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第一章杨寿头又马到功成。“不给。”我脸红，哟，没做功课可就跑了来，出丑出丑。据报上说，她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你考虑考虑，我给你十分钟。”她很意外，“但我从来是不登台的。”姚晶为着掩饰轻微的不安情绪，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缓缓喝一口。聪明女。“去你的。”我们两人都喜欢吃西式早餐。丰富的白脱果酱羊角面包，腌肉鸡蛋，牛奶红茶果汁，吃完之后足足十个钟头不想其他问题。她抬抬眉毛，“徐小姐，你真聪明，他是张将军的孙儿。”“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驾总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还矜贵，”我抱怨，“告诉过你，欧洲车不能开。”“为什么，什么事？”“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你来了不就知道。”我用布巾擦擦嘴，“我去打电话。”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苍老，是以我本人绝少穿黑色，谁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顶适合，衬得她肤光如雪。求仁得仁，为之快乐，相信姚晶千挑万选，才拣着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姚晶这名字俗不俗？”这就是表示不想说出真实姓名。啊对，照片，问她要照片。她终于说到正题：“你说我会不会离婚？”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一看就知道，这种姿势她已经练过一千次一万次，十分娴熟，一颦一笑，莫不恰到好处，工多艺熟，永不出错，但由她做出来，不愧是赏心说目的。我的确嗅到花的幽香。我也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很难形容。他们都爱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但这样软性的一个主角，使我口涩。她招呼我坐，问我要喝什么，非常周到。姚晶替我介绍，“我未婚夫张煦，这是《新文报》的徐小姐。”我答应与她出来喝茶。她哈哈地笑。过半晌说：“写吧。”“你们在恋爱？”“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我呆半晌，“小说有好有坏。”“什么时候？同谁？”我说：“本地做的皮子样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脱下就可以进厨房。”我并不是个没有经验的记者，在美国实习的时候，我接触过达官贵人以及贩夫走卒，上至国会参议员，下至贫民窟卖淫女，我都采访过。“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离婚？”“活的时候为什么不对人好一点？因为有竞争的缘故。死人少了威逼力，马上一个个成为安琪儿，这个代价可大了，”我笑，“我情愿做个十恶不赦的活人，穿真丝睡席梦思，也不要做一个人见人爱的死人。好死不如赖活，我的思想早就想通了。”“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亚牌子。”她说。我说：“外头传说，一概不必理会。我帮你澄清这件事。”她点点头。“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给人们的记忆将是永远完美的。我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她在磨我要稿。我根本不敢与他争，二十六岁了，总共才得他一个男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需要极大的热量，我长期节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酒添增她双颊上的血色，她放下酒藏书网杯。“不很多，但我有。”我说，“那是因为我身不在最高处。”“识时务者为俊杰，意大利人何尝未曾在八国联军时欺侮过咱们。”是娱乐版老编打来的。现在的编辑虽然仍依俗例称“老”什么，但实际上绝不老，年纪同我差不多，二十余岁，女性，聪明伶俐，礼贤下士，八面玲珑。我们并没有约在大酒店的咖啡室。我心中打一千个问号。我与她真是泛泛之交，况且记者一支笔，天马行空，什么写不出来，她不怕？不过你可以说她没看错人，我并非有言必录的那种记者。“咄！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人物素描也有好有坏，你再考虑一下，当是帮帮忙。”她挂上电话。姚晶并没有马上人题，她说：“徐小姐，你的记性真好，心真细。自从上次你为我写过访问之后，我一直觉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内心。而且，你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办公室那么吵闹，不方便详谈，只是向我道谢。不是一个浅薄的女人。“徐小姐，你认为外头的传言有多少真实性？”我与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资料，想写本小说。而她，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她明天举殡，你去不去？”