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85：问道生死（终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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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你的一生挚爱一点一点死去的模样。</p>
本尊曾想，此女只是你设下的一个幌子，为了保护自己，而将本尊最强一击引到她的身上，不过今日已可以笃定，此女的确是你心尖的肉酥。</p>
又想复仇，又想幸福，世上哪有这么美好的事？就让此女之死，成为你跪在本尊脚下的一道头菜！</p>
苏瞳听不到傲青发狂的嘶吼，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手指消失在风中，这种感觉是令人疯狂的，毕竟在一点点目睹自己的死亡！</p>
先是指尖，再是手掌，直到手腕。</p>
塑造自己生命的点点滴滴，皆被追名之杀所抹灭。</p>
然而就在消逝感继续朝前臂蔓延之际，那枚一直被套在苏瞳右腕上的黑色铁环，却莫名一震，轰然解体，同时直接遏止了追名术在苏瞳身上的蔓延之势！</p>
看着那异变的铁环，苏瞳表情一怔。</p>
当年傲青十分郑重地把这圈圈送给她，她心知这件法宝一定十分特殊，可是长期以来，无论自己如何试探或者经历什么险境都从来没有见它有过什么反应，慢慢的，也就把它当成一种纪念品佩戴在身上。</p>
苏瞳没有想到，今日自己正在赴死，这圈圈却从腕上寸断而落，为自己挡了大劫！</p>
再伸伸双手，熟悉的感觉又回到身上，削葱根般的指尖，无比灵活。</p>
不过苏瞳已没有时间查看自己的伤情，目光落在断裂的黑环上，表情又是一僵。</p>
轰！</p>
一道巨大的黑色巨门拔地而起，巍峨地耸立在自己面前！</p>
此门高大恢弘，由无数狰狞走兽和世人从未见过的飞禽雕像交织而成，中央一头毛龃兽神，盘绕成一个巨大的“荒”字！</p>
苏瞳瞠目结舌。</p>
再伸手碰触，却触摸不到荒门的冷石，那屹立在自己身前为她抵挡金色追名之杀的盾牌，竟是荒门虚影！</p>
这是为什么？苏瞳感觉自己太阳穴下青筋正汩汩跳动！</p>
当！</p>
一声巨响，因果道主已踢翻了自己的王座，暴跳而起！</p>
众生镜上浮现的情景令他疯狂！</p>
脖子上粗大的血脉撑出皮肤，一鼓一鼓，像是随时都会爆血一样。他凸出眼眶的眸子，恶狠狠地瞪着傲青，而后者却倏地停止夸张的尖叫，双手抱在怀中，饶有兴趣继续观看众生镜中的景象。</p>
“你……竟将荒碑中所有气运，送给那女的抵挡死劫！”</p>
从牙缝中挤出一字又一字，因果道主的声音，像是落在地上的钉子，一砸一个坑。</p>
“你疯了吗？”用尽浑身力量，因果道主对着傲青咆哮！</p>
二人之间那种一人胸有成竹，一人即将落入悬崖的高下感立即翻转。谁都没有想到，事情还会发生这样的异变。</p>
因果道主瞪着傲青，若目光可以杀人，傲青已死万千次。</p>
难怪此子一重法华便敢前来叫板！</p>
抽一宇气运，非常人可以想象！</p>
就连他自己，也从未思索过这个可能……此事在洪宇绝对不可完成，可在荒……他忽略了，现世荒宇经浩劫，已坍缩为几片极小的星海，不过洪宇一洲之大，若是荒主，的确能做到此事！</p>
可是傲青不是刚才在雷王殿得到最后一枚魂石么？理应没有完全掌握控制荒碑的力量。</p>
难道……难道……</p>
因果道主目光闪烁，脸上升起不可置信的表情。</p>
难道最后一枚荒石也是个幌子？</p>
他早已完全拥有荒门的所有权？</p>
巨大的愤怒涌上心头，因果道主眼中隐隐渗血！</p>
他素来只知月神有几枚荒石，又与卞冰雷有些关系，却憾而未能详细了解传承真相，不是不想知道，而是这种隐秘，只在真正的继承者间流传。</p>
傲青收起了之前睚眦欲裂的悲痛，笑着挠挠自己的脖子：“嘿！我的东西，我送谁，要你管？</p>
傲青所择的复仇方式，并非硬碰硬的以卵击石，他这一世修无情道，正是为了此生与任何旁人毫无瓜葛，与因果道主的最后一战能心无旁骛，关键皆在对方能不能呼出自己的本名上。</p>
然而世事无常，他的心还是不幸栽在了苏瞳手里，爱到不能罢手，却又忐忑焦虑到快要把自己撕裂，无情变有情，他不愿自己心上女子成为自己与因果道主交战的牺牲品，所以在发现自己本心之后，便不断地暗中修正自己最初的计划。</p>
制造自己本名的真假道，从交战的关键点沦为了一种障眼法，他的所有心思，皆为保护苏瞳。</p>
然而此刻，傲青为自己当初英明的决策而自豪，看因果道主眼中喷火的模样，他心里阵阵暗爽，爽到想对月咆哮。</p>
因果道主被傲青的贱笑气得冒烟，他狠狠地抽气，声嘶力竭地咆哮：“你知不知道，这会令荒宇爆炸？令整个荒宇……完全消失在世界上，你个残忍的刽子手！”</p>
“我只灭一界，可是洪荒二碑若落在你的手里，两界众生都要遭殃。”傲青冷酷反驳，这世上谁都可以指责他无情，可是因果道主？没资格！</p>
“没有了荒宇……”因果道主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目光有些失神落魄：“没有了一半天道，从此以后，洪荒两界，再也不可能有创世境强尊横空出世了……”</p>
他的确不是为荒宇众生担心，而是惦记着自己。</p>
洪宇与荒宇虽然各自独立，却又彼此密不可分，只有两界共存，才是完整的天道。</p>
明明没有正面参与神战，可是苏瞳的确早已成为交战双方算计最厉害的“棋子”。</p>
因果道主先利用苏瞳的梦对傲青追魂，而后又打算在与傲青交战时以最惨无人道的方式将她屠杀以影响傲青战心。</p>
傲青则早知道自己的真假之道只足以保护自己，却不能顾及苏瞳的安危，于是在刚刚得到荒主之位后，就立即将整个荒宇的气运都抽取凝环，交到苏瞳手中。</p>
可以说这是最孤注一掷的做法，却也是对苏瞳对深沉的守护，自黑镯交到苏瞳手里后，那屹立于荒宇的界碑便再也没有半点神威，就此沦为一件摆设。而自己这个荒主，也变得徒有虚名。</p>
荒宇众生生死宿命，皆在苏瞳掌中，用一宇气运为她做了一件护甲，抵挡神界至尊最强一杀！</p>
好气魄的一手！</p>
傲青这反将一军，手段真是出人意料！</p>
因果道主脸色变得惨白一片……</p>
那追名杀的力量就算现在罢手，却也追不回来了，自己即将承受失去荒宇的痛苦，失去成为创世强者的契机，这无疑比天罚更令他不可忍受！</p>
像伤兽一样，因果道主艰难地喘息……</p>
这一战，他败了。</p>
底牌还有许多，却败得莫名其妙。</p>
他剧烈跳动的眼眸落在傲青身后那片被他捏碎的酒与玉杯上。奢望奇迹出现一次。</p>
那是他精心准备的气运酒。</p>
仅次于追名杀的因果神术。</p>
若傲青当时服下，二人在此战中气运相当，若傲青主动放弃，那么胜者气运，便只在他一家凝聚。</p>
他算准了傲青会弃。</p>
所以从运势上说，这一战……明明自己的赢面更大！</p>
“我不会死！我不会败！我是被此界选中的人，本尊将……创世！”因果道主声嘶力竭。</p>
“原来……是这样啊……”</p>
看到荒门之影横拦在自己面前，苏瞳先是茫然，而后恍然大悟。</p>
原来傲青交给她的，竟是如此珍贵的东西。</p>
瞬间明白了傲青的意图。</p>
保护着自己的，乃是荒宇气运。仙罗古伞保护不了自己，可这一界苍生的命数却可敌道主追名之杀！只要荒宇气运瞬灭，只怕荒碑也要倒塌，这样一来，因果道主血炼两界生灵，成就无双大道的阴谋也将就此粉碎。</p>
以牺牲荒宇极少生灵为代价，保护真仙连同它无数下界众生康泰。这样的取舍，对于傲青来说，的确是最好的选择。</p>
不能说这是正义的，却也无可奈何。</p>
如同一架失控的马车，向左会撞死五个人，向右会撞死一个人，除左右两道之外，前后皆为悬崖，而车厢内又坐着车夫最爱的女人。</p>
不可停滞的车轮，势必要寻找一条道路。</p>
傲青早早就做出了选择。</p>
“多谢你，这样爱我。”苏瞳长长的睫毛扫在眼下，不胜娇羞。</p>
“可是……”</p>
她脑海里闪过的是玄古听訞音王、火王、萨热、阿依仙、罕古丽的脸，闪过的是荒宇甲兽一族一堆堆小甲兽的模样。</p>
傲青送她回荒宇，是为了给她一个最后与便宜爹和吉老头儿道别的机会。</p>
然后再无情地葬送他们，这才是傲青临别时乞求她原谅自己的真相。她犹记得与傲青分开时，他那略带愧疚的乞求。</p>
我若回来找你，不要不见我……</p>
轻轻的呢喃里，隐藏了多少忐忑，多少不忍，多少犹豫和卑微？</p>
“可是我做不到啊。”</p>
滚滚热泪从苏瞳眼角落下，她心知傲青做出这样决定时的彷徨无奈，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去记恨他。</p>
比起洪荒两界一起泯灭，眼下的确是牺牲最小的胜法，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只用胜败来衡量。</p>
“对不起……”</p>
苏瞳嘴唇哭得发白，脸颊哆嗦，手指颤巍巍地朝前伸去。</p>
“请允许我，最后任性一次。”</p>
手指的痉挛，就此停止，苏瞳猛地一挥，将那荒门之影从眼前推开，无畏地朝金光踏去。</p>
死又何畏？</p>
死又何妨？</p>
苏瞳拒绝了荒宇气运的护甲，肉身立即在灿烂的金光中爆成血沫！</p>
谁都没有看见她留恋这世间的最后一眼，包藏多少欲述却没有机会再说出的情愫……</p>
轰！</p>
**消失在追名杀的神威之下，苏瞳体内乾坤之中的所有东西都被抛洒出来，不但有湛湛仙宝，如山美玉，罹乾剑与吉老头儿的尾鞭，一盏散发出月华光泽的莲灯，还有一枚单薄且蔚蓝的星辰！</p>
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丹蓝摇曳，无数修士在韩文与季风的带领之下冲出大气，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荒宇凌冽的狂风，刹那抽干他们丹海中所有仙力。</p>
到底发生了什么？</p>
“主人！主人？”韩文凄惨的尖叫声在群星间震荡。</p>
“师妹！”</p>
与浑敦一同赶来的夜吹一声尖叫，嘴里鲜血狂喷。</p>
二人乃是仙修，却以非凡的毅力跋涉至荒宇地界，可是刚刚眺望到苏瞳的背影，却见她血肉横飞的一幕。</p>
傲青静静站在众生镜前，身体一个摇晃，竟是双眼双耳流出了鲜血。</p>
瞳瞳。</p>
明知自己的用心，却还是……</p>
五内如被焚烧般的剧痛，傲青觉得自己的生命在苏瞳魂飞魄散的刹那，瞬间凋零了大半。</p>
你忘记了吗？</p>
我说过，你若死，我便死！死后还将洪荒两界作为你我的陪葬！</p>
就算我这样威胁过你……你还是听不进去吗？</p>
毫无信用的女人！总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看来这些年本尊是对你太温柔，早知如此，便应该把你打残腿，绑上双手！</p>
我应该早振夫纲，应该不去招惹你，应该不爱你，应该不入那该死的醉南亭！</p>
傲青嘴里吐出一口血。</p>
想起的是在那黄沙死地，自己生平第一次被坑时苏瞳瘦小的背影，想起的是康仁秘境里，苏瞳每每得意，都会亮出小虎牙的笑靥，想起的是自己鼓起勇气站在悬崖枯枝上，对苏瞳那长长一吻的**，那一个吻，消耗了一生的勇气，点亮了他一生的光明。</p>
然而此刻，他却无限后悔，若自己当初斩了自己的情，那有多好？</p>
**还在，心已死灭。</p>
呃……</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比傲青更无法接受现实的，正是因果道主本人。</p>
震惊与呆滞感在他脸颊上迅速扩大，而后才化为疯狂的大笑！</p>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不止，像是把自己一生最得意的情绪都宣泄出来，这止不住的狂笑，连站在因果峰外的众道主们听了，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p>
“愚蠢至极！愚蠢至极！这就是女人无用的善良，傲青啊傲青……这一次她可是白白浪费了你一番苦心！”</p>
猛地止笑，因果道主目光湛湛盯着傲青的脸。</p>
气运聚顶，此刻天时，地利，人和皆在自己一方！</p>
这就是世间正义，天道洪流翻滚，将自己从浊浪中推起，推搡向前，直至创世之境！</p>
宿命大势不可违逆！这样的局，也被破了，这就是神迹！</p>
漆黑的眼眸，再一次浮起点点碎金，很快因果道主的双眸又再一次金光湛湛，而最令人震惊的是，随着力量的回归，一枚黑色的圆环也凭空出现，轻盈地落在了因果道主的手里。</p>
“我杀了……唔，半个荒主？所以荒宇的气运，现在也终是属于我了，这还要多谢你啊，傲青。”</p>
捏着手里的黑环，因果道主居高而立，带笑的眸子落在傲青颤抖的脊梁上，带着一抹不加遮掩的“同情”。</p>
是的，当傲青将黑环送给苏瞳的同时，她便与荒主无异，所以死在因果道主手里之后，黑环的所有权便立即转移到了因果道主的手里。</p>
“啊，这种一切都如此顺利的感觉……还真是有些令人遗憾啊。”因果道主可恶的声音，一声声涌入傲青耳内。</p>
万千雷本源直接轰击在第二层法华上，令他嘴里也溢出了鲜红的血丝，可是这点伤害比起他的意外所得，简直微不足道。</p>
傲青没有表情。</p>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枚金色的长箭破空而来，一击射在了他的腰上，而后耳边便爆响起愤怒的吼声。</p>
“在生死一瞬，你的运势逆行，神通谋划通通失败，体内刹那清空为零，以鲜血偿还今日毁屋无礼之罪！”</p>
啊！</p>
太可笑了！</p>
自己就是败在一下界老儿胡言乱语的诅咒下？</p>
傲青感觉这个世界，真他妈的可笑至极！</p>
“多谢多谢，把荒宇气运送到本尊手上，有了这件东西，再寻找洪门便轻而易举。”</p>
择日不如撞日，黑环到手的因果道主，根本没有再拖延时日的耐心，立即催动秘法，以荒之名义在真仙浩瀚的星宇内呼唤洪门共鸣！</p>
荒碑要找洪碑，谁都不能阻拦。</p>
因果道主倒要看看，这些年来洪碑都藏去了哪里。</p>
然而更令他震惊的事情却再度发生。</p>
荒的呼唤刚从手中推出，众生镜上便呈现出一幅谁都没有想象到的异景！</p>
只见从苏瞳体内爆出的那枚蔚蓝星辰簌簌震动，而后陡然喷薄出一股耀眼的金光！</p>
光芒之烈，在一瞬间令所有人视线短暂失明，从众生境中迸射出的神光，刹那将整个神界通通照亮，一个死角都没有留下。</p>
除站在因果峰外的道主们，甚至那因镜灵被夺而昏厥在地的命婆，甚至犄角旮旯内爬动的虫豸……都在同时沐浴了耀眼光辉。</p>
这还只是镜中透射，真不知道事发源头是怎么样一片灿烂光景。</p>
因果道主下意识地以手遮脸，直到金辉略略消减，这才眯着眼睛打量镜中。</p>
看到的场景令他心脏狂跳，热血翻滚，积蓄了数千万年的淡定从容几乎刹那破功！</p>
洪门！</p>
那伟岸壮丽的身影，那澄金神圣的颜色，那盘踞于门上金龙和浮沉万兽，皆呐喊着一个不凡的名讳！</p>
洪！</p>
“洪碑！洪碑！”因果道主双目失神，呢喃自语。</p>
“原来那妮子就是洪主……体内乾坤！竟是体内藏星，星中藏碑！如此巧妙的隐藏手法，如此浩瀚的体内乾坤，难怪找不到！难怪找不到啊！”</p>
“伤我二妃者，竟是苏瞳！”</p>
“走眼走眼，原以为此女只是荒主爱妻，没想到洪荒早已相见，还躲过了我天道之眼的偷窥！”</p>
“哈哈哈哈哈哈！”因果道主又是一阵狂笑，笑得几乎不能自持。</p>
一切太出乎意料。</p>
虽然事态发展远远地超出预计，但竟是莫名其妙成全自己。</p>
一想到这里，因果道主便有一种置身梦中的错觉，因果峰下诸位神王道主们只看到了洪荒现界，却未必明白因果道主此刻心中的激动与感慨！</p>
“这么说来，我还杀了洪主，那么洪碑此刻也自行认我为主咯？”</p>
“天啊！这天大的好事也有落在我头上的时候？本尊激动得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了，傲青！你的一世谋划，其实是想令我乐极而亡吧？嗯……哈哈哈哈哈哈，不得不说，你这招十分厉害，只要再加一把劲就成功了，现在你若自裁在本尊面前，将最后一半荒权拱手相送，我就要笑死自己了，真的！不信你试试！”</p>
因果道主努力做出真挚的表情，嘴里却忍不住一直噗噗地笑着。</p>
傲青已听不到因果道主的讥讽，什么仇恨，什么苍生……他疲惫不堪，一心赴死。</p>
层层黑纹爬上了他的脸颊，这封印力量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几乎令他皮肤完全化成黑色。</p>
心中的怒意远远超过此生任何一次，只要他心念一动，那些奇异的封印力量必将立即被撕毁。，可他已不想去将它们撑爆了，太累。</p>
活着太累。</p>
想那么多做什么，不如换一种更轻松的方式。</p>
苏瞳还没有走远，他现在追赶，应该来得及。</p>
如因果道主所笑的，傲青此刻若自绝心脉就好。而就在傲青几乎完全隔绝自己与外界一切的刹那，一股不屈的意志又悄然自他心底滋生。</p>
苏瞳最后的选择，向他展示了一种恒心。</p>
想要守护所有人。</p>
想要守护洪荒两界所有苍生。</p>
曾觉得这种善良是一种愚昧，这种信仰是无人可以实现的天方夜谭。</p>
“泽被苍生”这四个字历来不过是上位者用来标榜自我的虚名，其实顶着仁义者的头衔，该怎么尔虞我诈，还是怎么尔虞我诈，该怎么漠视生命，还是怎么漠视生命。</p>
此刻却有人用生命实践着这一信仰，傲青冰冷的血管里，一股热血悄然复苏。</p>
你是生死道修士，拥有无人能敌的渡河之舟。</p>
我相信你。</p>
你不会轻易放弃自己。</p>
我相信你。</p>
这些年来，你无数次不听我劝告，却也走出了属于自己的大道。</p>
苏瞳。</p>
你知道，你若死，我必死。像我这样冷血的人，说不定真能做出让两界陪葬的荒唐事，你就算不顾忌我，也一定会顾念你的母亲，你的丹蓝，你的朋友，你的信仰……你势必不会令我失望。</p>
所以我会在自己生命终结之前，守护你之守护，同时，静静等待你的归来！</p>
我要活着！</p>
绝对的死意间，突然绽放出了了浓郁的生的意志！</p>
就好好像一团漆黑的墨水中央，陡然出现了白，而后生死黑白倏地颠倒，令他的魂魄在无度的煎熬里，悄然新生！</p>
傲青眼中的情绪敛去，眼神变成了化不去的寒冰。皮肤上一层层秘纹刹那被撑爆，仿佛没有极限！</p>
“啊啊啊啊啊！”像是血族凝器一像，浑身剧痛无比，但伴随这脱胎换骨的剧痛，一浪高过一浪的体内力量，却又激发着傲青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p>
可惜啊……</p>
因果道主目光一闪，明明自己的诛心之计，在傲青的心房里种下了死亡的种子，可没有想到在他生机即将断绝的刹那，一股桀骜的求生意志却又打断了他身上的死意！</p>
因果道主脸上有惋惜，不过就算如此，也完全影响不了他的心境，因为就算傲青再如何强大，此刻也绝对撼动不了他的存在。</p>
这一战，自己必胜！</p>
渡过一死之难的傲青，身上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威！</p>
怒雷在他身侧咆哮张息，犹如一片失控的汪洋。</p>
右手啖鬼血镰已出现在掌中，锐利的刀锋闪烁森然寒光，柄后长长的刺尾，犹如巨龙的脊梁。倒映着另一个世界的血渊当空压下，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p>
看到这雷海血天，所有道主都为之悚然。</p>
“这……真的是雷道主的力量？怎么这样杂驳，却如此强大？”碧横波瞪着美目，一幅不可置信的模样。</p>
“看来是有备而来啊！实人出人意料，不过此事为何又牵扯到了洪碑与荒碑？”</p>
酒行狂手中的酒壶忘记了关盖，琼浆汩汩从壶中漏出。</p>
本只以为新雷道主找上因果道君只是一场闹剧，可谁都没有想到事情在瞬息之间已演化到了这样的地步。</p>
不但新雷主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因果道主自己提及的两个词汇……也深深地牵扯着他们的神经。</p>
洪与荒！</p>
身为神界道主，或多或少都对这一对界碑有所耳闻。</p>
在他们晋升道主后便慢慢察觉到，神界即有荒能，又有仙力。</p>
这片神土，覆盖了整个真仙与所有残存的荒界，这便证明，此二界本就相辅相成，不可分割。</p>
洪碑无主，但第一代神王之中，有二人自洪界而来。</p>
一位是以身化山川大海的盘古天神，一位是来去无影最后遁走域外的航神。</p>
而第一代神王中的第三人，却是荒宇至尊玛依努尔?月！</p>
此三位神祇，乃是神界凝形之初出现的三大强尊，当时的神界空旷缥缈，基台不稳，是以三尊便以各自的能力凝出因果、自然、生死三座圣峰化做神界砥天之柱，将此界完全定形，从那以后，因果、自然、生死三道，便成为神界至高无上的代名词。</p>
不过传说三位太古主神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月神因为出身问题，历来与盘古和航神不对付，航神好大喜功，大张旗鼓从下界甄选了天资优渥的种族，并命他们举族搬迁入神界，经过亿万年的繁衍，最终成为神界的百姓。</p>
而盘古天神却更体恤下界，见下界被航神搜刮得更加贫瘠后，愤怒地以身殉道，体化万灵……这才令荒芜的真仙有了蓬勃发展的契机。</p>
为盘古之死，航神深受打击，虽然依旧坐镇神界，却一改当初活泼好事的性子，终年于三圣之地闭关不出，不问世事。</p>
直到某年某月，有第二代的某位神祇不知死活地闯入他老人家的闭关地，才知已人去楼空，航神不可寻踪。</p>
有人说他已突破创世境，逍遥界外天地。也有些人说他沉溺于盘古之死，经多年自省，最终也化身万千凡体，进入下界追逐老友的足迹。</p>
