喧哗都被微微刮起，骚动里，宁弈终于缓缓转开了一直注视天盛帝的目光。</p>
他的眼神看起来似乎平静依旧，然而最初那点璀璨的明光，却如风中烛一般，颤颤飘摇，渐渐熄灭，黑暗中幕布降落，只余一人茕茕独立，对着满台寂寥的月光。</p>
凤知微看着那样的眼神，忽然觉得心中刀割似的痛了痛。</p>
一霎间，那日娘在秋府，选择了皓儿而令她被逐出府的旧事重来，那一刻的自己，是否也曾露出过这般苍凉的眼神？</p>
她微微咬着下唇，一转眼看见宁弈正看向她，目光古怪，心中不由一震。</p>
内侍捧了金盆来陈放在御案前，众臣自觉后退，赫连铮一步不让，斜睨着宁弈。</p>
宁弈缓缓上前，注视那银刀金盆，淡淡笑了笑，随即捋起袖子，众人此时为了避嫌都退开，他一人立于前方，背影孤凉。</p>
“陛下，请容臣侍候王爷验血。”</p>
一声惊得众人抬首，便见凤知微出列，从容不迫的对天盛帝躬身，道：“殿下此刻心绪不稳，取血又在腕脉，怕有不妥，微臣自认手脚妥当，请允微臣随侍。”</p>
天盛帝心中正有些郁郁，闻言随意点点头，凤知微一笑上前，轻轻挽起宁弈衣袖，银刀锋锐，轻轻搁在他腕间。</p>
昨日她按在他腕脉，为他诊脉，今日她按在他腕脉，为那生死相关的大案落刀。</p>
宁弈黝黑的深瞳倒映着她天生水汽迷蒙的眼神，如深渊里两轮月色，一轮暗昧一轮模糊，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p>
凤知微避开了他的目光。</p>
银光一闪，刀落，血出。</p>
淡金之色，耀亮人眼。</p>
惊呼声起，天盛帝变色。</p>
宁弈霍然抬头，几乎不可思议的注视自己腕脉上汩汩流出的淡金血液，那些血流入金盆，和盆中被金光染黄的清水混在一起，几乎同色！</p>
凤知微紧紧抓着刀，似乎已经呆了。</p>
整个朝堂，都成了泥塑木雕。</p>
“宁澄带到——”僵木中侍卫一声长呼惊醒众人，却是奉命去拿宁澄的侍卫回来了。</p>
宁澄被押上来，赫连铮立即赶上前，二话不说，抬手一撕！</p>
宁澄左肩衣服被撕裂，肩上一道伤痕，赫然在目。</p>
“陛下，这就是证据！”赫连铮长笑，“当日我的护卫，曾经刺伤这贼子左肩！”</p>
证据确凿，尘埃落定。</p>
一部分人面色死灰，一部分人却面露狂喜。</p>
宁弈手腕流着血，却不包扎也不说话，只怔怔看着那金盆。</p>
金盆中漂浮着淡金色的血，血影里，凤知微的影子若隐若现。</p>
二皇子上前一步，怒道：“六弟，你竟如此丧心病狂！”</p>
许柏卿轻轻摇头：“殿下，臣等知道您为呼卓武士杀人案忧心，可也不能采用这种方式解决啊……这办法……唉……”他不胜忧愁。</p>
工部侍郎葛鸿英立即接道：“但望呼卓世子深明大义，不然……”</p>
七皇子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六哥不会的，这其中利害，以六哥聪慧怎会不知？一定是有小人挑拨……”</p>
五皇子冷峻的斥责：“六弟！你一定是没考虑清楚其中后果，还不向父皇请罪？向世子请罪？”</p>
“请什么罪！触犯国法，王子与庶民同罪！”一声怒喝惊得众人齐齐闭嘴，御座上天盛帝神色勃然，连脖子上青筋都在颤抖，“来人——”</p>
“哎呀——”</p>
一声低呼几乎和天盛帝那句号令同时，虽然低微，却也被众人发觉。</p>
众人这才发现凤知微似乎是退下来时，被地上滴落的水滑了一跤，她一直失魂落魄拿着那银刀，这一跌，正跌在刀上，刺破了手腕。</p>
内侍急忙去扶，众人看是小事也没在意，谁知内侍也突然惊呼一声，指着凤知微手腕颤抖不能成声。</p>
凤知微腕间鲜血涔涔而下，但是，也是淡金色的！</p>
