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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37 章

    女子有行 作者:虹影

    第 37 章

    和我客套完毕的哈谢克转过身,对花穗子说,希望和她单独说两句。花穗子本想发作,但却伸出手拍拍哈谢克的脸。哈谢克就一声不响了,静候一旁。他有一副狼狗的相貌,即使年龄大一点,也是女人不讨厌的西方男人类型。

    “已经叫了出租送你回去。”花穗子解释说,不巧她的司机还未回来,而她自己有事脱不了身,所以叫了包车。

    “不必,我散步下山。”我婉谢,“没几步路。”

    “何必呢?”花穗子说。

    我也不坚持了。对她和哈谢克挥手的那一刻,我猛地想起,哈谢克的脸型,跟几年前全世界闻名的中国出资美国出演员的好莱坞电影中的恶棍很相像。这些恶棍总是轻而易举勾上女人,然后要她们的命。得花好一场打斗才能弄死他们。花穗子会像电影中傻傻的百万富婆上这种男人的当?对张俊那样的中国人,她倒是毫不留情。也许女强人在男人世界中混世界,自有对付男人的招数,不是我这种俗人能弄得清的。

    六门轿车驶出城堡,路上几乎没其他车行驶,一路滑下山。出租车司机侃侃而谈,说是东方人全虚伪,谈的只是钱。他从反光镜看出我在仔细听,便关小收音机,里面的捷克人在吵得不可开交,我不懂捷文,但猜得出收音机里谈的和这个捷克司机用蹩脚英文谈的差不多。司机说,东方人工作太勤奋,穿着太整洁,待人太骄傲,看不起西方穷人,把他们看成劣等人种。

    “那么,西方有钱人看得起东方人吗?”我反问。

    “西方有钱人至少绅士派头,不显山露水。东方有钱人在这城市霸道着呢,人人见着得先让三分。瞧瞧伏尔塔瓦河边的豪华宾馆,全是黄皮肤世界,警卫森严,子女有专校读书。”

    司机突然想起,“哦,对不起,你也是东方人,日本人还是新加坡人?”

    “中国人。”我回答。

    “和花女士一样?”司机问。

    “差不多吧。”

    “了不起,啊,中国人!”出租司机不再说话了,代之以明显的敌意或畏惧。我极不舒服,坐在车里,如针刺扎身。中国公司在这个国家的成功种下的祸根,已在暗夜里爆裂出一束束幽蓝的火花。

    东方是秩序、节制、信仰的代表;东方人认为自己是优秀基因,高级人种。曾几何时,是被侵占被奴役的地位。现在,历史翻了个转。

    六

    位于佩特林山之南的思乡旅馆,叫人想起马思聪的名曲,把那支曲子留在脑子里,故土便挥之不去,种种忘却的记忆也就像霉点一样冒了出来。有广场那么大的草地,七八个英国人穿着白衣裤,悠闲地交谈,不当一回事地挥动板球,视线懒散。枫树、梧桐等大片树林在风中轻唱,远远的城市如一个漫步的诗人,头上戴着好多尖顶的冠冕。

    我喜欢这旅馆,它的房间不像外表装饰得那么华丽,圆形拱门,宫殿壁画的顶,维纳斯、纳西瑟斯的雕像耸立在喷泉中心,齐整的草坪,郁金香、玫瑰怒放在规矩的方块里,阳光使每一种色彩都夸张十倍地逼现在眼前。

    我将卷起来的草秆帘子垂下来。白墙与手工漆的木桌、木床,嵌进墙里的壁橱都是淡淡的新生树叶的嫩绿,或是染有几抹最宁静的幽蓝。靠门口,有个穿鞋的木墩,上面深深的鞋印,完全可以肯定是从上世纪遗留下来的。

    房间里还立着个大海盗箱,屋梁墙柱是奥地利式,黑木暴露着。床上的全套用品为白底碎紫花,纯棉布,触及皮肤,就像跟一个可心的人缠绕一般。这个国家最优秀的音乐家斯美塔那在流亡的途中,如果能够或允许返回这儿,哪怕看一眼,最终的结果可能就不是发疯死在精神病医院。流亡的路漫长,使人心生出这样那样的厚茧,才能忘掉家乡,一个够不着回不了的家乡。虽然在这个时代,家乡不过几个小时的距离,飞越它,就如同飞越整个世纪那么艰难。

    这么平静的心情,既不沉浸回忆,又不奢望未来,令我产生出换件惬意的衣服的欲求。我赤脚走在地板上,拿了靛青色齐脚踝长丝裙。不错,镜子衬出一个不年轻的女人,脸仍瘦削,眼睛和头发一样漆黑。未涂口红的嘴唇,唇线自然地弯曲,我在上面点了点紫红。镜子里的女人变成我不认识的了,冷漠,冷漠到我的心头紧紧一缩。绸裙前后两道斜纹,像专制的符号,贴着手臂、腿的部分又一丝不露,设计这时装的人向妖魔请教过。

    仿佛这番收拾是为了等门铃响。我笑自己,走到门边。

    一位高个、栗色头发长及后腰的姑娘,站在直走廊。她不太安静地移动着脚,转身,我没见过这个看来像捷克人的姑娘。我从门孔里观察她约摸一分钟后,打开了门。

    姑娘说她叫娜塔丽。她一开口说话,那股挂在脸上的严肃劲儿全消失了。她表情开朗,喜欢笑,额头极高,有点斯拉夫与日耳曼的混血,很吸引人。

    我自己坐了下来。她坐定后,用一口地道的BBC英语问我,是否知道阿历克斯的伤势?