经时光变迁，神界的太古初神，只剩下最强劲的月神一位！</p>
此女原本性情孤傲，但并不是铁血弑杀的主神，然有一日，不知受了何种刺激，突然命整个荒宇大举起兵朝真仙攻来，正待真仙修士与神界道主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月神凄美的尸体忽有一日，出现在三圣峰前，战争也因此不了了之。</p>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只有她凄美的死状触目惊心。</p>
因月神之死，一场本就没有由头的无稽大战戛然而止。</p>
与月神离奇死亡同时，洪荒二宇还发生了两件大事。</p>
一是洪碑失踪。</p>
那自太古以来就屹立于真仙中央仙宇的洪碑不见了，连同守护着它的夸父王族，都气运耗尽，由鼎盛走向了自我的灭亡。</p>
二是荒宇坍塌。</p>
月神的举兵触怒了神界所有二代神王，不过一夜之间，疆土本与真仙相差无几的荒宇破碎为大小不等的几片残域，种族死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独独月神的原族听訞与一种最低劣且没有灵智的硬壳甲兽族残喘下来。</p>
月神道消后，标志着神界第一代神王的时期彻底落幕。</p>
好在在其死亡三天之后，有强劲的仙威突然点亮了自盘古舍身后便一直荒芜的自然圣峰！</p>
虽然这新一代的自然道主从来没有在世人面前展露出过自己的真容，可是在久乱之下的突然到来，无异于是给惶惶人心最好的一剂安魂药。</p>
抬头遥见自然之峰上莺飞草长，神界诸道主便觉得一切苦难都终有尽头，于是收拾心情，慢慢地收捡了盘古、航神与月神留下的烂摊子。</p>
荒宇的毁灭不可逆转，曾差点发起灭界之战的荒宇余孽也被当时的几位神王联手封印，打落下界最阴暗的空间内，从此断绝所有升仙路。</p>
因为荒宇被视为邪恶的发祥地，最后连这些残落的空间被诸神封印在何地，也成为了一个个没有人传承的迷。</p>
这种完全摒弃荒宇历史的做法，导致后世大部分道主只知洪宇，遗忘荒界的意识形态。只有那些喜欢钻牛角尖或是活得极长的神王，才会对曾经的种种事件，保持怀疑和观望的态度。</p>
若说月神之死，对后世还有什么影响，那就是曾有人盛传，还见过月神的月使在神界出没，手里拿着邪恶的种子，依旧万古不倦地寻找着传人。</p>
不过这也说不定只是一些好事者的讹传，并不能多信。</p>
比起什么神出鬼没的月使，还是洪碑的下落更引人关注，因为那雕刻着众生石像的威武巨门，似乎才是真仙界仙气的源头。若此碑石毁坏，真仙势必凋零，到时候神界也会跟着一起塌陷。</p>
洪门所在，一直是众神门苦苦追索的问题，却没想到，今日这件至宝，会突然出现在因果道主的身旁。</p>
在傲青肆无忌惮宣泄出他所有战威时，因果道主左右突然出现两道强光，一黑一白，一虚一实。</p>
左侧是缥缈的荒碑，因为还有一半主权在傲青手里，所以它还只能以气运之盾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p>
而右侧洪门，则是实打实的洪门，金光万丈，伟岸温良。</p>
所有人都曾贬低荒碑而尊洪，只有此时二碑同立于天地之间，所有道主神王才不得不由衷地承认，只有洪荒汇聚在一处，才是真正的完整天道！</p>
洪门代表光明，代表希望，代表善良，代表欣欣向荣的生机。</p>
荒门代表黑暗，代表绝望，代表邪恶，代表暮色沉沉的死亡。</p>
若失一碑，则天无明暗，地无阴阳。</p>
二碑合一，便有天道轮回，万法兴荣。</p>
“还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比美人在怀兴奋得多，因果道主的脸沐浴于两大界碑的光耀下，一面神圣如神，一面堕落如魔，独独不能忽略的，便是无上的威严。</p>
在此浓郁的威压下，因果峰外的神王道主们都双膝发溃，情不自禁深埋头颅，心中升起对因果道主的无限敬仰，甚至不敢以自己的目光亵渎。</p>
同是神王，同为道主，因果之君乃九天皓月，而他们不过是匍匐在地的石砾尘埃。</p>
吼吼吼吼！</p>
就在所有人内心产生不可违逆的臣服之时，阵阵威严的兽吼声却响彻苍穹，无数的狰狞异兽从傲青碧绿的披风下飞腾而出，同时拉出一架精美的战车！</p>
战车金红，光芒湛湛！</p>
挥刀站在车顶的傲青，神态桀骜不屈，而他万头洪宇凶兽的大声嘶吼，也立即撕破了因果道主借洪荒二碑在众人心中投影的阴霾和王威。</p>
那些身长百丈的巨形野兽，喷火吐冰，唤雷弄影，每一只的兽威都不逊色于仙王仙君，再加上浩瀚的数量，的确是一支可怕的大军！</p>
“虽然野兽凶悍……”因果道主抿嘴一笑：“但真仙万兽，皆能在洪碑上找到先祖之影，用这种东西来与我交战，你从刚拿出之时，便输了。”</p>
手指叩击洪碑，发出笃笃脆响，很快洪门异变，无数兽影也从石中苏瞳，继而张牙舞爪地飞腾起来！</p>
“我死了……”</p>
苏瞳血肉纷飞，体内乾坤也爆裂，所有珍惜之物皆被甩出，她在被冥风卷走之前，甚至还听到了韩文与季风的呼喊，听到了夜吹与浑敦的尖叫，可惜仙力尽失，苏瞳甚至没有力气回头再看他们一眼。</p>
“嘿，不错呢，还有人送行。”</p>
她轻轻笑着，一头堕落黄泉里。</p>
重回旧地，苏瞳熟练地唤起自己的渡河之舟，没有了肉身若再无渡舟保护，只怕自己马上要变成一抹孤魂。</p>
可是那大船刚刚自苏瞳足下出现，便立即分崩溃散，像是内部早已腐朽，根本再经不得任何浪花侵蚀一样。</p>
哗哗哗！</p>
寸断之桅，还有纷飞在眼前撕裂的白帆都令苏瞳心如刀割。</p>
啊……</p>
真是愚蠢啊，还以为就算回黄泉里，也有自保的余地，我却是忘记了……那蒲草，被我送给了师傅。</p>
原来这一次，真是得死！</p>
在这一刻，苏瞳才真正感觉到了死亡，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在黄泉中捞起师傅，还能再捞起自己？</p>
想必当年，师傅便是以自己身殒为代价，换得傲青再续阳寿的吧？</p>
天道不可违逆，纵生死道主，也必须遵循生死规则，一命，换一命！</p>
不过苏瞳并不后悔，并不后悔拒绝荒宇气运的庇护。</p>
虽然若傲青战败，最终洪荒二宇所有生灵还是会死亡，但那并不是死在自己手里。</p>
那样消亡与自己主动毁灭的意义，不一样。</p>
明明已成鬼魂，却仍如铅球一样下坠，随着自己的破船，苏瞳狠狠砸倒在地，而后晕了过去。</p>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响。</p>
苏瞳一个激灵，发现自己正趴倒在一个泥坑之中。</p>
怎么会？</p>
黄泉里，怎么有泥？</p>
她心跳一滞，迅速打量四周，而眼前景物，与她记忆中的黄泉截然不同，像是一座被遗弃在泥滩上的巨大垃圾堆。废弃的异物堆积成山，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息。</p>
压抑与沉重，迅速夺走人心中仅剩的欢愉感。</p>
苏瞳只有高高抬头，才勉强从山堆的间隙里眺望到静谧的星空。</p>
无数群星在苍穹闪烁，樱色云雾蜿蜒穿梭于星河，那些闪烁的星光，依旧像守望逝者的眼睛，带着凄婉与倔强，在无边无垠的河水里寻找自己放不下的人影。</p>
苏瞳吞了吞口水。</p>
此地的确是黄泉无疑，可我为何不入莲舟，却被送来了泥滩里？</p>
苏瞳沉吟片刻，扶地站起。</p>
沾满泥浆的红裙上，立即簌簌落下木屑残布，她被声音吸引，捡起木屑和残布放在眼前，才辨认出那正是自己渡河之舟的残片。</p>
嘶！</p>
蓦然回首，苏瞳发现，原来自己的大船主体，也静静地躺在泥泞之中，无声无息与自己并肩而立。</p>
只不过它龙骨已断，船桅倒塌，没有了蒲草缠绕，所有部件都松散开裂，像是久经岁月侵蚀，布满斑驳。</p>
苏瞳情不自禁提裙而去，紧紧抱着坍塌的船舷一角，不过轻轻用力，那木板便脆断成沙，自她指缝哗哗落下。</p>
肉身分崩，本应无泪，可是一滴银色的泪水，还是无声地落入泥里。</p>
面对再也不能启程的船，一股莫大的悲意击中了苏瞳的心脏。</p>
渡河之舟里承载着她太多的记忆，她还记得自己足踏三尺草船，小心翼翼在河中漂流的日子，第一次用蒲草编织小件，有桌有席，有壶有盏，还有一只小小的竹蜻蜓……</p>
也是站在小舟上，第一次见到不死鸟师傅，当时巨轮拍出的河浪，几乎刹那就把自己掀翻。小舟摇摇晃晃，努力托起她的身影，而她也摇摇晃晃，努力抬头去看师傅脚踝上那只精致的不死鸟纹绘……</p>
小舟从单薄的模样，一点点在自己的手里成长壮大，每一次变化，都融汇了自己的心血与对生死之道更深刻的体会。</p>
从简陋到精美，从渺小到浩瀚，在师傅的巨轮腐朽时，她的生死道主也终于成长为伟岸的模样！</p>
而今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在残喘，那曾破浪追云的大船却已先衰。</p>
像是失去了一位挚友，苏瞳掩面而泣。</p>
泪流干后，苏瞳抹去脸上的泪痕，便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前方是更深的泥泞与更多的未知，可是人生的路就是这样，不管将要面对什么，不管将要遇见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停下足迹。</p>
咔嚓！</p>
才走出千米，苏瞳脚下的淤泥里就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p>
本是不想低头的，可是走出三步之后，苏瞳又折了回来，双手伸出泥里摸索，很快从泥浆中找到了一块陈年的木块。</p>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后没被莲舟收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身死却依旧保持着清醒的意识，苏瞳觉得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必然是有原因的，她想找到原因，就不能放过冥冥之中上天给她的任何提示。</p>
看着沾满淤泥的残木，苏瞳不假思索，用自己的红裙一角将它擦拭干净，很快一残木表面就显出了深浅不一的颜色，虽然已被岁月腐蚀得失去本来面目，又被泥土染得一片黯淡，可是模糊的色彩轮廓，还是在苏瞳眼前勾勒出了一枚羽毛的形状。</p>
嘶！</p>
苏瞳倒吸一口冷气！</p>
虽然仅仅是一枚鸟羽，可手中这块被自己踩裂的朽木还是立即令她回想起了昔日师傅的巨轮！</p>
那威武神俊的不死鸟图腾遍布师傅巨轮的船身，当年她只一眼，便将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烙印在记忆深处，从来不敢忘怀。</p>
她丢下手中的木板，猛地朝一旁扑去。</p>
残木沙砾琉璃灰瓦……各种残破和没有价值的材料在身旁堆积起一座座“高山”，苏瞳扑向的，正是离自己最近的一座。</p>
她双手拼命扒拉着废料，不断挑拣其中残骸，最离奇的是，自己肉身已灭，可是指尖还会感觉到被尖锐物体刺破的痛楚，很快她便在山中翻出了几块乌木，几枚碎金，甚至一支完整的桨。</p>
把它们放在鼻尖下细嗅，还能闻见一股熟悉的酒香。</p>
明明残酒不足以令苏瞳迷醉，可是在抬头呼吸之间她却感觉到一阵眩晕，好像那些高高矗立在四周的山峰通通朝自己所在的天地倾倒，它们无穷无尽，无边无岸。</p>
“原来……这里都是生死道修士，道消时会来的地方。”</p>
将船桨紧紧握在手里，苏瞳终于理解了这片充满怨气的泥沼有着怎样意义。</p>
自己的船瓦解于此处，师傅的船，在距离自己不过千米的地方，也留下了残骸，大概为了照拂那些一生钟情于生死大道的强者，所以黄泉才特意开辟了这样一个地方，用来堆积破败的渡河之舟！</p>
师傅的道意，的确远比自己强大，纵这么多年过去，船体上还能留下木板与碎金装饰，而自己那船，一碰成沙。</p>
苏瞳捻捻长发，抬头再一次认真打量四野，因为确定了这些高山废料的来历，这一次她的目光又有不同。不再是惊恐和疑惑，而是审视与嗟叹。</p>
原来……</p>
世上竟有这么多修成渡河巨轮的强者，自己还曾可笑地以为，恣意翱翔黄泉者，除了自己与师傅，真仙自古到今也数不出百位。</p>
现在从眼前密密麻麻堆积的碎物来判断，至少十万巨轮，曾在此搁浅。</p>
它们层层叠叠，交错纵横，有的还保留着一些不可磨灭的细件，有的则完全分辨不出本来的面貌，像是肮脏的棉絮与金属的混合物，就那样被遗弃在泥沼间。</p>
谁能想象，这些垃圾曾经都是桀骜的巨轮，在所有真仙修士望而却步的黄泉里，昂首挺胸地乘风破浪，可以想象当年那些驾驶巨轮的船主们是何等意气风发，然而现在那些作弄生死的人们，又去了哪里？</p>
呵呵呵呵……</p>
苏瞳一阵苦笑。</p>
生死道者也有死，又何况是凡人呢？</p>
这如山堆积的殒船，一如万葬坑中累累白骨，写的是萧索，记录的是辉煌之后，不可逃避的归宿。</p>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道欣喜又威严的喝声，落在了她的耳边！</p>
“把你手里的船桨，给我！”</p>
苏瞳错愕回头，立即看到垃圾山上一道灰色的影子高高跃下！</p>
天啊！</p>
有活人！</p>
那矫健的身影在半空划出优美的弧线，逆光时苏瞳只能看到对方一头墨蓝色的长发在风中张扬，带着一股令人怀念的生者气息。</p>
苏瞳第一眼并不是去看来人的眉眼，而是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他丰润的双颊与领下的锁骨上。</p>
荒诞的念头从脑海里生出。</p>
啧啧！</p>
好滑滑的皮肤，好嫩嫩的肉肉……</p>
噗！</p>
差点被自己的想法吓喷了。</p>
苏瞳回神之后赶紧羞赧地敲敲自己的脑门。</p>
难不成自己**灰飞烟灭之后，便下意识地有了觊觎别人**的**？要是对方是个女子也就算了，可惜是个大老爷们，难不成自己也能用？</p>
就在苏瞳胡思乱想之际，对方也站稳了脚步。</p>
“哦？原来是只野魂……啧啧，还能保持这样的清明程度，也真是难得了。”</p>
男子将脸凑近苏瞳的鼻尖，迫得她后退一步。</p>
倒映在苏瞳眼中的，是一双狭长的凤眼，只见两叶眉如海中覆舟，男子面颊是消瘦的，却并不妨碍五官的俊美，特别是浑身上下还带着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威严，这种气质并没有因为身处船殒之所而被影响和削弱，反而被恶劣的环境洗刷得更加根骨分明。</p>
这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不过双眸却是浅金色的，再加上眉心若隐若现的仙印，证明其纯正的仙人血脉。</p>
苏瞳缩了缩脖子，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见活人，不过她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与其年轻模样格格不入的神态，不由地暗中戒备。</p>
这人的年纪绝没有外表看到的那么年轻，那么势必是活了数千年的老怪。何况这船殒之所也不是什么善地，自己无论是修为还是体力都不及对方，落在下风，自然要小心翼翼。</p>
又打量了苏瞳几眼，男子的语气没有刚才那么凶狠。</p>
“把手中浆给我。做我随从吧。”</p>
因为此刻的苏瞳实在是太好看透，若生前恶人，魂化厉鬼，必然不能保持她现在这清丽可人的模样。</p>
既然她现在能保持灵台不溃，行动随心，自然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个被天道庇佑的天娇之女。</p>
男子站在苏瞳面前，缓缓散出自己的仙人血脉。</p>
仙族乃是真仙最尊贵的血统。</p>
也被世人称为“先天王者”，仙族的出生率极低，不过只要有新子诞生，出生便在君王境。</p>
比起君琰那种需要自己拼命努力才能晋升强者的仙王体质不知道要优渥到哪里去，而仙族里，还有最纯正的金瞳圣子。</p>
金瞳圣子对大道亲合，亦是真仙众生的无冕之王，只要散出血脉气息，便会吸引弱者臣服。</p>
眼下的男子眼中金色不深，想必不是最纯正的金瞳圣子，不过有强大的修为弥补血统不足，对百族的震慑力依旧是毋庸置疑的。</p>
“记住你主的名字，真道灭！”</p>
这神通曾在他手里百试不爽，虽然在黄泉外施展此术多有顾虑，但已受困船殒所数十万年之久，真仙强者们怕是也没有几人再记得自己名字。</p>
何况也只是用血脉之威收服一个小小女魂，真道灭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p>
真道灭？</p>
好奇怪的名字。</p>
真仙有个道成，黄泉有个道灭……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p>
苏瞳眨了眨眼睛，本来若是自己的皮囊还在，眼下便是一个天大的机会，只要自己假意顺从，便可以大摇大摆地跟在这个真道灭的身后把四周情况摸个清楚，看他对自己刚刚捡起的船桨那么饥渴的模样，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辛秘。</p>
既然自己身殒而魂不灭，那就一定要试着离开这不生不死的地方。</p>
可惜她现在是个魂体。</p>
苏瞳哭笑不得的看到真道灭的额头上瓢出一枚金色的仙文，试图靠近自己的识海，只不过它纤弱的仙文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便被她磅礴的精神风暴无情地撕成了碎渣，而后不屑地丢在了地上。</p>
不管以何种手段，想要奴役一位驭灵主都是不可能的。</p>
强劲的仙族血脉在暴虐的精神风暴下也是渣渣。</p>
“我勒了个去的！今日真是见鬼了？”</p>
真道灭身体明显一抖，眼珠子差点挤出眼眶。万儿八千年了，还从来没有今日这样被惊吓过。在这个瞬间他甚至对自己的神通产生了困惑，以往仙族血脉是无往不利的，却从来没试过鬼魂。</p>
难不成鬼魂这种奇异的存在，已经超脱了“生”的范畴，所以并不能以常理来论断？</p>
“对啊，我是个鬼。”苏瞳点头，深以为然。</p>
苏瞳那一脸坦荡的模样看得真道灭脸颊抽搐，哪有花季少女对自己变成鬼魂这样从容骄傲的？而且她还不是陈年老鬼，而是刚刚从黄泉外随船掉落的。</p>
他亲眼见她那彩帆巨轮在半空破灭，所以才从河滩速速遁来寻找，一切都说明此女新死不久，换了别人，早就哭得不能自已，魂飞魄散。</p>
可是这只新鬼，非但不哭不怨，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废船山下翻出了一只崭新的船桨！</p>
这虎狼之势可怕至极！</p>
在废料之中寻宝的天赋也异常高超！</p>
绝对是只极有潜力的女鬼！如此心性，难怪灵台不灭！</p>
“乖，听哥哥的，哥哥保你平安离开这里。”一想到苏瞳身上种种不凡，真道灭转转眼珠子，换成了极温柔的声音。</p>
离开？</p>
这两个字深深地刺激了苏瞳。</p>
此人居然想离开！</p>
看来真的有戏？</p>
虽然心中狂喜，但苏瞳脸上却不动声色。</p>
“为什么要听你的，大家都是道殒者，难道你就不能听我的？”苏瞳紧紧握着手中浆，微笑着缓缓在上面烙印了自己的神识。</p>
看得出来，真道灭对这船桨势在必得，不过现在他若想动这件东西，就必须先经过自己同意了。</p>
“大胆！”看到苏瞳的举动，真道灭果真动怒，一拍大腿便咆哮起来：“你这小小女鬼怎就这般不识好歹？就不怕本尊一巴掌灭了你这野魂么？”</p>
真道灭如何能不怒，自己一眼就能看出女魂深浅，除了精神力奇怪一点，修为不足百年，这样的蝼蚁放在黄泉之外，自己吹一口气便能灭掉一万个。</p>
“我已经死过一回，再死死也没有什么关系。”苏瞳还是一幅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模样。</p>
“孽障！“真道灭气得鼻孔冒烟，突然伸起巴掌，强大的仙威立即在其掌心凝聚！能在黄泉死地调动这么磅礴的力量，绝对是真仙界里顶尖的强者！修为绝对不在五皇之下！</p>
若是这一掌拍来，只怕苏瞳立即就要魂崩，然而此刻真道灭的手却高高悬着，并没有立即拍击而落。</p>
苏瞳看着真道灭高举的手，顿时心魂大定。</p>
如果此时这老怪毫不犹豫地对自己施以毒手，她便会立即将船桨丢向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而后速速遁逃。可是此刻他有所顾忌，便说明真道灭并不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对于同修生死道的自己，还心怀那么半点怜惜。</p>
这一点并不是毫无依据的，曾见火照时她就有过类似的感觉。</p>
虽然之前没有半点交集，可是同为生死道上意境超凡者，冥冥之中就会产生一种相惜。</p>
强者孤独。</p>
无论是谁，在黄泉游历数次，都会对生和死产生敬畏，同时彻底碰触自己内心的孤独。大道无尽，能同时攀越者寥寥无几，蓦然发现行船者，就像是见到失落的亲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亲近感。</p>
除非即将到达巅峰，才会对竞争者产生杀意，除此之外，理应包容。</p>
“真大哥，你和我才刚刚见面，就用仙族血脉之威压我，又急着抢我东西，并没有给我留下半点好印象，所以我才处处与你设防，其实人与人之间，为何不能多一些真诚？”</p>
苏瞳垂下了眼眸，睫毛轻震，脸上三分凄婉，三分娇羞，剩下的遗憾既是嘲讽，也是一种吹入心脾的怅然。</p>