这一惊变顿时将众人注意力全部拉回，目瞪口呆看着凤知微手腕，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p>
“你……你……”天盛帝指着凤知微，差点问出一句你也是落日王族的？但是话未出口就觉得荒唐，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那个王族在传说中，早已凋零了。</p>
宁弈突然一声长笑。</p>
他飘身上前，一把夺过凤知微掌间的刀，抬手一掷，银色弧线划过，先后擦过二皇子、许柏卿、葛鸿英几人手腕，呛啷落地。</p>
几人惊呼抱臂后退，二皇子怒喝：“六弟你疯了！”</p>
宁弈手一招，银刀飞回，他把玩着银刀，似笑非笑，“我倒没疯，疯的是某些权欲熏心的人……各位，看看你们的手腕！”</p>
许柏卿松开捂住伤口的手，一瞥之下“啊”的叫出声来。</p>
他们几人流出的血，也是淡金色的！</p>
天盛帝霍然站起。</p>
赫连铮目瞪口呆。</p>
“你们都说够了，也该轮到我说了……昨日儿臣一直和众兄弟们在一起。”宁弈突然微微一笑，缓缓踱步于殿中，手中银刀闪动，笑意森凉，“午时达扎尔好好呆在刑部大牢时，儿臣正和众兄弟们在魏大人府饮酒，我酒醉，魏大人亲自送我去客房休息，其间魏大人一直未曾离开，然后众兄弟一起离开魏府，老十酒醉不敢回宫，七弟的府邸离皇宫最近，我便和老十去了七弟府中，趁着酒兴聊了****，天明直接进宫的，整整一日，宁澄一直在儿臣身边，儿臣未和他一人独处，根本无法私下安排他去刺杀达扎儿，这事，魏大人和七弟都可以证明。”</p>
凤知微躬身应是，七皇子无可奈何点点头，神色尴尬。</p>
“至于身上有伤的侍卫……”宁弈笑得更讥诮，突然唤一个内侍，“去，将几位殿下的侍卫，随便各请一个来。”</p>
这话出口，别人还不觉得，几位皇子都脸色变了。</p>
“父皇。”五皇子上前长揖，“昨天儿臣们在魏府聚会饮酒时，有刺客闯入，所带的侍卫们多有受伤，宁护卫也在和刺客对战时受伤，这是儿臣们亲眼所见……”</p>
“既然知道不是，刚才为什么不说！”天盛帝勃然大怒。</p>
五皇子扑通一声跪下，膝盖撞在金砖地面上铮然作响。</p>
“至于为什么出现淡金血液……”宁弈斜睨太医院刘院正和呼卓大医师，将银刀双手奉上，“陛下还是查查这盆水，和这把刀有什么问题吧！”</p>
刘院正身子一软就瘫在地上，挣扎着磕头如捣蒜。</p>
呼卓大医师怔在当地，满头汗如雨落。</p>
事态峰回路转，急转直下，看得魂飞魄散的众人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楚王殿下又一次完美翻盘了！</p>
赫连铮霍然回身，怒视呼卓大医师，那老者接触到他目光，激灵灵打个寒战，突然转身便逃。</p>
“呼！”</p>
“嚓！”</p>
一声惨呼，那老者在离殿门半丈距离处倒下，后背插着一柄折扇和一把装饰用的短腰刀。</p>
赫连铮和宁弈各自收回手来，互相对视一眼，针尖般各自戳得一闪，随即都笑了。</p>
“王爷好武功！”</p>
“世子好决心！”</p>
“哈哈。”</p>
“嘿嘿。”</p>
笑完了各自扭头，看也不看对方一眼。</p>
“世子。”天盛帝已经恢复了平静，安慰了宁弈几句，再次将案子交给三法司，这回还多了个刘医正等人谋害亲王案，才对赫连铮道：“下次不可这么毛躁了。”</p>
赫连铮抽了抽嘴角，半晌低下头去，“是，还请陛下帮我族找出真正的凶手。”</p>
“那是自然的。”天盛帝笑得和蔼，有意缓和气氛，“这事你就别管了，交给三法司，定还你一个公道，只是你果然如你父王所说，还有些年轻气盛，你父王再三嘱咐过朕，说我天盛女子温柔贤惠，可磨磨你的性子，让朕给你选个正妃，如今可有中意人选？”</p>
