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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一觉醒来怀了崽 作者:檐上樱

    第20节

    幼清睁大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倒是够疼你,和他那父皇……一模一样。”太后说到最后,竟有些咬牙切齿,她颤抖着手端起紫砂杯,饮下一口茶水,平复心绪以后,才又缓缓地开口问道:“那一日哀家特意传唤你与宣王妃一同进宫,宣王妃究竟同你说了什么,你才拿走了那块虎符?”

    “啊?”幼清眨了眨眼睛,支支吾吾地说:“她、她好像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

    太后哼笑一声,随即冷下脸,向他发难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哀家根本就未传宣王妃入宫!”

    幼清心想这是耍赖,不由得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努力地给自己圆谎,“……是我记错了。”

    太后撩了撩眼皮子,“看来还是不老实。”

    她要笑不笑地说:“张嬷嬷,既然从嘉王妃敬酒不吃吃罚酒,哀家便把他交由你来处置了。”

    “老奴遵命。”张嬷嬷了然一笑,她记恨于薛白那一日的杀ji儆猴,自然想让幼清也受一番皮r_ou_之苦,张嬷嬷向太后提议道:“太后娘娘,依老奴来看,王妃句句成谎,有损皇室威严,不若拔掉他的舌头,再缝上他的嘴巴,以儆效尤。”

    太后老神在在地说:“拔舌便免了。”

    即使不拔舌,只缝上嘴巴,也有一番苦头吃,张嬷嬷应下来,又命宫女呈上针线,而后y毒地盯着幼清,怜悯地说:“王妃,得罪了。”

    幼清往后退几步,把嘴巴捂得紧紧的,他瓮声瓮气地说:“不行。”

    “王妃,这里不是你们的王府,你说的——不作数!”张嬷嬷说完,伸手扯住他的手腕,幼清吓坏了,忙不迭夺回自己的手,连连往旁边躲,再三如此,张嬷嬷斜眼一瞥,不耐烦地对官兵说:“还不快把王妃抓住!”

    官兵充耳不闻,没有动作。

    “你们是聋子?”张嬷嬷皱起眉,她本欲一掌甩过去,却让人捏住手,几度发力未能夺回,只得怒目而向:“你这狗奴才,好大的胆子!”

    官兵依旧不语。

    张嬷嬷见状心头更是怒火中烧,她用另一只手狠狠地甩过一巴掌,官兵沉默着加大力道,只听“咔嚓”一声,张嬷嬷顿时哀嚎起来,“手!我的手!”

    太后大惊,冷声呵斥道:“怎么回事!”

    幼清赶紧跑到另一个官兵的身后躲着,他一开始就认出来,身着玄甲的人才是这几天给自己送零食的影卫,幼清悄悄瞅一眼断舌还断手的两个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小声地嘀咕道:“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他们。”

    太后闻言,似是反应过来,猛地摔碎紫砂杯,“来人!快来人!”

    将幼清护在身后的人见时机已到,拔剑向太后飞身而去,太后大叫道:“有刺客,来人,护驾!来人!”

    直到长剑抵喉,仍旧无人回应。

    宫女们惊恐地后退,太后面色铁青道:“你这刺客,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如此对待哀家!”

    “刺客?”

    清冷的嗓音在此刻响起,薛白一身白衣,缓缓走来,“母后口中的刺客,可是埋伏在行宫外三百个影卫,一千零一个弓箭手与三万骑兵?”

    他一顿,“……还有母后的兄长,熊将军。”

    “什么?”太后心尖一颤,她掳来幼清,本就打算好即使要不来虎符,也能引得薛白前来,届时再一网打尽,却不想他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并且毫发无损地闯入行宫。

    既然薛白未受伤,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这边的人出了事,太后又惊又怒地问道:“你把哀家的兄长怎么了?”

    “乱臣贼子,死不足惜。”

    太后按住心口,恨得咬牙切齿,“你这该死的杂碎!”

    薛白神色淡淡道:“此次还需谢过母后,让清清拿到虎符。”

    说着,一只莹白修长的手抬起,薛白亮出一枚完整的虎符,似笑非笑道:“多亏了母后的虎符,儿臣才得以号令三军,诛平贼子。”

    太后死死盯着薛白手里的虎符,胸脯上下起伏,没想到竟会是她自己为他人作嫁裳,“你……”

    薛白并不搭腔,只是击掌三下,薄唇轻启道:“来人。”

    不多时,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响起,乌压压的玄甲铁兵将花园包围,薛白居高临下地望着太后,“母后,愿意归顺于儿臣的,儿臣已下令将他们重新收编于军营,至于不愿意归顺的那五名刺客,儿臣已经替您……尽数除去了。”

    只因一枚兵符,几万人便不战而败,归顺于薛白,太后几欲呕血,她怒气攻心,咳出一口血,指着薛白冷冷地说:“哀家当日就不该留你一条命!”