“我的船毁了，肉身也灭了……你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渡河之舟出了问题，我们同修生死之道，同是天涯沦落之人，如果打一开始，你就与我开诚布公，我就算是把这件师傅的遗物拱手相送也不是不可以的，但你步步紧逼，毫不给我余地，我苏瞳虽然是个弱女子，可也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就算拼了自己这抹孤魂，也势必爆了这浆！”</p>
哀伤之后是倔强，苏瞳突然抬起自己的头，目光执着而无畏地瞪着真道灭的脸。</p>
面对那澄清的目光，数万年心情不动的真道灭，刹那有了一种想要躲避的冲动！</p>
此女魂色，太纯粹！</p>
纯粹得不忍亵渎，也无法弯折。</p>
自己一世为皇，从不知“忍让”二字是怎么写的，特别是面对如此弱小的灵魂，可她一番义正言辞的呵斥，却是令他蓦然正视起她的身份。</p>
不错。</p>
黄泉道殒之女，这样可惜，这样和自己同病相连。</p>
“哎！”长叹一声，真道灭手里的仙威无声而灭，缓缓从空中落下，以悲怅的目光看着苏瞳倔强的小脸。</p>
“你虽然神台不灭，可没有肉身，在这黄泉里，还是会慢慢失智，最后被莲舟接引。”没有道歉，不过既然能这样说话，已表明真道灭对苏瞳卸除了之前的恶意。</p>
“哈哈哈哈哈哈！”听了真道灭的话，苏瞳仰天一阵狂笑：“我选择死，就没有后悔过，现在居然还有七八天可活，真是赚到了！”</p>
“你自己选择死？”真道灭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p>
“对，我若不死，就是朋友们先死，所以我就来了。”苏瞳肯定地点点头。</p>
“朋友……”真道灭目光闪闪，这个词也已离他太久，没想到世上还有人会为守护朋友自己先赴死，而且这女子，还是一个修生死道，可追往生魂的人。</p>
在这一瞬间，真道灭对苏瞳的看法已经不同。</p>
这也是在苏瞳计划之中的事情，一般这种活了数万年的老怪，一生听到的都是阳奉阴违，如果自己服软，只会被对方更看不起，所以在无法用**掩盖自己不受仙族血脉压迫的情况下，她只有表现出本色的强硬，才有可能赢得对方的尊重。</p>
有平等对话权，便能尽快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p>
虽然对死无悔，可是哪怕只有一丝生的机会，她都不会轻易放过！</p>
苏瞳想得没有错，如果她在真道灭的恐吓之下立即表示顺从，只怕真道灭夺了船桨之后便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抛弃，可是她一再不屈，却让真道灭产生了一种想与之攀谈的冲动。</p>
强者，只有结识强者的兴趣。</p>
“虽然生死有命，不过你这丫头就这样道殒了，实在是有些可惜。”真道灭看着苏瞳坚定的魂色，知道她没有说谎。</p>
“你叫苏瞳是吧？告诉本尊……你仇家的名讳，日后本尊离开此地，势必第一个为你报仇！”将双手负在身后，真道灭英俊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睥睨之色。</p>
仿佛他是沉睡巨龙，一旦重回真仙，势必君临天下！</p>
“这个……”苏瞳看着真道灭认真的表情，不竟面有难色。</p>
“你个臭丫头，难道是看不起本尊？靠！气死我也！好不容易本尊动一次真心，你可知道，十万年前，若有人要求我一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真道灭被苏瞳再一次气得冒烟。</p>
“不是……不是这样。”苏瞳讪讪地笑着，慌忙摆手：“真兄顶天立地，一言九鼎，绝对是旷古英雄，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一点点生前怨念，实在是不好意思劳烦真兄，就让这仇恨，随风化去吧。”</p>
苏瞳越拒绝，真道灭心里便越是窝火！</p>
心想你个厚脸皮儿，老子不过随口称你一句妹子，你就敢上杆子叫我老哥，你这浑身都是胆的丫头哪里是不好意思，分明就是眼瞎瞧不起老子！</p>
我们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修为差了十万八千里，阳寿差了十亿八万年，难不成还怕你一个区区小敌？</p>
君境的可以片儿灭，王境的可以一巴掌打死十个，皇境的……嗯，除了一个，其它的通通都活不过三招。</p>
天地之间，除了这该死的船殒所，哪里不畏他如虎？</p>
“说不说？不说老子掐死你！本尊就是要为你报仇，小小蝼蚁，拒绝也没有用！”真道灭也是一个真性情，伸手就把快要逃跑的苏瞳压在了泥巴里，从狰狞的表情上看，想必是认真的。</p>
“咳咳咳咳，我说我说！”苏瞳举手投降，一脸无奈：“是神界道主，因果道君。”</p>
嗯，咦？神界？</p>
我日……因果道君！</p>
“你骗人！你这种蝼蚁，怎么可能招惹到那种人物？”每一个字都令真道灭心惊胆寒，他呆呆地立在地上，半晌之后才想起朝苏瞳咆哮。</p>
苏瞳撇着嘴，把视线转移到一旁，一脸“我早说了不想说吧”的模样。</p>
靠！靠！靠！靠！</p>
一把松开苏瞳，真道灭连说一百个靠，悲愤得在泥里跺脚。</p>
明明想一巴掌拍死苏瞳这个吹牛扯破天际的臭丫头，可他又悲哀地发现，她的魂色依旧澄清，所说的每一个字居然都是真的！</p>
她的死敌，真是神界因果道主，而且在那种无敌强尊面前，她还能保持从容，为友赴死！</p>
面对她的执着和坚强，自己简直自惭形秽。</p>
就在真道灭恨不得为自己的大话刮自己大耳刮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支船桨。</p>
“喏。送你了。”苏瞳抹去了自己烙印在不死鸟船桨上的神识，递到真道灭的眼前。</p>
“这……这是你师傅的遗物！”真道灭目光不定地看着苏瞳，其实是愧于接受她的赠礼，因为自己刚才那拍胸脯的承诺，他根本就做不到！</p>
就算有一日自己成为生死道主，踏碎虚空进入神界，也会因为道主与道主间不可生死战的天规而无法实践自己的诺言。</p>
今日……是他有生之年来，第一次失约。</p>
羞愧万分，没脸见人！</p>
真道灭只看了船桨一眼，便蹲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眼。</p>
“命都不要了，还能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既然对真兄有用，便送给真兄吧，我师傅乃是生死道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纵世奇才，如果再深挖这堆废料，一定还能找到有用的细件。”</p>
苏瞳拍拍真道灭的肩膀，见对方一动不动。只得又补充一句。</p>
“我没有接受你的帮助，所以不为我复仇，也算不得违背诺言。”</p>
真道灭一脸尴尬地站起身子，没想到苏瞳还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窘迫之处。他脸色微红，气喘如牛，突然一把夺过苏瞳伸来的船桨。大声吼道：“谁说老子做不到？待我位列生死道主，立即就为你去踢那因果道主的屁股！”</p>
“你师傅的巨轮，是葬在哪里？！”</p>
一把提起苏瞳，真道灭便命苏瞳指认废料山。</p>
“这里。”苏瞳手指离自己最近的那处，山脚下还散落着她曾挖出的碎金装饰物。</p>
不死鸟好奢华，不但房间内仙纱重重，琳琅珍物堆积如山，就连渡河巨轮上都遍布金银细软，船舱檐角包金雕龙。</p>
真道灭毫不犹豫，徐徐一掌向前推去，这一掌，用去了真道灭积蓄已久的力量，其实身在船殒所，仙力是极受抑制的，换了常人，连抬脚的力气都未必有，但以真道灭强大的心法，还是能缓缓抽吸空气之中极稀薄的仙力，这样的移山之掌，很长时间内只能用一次。</p>
每次都只是在确信山下有宝的情况下才敢发动，而这一次，却是苏瞳手指一指，真道灭掌风便已近山壁。狂风将整座巨山上的沙砾碎石通通吹走，最后漏下了几块残板。</p>
真道灭的眼皮拼命跳动。</p>
只是被那船桨的完整性所吸引，所以毫无根据地豪赌一把，却万万没有想到，遗落在的，居然还有五枚完整船桨，一张材质不可描述的床，一只笼子，还有两丈长船体残片三张！</p>
近十年来收获的总和，都不及今日一天！</p>
把那怪床拆了，也可以切割成甲板若干，加上苏瞳之前送来的船桨，整整六支！</p>
我勒了个去！</p>
幸福的眩晕感几乎快把真道灭击晕。</p>
“你师傅……到底是什么人？”紧紧地捏着苏瞳的脖子，真道灭激动得差点把她一口吞到肚子里。</p>
“我魂弱，我魂弱，你不要这么野蛮！”弱弱抗争几次，苏瞳才好不容易从真道灭的指间挣脱，拼命咳嗽。“咳咳咳咳，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字。”</p>
其实看到这些残片，苏瞳本人也惊诧不已。</p>
她犹记得当初师傅的大船崩毁时，整个船身完全化尘远逝，浅浅虎河里，只留下了一杯一盏。为什么今日在这生死道者船殒山下，却又找到了这么多带着师傅气息的遗物？</p>
难道自己在梦里的那些努力，真的改变了什么吗？</p>
就在苏瞳失魂之际，真道灭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一地细件都麻利捆绑，那熟悉的身手，一看便是经常做同样的事情。一根绳子牵着，便能把所有零件通通拖走。</p>
试试是否可以轻易拖行之后，真道灭便如提鸡一样，把苏瞳撂在了背上，用低沉的声音叮咛道：“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船。”</p>
苏瞳感激地点点头。</p>
她坐在真道灭的背上，最大程度地保存着自己的魂力。</p>
的确如他所说，自己可以感觉到轮回之所越来越强的召唤感，虽然自己能强撑超过七八天，却依旧还是不能避免消散的结局。</p>
可她不想就这样离开，她还想返回战场。</p>
之所以慷慨赴死，除了不愿见荒宇为护自己而灭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p>
她深知自己生死之道还差最后的瓶颈没有突破，想要拥有直面因果道主的力量，这一场生与死的考验，她必须来。</p>
“这就是我的船。”</p>
就在苏瞳想得出神的时候，身下的真道灭突然停下了脚步。</p>
难为真道灭了，居然拖着这么多东西还能走得这样快，苏瞳感觉到了一股召唤感，抬头看到泥滩尽头清澈的河水。</p>
泥滩之外，是一个天然的河港，如半圆残月，静静拥抱一泓水湾。</p>
纵湾外河水激流不止，狂浪拍雪，但湾内波平浪静，鳞鳞河水，倒映着苍穹群星之静美。</p>
哗哗哗哗……</p>
细细的水浪拍击着滩头，一只无主的莲舟靠在岸旁，没有绳子牵引，却被水推开，又缓缓归来，一来一去，一沉一浮，好像亘古不变的风景。</p>
“不要去看那里，会带走你的。”看到河湾里果真是多了一只莲舟，真道灭长叹一声，轻轻将背上的苏瞳放在了岸上，手却紧紧提着她的头发，并没有松开的意思。</p>
心中怜惜，又多几分。</p>
多少年……没有见过莲舟靠岸了？看来黄泉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接走苏瞳的魂。</p>
“我让你看的东西，不是那个，把头转过来丫头！”掰过苏瞳的脸，真道灭让苏瞳来看的，其实是他的渡河之舟。</p>
就在靠岸不远处，停泊着一艘破船，虽然船体左舷大半破碎，不可入水，豁口处露出甲板与内部结构，可是令人称奇的是龙骨竟未断裂，而且船头一只多头凶兽的雕像依旧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张开兽眼，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p>
苏瞳不禁眯起了眼睛。</p>
这渡河之船看似破败，可是死意里却隐隐透露着一股生机。</p>
船身上可以看出多处修补的痕迹，所以或浅或深，或精致或粗犷，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但那些衔接处，却又在差异中体现着一种荒诞的平衡。</p>
苏瞳终于明白，真道灭为什么对不死鸟的大船残骸如此看重了！</p>
他在修补！</p>
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可以用别人的道心修补自己道心还成功的先例，不过见巨轮如见真道灭心中的生死意境，显然他在融合他人破损道心之上，很有自己的见地。</p>
别看他性子高傲，可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的确有着藐视众生的资本！</p>
“不能把船带到泥滩深处，一旦进入那里，船体便会加速解体。所以我必须把它存放在有黄泉水润湿的地方。不过你没有肉身，现在想必可以感觉到……”真道灭吞了吞口水，遥指那在湾里摇晃的莲舟。“可以感觉到，它在呼唤你。”</p>
“没有莲舟在等待你呢……你可以走出去。”好像对自己的生死，并不怎么上心，要是换了别人，可能看到莲船到来，又要哭上一哭，可是苏瞳只是眨眨眼睛，回头笑着对真道灭说道。</p>
“这十万年来，我也是这样想的。”真道灭哭丧着脸，表情却是凄苦。</p>
“若不是还有这个信念支撑，只怕我早就投河而死了。”</p>
十万年！</p>
苏瞳的魂体都在抽搐，还以为真道灭是个万年老怪，没想到十万年前便被困在这里。十万年的岁月，足以让沧海化为桑田多少次？</p>
此人居然一直在这破泥滩里修补自己的大船，没有发疯真是奇迹！</p>
“我活得久吧？“感觉到了苏瞳那震惊的目光，真道灭惨淡一笑：“可惜十万年还是修不出你这种波澜不惊的心境，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想听听他的故事吗？”</p>
“好。”真道灭明显有着想要讲诉的意愿，苏瞳自然乐得倾听。</p>
苏瞳还没有点完头，真道灭便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嘴：“本尊多年前曾有一位老友相伴，我们两人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相互鼓励，相互扶持，走过了近三万年的岁月，可是谁又想象得到，一日湾外飘来了一枚莲舟，在看到莲舟的刹那，他竟直接坐地大哭起来。”</p>
“你能想象，一个须发皆白，活了数万年的睿智老头儿，突然像小孩儿一样一边打滚一边嚎哭的模样吗？”</p>
说过话的时候，真道灭目光幽幽，双颊深陷，仿佛每每回忆曾经，都会陷入巨大的痛苦。但就算是痛苦，也不能熄灭他渴望讲诉的**。</p>
“这片船殒所，我本来得晚一些，是那老人教我将船存在岸旁，不要带去泥滩深处，是他教我寻找殒舟残部，修补自己的道心，他亦师亦友，本是我受困在此唯一的精神支柱，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大限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到来。”</p>
“莲舟出现后，他大哭三日才勉强停下，虽然表面上看好像恢复了平静，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心已经死了。”</p>
提着苏瞳，真道灭上前几步，手指一处：“当初他就坐在这里，先是毛发掉落，再是皮肉枯萎，最后肌骨化灰，只剩下一簇野魂。”</p>
“跟我现在一样？”苏瞳既沉浸在真道灭的回忆里，又在思考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原因。</p>
“对，跟你一样，又……远不如你。”真道灭低头看着苏瞳，目光闪烁。</p>
其实除了自己说的老人之外，十万年来，他还见过许许多多的船殒者，像他一样，道心破损又误打误撞受困此地者少之又少，但像苏瞳那样，因为身死而魂归黄泉的生死道修士，却是每年都会出现几个。</p>
他们的残魂随破船而来，几本上是船落地则魂灭，为数不多能滞留几日的野魂，也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在滩内四处晃悠晃悠，最后被莲舟接走。</p>
如小丫头般灵俊剔透者，从来没有！</p>
其实本不应该把苏瞳带到岸边的，她这种魂体越是靠近莲舟，便越是无法抵御黄泉轮回的召唤，但他实在是太好奇了，因为她的灵台实在是清晰得令人费解。</p>
他紧紧抓着她的小辫子，就是害怕她突然失心朝莲舟冲去，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抑制那种冲动。</p>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与别人不同？”真道灭静静地看着苏瞳的眼睛，试图在她清澈的眼底寻找到答案。</p>
“我？”</p>
苏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同，不过看到那在湾里沉浮的莲舟，她心中的确没有强烈的情绪波动。更不会做出坐地大哭三日那种疯狂且没有意义的举止。</p>
“大概我在心里已认定，自己是死的吧？所以没有那么多患得患失的心情。”</p>
“可你分明没有绝望。”真道灭不信苏瞳的话，高高扬起了自己的眉梢。</p>
“当然没有绝望，因为我还存在着。”苏瞳扬起了小脸。</p>
“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虽然现在亲身体会，死亡对于生死道修士，好像并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可是既然选择赴死，就不会因为真的要死了而再悲痛一次。但我现在还存在，所以我也没有放弃求生，因为我心里还有渴望。”</p>
苏瞳的话令真道灭陷入了沉思，她的话乍听之下相当矛盾，可是细细琢磨，的确有暗藏着一些玄机。</p>
比如自己那化魂的老朋友，比如那些从黄泉苍穹落入此间的残魂，他们都在拼命求生，所以在看到自己即将死亡的结局时，都大受打击，情绪崩溃不能自已。</p>
可是苏瞳打一开始，便是求死。求死已是最坏的结局，她的人生之中，不会再出现更糟糕的事情，所以一旦发现自己还有意识，反而欣然喜悦，充满希望。</p>
真道灭怔怔地看着苏瞳，似乎在她的魂色里，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大道之念，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活了这么长的年月，竟被一小女子教化！</p>
“那老人家，最后怎样了？”苏瞳并不知道真道灭此刻心中波澜，她只明白，真道灭对自己说这么多旧事，必然在等自己问这样一句。</p>
真道灭回神之后，有些干巴巴地说道：“我们二人合力创造了一种闭守灵台之术，令他灵魂陷入沉睡，在那之后，他又拖了百年。”直到此刻，他才确定了想要帮苏瞳一把的念头，这样的丫头，不该死。</p>
“然后呢？”</p>
“然后有一天我没看紧……回来之后，莲舟已经不见了。”牙根打颤，真道灭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p>
“他受不了那个诱惑了，或者说，已经忍受不了那种不生不死的折磨，他临走前在泥里给我留了一行小字，要我用他的船修补自己的船，一定要达成我们两人共同的心愿……离开此地，行船到彼岸！”</p>
“彼岸？”苏瞳又是一阵费解，彼岸难道不是轮回的地方？</p>
“就是那里！如果你够格，就能看见！”真道灭胸膛下涌起一阵热血，为苏瞳指了一个方向！</p>
苏瞳顺着他的手指，第一眼看去什么都没有，可是第二眼再看，却发现一座发光的岸涯上，矗立着一片如梦般缥缈的大殿！</p>
异常恢弘，异常缥缈！</p>
在看见的刹那，苏瞳耳中甚至响起曼妙的仙音，从那儿传来的召唤之力，甚至比停泊在湾里的莲舟更强！</p>
真道灭铿锵的语气传入苏瞳耳里，灼灼的目光也落在了苏瞳的脸上。</p>
“生死道的尽头，彼岸圣殿，只要行船入殿，便是问鼎此道巅峰时！你能看见吗？”</p>
苏瞳没有回答，只是过了半晌才再发话。</p>
“所以那莲舟上不得？”</p>
真道灭身体一阵颤抖！</p>
在意气风发为苏瞳指路前，他笃定以苏瞳的年纪和修为，是绝对看不见最后一步的，然在此刻，他分明感觉到她眼中倒映的光华！</p>
她看见了！</p>
最后一步者！她居然与自己站在同样的位置上！</p>
竞争者！</p>
可怕的竞争者！</p>
自己十万年补舟，她阳寿不过百年！</p>
她走得太快了！在这个刹那真道灭心中几乎已升起将苏瞳魂息掐灭的冲动，然而他又下不了这个手，因为活得太剔透，如掌中雪花，水底晴虹……生命纤柔之美，令人不忍扼杀。</p>
“不要叫我真兄！真凶！”掩去了心中的嫉妒，真道灭的表情有些狰狞。“好像老子杀了你一样，叫大哥！”</p>
噗！</p>
这个脑回路，苏瞳又要喷。却不知自己生死，又在真道灭心中打了一个囫囵。</p>
“真……大哥……”</p>
还没等苏瞳把话说完，她的声音又被打断！</p>
“废话！莲舟当然上不得，亏得你是修生死道的，还有脸问这么弱智的问题！现在你还有自我意识，一旦踏上莲船，便灵台全散，魂色灰白。黄泉中万千莲舟，谁都不能逆转它们的行路，它们最后抵达的便是轮回之所，在这过程里，你此生所有的记忆，都将被大浪涤荡一空。”</p>
“虽然十八年后，你又是一条好女，可是像我们这样经历许多苦难才修行到现在这一步的人来说，不到万不得已，谁稀罕那个往生？”</p>
真道灭愤怒的唾沫星子喷了苏瞳一脸，气势逼人得苏瞳都不敢用手擦拭。只能唯唯诺诺地拉开话题：“真……大哥对我说这么多，想必是让我学习灵台闭守之术，对吧？”</p>