赫连铮又抽抽嘴角——呼卓王一直想和中原联姻，天盛帝也乐见其成，但是他自己不愿被羁绊，一直拖着，今天这事自己闹的理亏，可算被天盛帝抓了痛脚，如果再耍性子，老家伙把这事告诉父王，自己一定没好日子过。</p>
可是心中又实在不愿意这么快就被拴上一个女人，再说中原女子软嗒嗒，温室花草似的，有什么意思？</p>
为难了半天，突然心中灵光一闪，想起前几天的某次令他兴致勃勃的邂逅来。</p>
“陛下。”他立即道，“臣倒是有喜欢的人，只是那女子身份低微，不能为呼卓世子正妃，臣的意思，先娶了做侧室，您看如何？”</p>
“哦？”天盛帝来了兴趣，“你既愿意收心，朕自然乐见其成，是哪家姑娘？说出来朕为你主婚。”</p>
宁弈等人都好奇的投过目光，朝堂上紧张的气氛略略冲淡了些。</p>
“臣只见过她一面，此女无貌，却有才，臣喜欢。”赫连铮扬起脸，微挑长眉，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戏谑和兴奋，笑道，“五军都督秋大人的外甥女，凤知微。”</p>
本已将目光转开的宁弈，霍然回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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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卓百万臣民拜于天盛大皇帝座下，今有呼卓飞鹏部护卫达扎尔，因触刑律羁于刑部，却为当朝亲王令人毒害，深冤待雪，元凶逍遥，呼卓十二部誓不与此獠共存亡，今乞于皇帝御下，希以圣明之志，追索诸凶，偿我呼卓之冤，谨告，以闻！”</p>
巨大的朝鼓之下，一色深青镶边长袍，头缠白布的呼卓族人，奋力击鼓，衣袖飞舞露出健壮的臂膀。</p>
曙色破层云，宫门次第开，当朝第一次殿前叩阍，喊冤者身份又不同寻常，天盛帝集齐内外朝臣，五更升殿。</p>
日光如利剑掠过千层玉阶，汉白石广场如浮在云端，一片淡白雾霭里，有人深青长衣，白玉抹额，双手捧尸，昂然而来。</p>
抱尸上殿！</p>
满殿臣子震动，齐齐将目光投过。</p>
座上天盛帝，脸色很难看。</p>
那人一路行来，双手微微平伸，横抱一具僵硬的尸首，披一身朝霞雾气，飒然惊风，丝毫不管这天下至尊之地，这举动多么惊世骇俗。</p>
殿前侍卫横枪一拦，喝道：“天子御前，怎可如此放肆？速速退去！”</p>
“嚓”一声，万枪如林，拦成铁壁深渊。</p>
“不许带尸首上殿是吗？”雾气里那人仰首一笑，唇角笑意讥诮，随即将尸首放下。</p>
众人刚松了口气，为平日里跋扈的王世子今儿终于遵纪守法了一回而放下心。</p>
那人突然闪电般出手！</p>
他一手探出坚硬如刚，x入尸首心口，手指一剖，已将尸首开膛破肚，飞速掏出一截肝脏！</p>
玉阶两侧见惯血腥场面的长缨卫齐齐变色手软，“当啷”一声，一个刚进长缨卫不久的年轻卫士，惊得落了手中金枪。</p>
“不许带尸首，我带染了毒的证据，这回该成了吧？”阶下那人手掌平摊，面不改色，声音远远传出，如一线刚锐，逼入所有人耳中。</p>
“宣！”</p>
悠长的传报声宛如自天际落下，那人怡然不惧，携肝直奔金殿。</p>
“陛下！”他一进入大殿，便直奔座下，大礼还没行完就把那肝脏亮了出来，“臣属下无辜受害，今有苦主肝脏在此！染毒之肝，色呈青黑！陛下若不信，不妨招太医院院正相验！”</p>
皇子们和武将还好点，满殿文臣都露出呕吐神色纷纷后退，那人回过头来，讥讽的向他们一笑。</p>
排在学士末班的凤知微，此刻才看清了这位最近在帝京好大名声的呼卓王世子的相貌。</p>