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阳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寿头应当向我求婚。女佣人给我没有糖只有牛奶的红茶。姚晶的记性也好得无懈可击，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铭。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一定会升职，一定会嫁出去，一定脱离这个圈子……啥人做的保？我说这是上海话，约莫等于北方人口中的冤大头，或者广东人之老衬，有讪笑意味，并无太多恶意。照老规矩他在纽约。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我立刻说：“也不算是天外来客。对，我想起来，姚小姐说过决不登台。”“考虑好了。”她穿着黑色最时款的新装，见到我迎出来，有很明显的焦虑神色。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为什么我会那样说，因为两个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为求实通融汇，无限度而痛苦的迁就是必须的。我在她笑容的攻势下有点心慌意乱，连忙说：“那么我随便说话。”“徐小姐刚自外国回来吧？”她很大方地体谅我。她轻轻说：“现代人连沉嗓子与破嗓子都分不清了。”她穿长丝棉袄，平底鞋，碎步过来，说：“我是姚晶，你是徐小姐？”背影很苗条，香肩窄窄。“交五千字吧。”我分析说：“维系婚姻有许多因素，有些人为求归宿，有些人为一张护照，也有人为爱情，为饭票，或为扬眉吐气，林林总总，数之不尽，关系千丝万缕，目的未达到之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那男人很端庄很正派，但神色有点冷漠。“这是我的荣幸。”我并没有像一般采访者手拿录音机，背背大布袋。我穿得很斯文，这是我多年来作风，坚持在最恶劣环境下维持淑女外型，永不穿牛仔裤球鞋，现在还没打仗，不必打扮得像沦落在战壕中似的。编姐说：“但你喜欢姚晶呀。”我四周打量，早上十一点半，屋子里已井井有条，冬日光线柔和，落在大方素净的陈设上，益显得地方宽大舒适，并不似一般女明星所喜的那种夸张豪华的派头。“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说。“啊，”我低呼一声，“你要结婚？”九九藏书网大新闻。我唯唯诺诺。以姚晶这么成熟而聪明的女人，一定可以应付得来，她是顾大体的人。主要是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太浮，认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嚣张，三分钟内道尽悲欢离合，人生大计，事无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觉，怎样向上爬，成则夸夸而谈，败则痛哭失声，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坏身……他似乎真的需要这种仪器，身兼新文日晚报之经理，他喜欢揽事上身。稿子第二天便登在报上，为她辟谣。那么她的照片。“就这样写好了，算是对你们相识一场的纪念。”我不知如何搭腔，幸亏那时已到了家。“不是，是陈王张律师楼。”他说。“寿头！不告诉你。”“昨夜做啥？”她身上的衣服也如此，真丝蓝灰色面子的袍子，肉色丝袜，头发拢脑后，精致的面孔如一朵雪白的栀子花般。她仍称我徐小姐。“我是个老式人，落伍了，惯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说着她按着车子上无线电，播放出白光的歌声，醇如美酒。“我现在不写这个。”我仍然不肯。“别人都叫得我寿头，独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诉人只有寿头才喜欢你。”姚晶的头发烫了新样子，是那种仿三十年代皱皱的小波浪，有些凌乱美。“姚晶女士把全部遗产赠予你。”我首先有了好感。约在家中，多么有诚意，即使在郊外，我还是赶了去，兴致勃勃。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花钱的大爷，一觉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可爱的群众。她双目中闪过一丝亮光，“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我很放心。姚晶，漂亮的女明星，在电视上发展灿烂。斯文、有修养，谈吐不俗，有性格，生活是生活，戏台是戏台，不喜以私生活作宣传。“恭喜你，旅行结婚。”“你说得对。”她恢复神采。三年后，姚晶亲自打电话到《新文报》，指明要见徐佐子，她要说一说外界传她婚变一事的真相。“你到底在写什么？”编姐忍不住问，“报馆说好久没看到你。”“你倒是顶绝的。”因有两面之缘，读到这则新闻时甚为震惊。“是”要过年了，高几上放着密簇簇的一大盘蟹爪水仙花，已开了一小部分。“是，我是徐佐子。”“真不写？”无限的依依，我与她握手。人总要死的，红粉骷髅只一线之隔，惆怅之余，庆幸她因病逝世，最怕看到自杀新闻。“或许你应当松弛一点，”我建议，“在公余与朋友喝杯茶，搓搓牌。”她沉默。“叫我佐子吧。”我说。“姚晶的遗嘱？”我呆住，“关我什么事？”“是编姐不是？”我说，“还死心不息。”“是的，麻烦你同我的观众说一声。”我无言。“那算什么，有人访问过她两千次。”寿头并不介意有这个绰号，打七岁开始，小学同学就这么叫他。我抽了许多支烟，天才濛濛亮。“不写，我不等钱用。”小说中女主角怎么可以有这种性格？“不认识。”我继续喝茶。我马上觉得，她是明星中的明星，魅力非同凡响，一亮相，三言两语间，已被她征服一半。“半天吊着。”她微笑，“徐小姐要问什么？”电话铃响，是杨寿林。“本名就是姚晶吗？”