“对！活下去！本尊就是要让你闭守灵台，以你现在的条件，应该能比我之前那位朋友坚持得更久一些，而今日得了你师傅船上的材料，我预计不出百年，我便能再次扬帆启程，只要我能到达彼岸，问鼎生死道主，便能令你腐骨再生，**重铸！”无比自信，真道灭的每一个字掷地有声！</p>
就算被她在大道上赶超，也没有关系，若是败了，只能说明自己还不够格！何况苏瞳现在只是一魂，又怎能真与自己竞争道主之位？</p>
听着真道灭的话，苏瞳心中不禁涌起一抹感激。</p>
虽然相识不久，可是她却可以感觉到眼前人一片赤诚。</p>
也许是自己令他想起多年前逝去的友人了吧？</p>
也许他们曾约定，无论是谁先到达彼岸，都要竭尽所能，救赎另一人吧？</p>
苏瞳对于真道灭势必可以离开此地的判断，并不完全基于多年来不见莲舟来接引他这一点上，而是因为她远观他的破船，的确感觉到了一种贴近大道真章的恢弘神圣之感。</p>
十万年打磨一位至高无上的道主强尊，时间并不算久。</p>
可是闭守灵台百年……她却是等不起了。</p>
“我还有一个问题。”苏瞳犹豫片刻，虽然想问的东西已与自己的目的有些不同，不过她还是无法忽视心中的那份好奇。</p>
“什么？”真道灭倒是很有耐心，因为闭守灵台之后，苏瞳就会失去意识，所以在此之前，他会帮她把想做的事情做完，再一次再对话，应该就是他扬帆的时候了。</p>
“真……大哥与道成至尊，是什么关系？”看着真道灭船头那只张牙舞爪的妖兽，苏瞳立即就想起了夜王与道兽。</p>
“道成至尊？”一听这个名字，真道灭便眉飞色舞：“现在还是五皇之首吗？”</p>
“嗯。”苏瞳点点头。</p>
“哈哈哈哈，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啊，毕竟整个真仙，还有哪个家伙比本尊更厉害呢？哼，莫说十万年，就是百万年，天下至尊还是我啊！”真道灭一脸得意，早就忘记了对苏瞳大道天赋的嫉妒与郁闷，要是他长着尾巴，此时尾巴应该已经翘到了天上去。</p>
这话说得苏瞳有些头晕，什么是“天下至尊还是我？”本以为道成是真道灭的什么兄弟，可他这话……分明承认自己就是道成至尊本人！</p>
感觉到了苏瞳惊悚的目光，真道灭咧嘴一笑。</p>
“呵呵，你丫想得不错，道成便是我，我便是道成，不过我们之间，我才是主体，他不过是尊分身力量，因为缺少了‘胆色’，所以万年无所建树。”</p>
竟说道成至尊毫无建树！</p>
苏瞳咧开了嘴，又想起傲青对道成的批言，道成修为虽强，但瞻前顾后，不是成大气候者。</p>
没想到那随口一说，竟一语成谶。</p>
“当你修到皇境，就会发现天地万法都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诱惑，有许多问题想彻底琢磨，当年我在生死一途与众生一途上都走得很远，哪种都不想放弃，何况还肩负维持真仙稳定的使命，实在是分身乏术。”</p>
“于是我便用秘法，将自己一分为二，道成分身为我分担俗事，本尊便可以心无旁骛地追寻生死大道。你见过那厮……”真道灭朝苏瞳眨眨眼：“是不是没有我英俊潇洒？是不是唯唯诺诺，不敢冒进？”</p>
这话说得极是，苏瞳轻轻点头，要不是道成至尊那瞻前顾后的性子，也不至于在传送甬道那一战里打得那么莫名其妙，不过夜王出去交代几句，他便不战了。</p>
“我不需要他有勇气，因为只要他还活着，我便可以在这船殒所不死……此地不能吐纳仙力，本尊却还能从他身上，敛取微弱的力量。不过这分身本每一万年必须融合一次，以确保灵魂的完整性，可惜老子被困在这里已经十万年了，说不定家伙已经产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变化。以后再收回来，还有些麻烦。”</p>
说到这里真道灭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之前你说有强敌，我还害怕你说道成的名字呢，这样一来，本尊岂不是要杀自己？”要是这种事情发生，那还不成了天大的笑话？</p>
“这种分身修炼，很常见吗？”苏瞳被真道灭的故事深深的震惊了，道成至尊居然只是个分身，这太不可思议了，而且这么多年来，居然都没有人看出来！可见真道灭的真实修为有多强！</p>
“不常见，不过也有先例。前提是要你够强！”真道灭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苏瞳。“怎么样？若是日后我离开了此地，又为你重铸身体，想不想以后跟着我，学些有趣的东西？说不定本尊入主神位之后，你还能在真仙换个五皇之首来当当。”</p>
苏瞳的真魂的确是引起了真道灭的兴趣。</p>
他这人杀人也是一念之间，救人也是一念之间。想帮苏瞳一把，并算不得什么善念，把她拖到最靠近莲舟的地方，也是在有可能令她立即魂崩的情况下试她灵台到底有多强横。</p>
可是若说出一直跟随这样的话，便证明他是真对苏瞳极为欣赏，有着纳徒的意思。</p>
“我的仇家，可是因果道主呢。”苏瞳的小脸皱成了一团核桃，面对那么强横的敌人，五皇之首这位置，对她还真是没有什么吸引力呢。</p>
“你还想怎样？能活成人样就不错了，其实生死之道的巅峰到底能不能令逝者完全复生还是一个未知之数呢！若我造人失败，便只能把你封印在剑里当个剑灵，你还想报仇？真是天方夜谭！”真道灭凸着眼珠子，狠狠地教训苏瞳。</p>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最异于常人的，便是胆肥得可以遮天！</p>
“你还有没有废话了？要是没有，给老子乖乖闭守灵台吧！”今日与苏瞳说话，耽误了他许多补船的时间，特别是一想到这丫头活的时候，道意几乎与自己相当，真道灭的心情又恶劣起来。</p>
他愤愤地吼着，一道手诀就要打入苏瞳眉心！</p>
“等等！”</p>
苏瞳突然举起双手。</p>
“我师傅的道意通天，你想必在补船的时候会遇到大的瓶颈，不如先好好看看他老人家遗留的物件，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还能为你解惑。”</p>
“吹牛！你师傅难不成还是道主么？本尊竟然还用不了他的东西？”真道灭翻了个白眼，虽然知道苏瞳的师承不俗，不然也教不出这么机灵的弟子，不过再怎么厉害的前辈，也是个道殒者，终究没有自己厉害。</p>
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但真道灭结诀的手指还是顿了一下，随手捡起一只船桨开始端详。</p>
每一位生死道修士死亡之后，渡河之舟都会掉落此地，它们旧主的道意分崩，但最核心的意境，却还是会残留在船体中那些保存完好的部件里。</p>
这是一人修道的精华所在。</p>
只有将这些他人的道意融汇五成以上，才可以着手利用它们进行船的修补。</p>
真道灭的精神力只是微微碰触到不死鸟的船桨，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与磅礴之感便扑面而来！震得他五内翻滚，震惊得不可自持！</p>
犹如从来没有见过苍海的凡人，突然看到了无垠碧波。</p>
如第一次御空飞起的修士，眺望到浩瀚星野！</p>
怎么会……会如此强？</p>
真道灭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如木头一样呆呆地杵在原地，他本以为自己已是生死之道的最后一步者，却万万没有想到，世上还有一人的道念如此高远宏大，令自己在恍惚之间，产生了学徒膜拜巨擘般的虔诚。</p>
仿佛十万年间的所有积蓄，都没有这一场冲击来得震撼！</p>
紧紧握着船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真道灭才想起大吼一声：“你那师傅，是上一代的生死道主吧？”</p>
这一句话，几乎用尽了真道灭体内所有力量，他不信到达这样境界的巨擘只是真仙碌碌之辈，说不定“道主”二字，都委屈了他的大道精髓！</p>
“不是。”苏瞳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p>
真道灭眼中的幻影嘭地破灭，他猛地回头，发现那可恶的妮子趁他不注意，竟然撩起裙子，掂着小脚蹬蹬蹬地朝河湾莲舟那里跑去，只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红裙蹁飞的背影。</p>
我勒了个去！</p>
原来什么灵台清明，神智清醒……通通都是唬人的！他只一个分心，这野魂就受不了诱惑去投胎了！</p>
可怕！</p>
真道灭打了个寒战，因为还没有走到肉身寂灭的程度，不知道莲舟对野魂的诱惑居然这么巨大，再一想想当年趁自己不查，悄悄留字远走的老友，一股心酸又立即涌上心头。</p>
“不要想不开！本尊说的通通都是真的，我一定会为你重铸肉身，绝对比你这一世好看百倍，要胸有胸要腚有腚，眼睛再大两个圈！”</p>
猛地丢下手里船桨，真道灭呲牙咧嘴地朝苏瞳猛扑而来，一边晓以利害，一边迅速结起清心诀，将那清淡的光晕照在苏瞳后心，试图唤醒她的一些灵智。</p>
“我没有疯，真大哥。”半点未犹豫，苏瞳嗖地一声，跳上了那在水里沉浮的莲船。笑着转身朝表情石化的真道灭盈盈一拜。</p>
“我心上人还在跟因果道主交手，你许我百年重生，我确信无疑，不过百年之后，我就没有了再回去的意义。”</p>
“初来此地，我需要大量信息，初遇时，小妹本有试探和利用之意，但没想到大哥最后以诚相待，为我生死挂怀。人奉我真心，我还真心！今日情谊，苏瞳记在心里，若有再见时，必把酒言欢，好好再聚！”</p>
苏瞳的一拜，令久不动心的真道灭鼻子一酸。</p>
真仙能与他称兄道弟者，古来也没有几人，这他孙孙孙孙孙孙孙……一万个孙子辈的小丫头不知深浅地称他一声“大哥”，脸上也不感觉害臊掉皮！</p>
可是不知为何，真道灭就是觉得苏瞳可爱得很。</p>
有些人相交一辈，也不及这“眼缘”二字。</p>
嗯，是朋友！</p>
是可以把酒言欢，两肋插刀的朋友。</p>
“‘若有再见时’个屁啊！你还有再见老子的时候吗？”真道灭气得双眼喷火，站在岸上捶胸顿足：“你看你的脚！你看你的衣裳！妹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老哥我说的通通都是真的啊！你心上人死也正好，待我大船能启航，再去轮回里为你寻他，许你们俩一个生生世世的姻缘也不是难事，何必纠结在这一世？你这样折腾自己，若是记忆消散，就再也找不回来了！”</p>
苏瞳低头。</p>
的确在自己踏上莲舟的刹那，自己的脚与彼岸花色的裙子就开始自裙裾处褪色，一股灵魂麻木的感觉油然而生，与之前因果道主灭却自己此生记忆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的相同。</p>
灵魂在失色。</p>
今生记忆在远走。</p>
这就是缓慢死亡的感觉吧？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珍贵的东西在消失。</p>
“你也说了，若入轮回，他……就不再是他。所以我不要来生，我要今世。”苏瞳倔强地扬起了头，眸中依旧闪烁璀璨的星火。</p>
傲青与玉卮不同，玉卮今世太苦，何况自己当年没有打捞的能力，见于往生，是她最大的诚意，而傲青则是她头的血与肉，就算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她也义无反顾地想要朝他靠近。</p>
补船老人夺舟而逝的故事并没有吓倒她，回到傲青身旁的执着，也远远大于她对死亡的恐惧。</p>
她船灭，道消，肉身灰飞烟灭。</p>
再也凝不出渡河之舟，也等不起真道灭百年后才能修葺完毕的巨轮。</p>
她面前现在只有一船，一专门给魂魄准备的莲舟，既然有舟，还犹豫什么？</p>
她要去彼岸！</p>
百年之后，物是人非，唯有现在，可以把握！</p>
接到自己的魂客，那在鳞鳞波光中一进一退的莲船，终于欣喜地推开泥岸，迫不及待地向河流的主干飘行而去。</p>
真道灭怔怔地看着苏瞳眼中璀璨的颜色，很难想象一个驻足于莲船上的女子，还能保持这样斗志昂扬的模样。</p>
一股巨大的惋惜涌上他的心头，他悲哀地发现，苏瞳比自己想得更透彻。</p>
她的爱人，纵能轮回，在她心里，这一世与下一世还是不同的。一如他现在不忍她走，因为就算自己日后能在轮回里再寻觅她，她也绝对不是今日这骄傲又倔强的模样。</p>
可惜，可惜。</p>
真道灭为见过这样的女子，却在她死灭时才结缘而惋惜。他甚至不忍一直凝视她远去的背影，因为那涤去记忆的河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令她鲜活的颜色化为灰白。</p>
火色的红裙，失去那种张扬不羁。</p>
“我说了，师傅的大道精深，也许你一百年也不能领悟。”</p>
就在真道灭怅然之际，苏瞳的声音又幽幽飘入他的耳中。</p>
“其实我并没有在师傅门下受教过生死大道，只是初见时，他送了我一句话。”还记得自己刚才对真道灭说的话，她要帮他悟道，苏瞳不想自己对真道灭的承诺变成一种欺骗。“师傅说了，人的一生，从来处来，向去处去。”</p>
“我曾以为，他是要我关注生死之间，人之一生，生是起点，死是终点，开始和结束，只是两个结点，在两点之间的来去，才是生死真谛。”</p>
因为苏瞳的话里，字字包含大道之息，所以情不自禁，真道灭将她的每一个字都深深记在心中，反复咀嚼，立即又有所得！</p>
他心下心中巨浪滚滚，仿佛在万千迷途之中，忽见一条发光的路。</p>
他的船破，本就是因为自己道心偏差，又一意孤行反复行船，才最终被风暴击溃，搁浅于这荒滩。</p>
这十万年前，他在修补自己的道心，同时也在自省自己的错误，然在这一刻苏瞳的点拨之下才蓦然发现，自己似乎过度关注于生和死的两个极限，却忽略了其中最重要的漫漫人生。</p>
本末倒置，船岂不覆？</p>
耳中嗡嗡直响，震得真道灭满眼金星！本以为瓶颈不可突破，没想到跳出自己多年的桎梏，真谛居然如此简单！</p>
大道至简！</p>
不过为何苏瞳还说了一个“曾以为”，难道在此意的基础上，她还有更深的彻悟？</p>
真道灭震惊地发现，自己似乎在被苏瞳的话一次又一次地敲打！</p>
“今天我又想明白了一点。”苏瞳的声音果然继续不急不徐地从河中飘来：“当年师傅所说的并不是‘从来处来，向去处去’，而是‘我从来处来，我向去处去’。”</p>
真道灭皱起了眉头，这与之前那句，又有什么不同？</p>
他没有说话，可是苏瞳却知他心中所想，因为在几息之前，她也并不觉得多了一个“我”字，这句话有什么不同，然而此刻站在莲舟上，她的心境却有了质的变迁，好像自己道意瓶颈有了松动的感觉。</p>
“我，才是人生的主宰者，生与死，非我愿，但在人生中的来去，皆我掌控！”</p>
苏瞳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拳头。那灰色魂意，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胸口！</p>
莲舟的终点是唯一的吗？</p>
黄泉河浪不可逆吗？</p>
不！</p>
她见过玉卮拍打蝶翼，强阻与自己在黄泉重逢的那一幕！</p>
面对大道，小小结丹修士，不过浩瀚狂浪之中，最微茫的一颗沙，然而在那个刹那，玉卮决定了自己的去向！</p>
她见过不死鸟赠她一双火翼，拍击浪花逐缘而行！</p>
不死鸟可以在黄泉里改写舟船的航向，大道不可违逆的神话便在她心中破碎成渣！</p>
我从来处来，正向去处去。</p>
无论是乘坐自己的渡河之舟，还是借用黄泉莲舟，我心中的目的地，才是行舟的终点！</p>
“真大哥，不要被大道束缚。不然你只是大道船仆，却永远无法凌驾大道之上！”与其说是提醒真道灭，不如说是借这喷薄的思绪，吼出了自己心中的道！</p>
不去轮回，去彼岸！</p>
轰！</p>
虽然苏瞳在黄泉中的背影已变得朦胧，但在这一刻真道灭分明看到刺目的红光又从她失色的裙袍下燃烧而起！</p>
那是自己的幻觉吗？</p>
她抗拒了黄泉水涤荡今生烙印的规则，在莲舟上保留了自己的意志！</p>
真道灭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p>
就算如此，他本还无法接受这有违天道的幻影，可是当额头冷汗簌簌落下之时，却蓦然想起，苏瞳踏上莲舟之后，居然还能与自己对话！</p>
一旦灵魂被莲舟接引，便必是阴阳两隔时，看似大河在眼前流淌，可是河与岸上，却是生界与死界之别！</p>
他没有用秘法去聆听她的声音，而她的声音却那么清晰地传到自己耳里，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p>
她会到达彼岸殿么？</p>
真道灭猛地抬头，目光惊疑地眺望彼岸上那一片恢弘又缥缈的圣殿。</p>
苏瞳站在莲舟上，也能看到彼岸殿的存在，不过直线距离虽近，可是其中间隔水道却交错纵横，她在河涛中艰难地跋涉着，而足下的莲船好像也乖乖地顺从了她的意愿，逆波而上。</p>
与苏瞳一行人分别的火照之主，依旧在黄泉畔磨砺着自己的道意，因为他有一种感觉，若不加紧速度，终有一日会被苏瞳超越。</p>
河水的拍击声，落在他耳中是有节奏的乐曲，沐浴在这张弛有度的韵律里，火照之主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某种力量在缓慢生长。</p>
此曲本和谐美妙，却在拍打的**里，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p>
火照之主猛地张开眼睛，而后诧异地看到黄泉里一只载人的莲舟逆浪而来。</p>
站在舟上的人影长发飘飘，一袭红裙热闹得如怒放在两岸的彼岸花一样。</p>
苏瞳！</p>
在看清那人脸的刹那，火照之主的双眸猛地缩在一起！</p>
怎么会？</p>
忽略了苏瞳身上鲜活的活力，忽略了她浓烈的魂色，忽略了她足下莲船逆浪的事实，火照之上的关注点，只放在了她已为逝者的身上。</p>
“怎么会这样？”火照之主愤怒地咆哮，大袍迅猛地张起，一件墨色黄泉蓑衣立即出现在了头顶上。</p>
“是谁杀你？傲青那厮不是说会好好照顾你吗？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急躁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咆哮，火照之主御风而起。</p>
苏瞳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蓦然听到岸上呼声，这才抬起头来。</p>
在看到火照之主那张扭曲的脸时，苏瞳情不自禁心中流过一涌暖流。</p>
又是朋友！</p>
她这黄泉一途，一点儿也不孤独。</p>
看到火照积蓄着力量正试图将自己从河里打捞，苏瞳笑着摇头。</p>
“我在悟道。”</p>
只这一句话，便令几欲疯狂的火照之主错愕地回到岸上。</p>
他只知道自己刚才坐在岸上聆听黄泉拍击声是一种悟道，可没想过苏瞳的修炼方式如此极端，身死而悟！</p>
难道死后便会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黄泉？可……走这条路，便没有任何退路，一旦失败，万劫不复！</p>
不过只是打了一个照面，苏瞳的莲舟便已越过了火照之主所站的位置，轻盈向波浪更远处去。</p>
火照之主怔怔凝望那个背影，突然竭力大吼一声：“要成功啊！”</p>
要成功啊！</p>
火照的声音在苏瞳心中轰鸣。</p>
以道战道。</p>
唯独自己在道意上战胜因果道主的追名之杀，自己才能拜托死亡的阴霾。</p>
傲青在神界与他厮杀，自己此时，也是在战斗！</p>
彼岸，在眼前！</p>
闭眼再张开，那明明好似远在天外的彼岸圣殿，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p>
岸是白滩，沙质细软。</p>
在沙上建立的大殿，无处不透露着一股与黄泉死地格格不入的生者气息！</p>
苏瞳听到了召唤之意，感觉到岸上每一枚白沙，殿上每一片屋瓦都在呼唤自己。</p>
脚下的莲船，甚至不需要驱使，便轻轻地靠在了岸旁。</p>
苏瞳拽起裙裾，赤足踏上了细沙。</p>
纵是魂体，也能感觉到沙下渗透来的温暖之力，像是重新回到了母胎中一样，一股说不出的舒服之感徜徉在体内每一寸魂中。</p>
沙岸前静立着一面碑石，当苏瞳从碑前走过的刹那，原本无物的石面上，突然发出簌簌声响，苏瞳惊愕抬头，看到一个金色的仙文“生”字，清晰地出现在了石碑表面！</p>
说不激动，那是假的。</p>
她没有想到自己真驱动着莲舟，走到了真道灭所指的彼岸圣殿里。而且此地一切景致，似乎都在无声地对她倾诉一个事实。</p>
她还有生机！</p>
默然静立在地，苏瞳再一次想起了不死鸟师傅的话，突然又一次在其中体悟了新的意境。</p>
船殒之所是死地，那么这彼岸圣堂便是生之所。</p>
人生从生到死。</p>
而自己却在黄泉里，由船殒死地出发，一路破浪来到了生之圣殿。</p>
从生到死，是一来去，由死到生，又是一个去来。</p>
自己好像在懵懂之中，完成了一个生死的循环。</p>
“一个周天结束时，我便再一次由死向生，此乃天道。最终我便能从黄泉中，将自己盗起。”信心更足，苏瞳义无反顾地朝着圣殿剔透的玉阶走去。</p>
踏上九千阶顶，便是由数万根巨大石柱顶起的白玉生殿。</p>
远眺此殿，只觉得神圣无比，走到殿前，更能感受它切实的浩瀚之意，那些无形的辉光落在身上，令她感觉到了压力。</p>
顶着压力向前，苏瞳只觉得自己越靠近大殿，魂力便越凝实一些，好像灵魂之中的杂质都被剔除了，只留下最精纯的魂力。</p>
当踏上最后一层阶台时，苏瞳突然感觉浑身一阵轻松，附着在身后的灰色杂质，随风散落远方。</p>
即将登入圣殿，无论换了谁都会激动不已，因为来到这里，便证明着自己即将问鼎生死道主，在这一途，走到了最后一步！</p>
不过苏瞳却停留了片刻，回头眺望，只见水道纵横，皆在眼底，那些交错的河道，似乎在远眺里，有了分明泾渭和可以临摹的轨迹。</p>