身量高颀，浓眉锋锐，敞开的衣襟里淡蜜色的肌肤润泽光华，却不及他那双奇特眸瞳光彩照人，正面看时呈琥珀色浓郁如酒，侧看时却又隐隐闪着幽紫光芒，日光下转侧掠起，炫目如七彩宝石。</p>
他的五官，乍一看不是十分精致，然而一旦有了动作神情，立刻飞扬若舞，令人想起万里草原黄金日光下波浪般起伏的草尖。</p>
呼卓王世子，赫连铮。</p>
他回首，凤知微抬头，目光交视，赫连铮看进一双似迷蒙似渺远的眼眸，有好奇和疑惑，却没有畏惧和恶心。</p>
怔了怔，没想到文臣队伍里还有人能有这般胆气，赫连铮冷哼一声，悻悻回头。</p>
“皇帝陛下！”他的中原汉语还算纯熟，就是语气有点怪，“这是达扎尔的肝！带毒的！黑的！”说着就召唤太监以金盘奉上，太监哪里敢接，白着脸望着皇帝。</p>
天盛帝皱着眉，态度却还和气，道：“世子，你若告人害命，应当去刑部大堂，三法司自会为你寻回公道，这血淋淋的剖尸上殿，成何体统。”</p>
“三法司会包屁！”赫连铮立即一句话顶撞回来，还错了个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位大佬，脸色顿时铁青。</p>
刑部尚书孔成术冷声道：“世子还没有去刑部诉冤，怎能一口咬定三法司会枉法不公！”</p>
“你们都是人家手下！”赫连铮冷笑一挥，毒肝黑血飞洒，众人纷纷走避，“当然会枉法！”</p>
众臣脸色都变，三法司由楚王总管，赫连铮这话的意思，就是明指宁弈了。</p>
“凡事需要证据。”二皇子立即接口，“世子，你若随意在朝堂污蔑当朝亲王，任谁也护不了你！”</p>
“污蔑！”赫连铮仰天长笑，将那肝脏一掷，掷到二皇子脚下，“看！我刚才当着你们面从达扎尔身上取的！草原上最笨的鹰，都知道黑了的肝，有毒，不能吃！”</p>
二皇子皱着眉，用脚拨弄那东西，捂着鼻子道：“也许是误食了什么东西呢……”他转头，对脸色越发难看的刑部尚书笑了笑。</p>
“昨天中午，我还去看过达扎尔。”赫连铮道，“他当时很好！然而就在晚上，我们在刑部大牢外的人，看见有黑影飞出大牢，我们赶进去一看，达扎尔就死了！”</p>
“追到凶手没？”五皇子问，目光灼灼。</p>
“没有。”赫连铮怒哼，“但是我们也伤了他！”他一个转身，直指一直默然不语的宁弈，“殿下，达扎尔无意伤人致死，就算要处死，也是刑部大理寺的事，你为什么要派人下手？”</p>
“哦？”宁弈抬起眼，微笑，“是啊，我为什么要派人下手？”</p>
“学我的话是没用的。”赫连铮冷笑，“你为什么要派人下手，你自己清楚，你知道我们呼卓部要力保达扎尔不死，而朝中那些酸书生却要杀了他，你就暗杀了他，做成自杀模样，说起来达扎尔是畏罪自杀的，我们也怪不得你，事情也便圆满解决了，你却不知道，长生天光辉笼罩下的草原勇士，是永远不会怯懦自尽的！”</p>
“哦？”宁弈浅笑不变，温和的道，“很合理，很精彩，以往还真不知道，世子这么好口才。”</p>
“不要讽刺我。”赫连铮傲然道，“我听得出！草原男儿直肠子，不喜欢你们这些汉人绕来绕去，你要证据，我当然有。”</p>
他对天盛帝躬身：“请陛下允许微臣传几个证人。”</p>
天盛帝点点头，赫连铮拍拍手，过了一会，来了几个人，有呼卓侍卫，有刑部小吏，还有几个平民，抖抖索索在阶下远远跪了。</p>
“……我和那个凶手交过手，他正手反手都能使剑！”</p>
“……陛下……微臣没有看清凶手样貌，但是午后的时候，六品侍卫宁澄宁大人曾经来过大牢，在四处都看了看。”</p>
“……草民被一个蒙面人撞倒，那人拉草民起来，草民后来想起来，他用的是左手……”</p>
一个个证人说完了，众人表情各异，一半忧虑一半欣喜，凤知微一开始没听懂，心想总在说左手做什么？仔细回忆了一下昨天自己府中宁澄砸缸那一幕，忽然恍然大悟。</p>