    我不是未听明白,而是不想回答,所以我支吾两声。

    “你那天在贵妃醉餐馆。”她提醒我。

    可能是她样子友好,不像警察那么一副挖出你心肝的无情冷酷样,我脑子在一阵夹着烟雾的碎玻璃块里搜索一遍。说如果未记错的话,阿历克斯最多伤了点皮。但他逃不出震荡器的波网。

    上了有轨电车,娜塔丽已经和我熟如朋友,从内而外透出的自然和放松,让我不能把对异族人的疑心警戒拿来对付她了。电车越走越慢,行人和汽车在轨道上横穿。七十年代醉酒开车,八十年代超速开车,九十年代初发脾气开车,九十年代末和新世纪初胡乱开车。喇叭、铃声一路齐奏,让人又想起涣散而无奈的六十年代。

    “我们下车,走路也比坐车快。”娜塔丽说。她在出门前建议带我到“真正的布拉格”去走走,不必老呆在“殖民者”的圈子里。对此我当然高兴。

    街头立着一个雕塑:翻倒的坦克。一九六八年,有个学生自焚,抗击苏军坦克入侵,压制布拉格之春运动。娜塔丽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我的脸那么痛,仿佛自焚之火还熊熊燃烧,火焰炙烤着我。而坦克被乱涂乱画,根本见不着原先的油漆,炮塔上有条黑字的标语:溜滑板不是罪。

    我对娜塔丽说:“全世界都一样。”

    娜塔丽点点头。

    “你瞎点头。”我有点火了,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指的什么。”

    “我当然知道。”她重复了一句,“全世界都一样。”

    自由决不会有罪。但写这条标语的人忘了,自由总和罪相连,否则就不叫自由。否则这么美丽的一个城市就不会变得这么不伦不类。自由也不会套上电子震荡器。我想也未想就这么说了。

    拐入小巷,差不多每个小广场都有两个裸露的天使雕像守着。天使断臂、少翅膀,灰尘、乌屎披满全身。窗框油漆掉尽,有的锈迹斑斑。

    “我带你去斯米乔夫地区,或许你会喜欢。”娜塔丽收敛笑容,说,“如果法庭要你作证,你能不能以刚才的观点加以引证来讲话?”

    我听得很专心。

    “比如,左翼社会党并未枪毙人,但政府将以此定罪,说现场中弹死去的几个人皆为左翼社会党劫持者击毙的。”她看着我,稍停了停,说知道我会同情左翼社会党从事的事业,恳望我能合作。

    这才是娜塔丽来找我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了解阿历克斯受伤的情况。阿历克斯的伤势,她当然知道,就像她知道怎么找到我。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娜塔丽说:“你总不可能不与正义站在一边吧?”

    我说:“我站在我自己的一边。”

    争执持续一路。我和娜塔丽越争执就越像一类人,因此气氛并未冷淡下去。而脚下生风似的快,没过多久,已进入斯米乔夫地区。

    六十年代盖的俄式住宅区,当时为社会主义的骄傲。房子早已破败,杂草丛生,树叶肥大茂盛。地铁广场正在举行狂欢,戴着假面的人们载歌载舞。街上游荡的人无拘无束,闲散自在。这不是我已见过的那个漂亮优雅的城市,而是另一个布拉格,这里的天也蓝得特别,那些废弃的建筑、颓塌的道路、油漆剥落的房子好像也是一种有意的陪衬,精心的安排。环绕广场的楼房窗外随风飘扬的挂晒之物,如懒散而满不在乎的旗帜和宣言,来吧,和我们一齐舞蹈!单簧管,还有六孔竖笛回旋在广场四周,像处于幸福之中的祈求:要尽情享受生活!

    慢慢地走着,我们过了桥,站到斯洛凡斯岛上,我的眼睛才不由自主地转到周围的风光上。眼前的一幕令我惊讶万分:岛上热闹异常,全是人,从老到幼全都一丝不挂。刚开始长出点点青春毛的男女少年混在一块玩牌,每件器官新鲜得晶莹,阳光沐浴在他们身上,一轮轮闪着纯洁的辉光。欧洲各国人都有,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围坐在桌子四周。浑身都是毛的俄罗斯人,像庞然大物。苗条的法国女人,乳房高耸,屁股如花瓶那么曲线圆润。一群德国老太太皱纹折叠,一伸一缩,韵律十足地在网两边打板球。裁判戴着眼镜,年龄几乎可做我的外婆,光着身子坐在网前高凳上,干瘪的乳房紧贴胸膛,差不多晃不动了,却一样怡然自得,高声地喊着:“二比十五!”河滩上的吼叫引起我的注意,泥、沙、汗水弄得身体白白黑黑的,除了几件器官,几乎分不清男女,但个个肌肉都发达,像希腊的雕像。悬挂在钢架上的沙袋被击得连钢架都晃动。摔跤的人紧紧抱住,一个肉体缠住另一个,彼此勒得骨骼嘣嘣地响。一个个儿不大的女人用一个漂亮的大背袋动作把男人猛摔倒在沙地上。然后,全身压了上去,手臂和腿狠命钳住男人身体。男人的双腿无奈地踢蹬着。耍弄棍棒的人,头系红带,离沙滩稍远,比起摔跤的人,身体要干净得多,有进有退。击木剑的人,头盔下长发飞舞。

    直到娜塔丽拍了我一掌,我才回过神,掉转身去。她已脱掉衣服,身体匀称、结实,乳房不大,却含满了汁液般地鼓胀着。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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