她深深呼吸，灵魂吐纳着黄泉的生死之气。</p>
同时自己身上的气息，也越发缥缈。</p>
－－－－－－题外话－－－－－－</p>
一章最多发五万字，其中还有段落数不得超过xxx的限制，所以终章节分三更，中午十二点二更，下午四点三更。</p>
，！</p>
| |</p>
欣赏你的一生挚爱一点一点死去的模样。</p>
本尊曾想，此女只是你设下的一个幌子，为了保护自己，而将本尊最强一击引到她的身上，不过今日已可以笃定，此女的确是你心尖的肉酥。</p>
又想复仇，又想幸福，世上哪有这么美好的事？就让此女之死，成为你跪在本尊脚下的一道头菜！</p>
苏瞳听不到傲青发狂的嘶吼，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手指消失在风中，这种感觉是令人疯狂的，毕竟在一点点目睹自己的死亡！</p>
先是指尖，再是手掌，直到手腕。</p>
塑造自己生命的点点滴滴，皆被追名之杀所抹灭。</p>
然而就在消逝感继续朝前臂蔓延之际，那枚一直被套在苏瞳右腕上的黑色铁环，却莫名一震，轰然解体，同时直接遏止了追名术在苏瞳身上的蔓延之势！</p>
看着那异变的铁环，苏瞳表情一怔。</p>
当年傲青十分郑重地把这圈圈送给她，她心知这件法宝一定十分特殊，可是长期以来，无论自己如何试探或者经历什么险境都从来没有见它有过什么反应，慢慢的，也就把它当成一种纪念品佩戴在身上。</p>
苏瞳没有想到，今日自己正在赴死，这圈圈却从腕上寸断而落，为自己挡了大劫！</p>
再伸伸双手，熟悉的感觉又回到身上，削葱根般的指尖，无比灵活。</p>
不过苏瞳已没有时间查看自己的伤情，目光落在断裂的黑环上，表情又是一僵。</p>
轰！</p>
一道巨大的黑色巨门拔地而起，巍峨地耸立在自己面前！</p>
此门高大恢弘，由无数狰狞走兽和世人从未见过的飞禽雕像交织而成，中央一头毛龃兽神，盘绕成一个巨大的“荒”字！</p>
苏瞳瞠目结舌。</p>
再伸手碰触，却触摸不到荒门的冷石，那屹立在自己身前为她抵挡金色追名之杀的盾牌，竟是荒门虚影！</p>
这是为什么？苏瞳感觉自己太阳穴下青筋正汩汩跳动！</p>
当！</p>
一声巨响，因果道主已踢翻了自己的王座，暴跳而起！</p>
众生镜上浮现的情景令他疯狂！</p>
脖子上粗大的血脉撑出皮肤，一鼓一鼓，像是随时都会爆血一样。他凸出眼眶的眸子，恶狠狠地瞪着傲青，而后者却倏地停止夸张的尖叫，双手抱在怀中，饶有兴趣继续观看众生镜中的景象。</p>
“你……竟将荒碑中所有气运，送给那女的抵挡死劫！”</p>
从牙缝中挤出一字又一字，因果道主的声音，像是落在地上的钉子，一砸一个坑。</p>
“你疯了吗？”用尽浑身力量，因果道主对着傲青咆哮！</p>
二人之间那种一人胸有成竹，一人即将落入悬崖的高下感立即翻转。谁都没有想到，事情还会发生这样的异变。</p>
因果道主瞪着傲青，若目光可以杀人，傲青已死万千次。</p>
难怪此子一重法华便敢前来叫板！</p>
抽一宇气运，非常人可以想象！</p>
就连他自己，也从未思索过这个可能……此事在洪宇绝对不可完成，可在荒……他忽略了，现世荒宇经浩劫，已坍缩为几片极小的星海，不过洪宇一洲之大，若是荒主，的确能做到此事！</p>
可是傲青不是刚才在雷王殿得到最后一枚魂石么？理应没有完全掌握控制荒碑的力量。</p>
难道……难道……</p>
因果道主目光闪烁，脸上升起不可置信的表情。</p>
难道最后一枚荒石也是个幌子？</p>
他早已完全拥有荒门的所有权？</p>
巨大的愤怒涌上心头，因果道主眼中隐隐渗血！</p>
他素来只知月神有几枚荒石，又与卞冰雷有些关系，却憾而未能详细了解传承真相，不是不想知道，而是这种隐秘，只在真正的继承者间流传。</p>
傲青收起了之前睚眦欲裂的悲痛，笑着挠挠自己的脖子：“嘿！我的东西，我送谁，要你管？</p>
傲青所择的复仇方式，并非硬碰硬的以卵击石，他这一世修无情道，正是为了此生与任何旁人毫无瓜葛，与因果道主的最后一战能心无旁骛，关键皆在对方能不能呼出自己的本名上。</p>
然而世事无常，他的心还是不幸栽在了苏瞳手里，爱到不能罢手，却又忐忑焦虑到快要把自己撕裂，无情变有情，他不愿自己心上女子成为自己与因果道主交战的牺牲品，所以在发现自己本心之后，便不断地暗中修正自己最初的计划。</p>
制造自己本名的真假道，从交战的关键点沦为了一种障眼法，他的所有心思，皆为保护苏瞳。</p>
然而此刻，傲青为自己当初英明的决策而自豪，看因果道主眼中喷火的模样，他心里阵阵暗爽，爽到想对月咆哮。</p>
因果道主被傲青的贱笑气得冒烟，他狠狠地抽气，声嘶力竭地咆哮：“你知不知道，这会令荒宇爆炸？令整个荒宇……完全消失在世界上，你个残忍的刽子手！”</p>
“我只灭一界，可是洪荒二碑若落在你的手里，两界众生都要遭殃。”傲青冷酷反驳，这世上谁都可以指责他无情，可是因果道主？没资格！</p>
“没有了荒宇……”因果道主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目光有些失神落魄：“没有了一半天道，从此以后，洪荒两界，再也不可能有创世境强尊横空出世了……”</p>
他的确不是为荒宇众生担心，而是惦记着自己。</p>
洪宇与荒宇虽然各自独立，却又彼此密不可分，只有两界共存，才是完整的天道。</p>
明明没有正面参与神战，可是苏瞳的确早已成为交战双方算计最厉害的“棋子”。</p>
因果道主先利用苏瞳的梦对傲青追魂，而后又打算在与傲青交战时以最惨无人道的方式将她屠杀以影响傲青战心。</p>
傲青则早知道自己的真假之道只足以保护自己，却不能顾及苏瞳的安危，于是在刚刚得到荒主之位后，就立即将整个荒宇的气运都抽取凝环，交到苏瞳手中。</p>
可以说这是最孤注一掷的做法，却也是对苏瞳对深沉的守护，自黑镯交到苏瞳手里后，那屹立于荒宇的界碑便再也没有半点神威，就此沦为一件摆设。而自己这个荒主，也变得徒有虚名。</p>
荒宇众生生死宿命，皆在苏瞳掌中，用一宇气运为她做了一件护甲，抵挡神界至尊最强一杀！</p>
好气魄的一手！</p>
傲青这反将一军，手段真是出人意料！</p>
因果道主脸色变得惨白一片……</p>
那追名杀的力量就算现在罢手，却也追不回来了，自己即将承受失去荒宇的痛苦，失去成为创世强者的契机，这无疑比天罚更令他不可忍受！</p>
像伤兽一样，因果道主艰难地喘息……</p>
这一战，他败了。</p>
底牌还有许多，却败得莫名其妙。</p>
他剧烈跳动的眼眸落在傲青身后那片被他捏碎的酒与玉杯上。奢望奇迹出现一次。</p>
那是他精心准备的气运酒。</p>
仅次于追名杀的因果神术。</p>
若傲青当时服下，二人在此战中气运相当，若傲青主动放弃，那么胜者气运，便只在他一家凝聚。</p>
他算准了傲青会弃。</p>
所以从运势上说，这一战……明明自己的赢面更大！</p>
“我不会死！我不会败！我是被此界选中的人，本尊将……创世！”因果道主声嘶力竭。</p>
“原来……是这样啊……”</p>
看到荒门之影横拦在自己面前，苏瞳先是茫然，而后恍然大悟。</p>
原来傲青交给她的，竟是如此珍贵的东西。</p>
瞬间明白了傲青的意图。</p>
保护着自己的，乃是荒宇气运。仙罗古伞保护不了自己，可这一界苍生的命数却可敌道主追名之杀！只要荒宇气运瞬灭，只怕荒碑也要倒塌，这样一来，因果道主血炼两界生灵，成就无双大道的阴谋也将就此粉碎。</p>
以牺牲荒宇极少生灵为代价，保护真仙连同它无数下界众生康泰。这样的取舍，对于傲青来说，的确是最好的选择。</p>
不能说这是正义的，却也无可奈何。</p>
如同一架失控的马车，向左会撞死五个人，向右会撞死一个人，除左右两道之外，前后皆为悬崖，而车厢内又坐着车夫最爱的女人。</p>
不可停滞的车轮，势必要寻找一条道路。</p>
傲青早早就做出了选择。</p>
“多谢你，这样爱我。”苏瞳长长的睫毛扫在眼下，不胜娇羞。</p>
“可是……”</p>
她脑海里闪过的是玄古听訞音王、火王、萨热、阿依仙、罕古丽的脸，闪过的是荒宇甲兽一族一堆堆小甲兽的模样。</p>
傲青送她回荒宇，是为了给她一个最后与便宜爹和吉老头儿道别的机会。</p>
然后再无情地葬送他们，这才是傲青临别时乞求她原谅自己的真相。她犹记得与傲青分开时，他那略带愧疚的乞求。</p>
我若回来找你，不要不见我……</p>
轻轻的呢喃里，隐藏了多少忐忑，多少不忍，多少犹豫和卑微？</p>
“可是我做不到啊。”</p>
滚滚热泪从苏瞳眼角落下，她心知傲青做出这样决定时的彷徨无奈，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去记恨他。</p>
比起洪荒两界一起泯灭，眼下的确是牺牲最小的胜法，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只用胜败来衡量。</p>
“对不起……”</p>
苏瞳嘴唇哭得发白，脸颊哆嗦，手指颤巍巍地朝前伸去。</p>
“请允许我，最后任性一次。”</p>
手指的痉挛，就此停止，苏瞳猛地一挥，将那荒门之影从眼前推开，无畏地朝金光踏去。</p>
死又何畏？</p>
死又何妨？</p>
苏瞳拒绝了荒宇气运的护甲，肉身立即在灿烂的金光中爆成血沫！</p>
谁都没有看见她留恋这世间的最后一眼，包藏多少欲述却没有机会再说出的情愫……</p>
轰！</p>
**消失在追名杀的神威之下，苏瞳体内乾坤之中的所有东西都被抛洒出来，不但有湛湛仙宝，如山美玉，罹乾剑与吉老头儿的尾鞭，一盏散发出月华光泽的莲灯，还有一枚单薄且蔚蓝的星辰！</p>
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丹蓝摇曳，无数修士在韩文与季风的带领之下冲出大气，然而迎接他们的却是荒宇凌冽的狂风，刹那抽干他们丹海中所有仙力。</p>
到底发生了什么？</p>
“主人！主人？”韩文凄惨的尖叫声在群星间震荡。</p>
“师妹！”</p>
与浑敦一同赶来的夜吹一声尖叫，嘴里鲜血狂喷。</p>
二人乃是仙修，却以非凡的毅力跋涉至荒宇地界，可是刚刚眺望到苏瞳的背影，却见她血肉横飞的一幕。</p>
傲青静静站在众生镜前，身体一个摇晃，竟是双眼双耳流出了鲜血。</p>
瞳瞳。</p>
明知自己的用心，却还是……</p>
五内如被焚烧般的剧痛，傲青觉得自己的生命在苏瞳魂飞魄散的刹那，瞬间凋零了大半。</p>
你忘记了吗？</p>
我说过，你若死，我便死！死后还将洪荒两界作为你我的陪葬！</p>
就算我这样威胁过你……你还是听不进去吗？</p>
毫无信用的女人！总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看来这些年本尊是对你太温柔，早知如此，便应该把你打残腿，绑上双手！</p>
我应该早振夫纲，应该不去招惹你，应该不爱你，应该不入那该死的醉南亭！</p>
傲青嘴里吐出一口血。</p>
想起的是在那黄沙死地，自己生平第一次被坑时苏瞳瘦小的背影，想起的是康仁秘境里，苏瞳每每得意，都会亮出小虎牙的笑靥，想起的是自己鼓起勇气站在悬崖枯枝上，对苏瞳那长长一吻的**，那一个吻，消耗了一生的勇气，点亮了他一生的光明。</p>
然而此刻，他却无限后悔，若自己当初斩了自己的情，那有多好？</p>
**还在，心已死灭。</p>
呃……</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比傲青更无法接受现实的，正是因果道主本人。</p>
震惊与呆滞感在他脸颊上迅速扩大，而后才化为疯狂的大笑！</p>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不止，像是把自己一生最得意的情绪都宣泄出来，这止不住的狂笑，连站在因果峰外的众道主们听了，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p>
“愚蠢至极！愚蠢至极！这就是女人无用的善良，傲青啊傲青……这一次她可是白白浪费了你一番苦心！”</p>
猛地止笑，因果道主目光湛湛盯着傲青的脸。</p>
气运聚顶，此刻天时，地利，人和皆在自己一方！</p>
这就是世间正义，天道洪流翻滚，将自己从浊浪中推起，推搡向前，直至创世之境！</p>
宿命大势不可违逆！这样的局，也被破了，这就是神迹！</p>
漆黑的眼眸，再一次浮起点点碎金，很快因果道主的双眸又再一次金光湛湛，而最令人震惊的是，随着力量的回归，一枚黑色的圆环也凭空出现，轻盈地落在了因果道主的手里。</p>
“我杀了……唔，半个荒主？所以荒宇的气运，现在也终是属于我了，这还要多谢你啊，傲青。”</p>
捏着手里的黑环，因果道主居高而立，带笑的眸子落在傲青颤抖的脊梁上，带着一抹不加遮掩的“同情”。</p>
是的，当傲青将黑环送给苏瞳的同时，她便与荒主无异，所以死在因果道主手里之后，黑环的所有权便立即转移到了因果道主的手里。</p>
“啊，这种一切都如此顺利的感觉……还真是有些令人遗憾啊。”因果道主可恶的声音，一声声涌入傲青耳内。</p>
万千雷本源直接轰击在第二层法华上，令他嘴里也溢出了鲜红的血丝，可是这点伤害比起他的意外所得，简直微不足道。</p>
傲青没有表情。</p>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枚金色的长箭破空而来，一击射在了他的腰上，而后耳边便爆响起愤怒的吼声。</p>
“在生死一瞬，你的运势逆行，神通谋划通通失败，体内刹那清空为零，以鲜血偿还今日毁屋无礼之罪！”</p>
啊！</p>
太可笑了！</p>
自己就是败在一下界老儿胡言乱语的诅咒下？</p>
傲青感觉这个世界，真他妈的可笑至极！</p>
“多谢多谢，把荒宇气运送到本尊手上，有了这件东西，再寻找洪门便轻而易举。”</p>
择日不如撞日，黑环到手的因果道主，根本没有再拖延时日的耐心，立即催动秘法，以荒之名义在真仙浩瀚的星宇内呼唤洪门共鸣！</p>
荒碑要找洪碑，谁都不能阻拦。</p>
因果道主倒要看看，这些年来洪碑都藏去了哪里。</p>
然而更令他震惊的事情却再度发生。</p>
荒的呼唤刚从手中推出，众生镜上便呈现出一幅谁都没有想象到的异景！</p>
只见从苏瞳体内爆出的那枚蔚蓝星辰簌簌震动，而后陡然喷薄出一股耀眼的金光！</p>
光芒之烈，在一瞬间令所有人视线短暂失明，从众生境中迸射出的神光，刹那将整个神界通通照亮，一个死角都没有留下。</p>
除站在因果峰外的道主们，甚至那因镜灵被夺而昏厥在地的命婆，甚至犄角旮旯内爬动的虫豸……都在同时沐浴了耀眼光辉。</p>
这还只是镜中透射，真不知道事发源头是怎么样一片灿烂光景。</p>
因果道主下意识地以手遮脸，直到金辉略略消减，这才眯着眼睛打量镜中。</p>
看到的场景令他心脏狂跳，热血翻滚，积蓄了数千万年的淡定从容几乎刹那破功！</p>
洪门！</p>
那伟岸壮丽的身影，那澄金神圣的颜色，那盘踞于门上金龙和浮沉万兽，皆呐喊着一个不凡的名讳！</p>
洪！</p>
“洪碑！洪碑！”因果道主双目失神，呢喃自语。</p>
“原来那妮子就是洪主……体内乾坤！竟是体内藏星，星中藏碑！如此巧妙的隐藏手法，如此浩瀚的体内乾坤，难怪找不到！难怪找不到啊！”</p>
“伤我二妃者，竟是苏瞳！”</p>
“走眼走眼，原以为此女只是荒主爱妻，没想到洪荒早已相见，还躲过了我天道之眼的偷窥！”</p>
“哈哈哈哈哈哈！”因果道主又是一阵狂笑，笑得几乎不能自持。</p>
一切太出乎意料。</p>
虽然事态发展远远地超出预计，但竟是莫名其妙成全自己。</p>
一想到这里，因果道主便有一种置身梦中的错觉，因果峰下诸位神王道主们只看到了洪荒现界，却未必明白因果道主此刻心中的激动与感慨！</p>
“这么说来，我还杀了洪主，那么洪碑此刻也自行认我为主咯？”</p>
“天啊！这天大的好事也有落在我头上的时候？本尊激动得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了，傲青！你的一世谋划，其实是想令我乐极而亡吧？嗯……哈哈哈哈哈哈，不得不说，你这招十分厉害，只要再加一把劲就成功了，现在你若自裁在本尊面前，将最后一半荒权拱手相送，我就要笑死自己了，真的！不信你试试！”</p>
因果道主努力做出真挚的表情，嘴里却忍不住一直噗噗地笑着。</p>
傲青已听不到因果道主的讥讽，什么仇恨，什么苍生……他疲惫不堪，一心赴死。</p>
层层黑纹爬上了他的脸颊，这封印力量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几乎令他皮肤完全化成黑色。</p>
心中的怒意远远超过此生任何一次，只要他心念一动，那些奇异的封印力量必将立即被撕毁。，可他已不想去将它们撑爆了，太累。</p>
活着太累。</p>
想那么多做什么，不如换一种更轻松的方式。</p>
苏瞳还没有走远，他现在追赶，应该来得及。</p>
如因果道主所笑的，傲青此刻若自绝心脉就好。而就在傲青几乎完全隔绝自己与外界一切的刹那，一股不屈的意志又悄然自他心底滋生。</p>
苏瞳最后的选择，向他展示了一种恒心。</p>
想要守护所有人。</p>
想要守护洪荒两界所有苍生。</p>
曾觉得这种善良是一种愚昧，这种信仰是无人可以实现的天方夜谭。</p>
“泽被苍生”这四个字历来不过是上位者用来标榜自我的虚名，其实顶着仁义者的头衔，该怎么尔虞我诈，还是怎么尔虞我诈，该怎么漠视生命，还是怎么漠视生命。</p>
此刻却有人用生命实践着这一信仰，傲青冰冷的血管里，一股热血悄然复苏。</p>
你是生死道修士，拥有无人能敌的渡河之舟。</p>
我相信你。</p>
你不会轻易放弃自己。</p>
我相信你。</p>
这些年来，你无数次不听我劝告，却也走出了属于自己的大道。</p>
苏瞳。</p>
你知道，你若死，我必死。像我这样冷血的人，说不定真能做出让两界陪葬的荒唐事，你就算不顾忌我，也一定会顾念你的母亲，你的丹蓝，你的朋友，你的信仰……你势必不会令我失望。</p>
所以我会在自己生命终结之前，守护你之守护，同时，静静等待你的归来！</p>
我要活着！</p>
绝对的死意间，突然绽放出了了浓郁的生的意志！</p>
就好好像一团漆黑的墨水中央，陡然出现了白，而后生死黑白倏地颠倒，令他的魂魄在无度的煎熬里，悄然新生！</p>
傲青眼中的情绪敛去，眼神变成了化不去的寒冰。皮肤上一层层秘纹刹那被撑爆，仿佛没有极限！</p>
“啊啊啊啊啊！”像是血族凝器一像，浑身剧痛无比，但伴随这脱胎换骨的剧痛，一浪高过一浪的体内力量，却又激发着傲青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p>
可惜啊……</p>
因果道主目光一闪，明明自己的诛心之计，在傲青的心房里种下了死亡的种子，可没有想到在他生机即将断绝的刹那，一股桀骜的求生意志却又打断了他身上的死意！</p>
因果道主脸上有惋惜，不过就算如此，也完全影响不了他的心境，因为就算傲青再如何强大，此刻也绝对撼动不了他的存在。</p>
这一战，自己必胜！</p>
渡过一死之难的傲青，身上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威！</p>
怒雷在他身侧咆哮张息，犹如一片失控的汪洋。</p>
右手啖鬼血镰已出现在掌中，锐利的刀锋闪烁森然寒光，柄后长长的刺尾，犹如巨龙的脊梁。倒映着另一个世界的血渊当空压下，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p>
看到这雷海血天，所有道主都为之悚然。</p>
“这……真的是雷道主的力量？怎么这样杂驳，却如此强大？”碧横波瞪着美目，一幅不可置信的模样。</p>
“看来是有备而来啊！实人出人意料，不过此事为何又牵扯到了洪碑与荒碑？”</p>
酒行狂手中的酒壶忘记了关盖，琼浆汩汩从壶中漏出。</p>
本只以为新雷道主找上因果道君只是一场闹剧，可谁都没有想到事情在瞬息之间已演化到了这样的地步。</p>
不但新雷主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因果道主自己提及的两个词汇……也深深地牵扯着他们的神经。</p>
洪与荒！</p>
身为神界道主，或多或少都对这一对界碑有所耳闻。</p>
在他们晋升道主后便慢慢察觉到，神界即有荒能，又有仙力。</p>
这片神土，覆盖了整个真仙与所有残存的荒界，这便证明，此二界本就相辅相成，不可分割。</p>
洪碑无主，但第一代神王之中，有二人自洪界而来。</p>
一位是以身化山川大海的盘古天神，一位是来去无影最后遁走域外的航神。</p>
而第一代神王中的第三人，却是荒宇至尊玛依努尔?月！</p>
此三位神祇，乃是神界凝形之初出现的三大强尊，当时的神界空旷缥缈，基台不稳，是以三尊便以各自的能力凝出因果、自然、生死三座圣峰化做神界砥天之柱，将此界完全定形，从那以后，因果、自然、生死三道，便成为神界至高无上的代名词。</p>
不过传说三位太古主神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月神因为出身问题，历来与盘古和航神不对付，航神好大喜功，大张旗鼓从下界甄选了天资优渥的种族，并命他们举族搬迁入神界，经过亿万年的繁衍，最终成为神界的百姓。</p>
而盘古天神却更体恤下界，见下界被航神搜刮得更加贫瘠后，愤怒地以身殉道，体化万灵……这才令荒芜的真仙有了蓬勃发展的契机。</p>
为盘古之死，航神深受打击，虽然依旧坐镇神界，却一改当初活泼好事的性子，终年于三圣之地闭关不出，不问世事。</p>
直到某年某月，有第二代的某位神祇不知死活地闯入他老人家的闭关地，才知已人去楼空，航神不可寻踪。</p>
有人说他已突破创世境，逍遥界外天地。也有些人说他沉溺于盘古之死，经多年自省，最终也化身万千凡体，进入下界追逐老友的足迹。</p>
经时光变迁，神界的太古初神，只剩下最强劲的月神一位！</p>
