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其他 > 女子有行

正文 第 42 章

    女子有行 作者:虹影

    第 42 章

    “一定要和模特一样打扮吗?”我装着什么也不懂地问。

    “随你喜欢!”方脸男子笑眯眯地说。

    我饶有兴致地打量店内,像一个极大的厅,垂了几根精美的布带,墙边、皮沙发椅,到处都有千姿百态的插花。方脸男子递我一张名片。我不懂捷文,把名片翻过来,上面用英文写着:阿历克斯请小姐面谈。

    我抬起脸,在柜台后面看到几张笑容真诚的脸。我的手将头上的帽子稍微摆正了一些。凭什么我不信任他们?

    方脸男子叫住一辆出租汽车,用捷文对车夫说了将去的地点。临街的房子宜人,高大,街面宽阔而亮堂,种满花草。但我没法辨清自己在哪儿。直到汽车停在全是砖头砌的和红场一样大的广场上,我的头脑才回到自己肩上。

    不错,正是老城广场。太阳在向西边坠落。不过,光线尚未转红,斜打在梯恩教堂哥特式的尖顶一侧。十五世纪时的钟在阴影里正指到六点三刻。广场四周白色黄色的墙面,配上红瓦黑褐色瓦,有小部分被太阳照耀着。背景的天像块巨大的蓝布,蓝布的边缘泛乳白,于风中一动不动。

    十七

    酒吧里所有人脸上都有股肃穆之气,衣服也较正规,虽然喝着酒,抽着烟。

    我被领到里间。里面七明罪恶的报应!”

    他的话使我一震。房间气温顿时上升。他们争论,分析,担忧,惊恐。难道我,我这义和团的曾孙女,命定又到另一个义和团中遭遇这个新世纪?而我还是不言语。我就是他们特制的耳朵,过滤,清理,加工,专为下一个千年存入上个千年的宣言和控诉。

    二十世纪有多少罪恶?它无疑是历史上战争最多的世纪,它发生过世界大战,而且不止一次。以前的无数世纪固然战争不断,但都是男性壮年的事。二十世纪战争大都成为全民战争,“人民战争”,不分老少一律参加,一样挨炸,一样被杀,一样得杀人。

    在一○○○年之末时,有骚动,也只是在一些修道士的心中。而二十世纪全世界都用了耶稣纪年,灾难就被请上了门。二○○○年的到来,几乎给全世界每一个人带来不可抑止的恐怖,想一下这三个○○○,就会浑身战栗。三个○○○像巨型包围圈,在一寸寸缩小围阵。

    看着这些人控制不住的激动,我想起爱伦堡于本世纪初写的小说《欧洲的毁灭》,第二天注定毁灭的巴黎,人们是怎样地可爱!特别是那两个端庄美貌仪态万方的公爵夫人,她们是多么懂得如何度过最后一刻:裸舞狂欢一整夜,迎接第二天的末日。这一千年之初,人类还是混混沌沌,自得其乐,日出而锄,日落而息,生老病死,听命于天。

    这新千年之初,人类浮躁不安。想钱想权,想出人头地,想抓过邻人的财产、妻子、丈夫,一切奉行偷来主义、抢来主义、无耻主义。从鸡毛蒜皮的暗斗,到杀人放火的堕落,日夜不得平静,欲火难填。为一点小理由,不管民族的、肤色的、宗教的,都能热血沸腾,不眨一眼一挥手,便炸碎几万人的头颅。

    千年之初,人类绝大部分是文盲,没有多少人能写字读书;新千年之初,人类又变成文盲,染上从小被视像催眠形成的痴呆症。

    命定上帝的代理人喊哑了喉咙,灾难必将在二○一一年最后一声钟响时来临!

    而只有消灭异族资本这魔术的使者、这些反基督的代理人,才能拯救欧洲!