宁澄抱缸用的是左手，出剑也是左手！</p>
看众人表情，这位楚王殿下身边的贴身侍卫这个毛病，大家都知道，只有自己一向避宁弈远远的，还真没有在意过他护卫的用手习惯。</p>
众人指证宁澄，等于指证宁弈，宁弈一直神色不动的听着，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细看来，是冷的。</p>
“父皇。”他转身向御座一躬，诚恳的道，“儿臣贴身侍卫宁澄，昨日一直在儿臣身边，绝无私下出外杀人之事，请父皇明鉴。”</p>
“王爷关切属下，为他辩白也是应该。”吏部尚书许柏卿道，“只是也应该给宁护卫一个自辩的机会，是不是传他前来，当堂对质？”</p>
“本王的话，难道许尚书觉得不可信么？”宁弈淡淡看了许柏卿一眼，许柏卿窒了一窒，却依旧坚持道，“微臣也是为了王爷声名着想。”</p>
“许尚书这话就不对了。”大学士姚英立即道，“王爷驭下甚严朝野皆知，你这话意思，是在质疑王爷撒谎？”</p>
“不敢。”许柏卿向宁弈一躬身，他身侧工部侍郎葛鸿英却呵呵笑道：“朗日辉下，也有暗影，王爷日理万机，未必就有空闲管束每一个属下，所以就算有一两个无耻宵小潜伏，也无损王爷盛德。”</p>
“话可不是这么说……”大学士胡圣山开始捋胡子。</p>
“胡老此言差矣……”敌对派立即跳出新生力军。</p>
眼看又要上演一出口舌战，天盛帝眉头越皱越紧，终于一声怒喝：“闭嘴！”</p>
一片安静，半晌天盛帝缓缓道：“着人，拿宁澄前来。”</p>
一个“拿”字，听得宁弈目光一暗，听得几位皇子和他们的拥护派们目光连闪，面露喜色。</p>
“就算是宁澄出手，也未必是楚王指使啊。”七皇子微笑道，“也许有私仇也未可知。”</p>
“七殿下这话说得有理。”赫连铮也笑，笑容钢铁般铮铮，“虽说宁护卫和达扎儿天南海北的不可能有私仇，但我也不是随意诬陷他人的人，这不还有证据么。”</p>
他又唤来一个呼卓服装打扮的老者，介绍为呼卓世代供奉的大医师，那老者颤颤巍巍的道：“启禀陛下，达扎尔中的是大越边界青卓雪山的异毒‘无香’，这种毒无色无味，只有人死后三个时辰，才会凝聚毒素到肝尖，而一般犯人暴死，仵作会立即验尸，自然是验不出来的，这种毒极为稀少，大越才有，草民也是幼时遇见过一次。”</p>
“请陛下召太医院大夫验证。”赫连铮请求。</p>
太医院刘院正很快赶了过来，连同三法司最好的仵作，在阶下仔细看了那尸体，过了半晌回报：“陛下，确实是无香。”</p>
殿上开始出现了骚动，姚英等楚王派们眼神不定，都在心中暗想确实楚王最近很为呼卓武士杀人案烦恼，难道真是他的手笔？</p>
“无香这种东西，我们都没听说过。”二皇子笑道，“说起来，六弟的母妃，我记得好像是越人？”</p>
一言出而众人惊，这才想起好像宁弈那位早逝的母妃，确实出身大越，好像还是某个小族的公主，是大越某次和天盛战争中的战俘，只是年代久远，那绝代女子又死得太早，死后又成宫中忌讳，以至于众人连同天盛帝都忘记。</p>
天盛帝脸色逐渐沉下，朝堂上的气氛越发沉凝，已经无人再敢说话。</p>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不仅仅是一个武士被杀案凶手的追索了，其中森然的寒意已经渐渐逼近——大越和天盛即将开战，呼卓部正是地位重要之时，出了这事，一旦引发性情桀骜的呼卓部怒火，在前线反戈一击，或者哪怕就是设点障碍，千里在外的大军都可能受到极大影响，而此时揭出宁弈母族是大越人，再联想到那女子死得太早太奇怪，所有人都会忍不住联想——宁弈是不是凭借自己的大越出身，和大越已经相互勾结？因此故意杀了呼卓武士，引发呼卓部怒火，搅浑前线战事暗助大越？</p>