    说到这里,太后忽而一笑,“你可知哀家为何没有对你赶尽杀绝?”

    “你那娘她——跪在哀家的面前,不惜一刀一刀划烂自己的脸,声泪俱下地求哀家能够饶你一条命。”太后放缓声音,眯着眼回忆自己这辈子,最为快意的一天,“堂堂魏妃,陛下最宠爱的魏妃,跪在哀家的面前,她划烂自己的脸,又剜去自己的双眼,哀家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只为求哀家放过你。”

    “你真该亲眼看一看她死前那副猪狗不如的模样。”

    “只可惜无论如何,也换不回哀家的融棣!”一提起薛融棣,太后便敛起笑意,她抬起下巴,“她不过是小小的风寒,而哀家的融棣却将一命呜呼,不论哀家怎么求他,你父皇都要去看你娘,去陪着你娘!”

    “哀家的融棣做错了什么?”

    “他那么听话……那么聪明!”太后绝望又怨毒地问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第73章

    “母后岂会不知, 儿臣克父克母克兄弟,唯有命硬而已。”

    薛白神色淡淡, 站姿挺拔如苍松, 语气平静到好似只是陈述一桩事实,“父皇不治而亡, 母妃横遭意外, 四弟失足溺亡,皇兄也——”

    “你住嘴!”

    太后面目狰狞,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抵在她面前的刀尖划破皮r_ou_, 腥红的血一点一点渗出。

    “太后娘娘!”

    张嬷嬷惊叫一声, 随即扭头看向薛白,对他破口大骂道:“当年先帝驾崩,太子登基, 太后娘娘留你一命,没想到你竟如此狼心狗肺, 恩将仇报!早知如此, 老奴就该劝说太后娘娘斩草除根, 以绝后患!”

    “恩将仇报?”

    薛白似笑非笑地问道:“辱我母妃,夺我皇位, 欺我王妃……本王何来恩将仇报?”

    他的面色稍冷,“倒不若怪本王未曾以德报怨。”

    薛白一顿,目光落至张嬷嬷手里的长针,慢条斯理地问道:“本王方才似是听闻张嬷嬷想要拔去清清的舌头, 再缝上他的嘴,张嬷嬷,可有此事?”

    张嬷嬷抬眼望入他深黑的眸底,一个哆嗦,“老奴、老奴……”

    “来人。”薛白不等她把话说完,掀起眼帘,冷冷地说:“本王不会以德报怨,却极为属意睚眦必报。”

    “拔掉她的舌头,再缝上她的嘴巴。”

    “你、你……”有人领命上前,张嬷嬷惊恐后退,她瞪大了一对眼珠子,“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你如何敢!”

    太后颤抖着手指向薛白,到底是十几年的奴仆,她忍住上涌的血气,恨声问道:“你那王妃的肚子里还怀着你的种,你竟是毫不知顾忌,难道你就不怕日后自己造孽深重,生出一个死胎,或是连同你那王妃一起克死?”

    “你就是让他陪你那母妃,一同去死!”

    薛白抬起眼,“母后既然如此明白,想来自己心里也清楚,四弟是因你而死。”

    太后的身形一晃,“你说什么?”

    薛白缓缓开口道:“若非母后,四弟又怎会效仿古人,在隆冬寒天亲自凿冰取鱼。”

    “为哀家?”太后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神色疯癫,“他是为了魏妃!他取鱼是为了你那染上风寒的母妃!”

    “难道不是母后以死相逼?”

    薛白对她的崩溃视若无睹,“父皇太久未去过凤仪殿,又起了废太子的心思,皇兄自此一蹶不起,唯有四弟天资聪颖,母后便日日啼哭,处处逼他拔得头筹,逼她讨好母妃,只为让父皇能够记起你一二。”

    “他活了十四年,从未有过一日,是为自己而活。”

    薛白字字刺心,太后面上的血色褪尽,她颤着声音问道:“若是魏妃没有染上风寒,我儿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到最后,不过是想见一见他的父皇而已!”

    薛白瞥了她一眼,似是讥讽,“到底是四弟想见父皇,还是母后想见父皇?”