我记得问。“不用了。”“是很奇怪。”寿头说，“叫你尽快同他们联络。”电话铃又响。她内心极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来。不过控制得很好，9lib.这个婚并离不成。她是为结婚而结婚的，怎么会得轻易分手，她需要这个名义，代价再高也要维持下去。“喂，别揭人私隐，还不睡？”我说。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来了。“是吗，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不是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演员的情绪很少有这么平稳，特别是女演员，十三点兮兮的居多，否则如何在台上表演那么私隐的七情六欲。我失声问：“车呢？”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并且说过也算了。“好吧，”他们无奈，“有关姚晶女士的遗产。”“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这一阵子倒是空闲？”我闲闲问，“没有登台？”“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我不出声。“我的答案是不写。”张先生绝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见过他，我是唯一有这个荣幸的记者。“我同你说过不用东洋货。”他朝我瞪眼。她在客厅中弄花。见到我，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寒星般发出晶光。姚晶欣然点头。问得好奇怪，因为她语气真有询问的意思。我笑问：“是圈外人吧？”查一查立刻水落石出，但当事人不想提，咱们就要灵活一点。“不会。”“不，不是恋爱，恋爱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别想太多。”我说。“你别笑我，我在构思一本小说。”她笑容展开，美得使我诧异。她的双眼眯起来是媚态毕露的，但一嘴小小颗晶莹的牙齿却添增稚气。我保证打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姚晶而写。女人一长得好立刻给人一种卿何薄命的感觉。她回来时更加情绪高涨，同我说：“徐小姐，我们可算一见如故。”这倒不是假话，她很少接受访问。我问：“婚后要退休？”“也不一定，把话说僵了不好，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她侧侧头，“为自己留个余地好很多。”回来他同我说：“找你的，佐子。”神色讶异。我内心松一口气。“徐小姐，请你立刻到我们写字楼来一次。”他们如获至宝。然后，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纪念姚晶。——“你最熟姚晶了。”她说。她完全明白我说什么，这美丽剔透的女人。报馆里同事开始称我为“姚晶问题专家”。“报馆是一定有的。”“不写还写后四十回不成？”她轻轻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坏了。”我欠欠身，“姚小姐想说什么？”她用手托着头，等候我发问。她却在前日以心脏病去世，如一颗明星在深蓝色天空中陨落。“张先生呢？”我问。寿头身边的传呼机作响，他取出看，“报馆找我。”马上跳出去复电。第一次见她，是编姐替我联络的。三年前，她已大红大紫，不肯轻易接受访问。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我们报馆名气大，够正派，当然，还因为那时候，她有消息要发表。我气馁，“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我笑。“不去，”我说，“我没有兴趣做戏给不相干的人看。”编姐还是轰然大笑，“我真不明白，小说也是文章体裁的一种，有什么了不起，现在那么多人要闭关写小说。”她又笑了。“吃些点心才走，外头冷呢。”九_九_藏_书_网我摊摊手，“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了。”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我借公用电话打过去。“我叫徐佐子。”我为她写篇很惊艳的印象记。这个可爱的势利鬼。天气冷，她肩上搭着件豹皮的大衣，风姿嫣然。她送我到门口，“徐小姐，有空来坐。”中年以后，终身伴侣的份量日渐增加，比财富名气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她转身去吩咐女佣人。“你访问过她两次。”“你别管。”“但你写得好。”“有关姚晶的遗嘱。”我很傻气地说：“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女佣人来开门。家中的陈设并没有变，地毯换过了，以前是浅蓝色，现在是一种自来旧的灰紫，很幽雅。“你们的行家告诉我的。”她微笑。“为何闷闷不乐？越不开心，你话越多，高兴的时候，你顶多吹吹口哨。”寿头说。“你怎么知道我自纽约来？”我笑问。我忽然滑稽起来，“是吗，你记得我是谁？我真能来坐？”她的司机送我到报馆。“佐子，你的话多如饭泡粥。”她有无懈可击的脸型，身材属修长纤秀类，极少以泳衣亮相，演技精湛。年龄是一个谜，大概三十岁或许三十一二。皮肤细腻洁白，不肯晒太阳，夏日在户外拍戏时以毛巾蒙头，只露出双眼，有记者猎得此类照片，别有慑人风味，打扮如阿拉伯士王之禁脔。“付足稿费给你。”“是的，我喜欢她，那么美丽的面孔上有那么奇怪的沧桑。不笑的时候像是担着全世界的忧虑，一笑之下展若春花，阳光普照。”“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变成她访问我了。