事情一旦上升到战争叛国层面，那后果便如野兽獠牙，利齿森森，谁也不敢轻易触及了。</p>
凤知微看着宁弈——自从二皇子说起他母妃，他便似乎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长长睫毛垂下遮住眼神，无人能看清他眼底表情，周身的气息，却似乎越发的冷了些。</p>
“陛下。”太医院刘医正小心翼翼道，“‘无香’绝非凡品，不是随便哪个大越人就可以拥有的，只出自雪山落日部落，而且还需落日一族王族血脉以自身精血培养，才能炼制成功……”</p>
“落日一族……”天盛帝眯起眼，仔细回想那位早逝妃子的身世，然而伊人逝去多年，他身侧女子浮云般来去，如今连她容貌都不记得，哪里想得起来她出自哪族。</p>
而她的死，也是他不愿面对的旧事……天盛帝皱着眉，心底有些烦躁。</p>
“落日王族有个传说，据说他们自称是格玛日神后代，其王族血液有日光纯金之色。”那呼卓大医师突然道，“一验便知。”</p>
赫连铮立即笑道：“对，一验便知！”</p>
这下堂上更加鸦雀无声，当堂验血，对当朝皇子，炙手可热的宁弈来说，不啻于一种侮辱，皇族尊贵不可侵犯，何况这事似乎还隐秘涉及宫闱，涉及皇子母妃逝后声名，一旦真要这么做了，彼此便都没有回旋余地了。</p>
如今只看皇帝陛下，是否对这个儿子还存有信任爱护之心，是否在维持自己统治的同时，尽量选择维护儿子尊严的温和处理方式。</p>
众人都紧张的盯着天盛帝，凤知微却只垂眼盯着地面。</p>
“……这不是毒药。”韶宁的话回荡在她耳边，“……这只是一种在必要时候才会起作用的好东西……顺便以把脉为名，把这个染在他腕脉附近皮肤上。”</p>
原来如此。</p>
那醒酒汤里的药，和那交代她涂上他腕脉的青色药丸，确实不是毒药，却是能够置宁弈于叛国死罪，万劫不复无法翻身的剧毒！</p>
韶宁还是对她保留了真相，韶宁要的根本不是宁弈失宠于天盛帝，而是要将杀人罪牵连出叛国罪，将他连根拔起，永无翻身之地。</p>
两种药混合，再加上某些引子，想必能造成腕脉处的血液变金色吧。</p>
一片压抑的安静里，宁弈只微微仰首，看着自己的父皇，天盛帝面色晦暗，神情变幻不定，却始终避开了他的目光。</p>
最终他淡淡点头，轻描淡写的道：“那就验吧。”</p>
四个字轻飘飘从朝堂刮过，其力度却胜于一场沉重凶猛的飓风，满堂的喧哗都被微微刮起，骚动里，宁弈终于缓缓转开了一直注视天盛帝的目光。</p>
他的眼神看起来似乎平静依旧，然而最初那点璀璨的明光，却如风中烛一般，颤颤飘摇，渐渐熄灭，黑暗中幕布降落，只余一人茕茕独立，对着满台寂寥的月光。</p>
凤知微看着那样的眼神，忽然觉得心中刀割似的痛了痛。</p>
一霎间，那日娘在秋府，选择了皓儿而令她被逐出府的旧事重来，那一刻的自己，是否也曾露出过这般苍凉的眼神？</p>
她微微咬着下唇，一转眼看见宁弈正看向她，目光古怪，心中不由一震。</p>
内侍捧了金盆来陈放在御案前，众臣自觉后退，赫连铮一步不让，斜睨着宁弈。</p>
宁弈缓缓上前，注视那银刀金盆，淡淡笑了笑，随即捋起袖子，众人此时为了避嫌都退开，他一人立于前方，背影孤凉。</p>
“陛下，请容臣侍候王爷验血。”</p>
一声惊得众人抬首，便见凤知微出列，从容不迫的对天盛帝躬身，道：“殿下此刻心绪不稳，取血又在腕脉，怕有不妥，微臣自认手脚妥当，请允微臣随侍。”</p>
天盛帝心中正有些郁郁，闻言随意点点头，凤知微一笑上前，轻轻挽起宁弈衣袖，银刀锋锐，轻轻搁在他腕间。</p>
昨日她按在他腕脉，为他诊脉，今日她按在他腕脉，为那生死相关的大案落刀。</p>
宁弈黝黑的深瞳倒映着她天生水汽迷蒙的眼神，如深渊里两轮月色，一轮暗昧一轮模糊，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p>