此女原本性情孤傲，但并不是铁血弑杀的主神，然有一日，不知受了何种刺激，突然命整个荒宇大举起兵朝真仙攻来，正待真仙修士与神界道主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月神凄美的尸体忽有一日，出现在三圣峰前，战争也因此不了了之。</p>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只有她凄美的死状触目惊心。</p>
因月神之死，一场本就没有由头的无稽大战戛然而止。</p>
与月神离奇死亡同时，洪荒二宇还发生了两件大事。</p>
一是洪碑失踪。</p>
那自太古以来就屹立于真仙中央仙宇的洪碑不见了，连同守护着它的夸父王族，都气运耗尽，由鼎盛走向了自我的灭亡。</p>
二是荒宇坍塌。</p>
月神的举兵触怒了神界所有二代神王，不过一夜之间，疆土本与真仙相差无几的荒宇破碎为大小不等的几片残域，种族死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独独月神的原族听訞与一种最低劣且没有灵智的硬壳甲兽族残喘下来。</p>
月神道消后，标志着神界第一代神王的时期彻底落幕。</p>
好在在其死亡三天之后，有强劲的仙威突然点亮了自盘古舍身后便一直荒芜的自然圣峰！</p>
虽然这新一代的自然道主从来没有在世人面前展露出过自己的真容，可是在久乱之下的突然到来，无异于是给惶惶人心最好的一剂安魂药。</p>
抬头遥见自然之峰上莺飞草长，神界诸道主便觉得一切苦难都终有尽头，于是收拾心情，慢慢地收捡了盘古、航神与月神留下的烂摊子。</p>
荒宇的毁灭不可逆转，曾差点发起灭界之战的荒宇余孽也被当时的几位神王联手封印，打落下界最阴暗的空间内，从此断绝所有升仙路。</p>
因为荒宇被视为邪恶的发祥地，最后连这些残落的空间被诸神封印在何地，也成为了一个个没有人传承的迷。</p>
这种完全摒弃荒宇历史的做法，导致后世大部分道主只知洪宇，遗忘荒界的意识形态。只有那些喜欢钻牛角尖或是活得极长的神王，才会对曾经的种种事件，保持怀疑和观望的态度。</p>
若说月神之死，对后世还有什么影响，那就是曾有人盛传，还见过月神的月使在神界出没，手里拿着邪恶的种子，依旧万古不倦地寻找着传人。</p>
不过这也说不定只是一些好事者的讹传，并不能多信。</p>
比起什么神出鬼没的月使，还是洪碑的下落更引人关注，因为那雕刻着众生石像的威武巨门，似乎才是真仙界仙气的源头。若此碑石毁坏，真仙势必凋零，到时候神界也会跟着一起塌陷。</p>
洪门所在，一直是众神门苦苦追索的问题，却没想到，今日这件至宝，会突然出现在因果道主的身旁。</p>
在傲青肆无忌惮宣泄出他所有战威时，因果道主左右突然出现两道强光，一黑一白，一虚一实。</p>
左侧是缥缈的荒碑，因为还有一半主权在傲青手里，所以它还只能以气运之盾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p>
而右侧洪门，则是实打实的洪门，金光万丈，伟岸温良。</p>
所有人都曾贬低荒碑而尊洪，只有此时二碑同立于天地之间，所有道主神王才不得不由衷地承认，只有洪荒汇聚在一处，才是真正的完整天道！</p>
洪门代表光明，代表希望，代表善良，代表欣欣向荣的生机。</p>
荒门代表黑暗，代表绝望，代表邪恶，代表暮色沉沉的死亡。</p>
若失一碑，则天无明暗，地无阴阳。</p>
二碑合一，便有天道轮回，万法兴荣。</p>
“还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比美人在怀兴奋得多，因果道主的脸沐浴于两大界碑的光耀下，一面神圣如神，一面堕落如魔，独独不能忽略的，便是无上的威严。</p>
在此浓郁的威压下，因果峰外的神王道主们都双膝发溃，情不自禁深埋头颅，心中升起对因果道主的无限敬仰，甚至不敢以自己的目光亵渎。</p>
同是神王，同为道主，因果之君乃九天皓月，而他们不过是匍匐在地的石砾尘埃。</p>
吼吼吼吼！</p>
就在所有人内心产生不可违逆的臣服之时，阵阵威严的兽吼声却响彻苍穹，无数的狰狞异兽从傲青碧绿的披风下飞腾而出，同时拉出一架精美的战车！</p>
战车金红，光芒湛湛！</p>
挥刀站在车顶的傲青，神态桀骜不屈，而他万头洪宇凶兽的大声嘶吼，也立即撕破了因果道主借洪荒二碑在众人心中投影的阴霾和王威。</p>
那些身长百丈的巨形野兽，喷火吐冰，唤雷弄影，每一只的兽威都不逊色于仙王仙君，再加上浩瀚的数量，的确是一支可怕的大军！</p>
“虽然野兽凶悍……”因果道主抿嘴一笑：“但真仙万兽，皆能在洪碑上找到先祖之影，用这种东西来与我交战，你从刚拿出之时，便输了。”</p>
手指叩击洪碑，发出笃笃脆响，很快洪门异变，无数兽影也从石中苏瞳，继而张牙舞爪地飞腾起来！</p>
“我死了……”</p>
苏瞳血肉纷飞，体内乾坤也爆裂，所有珍惜之物皆被甩出，她在被冥风卷走之前，甚至还听到了韩文与季风的呼喊，听到了夜吹与浑敦的尖叫，可惜仙力尽失，苏瞳甚至没有力气回头再看他们一眼。</p>
“嘿，不错呢，还有人送行。”</p>
她轻轻笑着，一头堕落黄泉里。</p>
重回旧地，苏瞳熟练地唤起自己的渡河之舟，没有了肉身若再无渡舟保护，只怕自己马上要变成一抹孤魂。</p>
可是那大船刚刚自苏瞳足下出现，便立即分崩溃散，像是内部早已腐朽，根本再经不得任何浪花侵蚀一样。</p>
哗哗哗！</p>
寸断之桅，还有纷飞在眼前撕裂的白帆都令苏瞳心如刀割。</p>
啊……</p>
真是愚蠢啊，还以为就算回黄泉里，也有自保的余地，我却是忘记了……那蒲草，被我送给了师傅。</p>
原来这一次，真是得死！</p>
在这一刻，苏瞳才真正感觉到了死亡，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在黄泉中捞起师傅，还能再捞起自己？</p>
想必当年，师傅便是以自己身殒为代价，换得傲青再续阳寿的吧？</p>
天道不可违逆，纵生死道主，也必须遵循生死规则，一命，换一命！</p>
不过苏瞳并不后悔，并不后悔拒绝荒宇气运的庇护。</p>
虽然若傲青战败，最终洪荒二宇所有生灵还是会死亡，但那并不是死在自己手里。</p>
那样消亡与自己主动毁灭的意义，不一样。</p>
明明已成鬼魂，却仍如铅球一样下坠，随着自己的破船，苏瞳狠狠砸倒在地，而后晕了过去。</p>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响。</p>
苏瞳一个激灵，发现自己正趴倒在一个泥坑之中。</p>
怎么会？</p>
黄泉里，怎么有泥？</p>
她心跳一滞，迅速打量四周，而眼前景物，与她记忆中的黄泉截然不同，像是一座被遗弃在泥滩上的巨大垃圾堆。废弃的异物堆积成山，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息。</p>
压抑与沉重，迅速夺走人心中仅剩的欢愉感。</p>
苏瞳只有高高抬头，才勉强从山堆的间隙里眺望到静谧的星空。</p>
无数群星在苍穹闪烁，樱色云雾蜿蜒穿梭于星河，那些闪烁的星光，依旧像守望逝者的眼睛，带着凄婉与倔强，在无边无垠的河水里寻找自己放不下的人影。</p>
苏瞳吞了吞口水。</p>
此地的确是黄泉无疑，可我为何不入莲舟，却被送来了泥滩里？</p>
苏瞳沉吟片刻，扶地站起。</p>
沾满泥浆的红裙上，立即簌簌落下木屑残布，她被声音吸引，捡起木屑和残布放在眼前，才辨认出那正是自己渡河之舟的残片。</p>
嘶！</p>
蓦然回首，苏瞳发现，原来自己的大船主体，也静静地躺在泥泞之中，无声无息与自己并肩而立。</p>
只不过它龙骨已断，船桅倒塌，没有了蒲草缠绕，所有部件都松散开裂，像是久经岁月侵蚀，布满斑驳。</p>
苏瞳情不自禁提裙而去，紧紧抱着坍塌的船舷一角，不过轻轻用力，那木板便脆断成沙，自她指缝哗哗落下。</p>
肉身分崩，本应无泪，可是一滴银色的泪水，还是无声地落入泥里。</p>
面对再也不能启程的船，一股莫大的悲意击中了苏瞳的心脏。</p>
渡河之舟里承载着她太多的记忆，她还记得自己足踏三尺草船，小心翼翼在河中漂流的日子，第一次用蒲草编织小件，有桌有席，有壶有盏，还有一只小小的竹蜻蜓……</p>
也是站在小舟上，第一次见到不死鸟师傅，当时巨轮拍出的河浪，几乎刹那就把自己掀翻。小舟摇摇晃晃，努力托起她的身影，而她也摇摇晃晃，努力抬头去看师傅脚踝上那只精致的不死鸟纹绘……</p>
小舟从单薄的模样，一点点在自己的手里成长壮大，每一次变化，都融汇了自己的心血与对生死之道更深刻的体会。</p>
从简陋到精美，从渺小到浩瀚，在师傅的巨轮腐朽时，她的生死道主也终于成长为伟岸的模样！</p>
而今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在残喘，那曾破浪追云的大船却已先衰。</p>
像是失去了一位挚友，苏瞳掩面而泣。</p>
泪流干后，苏瞳抹去脸上的泪痕，便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前方是更深的泥泞与更多的未知，可是人生的路就是这样，不管将要面对什么，不管将要遇见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停下足迹。</p>
咔嚓！</p>
才走出千米，苏瞳脚下的淤泥里就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p>
本是不想低头的，可是走出三步之后，苏瞳又折了回来，双手伸出泥里摸索，很快从泥浆中找到了一块陈年的木块。</p>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后没被莲舟收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身死却依旧保持着清醒的意识，苏瞳觉得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必然是有原因的，她想找到原因，就不能放过冥冥之中上天给她的任何提示。</p>
看着沾满淤泥的残木，苏瞳不假思索，用自己的红裙一角将它擦拭干净，很快一残木表面就显出了深浅不一的颜色，虽然已被岁月腐蚀得失去本来面目，又被泥土染得一片黯淡，可是模糊的色彩轮廓，还是在苏瞳眼前勾勒出了一枚羽毛的形状。</p>
嘶！</p>
苏瞳倒吸一口冷气！</p>
虽然仅仅是一枚鸟羽，可手中这块被自己踩裂的朽木还是立即令她回想起了昔日师傅的巨轮！</p>
那威武神俊的不死鸟图腾遍布师傅巨轮的船身，当年她只一眼，便将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烙印在记忆深处，从来不敢忘怀。</p>
她丢下手中的木板，猛地朝一旁扑去。</p>
残木沙砾琉璃灰瓦……各种残破和没有价值的材料在身旁堆积起一座座“高山”，苏瞳扑向的，正是离自己最近的一座。</p>
她双手拼命扒拉着废料，不断挑拣其中残骸，最离奇的是，自己肉身已灭，可是指尖还会感觉到被尖锐物体刺破的痛楚，很快她便在山中翻出了几块乌木，几枚碎金，甚至一支完整的桨。</p>
把它们放在鼻尖下细嗅，还能闻见一股熟悉的酒香。</p>
明明残酒不足以令苏瞳迷醉，可是在抬头呼吸之间她却感觉到一阵眩晕，好像那些高高矗立在四周的山峰通通朝自己所在的天地倾倒，它们无穷无尽，无边无岸。</p>
“原来……这里都是生死道修士，道消时会来的地方。”</p>
将船桨紧紧握在手里，苏瞳终于理解了这片充满怨气的泥沼有着怎样意义。</p>
自己的船瓦解于此处，师傅的船，在距离自己不过千米的地方，也留下了残骸，大概为了照拂那些一生钟情于生死大道的强者，所以黄泉才特意开辟了这样一个地方，用来堆积破败的渡河之舟！</p>
师傅的道意，的确远比自己强大，纵这么多年过去，船体上还能留下木板与碎金装饰，而自己那船，一碰成沙。</p>
苏瞳捻捻长发，抬头再一次认真打量四野，因为确定了这些高山废料的来历，这一次她的目光又有不同。不再是惊恐和疑惑，而是审视与嗟叹。</p>
原来……</p>
世上竟有这么多修成渡河巨轮的强者，自己还曾可笑地以为，恣意翱翔黄泉者，除了自己与师傅，真仙自古到今也数不出百位。</p>
现在从眼前密密麻麻堆积的碎物来判断，至少十万巨轮，曾在此搁浅。</p>
它们层层叠叠，交错纵横，有的还保留着一些不可磨灭的细件，有的则完全分辨不出本来的面貌，像是肮脏的棉絮与金属的混合物，就那样被遗弃在泥沼间。</p>
谁能想象，这些垃圾曾经都是桀骜的巨轮，在所有真仙修士望而却步的黄泉里，昂首挺胸地乘风破浪，可以想象当年那些驾驶巨轮的船主们是何等意气风发，然而现在那些作弄生死的人们，又去了哪里？</p>
呵呵呵呵……</p>
苏瞳一阵苦笑。</p>
生死道者也有死，又何况是凡人呢？</p>
这如山堆积的殒船，一如万葬坑中累累白骨，写的是萧索，记录的是辉煌之后，不可逃避的归宿。</p>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道欣喜又威严的喝声，落在了她的耳边！</p>
“把你手里的船桨，给我！”</p>
苏瞳错愕回头，立即看到垃圾山上一道灰色的影子高高跃下！</p>
天啊！</p>
有活人！</p>
那矫健的身影在半空划出优美的弧线，逆光时苏瞳只能看到对方一头墨蓝色的长发在风中张扬，带着一股令人怀念的生者气息。</p>
苏瞳第一眼并不是去看来人的眉眼，而是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他丰润的双颊与领下的锁骨上。</p>
荒诞的念头从脑海里生出。</p>
啧啧！</p>
好滑滑的皮肤，好嫩嫩的肉肉……</p>
噗！</p>
差点被自己的想法吓喷了。</p>
苏瞳回神之后赶紧羞赧地敲敲自己的脑门。</p>
难不成自己**灰飞烟灭之后，便下意识地有了觊觎别人**的**？要是对方是个女子也就算了，可惜是个大老爷们，难不成自己也能用？</p>
就在苏瞳胡思乱想之际，对方也站稳了脚步。</p>
“哦？原来是只野魂……啧啧，还能保持这样的清明程度，也真是难得了。”</p>
男子将脸凑近苏瞳的鼻尖，迫得她后退一步。</p>
倒映在苏瞳眼中的，是一双狭长的凤眼，只见两叶眉如海中覆舟，男子面颊是消瘦的，却并不妨碍五官的俊美，特别是浑身上下还带着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威严，这种气质并没有因为身处船殒之所而被影响和削弱，反而被恶劣的环境洗刷得更加根骨分明。</p>
这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不过双眸却是浅金色的，再加上眉心若隐若现的仙印，证明其纯正的仙人血脉。</p>
苏瞳缩了缩脖子，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遇见活人，不过她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与其年轻模样格格不入的神态，不由地暗中戒备。</p>
这人的年纪绝没有外表看到的那么年轻，那么势必是活了数千年的老怪。何况这船殒之所也不是什么善地，自己无论是修为还是体力都不及对方，落在下风，自然要小心翼翼。</p>
又打量了苏瞳几眼，男子的语气没有刚才那么凶狠。</p>
“把手中浆给我。做我随从吧。”</p>
因为此刻的苏瞳实在是太好看透，若生前恶人，魂化厉鬼，必然不能保持她现在这清丽可人的模样。</p>
既然她现在能保持灵台不溃，行动随心，自然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个被天道庇佑的天娇之女。</p>
男子站在苏瞳面前，缓缓散出自己的仙人血脉。</p>
仙族乃是真仙最尊贵的血统。</p>
也被世人称为“先天王者”，仙族的出生率极低，不过只要有新子诞生，出生便在君王境。</p>
比起君琰那种需要自己拼命努力才能晋升强者的仙王体质不知道要优渥到哪里去，而仙族里，还有最纯正的金瞳圣子。</p>
金瞳圣子对大道亲合，亦是真仙众生的无冕之王，只要散出血脉气息，便会吸引弱者臣服。</p>
眼下的男子眼中金色不深，想必不是最纯正的金瞳圣子，不过有强大的修为弥补血统不足，对百族的震慑力依旧是毋庸置疑的。</p>
“记住你主的名字，真道灭！”</p>
这神通曾在他手里百试不爽，虽然在黄泉外施展此术多有顾虑，但已受困船殒所数十万年之久，真仙强者们怕是也没有几人再记得自己名字。</p>
何况也只是用血脉之威收服一个小小女魂，真道灭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p>
真道灭？</p>
好奇怪的名字。</p>
真仙有个道成，黄泉有个道灭……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p>
苏瞳眨了眨眼睛，本来若是自己的皮囊还在，眼下便是一个天大的机会，只要自己假意顺从，便可以大摇大摆地跟在这个真道灭的身后把四周情况摸个清楚，看他对自己刚刚捡起的船桨那么饥渴的模样，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辛秘。</p>
既然自己身殒而魂不灭，那就一定要试着离开这不生不死的地方。</p>
可惜她现在是个魂体。</p>
苏瞳哭笑不得的看到真道灭的额头上瓢出一枚金色的仙文，试图靠近自己的识海，只不过它纤弱的仙文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便被她磅礴的精神风暴无情地撕成了碎渣，而后不屑地丢在了地上。</p>
不管以何种手段，想要奴役一位驭灵主都是不可能的。</p>
强劲的仙族血脉在暴虐的精神风暴下也是渣渣。</p>
“我勒了个去的！今日真是见鬼了？”</p>
真道灭身体明显一抖，眼珠子差点挤出眼眶。万儿八千年了，还从来没有今日这样被惊吓过。在这个瞬间他甚至对自己的神通产生了困惑，以往仙族血脉是无往不利的，却从来没试过鬼魂。</p>
难不成鬼魂这种奇异的存在，已经超脱了“生”的范畴，所以并不能以常理来论断？</p>
“对啊，我是个鬼。”苏瞳点头，深以为然。</p>
苏瞳那一脸坦荡的模样看得真道灭脸颊抽搐，哪有花季少女对自己变成鬼魂这样从容骄傲的？而且她还不是陈年老鬼，而是刚刚从黄泉外随船掉落的。</p>
他亲眼见她那彩帆巨轮在半空破灭，所以才从河滩速速遁来寻找，一切都说明此女新死不久，换了别人，早就哭得不能自已，魂飞魄散。</p>
可是这只新鬼，非但不哭不怨，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废船山下翻出了一只崭新的船桨！</p>
这虎狼之势可怕至极！</p>
在废料之中寻宝的天赋也异常高超！</p>
绝对是只极有潜力的女鬼！如此心性，难怪灵台不灭！</p>
“乖，听哥哥的，哥哥保你平安离开这里。”一想到苏瞳身上种种不凡，真道灭转转眼珠子，换成了极温柔的声音。</p>
离开？</p>
这两个字深深地刺激了苏瞳。</p>
此人居然想离开！</p>
看来真的有戏？</p>
虽然心中狂喜，但苏瞳脸上却不动声色。</p>
“为什么要听你的，大家都是道殒者，难道你就不能听我的？”苏瞳紧紧握着手中浆，微笑着缓缓在上面烙印了自己的神识。</p>
看得出来，真道灭对这船桨势在必得，不过现在他若想动这件东西，就必须先经过自己同意了。</p>
“大胆！”看到苏瞳的举动，真道灭果真动怒，一拍大腿便咆哮起来：“你这小小女鬼怎就这般不识好歹？就不怕本尊一巴掌灭了你这野魂么？”</p>
真道灭如何能不怒，自己一眼就能看出女魂深浅，除了精神力奇怪一点，修为不足百年，这样的蝼蚁放在黄泉之外，自己吹一口气便能灭掉一万个。</p>
“我已经死过一回，再死死也没有什么关系。”苏瞳还是一幅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模样。</p>
“孽障！“真道灭气得鼻孔冒烟，突然伸起巴掌，强大的仙威立即在其掌心凝聚！能在黄泉死地调动这么磅礴的力量，绝对是真仙界里顶尖的强者！修为绝对不在五皇之下！</p>
若是这一掌拍来，只怕苏瞳立即就要魂崩，然而此刻真道灭的手却高高悬着，并没有立即拍击而落。</p>
苏瞳看着真道灭高举的手，顿时心魂大定。</p>
如果此时这老怪毫不犹豫地对自己施以毒手，她便会立即将船桨丢向与自己相反的方向而后速速遁逃。可是此刻他有所顾忌，便说明真道灭并不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对于同修生死道的自己，还心怀那么半点怜惜。</p>
这一点并不是毫无依据的，曾见火照时她就有过类似的感觉。</p>
虽然之前没有半点交集，可是同为生死道上意境超凡者，冥冥之中就会产生一种相惜。</p>
强者孤独。</p>
无论是谁，在黄泉游历数次，都会对生和死产生敬畏，同时彻底碰触自己内心的孤独。大道无尽，能同时攀越者寥寥无几，蓦然发现行船者，就像是见到失落的亲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亲近感。</p>
除非即将到达巅峰，才会对竞争者产生杀意，除此之外，理应包容。</p>
“真大哥，你和我才刚刚见面，就用仙族血脉之威压我，又急着抢我东西，并没有给我留下半点好印象，所以我才处处与你设防，其实人与人之间，为何不能多一些真诚？”</p>
苏瞳垂下了眼眸，睫毛轻震，脸上三分凄婉，三分娇羞，剩下的遗憾既是嘲讽，也是一种吹入心脾的怅然。</p>
“我的船毁了，肉身也灭了……你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渡河之舟出了问题，我们同修生死之道，同是天涯沦落之人，如果打一开始，你就与我开诚布公，我就算是把这件师傅的遗物拱手相送也不是不可以的，但你步步紧逼，毫不给我余地，我苏瞳虽然是个弱女子，可也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就算拼了自己这抹孤魂，也势必爆了这浆！”</p>