我真是受宠若惊。她脸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扫而空。她心中是有我这个人的。“什么？我一夜未睡，怎么吃早餐。”冬夜，缩在家中听电话，真是乐事。我问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头玩？”寿头不是开车子来的，他步行，精神抖擞，定定不似一夜未睡。“这种大帽子我不爱戴。你们这种行走江湖的人，什么好话说不出来，一点儿诚意都没有，写得好不好我自家知道，还有，套句陈腔滥调：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很意外，这么红的女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也为终身有托而喜心翻倒，多么感慨。“快了吧？”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到纽约去，他家人在纽约。”“张煦，张——”我猛地想起来，“可是张将军的什么人？”到底我在纽约住过了好几年。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会小说，人物个性也还得升华一点。二见姚晶，印象与第一次完全不同。她说：“我先生的工作……他不方便亮相在娱乐版上。”我很意外地抬起头，如此称赞，实不敢当，她并不是敷衍我，无此必要。我抱住膝头看天花板。她打电话来，我碰巧听到。是她亲自开着一部大房车送我回家。地点是她的家。编姐曾问我“寿头”是什么意思。“什么？”我不相信双耳。敷衍功夫是好的，但不觉虚伪。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我讶异，“现在还准猎豹皮？”就在这时候，有一位男士自复式公寓的楼上走下来。我笑。“是的，小姐。”“有。”仿佛很幸福的样子，“是报馆同事。”九九藏书网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是不是错误？”“你老还在报馆？”我见没事，便告辞了。“我不爱写已过身的人。感情等到对方去世后才发泄，变得太琐碎，戚戚然活脱脱小人模样。”她又再斟一杯酒。太残忍？不不，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姚晶难过。我不响了。一次见面之后，我成为她不贰之臣，永恒的捧场客。那时我已调到经济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宠召使我扬眉吐气。编姐见又可得独家头条，在我出发之前亲吻我的手。自那次之后，每次见到漂亮的女人，总爱在心中作比较：也算不错了，但比起姚晶那种玲珑剔透的美，似还差了一着。“出来吃早餐。”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啊，此专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写，太伟大了。一次很愉快的经历。“有男伴？”她又问。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出来！”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照照镜子，梳洗完毕，在楼下等寿头。我觉得很舒服很松弛。这个客厅里也许招待过无数大商贾及制片家，我这个客串记者应感到光荣。“再见。”编姐说。“我是演员，不是江湖耍杂的。”她轻轻说。“听听这种江湖口吻，传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姚晶哈哈笑起来，“徐小姐，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水晶甑中插着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药的清香。“他在纽约。徐小姐这一阵子有无返过纽约？”“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编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档。她气质不似女演员。声音中有无限骄傲，打那一刻起，我知道必然有恨她的人，与众不同是不行的，还那么刻意的表明立场，更加吃亏。她微笑，“你有朋友吗？”神情很是落寞。姚晶立刻站起来迎上去，“亲爱的，有记者访问我呢。”她如小鸟般喜悦，仿佛接受访问实属第一次。她与我交换一个感激的神色，把车子开走。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张先生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中，只淡淡打个招呼，以示爱屋及乌。他随即出门上班去了。婚后她并没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跃。我沉吟一会儿，答说：“不会，你不会离婚。”姚晶吁出一口气，“是的，我怎么会离婚。”她点点头。“我等着看你的文章。”“姚晶生前是最红的明星，谁不熟她？问题是，她同什么人最熟，”我笑，“她同我并不熟。”隔了一会儿她说：“他是大律师。”悄悄的有压不住的喜气洋洋。“给我面子。”“徐小姐，你来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动。“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号潇洒人物？”“你自己动笔好了，升了老编封笔，将来一支笔生锈，你就知道苦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