    这些人未免太极端!花穗子们毕竟为这个国家带来了繁荣,繁荣总不见得全是坏事。资本的本性是剥削,知识的本性是控制。取消资本,取消知识,这种实验上世纪不是大规模做过了吗?中国曾经最彻底地做过,结果又最彻底地翻转过来。人类的命运就是自己折腾自己。

    我的耳朵终于听满了,也终于瞅着机会告辞。

    阿历克斯陪我走到外间,在酒柜前止步,他要了两份苦艾酒。“来,干杯!为了那些在贵妃醉的死难者!还为你压惊。”他说,“结识你,我真高兴!”

    这个西方义和团头目!要驱逐布拉格东方人的排外分子!这可爱的微笑!还对我说:“你得再小心一些。”

    我呷了一口苦艾酒,说:“谢谢你把我请到这儿来。”我停了一下,“我有什么必要小心?”

    他歉意地一笑:“请原谅,不过你的确处于一种极端不安全之中。”

    “你怎么知道?”

    “要不要我给你帮助?”他不回答,而是提出了问题。

    “不必!”

    “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不能袖手不管。而且,你会看到,对任何肤色的友人,我们的政策是开明和民主的。我们决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

    “谢谢!”我又呷了一口酒,舌头冷冷的。

    他看看我,说:“阶级斗争,言词总是激烈的,但这只是策略,我们只是逼政府妥协让步。”

    我想说,到时候,你未必控制得住。但我感到说了也没用。人们总为利益所左右,利益摆不平时,道理也七歪八倒。

    酒吧的高椅上一个女士慢悠悠地拨着吉他,在哼唱一支歌:你去问那些陌生人,他们在找什么?他们会不会像我这么说,不要难过!

    这词这调,我太熟悉了,三十六年前的中国名歌星,第一个女扮男装的歌手,妈妈听话的孩子,妈妈永远在责怪的孩子,想讨妈妈喜欢,又孤独伤心的孩子。唱歌的人模仿中国歌星,不看人,以为是男声,她唱得真好!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唱我熟悉的歌,好像知道我的那颗心,让我感到整个乐队在对着一个脸化装成女人的男孩低低倾诉。

    十八

    我关掉电视。西方所有没掌过权的政党派别团体:绿党、嬉皮士、托洛茨基主义者、无政府主义、公社派、性自由派、新世纪流浪者协会,一日比一日热衷信仰。这些人相信世界即将灭亡,相信阶级斗争,夺取政权和临终拯救。

    那两个电视新闻主持人,男的声音沉重,女的面色冷峻,两人全身穿黑。他们主持的讨论,参加的社会名流,意见不一,但对前次政府与东方资本家同谋,使用神经震荡器,都表示愤怒。有个女作家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呼吁民众,重新归来吧,革命!“哈维尔,你能坐视你的国家、你的人民陷于别人的宰割而不闻不问么?”

    这城市像个贵妇,昏庸,倦怠,披满珠光宝气,却毫无生命的拼搏之力,正被各种势力撕裂。但新闻媒体的自由和公开,令我肃然起敬,也令我害怕。

    我在屋子里坐卧不安,烦躁,渴望对手,渴望有个干净利落的了结。经过这么多年的折磨之后,我自虐的天性在不顾一切地推动我。然而,事实上,不管哪一边,我都不想靠拢,我不想属于任何一边。

    从墙和屋顶,传来一种啾啾的声音,像是电话线被风吹出的声音。自昨天半夜起,我先以为是做梦,惊醒却不是。白天听来更真切,像是一个冤魂,叫唤得凄切,悲怨,时高时低,来来回回想不通地向我诉说着。可惜,那是我听不懂的语言。

    肯定是被某个电话吓破胆的死者,把魂附在上面。奇怪,我这么想后,那叫唤理解似的停住了。风却仍在吹着。天气忽然转凉,可一旦衣服裹身,马上会鼻子堵塞,喉咙痒痛得感冒。

    十九

    第 42 章

    恋耽美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