    “你住嘴!”

    “太后娘娘!”

    张嬷嬷哀嚎一声,她已被人紧紧地挟持,张嬷嬷狠狠地咬了一口捏住她双颊的人,“呸”的一声,吐出皮r_ou_,她瞪大一双眼珠子,盯着幼清诅咒道:“你们会遭报应的!你们都会遭到报应的,杂种该死,你们也该死,,你们都会死无全——”

    “啊!”

    换上一身官服的影卫发狠扯断她的舌头,顿时血流如注,张嬷嬷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困顿野兽,只发得出模糊的音节。

    幼清捂不及眼睛,小声的“哎呀”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睛下意识睁圆了,这时却有一只瘦长的手伸过来,替他捂住眼睛,薛白把不知所措的少年拉进怀里,另一只手轻拍着幼清的背,低声安抚道:“没事了。”

    “他们动不动就咒人死。”幼清一想到扯出来的舌头,还有点后怕,他扑进薛白的怀里蹭了几下,“我就只会说生儿子没屁眼!”

    薛白动作一顿,“谁教你的?”

    幼清卖人卖得最快,“沈栖鹤!”

    薛白惩罚似的拍了几下他的脸,幼清要抬起头,薛白却又压着他的后脑勺把人按进怀里,没让他到处张望,“还没有结束。”

    张嬷嬷方才穿好的针线,这会儿倒省了影卫一番功夫,他们一人扯着张嬷嬷散下来的鬓发,逼迫她仰头,而另一人则用针线穿透双唇,麻线浸透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淌血,一片血r_ou_模糊,张嬷嬷哭嚎不得,舌头与双唇又痛得难以容忍,她拼命挣扎。

    线扯在影卫的手中,她一动,缝上的麻线牵引得更紧,也更是令张嬷嬷疼痛难忍,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生生抠下几块r_ou_也没有发觉,眼泪与鲜血共同淌满她的脸,额头冷汗涔涔。

    待到影卫将她的嘴彻底缝起,张嬷嬷终于昏了过去。

    “好一个一报还一报。”太后强撑着问道:“难道你要哀家同你跪地求饶,再一刀一刀划烂哀家的脸,最后一刀刺心,还剩下一口气的时候,活活烧死哀家?”

    “母后想一死百了,只可惜本王不想让你死。”

    薛白垂下眸,怀里的少年还以为他顾不上自己,这会儿正鬼鬼祟祟地偷瞄张嬷嬷,然而他看了又害怕,瞄一眼就重新把脸埋进薛白的怀里,薛白摸了摸幼清的头发,不咸不淡道:“本王前不久在宫门前发现一抔骨灰。”

    太后一惊。

    “母妃死后既无葬身之地,又日日受人践踏,皆因她不识人心。”薛白深黑的眼瞳直直望向太后,神色却冷到极致,“既然母后求死,本王便要你活着,要让你受尽百般折磨,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太后惊惧交加,“你要对哀家做什么?”

    “做什么?”

    薛白的余光望向幼清白净的小脸,只是低低一笑,并不答话,“四弟去世以后,母后对他日思夜想,既然如此,母后不若往后居于长青殿。”

    自薛融棣死后,太后再未到过长青殿,闻言她心口狠跳。

    太后嫉恨魏妃,也痛恨薛白,她从一开始,便将薛融棣的死全然推至魏妃与薛白身上,却不敢细想,太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说服自己,薛融棣的死与她无关,薛融棣是魏妃与薛白害死的,也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遗忘,是她逼薛融棣去讨好魏妃。

    谎话说过千遍,便足以骗过自己,太后盯着自己颤抖的手,倏然回神,“不去——哀家不去长青殿!”

    “便是你登基称帝,哀家也该住于慈宁宫。”

    “四弟应当也是极为想念母后的。”

    薛白放开幼清,一步一步向太后走去,他沉声道:“母后可是忘记了,四弟临死前对母后说的是——”

    “不许说!不许说!”

    太后眼中已有水光,薛白却充耳不闻,“他说自己果真无用。”

    “四弟自责自己未能讨好母妃,未能让父皇来凤仪殿坐一坐,遂了母后的愿。”薛白一顿,撕开这么多年来,太后对自己的欺骗,逼得她面对那些往事,“四弟道自己既然如此无用,不若一死,这样总归能让父皇来此,陪一陪母后。”

    “连本王记得清清楚楚,母后又怎会忘记?”