凤知微避开了他的目光。</p>
银光一闪，刀落，血出。</p>
淡金之色，耀亮人眼。</p>
惊呼声起，天盛帝变色。</p>
宁弈霍然抬头，几乎不可思议的注视自己腕脉上汩汩流出的淡金血液，那些血流入金盆，和盆中被金光染黄的清水混在一起，几乎同色！</p>
凤知微紧紧抓着刀，似乎已经呆了。</p>
整个朝堂，都成了泥塑木雕。</p>
“宁澄带到——”僵木中侍卫一声长呼惊醒众人，却是奉命去拿宁澄的侍卫回来了。</p>
宁澄被押上来，赫连铮立即赶上前，二话不说，抬手一撕！</p>
宁澄左肩衣服被撕裂，肩上一道伤痕，赫然在目。</p>
“陛下，这就是证据！”赫连铮长笑，“当日我的护卫，曾经刺伤这贼子左肩！”</p>
证据确凿，尘埃落定。</p>
一部分人面色死灰，一部分人却面露狂喜。</p>
宁弈手腕流着血，却不包扎也不说话，只怔怔看着那金盆。</p>
金盆中漂浮着淡金色的血，血影里，凤知微的影子若隐若现。</p>
二皇子上前一步，怒道：“六弟，你竟如此丧心病狂！”</p>
许柏卿轻轻摇头：“殿下，臣等知道您为呼卓武士杀人案忧心，可也不能采用这种方式解决啊……这办法……唉……”他不胜忧愁。</p>
工部侍郎葛鸿英立即接道：“但望呼卓世子深明大义，不然……”</p>
七皇子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六哥不会的，这其中利害，以六哥聪慧怎会不知？一定是有小人挑拨……”</p>
五皇子冷峻的斥责：“六弟！你一定是没考虑清楚其中后果，还不向父皇请罪？向世子请罪？”</p>
“请什么罪！触犯国法，王子与庶民同罪！”一声怒喝惊得众人齐齐闭嘴，御座上天盛帝神色勃然，连脖子上青筋都在颤抖，“来人——”</p>
“哎呀——”</p>
一声低呼几乎和天盛帝那句号令同时，虽然低微，却也被众人发觉。</p>
众人这才发现凤知微似乎是退下来时，被地上滴落的水滑了一跤，她一直失魂落魄拿着那银刀，这一跌，正跌在刀上，刺破了手腕。</p>
内侍急忙去扶，众人看是小事也没在意，谁知内侍也突然惊呼一声，指着凤知微手腕颤抖不能成声。</p>
凤知微腕间鲜血涔涔而下，但是，也是淡金色的！</p>
这一惊变顿时将众人注意力全部拉回，目瞪口呆看着凤知微手腕，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p>
“你……你……”天盛帝指着凤知微，差点问出一句你也是落日王族的？但是话未出口就觉得荒唐，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那个王族在传说中，早已凋零了。</p>
宁弈突然一声长笑。</p>
他飘身上前，一把夺过凤知微掌间的刀，抬手一掷，银色弧线划过，先后擦过二皇子、许柏卿、葛鸿英几人手腕，呛啷落地。</p>
几人惊呼抱臂后退，二皇子怒喝：“六弟你疯了！”</p>
宁弈手一招，银刀飞回，他把玩着银刀，似笑非笑，“我倒没疯，疯的是某些权欲熏心的人……各位，看看你们的手腕！”</p>
许柏卿松开捂住伤口的手，一瞥之下“啊”的叫出声来。</p>
他们几人流出的血，也是淡金色的！</p>
天盛帝霍然站起。</p>
赫连铮目瞪口呆。</p>
“你们都说够了，也该轮到我说了……昨日儿臣一直和众兄弟们在一起。”宁弈突然微微一笑，缓缓踱步于殿中，手中银刀闪动，笑意森凉，“午时达扎尔好好呆在刑部大牢时，儿臣正和众兄弟们在魏大人府饮酒，我酒醉，魏大人亲自送我去客房休息，其间魏大人一直未曾离开，然后众兄弟一起离开魏府，老十酒醉不敢回宫，七弟的府邸离皇宫最近，我便和老十去了七弟府中，趁着酒兴聊了****，天明直接进宫的，整整一日，宁澄一直在儿臣身边，儿臣未和他一人独处，根本无法私下安排他去刺杀达扎儿，这事，魏大人和七弟都可以证明。”</p>