哀伤之后是倔强，苏瞳突然抬起自己的头，目光执着而无畏地瞪着真道灭的脸。</p>
面对那澄清的目光，数万年心情不动的真道灭，刹那有了一种想要躲避的冲动！</p>
此女魂色，太纯粹！</p>
纯粹得不忍亵渎，也无法弯折。</p>
自己一世为皇，从不知“忍让”二字是怎么写的，特别是面对如此弱小的灵魂，可她一番义正言辞的呵斥，却是令他蓦然正视起她的身份。</p>
不错。</p>
黄泉道殒之女，这样可惜，这样和自己同病相连。</p>
“哎！”长叹一声，真道灭手里的仙威无声而灭，缓缓从空中落下，以悲怅的目光看着苏瞳倔强的小脸。</p>
“你虽然神台不灭，可没有肉身，在这黄泉里，还是会慢慢失智，最后被莲舟接引。”没有道歉，不过既然能这样说话，已表明真道灭对苏瞳卸除了之前的恶意。</p>
“哈哈哈哈哈哈！”听了真道灭的话，苏瞳仰天一阵狂笑：“我选择死，就没有后悔过，现在居然还有七八天可活，真是赚到了！”</p>
“你自己选择死？”真道灭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p>
“对，我若不死，就是朋友们先死，所以我就来了。”苏瞳肯定地点点头。</p>
“朋友……”真道灭目光闪闪，这个词也已离他太久，没想到世上还有人会为守护朋友自己先赴死，而且这女子，还是一个修生死道，可追往生魂的人。</p>
在这一瞬间，真道灭对苏瞳的看法已经不同。</p>
这也是在苏瞳计划之中的事情，一般这种活了数万年的老怪，一生听到的都是阳奉阴违，如果自己服软，只会被对方更看不起，所以在无法用**掩盖自己不受仙族血脉压迫的情况下，她只有表现出本色的强硬，才有可能赢得对方的尊重。</p>
有平等对话权，便能尽快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p>
虽然对死无悔，可是哪怕只有一丝生的机会，她都不会轻易放过！</p>
苏瞳想得没有错，如果她在真道灭的恐吓之下立即表示顺从，只怕真道灭夺了船桨之后便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抛弃，可是她一再不屈，却让真道灭产生了一种想与之攀谈的冲动。</p>
强者，只有结识强者的兴趣。</p>
“虽然生死有命，不过你这丫头就这样道殒了，实在是有些可惜。”真道灭看着苏瞳坚定的魂色，知道她没有说谎。</p>
“你叫苏瞳是吧？告诉本尊……你仇家的名讳，日后本尊离开此地，势必第一个为你报仇！”将双手负在身后，真道灭英俊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睥睨之色。</p>
仿佛他是沉睡巨龙，一旦重回真仙，势必君临天下！</p>
“这个……”苏瞳看着真道灭认真的表情，不竟面有难色。</p>
“你个臭丫头，难道是看不起本尊？靠！气死我也！好不容易本尊动一次真心，你可知道，十万年前，若有人要求我一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真道灭被苏瞳再一次气得冒烟。</p>
“不是……不是这样。”苏瞳讪讪地笑着，慌忙摆手：“真兄顶天立地，一言九鼎，绝对是旷古英雄，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一点点生前怨念，实在是不好意思劳烦真兄，就让这仇恨，随风化去吧。”</p>
苏瞳越拒绝，真道灭心里便越是窝火！</p>
心想你个厚脸皮儿，老子不过随口称你一句妹子，你就敢上杆子叫我老哥，你这浑身都是胆的丫头哪里是不好意思，分明就是眼瞎瞧不起老子！</p>
我们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修为差了十万八千里，阳寿差了十亿八万年，难不成还怕你一个区区小敌？</p>
君境的可以片儿灭，王境的可以一巴掌打死十个，皇境的……嗯，除了一个，其它的通通都活不过三招。</p>
天地之间，除了这该死的船殒所，哪里不畏他如虎？</p>
“说不说？不说老子掐死你！本尊就是要为你报仇，小小蝼蚁，拒绝也没有用！”真道灭也是一个真性情，伸手就把快要逃跑的苏瞳压在了泥巴里，从狰狞的表情上看，想必是认真的。</p>
“咳咳咳咳，我说我说！”苏瞳举手投降，一脸无奈：“是神界道主，因果道君。”</p>
嗯，咦？神界？</p>
我日……因果道君！</p>
“你骗人！你这种蝼蚁，怎么可能招惹到那种人物？”每一个字都令真道灭心惊胆寒，他呆呆地立在地上，半晌之后才想起朝苏瞳咆哮。</p>
苏瞳撇着嘴，把视线转移到一旁，一脸“我早说了不想说吧”的模样。</p>
靠！靠！靠！靠！</p>
一把松开苏瞳，真道灭连说一百个靠，悲愤得在泥里跺脚。</p>
明明想一巴掌拍死苏瞳这个吹牛扯破天际的臭丫头，可他又悲哀地发现，她的魂色依旧澄清，所说的每一个字居然都是真的！</p>
她的死敌，真是神界因果道主，而且在那种无敌强尊面前，她还能保持从容，为友赴死！</p>
面对她的执着和坚强，自己简直自惭形秽。</p>
就在真道灭恨不得为自己的大话刮自己大耳刮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支船桨。</p>
“喏。送你了。”苏瞳抹去了自己烙印在不死鸟船桨上的神识，递到真道灭的眼前。</p>
“这……这是你师傅的遗物！”真道灭目光不定地看着苏瞳，其实是愧于接受她的赠礼，因为自己刚才那拍胸脯的承诺，他根本就做不到！</p>
就算有一日自己成为生死道主，踏碎虚空进入神界，也会因为道主与道主间不可生死战的天规而无法实践自己的诺言。</p>
今日……是他有生之年来，第一次失约。</p>
羞愧万分，没脸见人！</p>
真道灭只看了船桨一眼，便蹲在地上捂住了自己的眼。</p>
“命都不要了，还能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既然对真兄有用，便送给真兄吧，我师傅乃是生死道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纵世奇才，如果再深挖这堆废料，一定还能找到有用的细件。”</p>
苏瞳拍拍真道灭的肩膀，见对方一动不动。只得又补充一句。</p>
“我没有接受你的帮助，所以不为我复仇，也算不得违背诺言。”</p>
真道灭一脸尴尬地站起身子，没想到苏瞳还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窘迫之处。他脸色微红，气喘如牛，突然一把夺过苏瞳伸来的船桨。大声吼道：“谁说老子做不到？待我位列生死道主，立即就为你去踢那因果道主的屁股！”</p>
“你师傅的巨轮，是葬在哪里？！”</p>
一把提起苏瞳，真道灭便命苏瞳指认废料山。</p>
“这里。”苏瞳手指离自己最近的那处，山脚下还散落着她曾挖出的碎金装饰物。</p>
不死鸟好奢华，不但房间内仙纱重重，琳琅珍物堆积如山，就连渡河巨轮上都遍布金银细软，船舱檐角包金雕龙。</p>
真道灭毫不犹豫，徐徐一掌向前推去，这一掌，用去了真道灭积蓄已久的力量，其实身在船殒所，仙力是极受抑制的，换了常人，连抬脚的力气都未必有，但以真道灭强大的心法，还是能缓缓抽吸空气之中极稀薄的仙力，这样的移山之掌，很长时间内只能用一次。</p>
每次都只是在确信山下有宝的情况下才敢发动，而这一次，却是苏瞳手指一指，真道灭掌风便已近山壁。狂风将整座巨山上的沙砾碎石通通吹走，最后漏下了几块残板。</p>
真道灭的眼皮拼命跳动。</p>
只是被那船桨的完整性所吸引，所以毫无根据地豪赌一把，却万万没有想到，遗落在的，居然还有五枚完整船桨，一张材质不可描述的床，一只笼子，还有两丈长船体残片三张！</p>
近十年来收获的总和，都不及今日一天！</p>
把那怪床拆了，也可以切割成甲板若干，加上苏瞳之前送来的船桨，整整六支！</p>
我勒了个去！</p>
幸福的眩晕感几乎快把真道灭击晕。</p>
“你师傅……到底是什么人？”紧紧地捏着苏瞳的脖子，真道灭激动得差点把她一口吞到肚子里。</p>
“我魂弱，我魂弱，你不要这么野蛮！”弱弱抗争几次，苏瞳才好不容易从真道灭的指间挣脱，拼命咳嗽。“咳咳咳咳，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字。”</p>
其实看到这些残片，苏瞳本人也惊诧不已。</p>
她犹记得当初师傅的大船崩毁时，整个船身完全化尘远逝，浅浅虎河里，只留下了一杯一盏。为什么今日在这生死道者船殒山下，却又找到了这么多带着师傅气息的遗物？</p>
难道自己在梦里的那些努力，真的改变了什么吗？</p>
就在苏瞳失魂之际，真道灭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一地细件都麻利捆绑，那熟悉的身手，一看便是经常做同样的事情。一根绳子牵着，便能把所有零件通通拖走。</p>
试试是否可以轻易拖行之后，真道灭便如提鸡一样，把苏瞳撂在了背上，用低沉的声音叮咛道：“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船。”</p>
苏瞳感激地点点头。</p>
她坐在真道灭的背上，最大程度地保存着自己的魂力。</p>
的确如他所说，自己可以感觉到轮回之所越来越强的召唤感，虽然自己能强撑超过七八天，却依旧还是不能避免消散的结局。</p>
可她不想就这样离开，她还想返回战场。</p>
之所以慷慨赴死，除了不愿见荒宇为护自己而灭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p>
她深知自己生死之道还差最后的瓶颈没有突破，想要拥有直面因果道主的力量，这一场生与死的考验，她必须来。</p>
“这就是我的船。”</p>
就在苏瞳想得出神的时候，身下的真道灭突然停下了脚步。</p>
难为真道灭了，居然拖着这么多东西还能走得这样快，苏瞳感觉到了一股召唤感，抬头看到泥滩尽头清澈的河水。</p>
泥滩之外，是一个天然的河港，如半圆残月，静静拥抱一泓水湾。</p>
纵湾外河水激流不止，狂浪拍雪，但湾内波平浪静，鳞鳞河水，倒映着苍穹群星之静美。</p>
哗哗哗哗……</p>
细细的水浪拍击着滩头，一只无主的莲舟靠在岸旁，没有绳子牵引，却被水推开，又缓缓归来，一来一去，一沉一浮，好像亘古不变的风景。</p>
“不要去看那里，会带走你的。”看到河湾里果真是多了一只莲舟，真道灭长叹一声，轻轻将背上的苏瞳放在了岸上，手却紧紧提着她的头发，并没有松开的意思。</p>
心中怜惜，又多几分。</p>
多少年……没有见过莲舟靠岸了？看来黄泉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接走苏瞳的魂。</p>
“我让你看的东西，不是那个，把头转过来丫头！”掰过苏瞳的脸，真道灭让苏瞳来看的，其实是他的渡河之舟。</p>
就在靠岸不远处，停泊着一艘破船，虽然船体左舷大半破碎，不可入水，豁口处露出甲板与内部结构，可是令人称奇的是龙骨竟未断裂，而且船头一只多头凶兽的雕像依旧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张开兽眼，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p>
苏瞳不禁眯起了眼睛。</p>
这渡河之船看似破败，可是死意里却隐隐透露着一股生机。</p>
船身上可以看出多处修补的痕迹，所以或浅或深，或精致或粗犷，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但那些衔接处，却又在差异中体现着一种荒诞的平衡。</p>
苏瞳终于明白，真道灭为什么对不死鸟的大船残骸如此看重了！</p>
他在修补！</p>
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可以用别人的道心修补自己道心还成功的先例，不过见巨轮如见真道灭心中的生死意境，显然他在融合他人破损道心之上，很有自己的见地。</p>
别看他性子高傲，可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的确有着藐视众生的资本！</p>
“不能把船带到泥滩深处，一旦进入那里，船体便会加速解体。所以我必须把它存放在有黄泉水润湿的地方。不过你没有肉身，现在想必可以感觉到……”真道灭吞了吞口水，遥指那在湾里摇晃的莲舟。“可以感觉到，它在呼唤你。”</p>
“没有莲舟在等待你呢……你可以走出去。”好像对自己的生死，并不怎么上心，要是换了别人，可能看到莲船到来，又要哭上一哭，可是苏瞳只是眨眨眼睛，回头笑着对真道灭说道。</p>
“这十万年来，我也是这样想的。”真道灭哭丧着脸，表情却是凄苦。</p>
“若不是还有这个信念支撑，只怕我早就投河而死了。”</p>
十万年！</p>
苏瞳的魂体都在抽搐，还以为真道灭是个万年老怪，没想到十万年前便被困在这里。十万年的岁月，足以让沧海化为桑田多少次？</p>
此人居然一直在这破泥滩里修补自己的大船，没有发疯真是奇迹！</p>
“我活得久吧？“感觉到了苏瞳那震惊的目光，真道灭惨淡一笑：“可惜十万年还是修不出你这种波澜不惊的心境，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想听听他的故事吗？”</p>
“好。”真道灭明显有着想要讲诉的意愿，苏瞳自然乐得倾听。</p>
苏瞳还没有点完头，真道灭便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嘴：“本尊多年前曾有一位老友相伴，我们两人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相互鼓励，相互扶持，走过了近三万年的岁月，可是谁又想象得到，一日湾外飘来了一枚莲舟，在看到莲舟的刹那，他竟直接坐地大哭起来。”</p>
“你能想象，一个须发皆白，活了数万年的睿智老头儿，突然像小孩儿一样一边打滚一边嚎哭的模样吗？”</p>
说过话的时候，真道灭目光幽幽，双颊深陷，仿佛每每回忆曾经，都会陷入巨大的痛苦。但就算是痛苦，也不能熄灭他渴望讲诉的**。</p>
“这片船殒所，我本来得晚一些，是那老人教我将船存在岸旁，不要带去泥滩深处，是他教我寻找殒舟残部，修补自己的道心，他亦师亦友，本是我受困在此唯一的精神支柱，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大限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到来。”</p>
“莲舟出现后，他大哭三日才勉强停下，虽然表面上看好像恢复了平静，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心已经死了。”</p>
提着苏瞳，真道灭上前几步，手指一处：“当初他就坐在这里，先是毛发掉落，再是皮肉枯萎，最后肌骨化灰，只剩下一簇野魂。”</p>
“跟我现在一样？”苏瞳既沉浸在真道灭的回忆里，又在思考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原因。</p>
“对，跟你一样，又……远不如你。”真道灭低头看着苏瞳，目光闪烁。</p>
其实除了自己说的老人之外，十万年来，他还见过许许多多的船殒者，像他一样，道心破损又误打误撞受困此地者少之又少，但像苏瞳那样，因为身死而魂归黄泉的生死道修士，却是每年都会出现几个。</p>
他们的残魂随破船而来，几本上是船落地则魂灭，为数不多能滞留几日的野魂，也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在滩内四处晃悠晃悠，最后被莲舟接走。</p>
如小丫头般灵俊剔透者，从来没有！</p>
其实本不应该把苏瞳带到岸边的，她这种魂体越是靠近莲舟，便越是无法抵御黄泉轮回的召唤，但他实在是太好奇了，因为她的灵台实在是清晰得令人费解。</p>
他紧紧抓着她的小辫子，就是害怕她突然失心朝莲舟冲去，可是现在看来，她似乎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抑制那种冲动。</p>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与别人不同？”真道灭静静地看着苏瞳的眼睛，试图在她清澈的眼底寻找到答案。</p>
“我？”</p>
苏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同，不过看到那在湾里沉浮的莲舟，她心中的确没有强烈的情绪波动。更不会做出坐地大哭三日那种疯狂且没有意义的举止。</p>
“大概我在心里已认定，自己是死的吧？所以没有那么多患得患失的心情。”</p>
“可你分明没有绝望。”真道灭不信苏瞳的话，高高扬起了自己的眉梢。</p>
“当然没有绝望，因为我还存在着。”苏瞳扬起了小脸。</p>
“死亡，是我自己的选择，虽然现在亲身体会，死亡对于生死道修士，好像并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可是既然选择赴死，就不会因为真的要死了而再悲痛一次。但我现在还存在，所以我也没有放弃求生，因为我心里还有渴望。”</p>
苏瞳的话令真道灭陷入了沉思，她的话乍听之下相当矛盾，可是细细琢磨，的确有暗藏着一些玄机。</p>
比如自己那化魂的老朋友，比如那些从黄泉苍穹落入此间的残魂，他们都在拼命求生，所以在看到自己即将死亡的结局时，都大受打击，情绪崩溃不能自已。</p>
可是苏瞳打一开始，便是求死。求死已是最坏的结局，她的人生之中，不会再出现更糟糕的事情，所以一旦发现自己还有意识，反而欣然喜悦，充满希望。</p>
真道灭怔怔地看着苏瞳，似乎在她的魂色里，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大道之念，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活了这么长的年月，竟被一小女子教化！</p>
“那老人家，最后怎样了？”苏瞳并不知道真道灭此刻心中波澜，她只明白，真道灭对自己说这么多旧事，必然在等自己问这样一句。</p>
真道灭回神之后，有些干巴巴地说道：“我们二人合力创造了一种闭守灵台之术，令他灵魂陷入沉睡，在那之后，他又拖了百年。”直到此刻，他才确定了想要帮苏瞳一把的念头，这样的丫头，不该死。</p>
“然后呢？”</p>
“然后有一天我没看紧……回来之后，莲舟已经不见了。”牙根打颤，真道灭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几个字。</p>
“他受不了那个诱惑了，或者说，已经忍受不了那种不生不死的折磨，他临走前在泥里给我留了一行小字，要我用他的船修补自己的船，一定要达成我们两人共同的心愿……离开此地，行船到彼岸！”</p>
“彼岸？”苏瞳又是一阵费解，彼岸难道不是轮回的地方？</p>
“就是那里！如果你够格，就能看见！”真道灭胸膛下涌起一阵热血，为苏瞳指了一个方向！</p>
苏瞳顺着他的手指，第一眼看去什么都没有，可是第二眼再看，却发现一座发光的岸涯上，矗立着一片如梦般缥缈的大殿！</p>
异常恢弘，异常缥缈！</p>
在看见的刹那，苏瞳耳中甚至响起曼妙的仙音，从那儿传来的召唤之力，甚至比停泊在湾里的莲舟更强！</p>
真道灭铿锵的语气传入苏瞳耳里，灼灼的目光也落在了苏瞳的脸上。</p>
“生死道的尽头，彼岸圣殿，只要行船入殿，便是问鼎此道巅峰时！你能看见吗？”</p>
苏瞳没有回答，只是过了半晌才再发话。</p>
“所以那莲舟上不得？”</p>
真道灭身体一阵颤抖！</p>
在意气风发为苏瞳指路前，他笃定以苏瞳的年纪和修为，是绝对看不见最后一步的，然在此刻，他分明感觉到她眼中倒映的光华！</p>
她看见了！</p>
最后一步者！她居然与自己站在同样的位置上！</p>
竞争者！</p>
可怕的竞争者！</p>
自己十万年补舟，她阳寿不过百年！</p>
她走得太快了！在这个刹那真道灭心中几乎已升起将苏瞳魂息掐灭的冲动，然而他又下不了这个手，因为活得太剔透，如掌中雪花，水底晴虹……生命纤柔之美，令人不忍扼杀。</p>
“不要叫我真兄！真凶！”掩去了心中的嫉妒，真道灭的表情有些狰狞。“好像老子杀了你一样，叫大哥！”</p>
噗！</p>
这个脑回路，苏瞳又要喷。却不知自己生死，又在真道灭心中打了一个囫囵。</p>
“真……大哥……”</p>
还没等苏瞳把话说完，她的声音又被打断！</p>
“废话！莲舟当然上不得，亏得你是修生死道的，还有脸问这么弱智的问题！现在你还有自我意识，一旦踏上莲船，便灵台全散，魂色灰白。黄泉中万千莲舟，谁都不能逆转它们的行路，它们最后抵达的便是轮回之所，在这过程里，你此生所有的记忆，都将被大浪涤荡一空。”</p>
“虽然十八年后，你又是一条好女，可是像我们这样经历许多苦难才修行到现在这一步的人来说，不到万不得已，谁稀罕那个往生？”</p>
真道灭愤怒的唾沫星子喷了苏瞳一脸，气势逼人得苏瞳都不敢用手擦拭。只能唯唯诺诺地拉开话题：“真……大哥对我说这么多，想必是让我学习灵台闭守之术，对吧？”</p>
“对！活下去！本尊就是要让你闭守灵台，以你现在的条件，应该能比我之前那位朋友坚持得更久一些，而今日得了你师傅船上的材料，我预计不出百年，我便能再次扬帆启程，只要我能到达彼岸，问鼎生死道主，便能令你腐骨再生，**重铸！”无比自信，真道灭的每一个字掷地有声！</p>
就算被她在大道上赶超，也没有关系，若是败了，只能说明自己还不够格！何况苏瞳现在只是一魂，又怎能真与自己竞争道主之位？</p>
听着真道灭的话，苏瞳心中不禁涌起一抹感激。</p>
虽然相识不久，可是她却可以感觉到眼前人一片赤诚。</p>