    太后脸色惨白,嘴唇翕动许久,终是吐不出来任何字眼,唯有眼泪落下。

    她想起十四岁的薛融棣,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却早已忍耐承受许久,都是她逼的,都是她逼的。思此及,太后脚下一个踉跄,神色颓唐,她抚心落泪,悲痛欲绝道:“我的融棣,我的融棣——”

    薛白冷眼旁观,“把她带走。”

    魏太妃受过的苦,受过的罪,他会一一讨来。

    她曾一刀一刀划破自己的脸颊,他便要割开太后的脸皮,她曾跪地许久,他便要砍断太后的双腿,她曾被一箭穿心,活活烧死,他要让太后此生活着受罪,日日椎心泣血,她死后受人践踏十几年,他要让太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断肢喂狗。

    死,到底太过便宜她。

    幼清歪着头瞟了薛白几眼,尽管薛白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总觉得薛白这会儿比血淋淋的张嬷嬷还吓人,幼清稍微想了想,凑过薛白身边来,他胆大包天地摸了摸薛白的头发,突然忘记自己的本意,只疑惑地问道:“你天天不睡觉,为什么还没有秃?”

    “归元寺的和尚们天天晚上念经不睡觉,所以都成秃头了!”

    说完,幼清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想起来自己是有正事的,白生生的手又摸了一下薛白的头发,幼清学着薛白安抚自己的模样,脆生生地对他说:“没事了。”

    薛白见状,眼角眉梢的冷意缓缓融开,他捏了捏少年软软的脸,“嗯”了一声,“没事了。”

    幼清兴高采烈地问他:“今晚你是不是可以给我暖被窝了?”

    薛白微微颔首,幼清突然捂住自己的肚子,他撒娇似的指着自己的肚子,跟薛白抱怨道:“刚才他又踹了我一脚!”

    “疼不疼?”

    幼清皱了皱鼻子,装着委屈说:“疼死了。”

    薛白淡淡一笑,幼清趁机跟他提条件:“今晚我要吃小天酥、红烧狮子头和粉蒸r_ou_!”

    “好。”

    薛白一答应下来,幼清就不再缠着他了,自个儿吃起挂霜花生米。

    收拾残局的侍卫往张嬷嬷的身上浇了一桶盐水,人却依旧没有反应,他们面面相觑,一人伸手探了探张嬷嬷的脉搏,确定人还活着以后,正打算把她拖走,张嬷嬷却在此时忽而睁开眼,趁着所有人尚未回神,直直扑向幼清。

    “王妃小心!”

    “王妃!”

    幼清疑惑地抬头,他张了张口,还没有看清楚怎么回事,张嬷嬷已经将他用力地推向假山,额头重重地磕在一处尖锐的石块上,幼清疼得手里的花生米没有拿住,“哗啦”一声,洒落满地。

    “……清清!”

    侍卫慌忙把人接住,又交给了薛白,幼清被撞得晕晕乎乎的,他一摸自己的额头,就摸出来一手血,幼清吓坏了,忍不住眼泪汪汪地说:“我只是躲到旁边偷吃几粒花生米,为什么这么倒霉?”

    “请太医过来。”薛白神色冷戾,再不复往日的波澜不惊,他一把抱起幼清,把人带进屋内前,余光冷冷地扫向被按在地上的张嬷嬷,薄唇轻启:“把她给本王处死!”

    “好疼。”

    幼清瞪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努力忍住眼泪,“倒霉死了!”

    薛白亲了亲他的手指,“是本王的错。”

    幼清只觉得脑子里一团糊,他的额头疼,脑袋疼,眼睛也疼,幼清吸了吸鼻子,说:“就是怪你。”

    薛白召来侍卫先给幼清止血,幼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昏睡之中,似是太医赶来,他听见太医对薛白说:“王妃的额头遭硬物碰撞,从脉象来看,未有什么大碍,而腹中的胎儿也相安无事,只待他醒过来便是了。”

    “……王妃撞上龙柱,依脉象来看,似有淤血积压于内,滞塞不通,至于这淤血可会有影响,还需待后续观察。”

    这番话忽而在脑海里浮起,幼清的意识昏昏沉沉,他忍不住回想着自己是什么时候撞上了龙柱,然而越是回想,头越是疼得厉害。

    龙柱。

    太后和张嬷嬷。

    ……慈宁宫!

    许多个片段蜂拥而至,忘却的记忆在此刻尽数归来,幼清来不及一一回顾,已经因体力不支而彻底陷入昏睡。

    再醒过来,已经是五日后了。

    又一场秋雨,初初捎来几分冬凉,马车辘轳驶过山间田野,赵氏摸了摸少年的额头,把幼老爷觊觎已久的铜手炉放入被褥里,赵氏望着幼清的睡容,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到底是造哪门子的孽?”