凤知微躬身应是，七皇子无可奈何点点头，神色尴尬。</p>
“至于身上有伤的侍卫……”宁弈笑得更讥诮，突然唤一个内侍，“去，将几位殿下的侍卫，随便各请一个来。”</p>
这话出口，别人还不觉得，几位皇子都脸色变了。</p>
“父皇。”五皇子上前长揖，“昨天儿臣们在魏府聚会饮酒时，有刺客闯入，所带的侍卫们多有受伤，宁护卫也在和刺客对战时受伤，这是儿臣们亲眼所见……”</p>
“既然知道不是，刚才为什么不说！”天盛帝勃然大怒。</p>
五皇子扑通一声跪下，膝盖撞在金砖地面上铮然作响。</p>
“至于为什么出现淡金血液……”宁弈斜睨太医院刘院正和呼卓大医师，将银刀双手奉上，“陛下还是查查这盆水，和这把刀有什么问题吧！”</p>
刘院正身子一软就瘫在地上，挣扎着磕头如捣蒜。</p>
呼卓大医师怔在当地，满头汗如雨落。</p>
事态峰回路转，急转直下，看得魂飞魄散的众人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楚王殿下又一次完美翻盘了！</p>
赫连铮霍然回身，怒视呼卓大医师，那老者接触到他目光，激灵灵打个寒战，突然转身便逃。</p>
“呼！”</p>
“嚓！”</p>
一声惨呼，那老者在离殿门半丈距离处倒下，后背插着一柄折扇和一把装饰用的短腰刀。</p>
赫连铮和宁弈各自收回手来，互相对视一眼，针尖般各自戳得一闪，随即都笑了。</p>
“王爷好武功！”</p>
“世子好决心！”</p>
“哈哈。”</p>
“嘿嘿。”</p>
笑完了各自扭头，看也不看对方一眼。</p>
“世子。”天盛帝已经恢复了平静，安慰了宁弈几句，再次将案子交给三法司，这回还多了个刘医正等人谋害亲王案，才对赫连铮道：“下次不可这么毛躁了。”</p>
赫连铮抽了抽嘴角，半晌低下头去，“是，还请陛下帮我族找出真正的凶手。”</p>
“那是自然的。”天盛帝笑得和蔼，有意缓和气氛，“这事你就别管了，交给三法司，定还你一个公道，只是你果然如你父王所说，还有些年轻气盛，你父王再三嘱咐过朕，说我天盛女子温柔贤惠，可磨磨你的性子，让朕给你选个正妃，如今可有中意人选？”</p>
赫连铮又抽抽嘴角——呼卓王一直想和中原联姻，天盛帝也乐见其成，但是他自己不愿被羁绊，一直拖着，今天这事自己闹的理亏，可算被天盛帝抓了痛脚，如果再耍性子，老家伙把这事告诉父王，自己一定没好日子过。</p>
可是心中又实在不愿意这么快就被拴上一个女人，再说中原女子软嗒嗒，温室花草似的，有什么意思？</p>
为难了半天，突然心中灵光一闪，想起前几天的某次令他兴致勃勃的邂逅来。</p>
“陛下。”他立即道，“臣倒是有喜欢的人，只是那女子身份低微，不能为呼卓世子正妃，臣的意思，先娶了做侧室，您看如何？”</p>
“哦？”天盛帝来了兴趣，“你既愿意收心，朕自然乐见其成，是哪家姑娘？说出来朕为你主婚。”</p>
宁弈等人都好奇的投过目光，朝堂上紧张的气氛略略冲淡了些。</p>
“臣只见过她一面，此女无貌，却有才，臣喜欢。”赫连铮扬起脸，微挑长眉，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戏谑和兴奋，笑道，“五军都督秋大人的外甥女，凤知微。”</p>
本已将目光转开的宁弈，霍然回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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