也许是自己令他想起多年前逝去的友人了吧？</p>
也许他们曾约定，无论是谁先到达彼岸，都要竭尽所能，救赎另一人吧？</p>
苏瞳对于真道灭势必可以离开此地的判断，并不完全基于多年来不见莲舟来接引他这一点上，而是因为她远观他的破船，的确感觉到了一种贴近大道真章的恢弘神圣之感。</p>
十万年打磨一位至高无上的道主强尊，时间并不算久。</p>
可是闭守灵台百年……她却是等不起了。</p>
“我还有一个问题。”苏瞳犹豫片刻，虽然想问的东西已与自己的目的有些不同，不过她还是无法忽视心中的那份好奇。</p>
“什么？”真道灭倒是很有耐心，因为闭守灵台之后，苏瞳就会失去意识，所以在此之前，他会帮她把想做的事情做完，再一次再对话，应该就是他扬帆的时候了。</p>
“真……大哥与道成至尊，是什么关系？”看着真道灭船头那只张牙舞爪的妖兽，苏瞳立即就想起了夜王与道兽。</p>
“道成至尊？”一听这个名字，真道灭便眉飞色舞：“现在还是五皇之首吗？”</p>
“嗯。”苏瞳点点头。</p>
“哈哈哈哈，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啊，毕竟整个真仙，还有哪个家伙比本尊更厉害呢？哼，莫说十万年，就是百万年，天下至尊还是我啊！”真道灭一脸得意，早就忘记了对苏瞳大道天赋的嫉妒与郁闷，要是他长着尾巴，此时尾巴应该已经翘到了天上去。</p>
这话说得苏瞳有些头晕，什么是“天下至尊还是我？”本以为道成是真道灭的什么兄弟，可他这话……分明承认自己就是道成至尊本人！</p>
感觉到了苏瞳惊悚的目光，真道灭咧嘴一笑。</p>
“呵呵，你丫想得不错，道成便是我，我便是道成，不过我们之间，我才是主体，他不过是尊分身力量，因为缺少了‘胆色’，所以万年无所建树。”</p>
竟说道成至尊毫无建树！</p>
苏瞳咧开了嘴，又想起傲青对道成的批言，道成修为虽强，但瞻前顾后，不是成大气候者。</p>
没想到那随口一说，竟一语成谶。</p>
“当你修到皇境，就会发现天地万法都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诱惑，有许多问题想彻底琢磨，当年我在生死一途与众生一途上都走得很远，哪种都不想放弃，何况还肩负维持真仙稳定的使命，实在是分身乏术。”</p>
“于是我便用秘法，将自己一分为二，道成分身为我分担俗事，本尊便可以心无旁骛地追寻生死大道。你见过那厮……”真道灭朝苏瞳眨眨眼：“是不是没有我英俊潇洒？是不是唯唯诺诺，不敢冒进？”</p>
这话说得极是，苏瞳轻轻点头，要不是道成至尊那瞻前顾后的性子，也不至于在传送甬道那一战里打得那么莫名其妙，不过夜王出去交代几句，他便不战了。</p>
“我不需要他有勇气，因为只要他还活着，我便可以在这船殒所不死……此地不能吐纳仙力，本尊却还能从他身上，敛取微弱的力量。不过这分身本每一万年必须融合一次，以确保灵魂的完整性，可惜老子被困在这里已经十万年了，说不定家伙已经产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变化。以后再收回来，还有些麻烦。”</p>
说到这里真道灭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之前你说有强敌，我还害怕你说道成的名字呢，这样一来，本尊岂不是要杀自己？”要是这种事情发生，那还不成了天大的笑话？</p>
“这种分身修炼，很常见吗？”苏瞳被真道灭的故事深深的震惊了，道成至尊居然只是个分身，这太不可思议了，而且这么多年来，居然都没有人看出来！可见真道灭的真实修为有多强！</p>
“不常见，不过也有先例。前提是要你够强！”真道灭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苏瞳。“怎么样？若是日后我离开了此地，又为你重铸身体，想不想以后跟着我，学些有趣的东西？说不定本尊入主神位之后，你还能在真仙换个五皇之首来当当。”</p>
苏瞳的真魂的确是引起了真道灭的兴趣。</p>
他这人杀人也是一念之间，救人也是一念之间。想帮苏瞳一把，并算不得什么善念，把她拖到最靠近莲舟的地方，也是在有可能令她立即魂崩的情况下试她灵台到底有多强横。</p>
可是若说出一直跟随这样的话，便证明他是真对苏瞳极为欣赏，有着纳徒的意思。</p>
“我的仇家，可是因果道主呢。”苏瞳的小脸皱成了一团核桃，面对那么强横的敌人，五皇之首这位置，对她还真是没有什么吸引力呢。</p>
“你还想怎样？能活成人样就不错了，其实生死之道的巅峰到底能不能令逝者完全复生还是一个未知之数呢！若我造人失败，便只能把你封印在剑里当个剑灵，你还想报仇？真是天方夜谭！”真道灭凸着眼珠子，狠狠地教训苏瞳。</p>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最异于常人的，便是胆肥得可以遮天！</p>
“你还有没有废话了？要是没有，给老子乖乖闭守灵台吧！”今日与苏瞳说话，耽误了他许多补船的时间，特别是一想到这丫头活的时候，道意几乎与自己相当，真道灭的心情又恶劣起来。</p>
他愤愤地吼着，一道手诀就要打入苏瞳眉心！</p>
“等等！”</p>
苏瞳突然举起双手。</p>
“我师傅的道意通天，你想必在补船的时候会遇到大的瓶颈，不如先好好看看他老人家遗留的物件，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还能为你解惑。”</p>
“吹牛！你师傅难不成还是道主么？本尊竟然还用不了他的东西？”真道灭翻了个白眼，虽然知道苏瞳的师承不俗，不然也教不出这么机灵的弟子，不过再怎么厉害的前辈，也是个道殒者，终究没有自己厉害。</p>
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但真道灭结诀的手指还是顿了一下，随手捡起一只船桨开始端详。</p>
每一位生死道修士死亡之后，渡河之舟都会掉落此地，它们旧主的道意分崩，但最核心的意境，却还是会残留在船体中那些保存完好的部件里。</p>
这是一人修道的精华所在。</p>
只有将这些他人的道意融汇五成以上，才可以着手利用它们进行船的修补。</p>
真道灭的精神力只是微微碰触到不死鸟的船桨，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与磅礴之感便扑面而来！震得他五内翻滚，震惊得不可自持！</p>
犹如从来没有见过苍海的凡人，突然看到了无垠碧波。</p>
如第一次御空飞起的修士，眺望到浩瀚星野！</p>
怎么会……会如此强？</p>
真道灭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如木头一样呆呆地杵在原地，他本以为自己已是生死之道的最后一步者，却万万没有想到，世上还有一人的道念如此高远宏大，令自己在恍惚之间，产生了学徒膜拜巨擘般的虔诚。</p>
仿佛十万年间的所有积蓄，都没有这一场冲击来得震撼！</p>
紧紧握着船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真道灭才想起大吼一声：“你那师傅，是上一代的生死道主吧？”</p>
这一句话，几乎用尽了真道灭体内所有力量，他不信到达这样境界的巨擘只是真仙碌碌之辈，说不定“道主”二字，都委屈了他的大道精髓！</p>
“不是。”苏瞳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p>
真道灭眼中的幻影嘭地破灭，他猛地回头，发现那可恶的妮子趁他不注意，竟然撩起裙子，掂着小脚蹬蹬蹬地朝河湾莲舟那里跑去，只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红裙蹁飞的背影。</p>
我勒了个去！</p>
原来什么灵台清明，神智清醒……通通都是唬人的！他只一个分心，这野魂就受不了诱惑去投胎了！</p>
可怕！</p>
真道灭打了个寒战，因为还没有走到肉身寂灭的程度，不知道莲舟对野魂的诱惑居然这么巨大，再一想想当年趁自己不查，悄悄留字远走的老友，一股心酸又立即涌上心头。</p>
“不要想不开！本尊说的通通都是真的，我一定会为你重铸肉身，绝对比你这一世好看百倍，要胸有胸要腚有腚，眼睛再大两个圈！”</p>
猛地丢下手里船桨，真道灭呲牙咧嘴地朝苏瞳猛扑而来，一边晓以利害，一边迅速结起清心诀，将那清淡的光晕照在苏瞳后心，试图唤醒她的一些灵智。</p>
“我没有疯，真大哥。”半点未犹豫，苏瞳嗖地一声，跳上了那在水里沉浮的莲船。笑着转身朝表情石化的真道灭盈盈一拜。</p>
“我心上人还在跟因果道主交手，你许我百年重生，我确信无疑，不过百年之后，我就没有了再回去的意义。”</p>
“初来此地，我需要大量信息，初遇时，小妹本有试探和利用之意，但没想到大哥最后以诚相待，为我生死挂怀。人奉我真心，我还真心！今日情谊，苏瞳记在心里，若有再见时，必把酒言欢，好好再聚！”</p>
苏瞳的一拜，令久不动心的真道灭鼻子一酸。</p>
真仙能与他称兄道弟者，古来也没有几人，这他孙孙孙孙孙孙孙……一万个孙子辈的小丫头不知深浅地称他一声“大哥”，脸上也不感觉害臊掉皮！</p>
可是不知为何，真道灭就是觉得苏瞳可爱得很。</p>
有些人相交一辈，也不及这“眼缘”二字。</p>
嗯，是朋友！</p>
是可以把酒言欢，两肋插刀的朋友。</p>
“‘若有再见时’个屁啊！你还有再见老子的时候吗？”真道灭气得双眼喷火，站在岸上捶胸顿足：“你看你的脚！你看你的衣裳！妹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老哥我说的通通都是真的啊！你心上人死也正好，待我大船能启航，再去轮回里为你寻他，许你们俩一个生生世世的姻缘也不是难事，何必纠结在这一世？你这样折腾自己，若是记忆消散，就再也找不回来了！”</p>
苏瞳低头。</p>
的确在自己踏上莲舟的刹那，自己的脚与彼岸花色的裙子就开始自裙裾处褪色，一股灵魂麻木的感觉油然而生，与之前因果道主灭却自己此生记忆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的相同。</p>
灵魂在失色。</p>
今生记忆在远走。</p>
这就是缓慢死亡的感觉吧？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珍贵的东西在消失。</p>
“你也说了，若入轮回，他……就不再是他。所以我不要来生，我要今世。”苏瞳倔强地扬起了头，眸中依旧闪烁璀璨的星火。</p>
傲青与玉卮不同，玉卮今世太苦，何况自己当年没有打捞的能力，见于往生，是她最大的诚意，而傲青则是她头的血与肉，就算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她也义无反顾地想要朝他靠近。</p>
补船老人夺舟而逝的故事并没有吓倒她，回到傲青身旁的执着，也远远大于她对死亡的恐惧。</p>
她船灭，道消，肉身灰飞烟灭。</p>
再也凝不出渡河之舟，也等不起真道灭百年后才能修葺完毕的巨轮。</p>
她面前现在只有一船，一专门给魂魄准备的莲舟，既然有舟，还犹豫什么？</p>
她要去彼岸！</p>
百年之后，物是人非，唯有现在，可以把握！</p>
接到自己的魂客，那在鳞鳞波光中一进一退的莲船，终于欣喜地推开泥岸，迫不及待地向河流的主干飘行而去。</p>
真道灭怔怔地看着苏瞳眼中璀璨的颜色，很难想象一个驻足于莲船上的女子，还能保持这样斗志昂扬的模样。</p>
一股巨大的惋惜涌上他的心头，他悲哀地发现，苏瞳比自己想得更透彻。</p>
她的爱人，纵能轮回，在她心里，这一世与下一世还是不同的。一如他现在不忍她走，因为就算自己日后能在轮回里再寻觅她，她也绝对不是今日这骄傲又倔强的模样。</p>
可惜，可惜。</p>
真道灭为见过这样的女子，却在她死灭时才结缘而惋惜。他甚至不忍一直凝视她远去的背影，因为那涤去记忆的河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令她鲜活的颜色化为灰白。</p>
火色的红裙，失去那种张扬不羁。</p>
“我说了，师傅的大道精深，也许你一百年也不能领悟。”</p>
就在真道灭怅然之际，苏瞳的声音又幽幽飘入他的耳中。</p>
“其实我并没有在师傅门下受教过生死大道，只是初见时，他送了我一句话。”还记得自己刚才对真道灭说的话，她要帮他悟道，苏瞳不想自己对真道灭的承诺变成一种欺骗。“师傅说了，人的一生，从来处来，向去处去。”</p>
“我曾以为，他是要我关注生死之间，人之一生，生是起点，死是终点，开始和结束，只是两个结点，在两点之间的来去，才是生死真谛。”</p>
因为苏瞳的话里，字字包含大道之息，所以情不自禁，真道灭将她的每一个字都深深记在心中，反复咀嚼，立即又有所得！</p>
他心下心中巨浪滚滚，仿佛在万千迷途之中，忽见一条发光的路。</p>
他的船破，本就是因为自己道心偏差，又一意孤行反复行船，才最终被风暴击溃，搁浅于这荒滩。</p>
这十万年前，他在修补自己的道心，同时也在自省自己的错误，然在这一刻苏瞳的点拨之下才蓦然发现，自己似乎过度关注于生和死的两个极限，却忽略了其中最重要的漫漫人生。</p>
本末倒置，船岂不覆？</p>
耳中嗡嗡直响，震得真道灭满眼金星！本以为瓶颈不可突破，没想到跳出自己多年的桎梏，真谛居然如此简单！</p>
大道至简！</p>
不过为何苏瞳还说了一个“曾以为”，难道在此意的基础上，她还有更深的彻悟？</p>
真道灭震惊地发现，自己似乎在被苏瞳的话一次又一次地敲打！</p>
“今天我又想明白了一点。”苏瞳的声音果然继续不急不徐地从河中飘来：“当年师傅所说的并不是‘从来处来，向去处去’，而是‘我从来处来，我向去处去’。”</p>
真道灭皱起了眉头，这与之前那句，又有什么不同？</p>
他没有说话，可是苏瞳却知他心中所想，因为在几息之前，她也并不觉得多了一个“我”字，这句话有什么不同，然而此刻站在莲舟上，她的心境却有了质的变迁，好像自己道意瓶颈有了松动的感觉。</p>
“我，才是人生的主宰者，生与死，非我愿，但在人生中的来去，皆我掌控！”</p>
苏瞳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拳头。那灰色魂意，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胸口！</p>
莲舟的终点是唯一的吗？</p>
黄泉河浪不可逆吗？</p>
不！</p>
她见过玉卮拍打蝶翼，强阻与自己在黄泉重逢的那一幕！</p>
面对大道，小小结丹修士，不过浩瀚狂浪之中，最微茫的一颗沙，然而在那个刹那，玉卮决定了自己的去向！</p>
她见过不死鸟赠她一双火翼，拍击浪花逐缘而行！</p>
不死鸟可以在黄泉里改写舟船的航向，大道不可违逆的神话便在她心中破碎成渣！</p>
我从来处来，正向去处去。</p>
无论是乘坐自己的渡河之舟，还是借用黄泉莲舟，我心中的目的地，才是行舟的终点！</p>
“真大哥，不要被大道束缚。不然你只是大道船仆，却永远无法凌驾大道之上！”与其说是提醒真道灭，不如说是借这喷薄的思绪，吼出了自己心中的道！</p>
不去轮回，去彼岸！</p>
轰！</p>
虽然苏瞳在黄泉中的背影已变得朦胧，但在这一刻真道灭分明看到刺目的红光又从她失色的裙袍下燃烧而起！</p>
那是自己的幻觉吗？</p>
她抗拒了黄泉水涤荡今生烙印的规则，在莲舟上保留了自己的意志！</p>
真道灭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p>
就算如此，他本还无法接受这有违天道的幻影，可是当额头冷汗簌簌落下之时，却蓦然想起，苏瞳踏上莲舟之后，居然还能与自己对话！</p>
一旦灵魂被莲舟接引，便必是阴阳两隔时，看似大河在眼前流淌，可是河与岸上，却是生界与死界之别！</p>
他没有用秘法去聆听她的声音，而她的声音却那么清晰地传到自己耳里，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p>
她会到达彼岸殿么？</p>
真道灭猛地抬头，目光惊疑地眺望彼岸上那一片恢弘又缥缈的圣殿。</p>
苏瞳站在莲舟上，也能看到彼岸殿的存在，不过直线距离虽近，可是其中间隔水道却交错纵横，她在河涛中艰难地跋涉着，而足下的莲船好像也乖乖地顺从了她的意愿，逆波而上。</p>
与苏瞳一行人分别的火照之主，依旧在黄泉畔磨砺着自己的道意，因为他有一种感觉，若不加紧速度，终有一日会被苏瞳超越。</p>
河水的拍击声，落在他耳中是有节奏的乐曲，沐浴在这张弛有度的韵律里，火照之主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某种力量在缓慢生长。</p>
此曲本和谐美妙，却在拍打的**里，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p>
火照之主猛地张开眼睛，而后诧异地看到黄泉里一只载人的莲舟逆浪而来。</p>
站在舟上的人影长发飘飘，一袭红裙热闹得如怒放在两岸的彼岸花一样。</p>
苏瞳！</p>
在看清那人脸的刹那，火照之主的双眸猛地缩在一起！</p>
怎么会？</p>
忽略了苏瞳身上鲜活的活力，忽略了她浓烈的魂色，忽略了她足下莲船逆浪的事实，火照之上的关注点，只放在了她已为逝者的身上。</p>
“怎么会这样？”火照之主愤怒地咆哮，大袍迅猛地张起，一件墨色黄泉蓑衣立即出现在了头顶上。</p>
“是谁杀你？傲青那厮不是说会好好照顾你吗？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急躁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咆哮，火照之主御风而起。</p>
苏瞳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蓦然听到岸上呼声，这才抬起头来。</p>
在看到火照之主那张扭曲的脸时，苏瞳情不自禁心中流过一涌暖流。</p>
又是朋友！</p>
她这黄泉一途，一点儿也不孤独。</p>
看到火照积蓄着力量正试图将自己从河里打捞，苏瞳笑着摇头。</p>
“我在悟道。”</p>
只这一句话，便令几欲疯狂的火照之主错愕地回到岸上。</p>
他只知道自己刚才坐在岸上聆听黄泉拍击声是一种悟道，可没想过苏瞳的修炼方式如此极端，身死而悟！</p>
难道死后便会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黄泉？可……走这条路，便没有任何退路，一旦失败，万劫不复！</p>
不过只是打了一个照面，苏瞳的莲舟便已越过了火照之主所站的位置，轻盈向波浪更远处去。</p>
火照之主怔怔凝望那个背影，突然竭力大吼一声：“要成功啊！”</p>
要成功啊！</p>
火照的声音在苏瞳心中轰鸣。</p>
以道战道。</p>
唯独自己在道意上战胜因果道主的追名之杀，自己才能拜托死亡的阴霾。</p>
傲青在神界与他厮杀，自己此时，也是在战斗！</p>
彼岸，在眼前！</p>
闭眼再张开，那明明好似远在天外的彼岸圣殿，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p>
岸是白滩，沙质细软。</p>
在沙上建立的大殿，无处不透露着一股与黄泉死地格格不入的生者气息！</p>
苏瞳听到了召唤之意，感觉到岸上每一枚白沙，殿上每一片屋瓦都在呼唤自己。</p>
脚下的莲船，甚至不需要驱使，便轻轻地靠在了岸旁。</p>
苏瞳拽起裙裾，赤足踏上了细沙。</p>
纵是魂体，也能感觉到沙下渗透来的温暖之力，像是重新回到了母胎中一样，一股说不出的舒服之感徜徉在体内每一寸魂中。</p>
沙岸前静立着一面碑石，当苏瞳从碑前走过的刹那，原本无物的石面上，突然发出簌簌声响，苏瞳惊愕抬头，看到一个金色的仙文“生”字，清晰地出现在了石碑表面！</p>
说不激动，那是假的。</p>
她没有想到自己真驱动着莲舟，走到了真道灭所指的彼岸圣殿里。而且此地一切景致，似乎都在无声地对她倾诉一个事实。</p>
她还有生机！</p>
默然静立在地，苏瞳再一次想起了不死鸟师傅的话，突然又一次在其中体悟了新的意境。</p>
船殒之所是死地，那么这彼岸圣堂便是生之所。</p>
人生从生到死。</p>
而自己却在黄泉里，由船殒死地出发，一路破浪来到了生之圣殿。</p>
从生到死，是一来去，由死到生，又是一个去来。</p>
自己好像在懵懂之中，完成了一个生死的循环。</p>
“一个周天结束时，我便再一次由死向生，此乃天道。最终我便能从黄泉中，将自己盗起。”信心更足，苏瞳义无反顾地朝着圣殿剔透的玉阶走去。</p>
踏上九千阶顶，便是由数万根巨大石柱顶起的白玉生殿。</p>
远眺此殿，只觉得神圣无比，走到殿前，更能感受它切实的浩瀚之意，那些无形的辉光落在身上，令她感觉到了压力。</p>
顶着压力向前，苏瞳只觉得自己越靠近大殿，魂力便越凝实一些，好像灵魂之中的杂质都被剔除了，只留下最精纯的魂力。</p>
当踏上最后一层阶台时，苏瞳突然感觉浑身一阵轻松，附着在身后的灰色杂质，随风散落远方。</p>
即将登入圣殿，无论换了谁都会激动不已，因为来到这里，便证明着自己即将问鼎生死道主，在这一途，走到了最后一步！</p>
不过苏瞳却停留了片刻，回头眺望，只见水道纵横，皆在眼底，那些交错的河道，似乎在远眺里，有了分明泾渭和可以临摹的轨迹。</p>
她深深呼吸，灵魂吐纳着黄泉的生死之气。</p>
同时自己身上的气息，也越发缥缈。</p>
－－－－－－题外话－－－－－－</p>
一章最多发五万字，其中还有段落数不得超过xxx的限制，所以终章节分三更，中午十二点二更，下午四点三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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