    “夫人,无事。”幼老爷安慰道:“太医都说了,没什么大碍的。”

    “不撞脑袋都是个傻的,还一连撞两回。”赵氏皱起眉,“你说他这回干脆把自己是谁都给忘记了,这可怎么办?”

    幼老爷也愁得慌,“还能怎么办,凉拌呗。”

    赵氏深深地蹙起眉,“还有王爷……唉。”

    幼清是昏过去的第二日,太医道无事以后,薛白才派人回府告知他们此事。起初听闻幼清又撞着脑袋了,赵氏还以为是幼清自个儿不长眼,谁知道匆匆忙忙赶至行宫以后,才知道这一回幼清不止是撞到脑袋这么简单,待到赵氏问清楚,方才知晓若是要怪,也该怪在他头上,毕竟是自己让人给诓了。

    一宿未眠的薛白对他们说:“岳丈、岳母,本王有一事相求。”

    “……既然清清一直想回金陵,可否劳烦岳丈与岳母带他回金陵?”

    “回金陵就回金陵。”幼老爷心宽,“王爷也说了,京城这段日子乱得很,他和我们都在清清身边,还不是没能把人看住,更别说让清清留下来,也没人能陪着他。”

    幼老爷一顿,长吁短叹道:“清清这脑袋真的撞不得了!”

    赵氏一低下头,倏然瞥见少年的睫毛动了几下,而后慢慢睁开了眼睛。赵氏不由惊喜道:“清清?清清?你醒了?”

    幼清拧起眉心,不确定地问道:“娘亲?”

    “娘亲?”赵氏和幼老爷面面相觑,他不确定的语气让幼老爷如临大敌,幼老爷指着自己急切地问道:“你认不认识我?”

    “不认识爹爹这个傻子!”

    幼清慢吞吞地坐起来,揉了几下眼睛,还是看不见,他嘀咕道:“你们怎么不点灯呀?好黑。”

    “黑?”

    赵氏心口一跳,“清清,你看不见我们?”

    幼清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奇怪地问道:“你们大半夜的不点灯,我怎么看得见?”

    赵氏抿了抿唇,心里有了猜测,幼老爷伸出短粗的五指在幼清的面前晃了晃,“清清,这是几?”

    幼清摇了摇头,“看不见。”

    幼老爷一僵,随即见鬼似的瞪着幼清,说:“夫人,我说什么来着,他这脑袋真的撞不得了!”

    第74章

    “停车!”

    赵氏没有搭理幼老爷, 毕竟出发时幼清尚未苏醒,而这回又是薛白主动让幼清回金陵,是以光共同上路的御医就有四五个,而随行保护的影卫也有不少。赵氏命人去后面把御医叫过来, 而她自己则望向幼清的眼瞳。

    圆圆的, 乌黑却无神。

    赵氏一时只觉心如刀割, 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娘亲?”

    天再黑,也不至于黑成这样, 幼清又揉了几下眼睛, 还是不行, 他难得机灵一回, 摸着自己的额头, 慢吞吞地问道:“是不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赵氏哄他:“没关系,我们有御医,没关系。”

    幼清又问道:“薛白呢?”

    他倒是心大, 看不见就看不见,只顾着嘀嘀咕咕地说:“我记起来了,上一回撞完脑袋,我本来想跟他告状的, 可是我睡了一觉起来就忘记了!”

    “你想起来了?”

    幼清点了点头, 委屈巴巴地说:“……就是头好疼。”

    幼老爷想笑又不大敢笑, 只好咳了几声,正正经经地回答:“王爷在京城里,说要忙上一段日子, 让咱们先带你回金陵。”

    幼清一呆,“回金陵?”

    赵氏勉强笑道:“你呀,不是一直想回金陵?”

    “那是因为我不记得他了呀。”幼清抱着暖手炉,理直气壮地说:“可是现在我想起来了,我不要回金陵了。”

    说到这里,幼清撒着娇说:“娘亲,我们再绕回去好不好?”

    “这……”

    幼老爷和赵氏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会儿幼清的眼睛看不见,自然不可能让他回去,幼老爷说:“回去做什么?你自个儿走路都能摔到自己,一不留神就往墙上撞,王爷最近忙着,回京城也没人陪你。”

    “我可以自己和兔子玩。”

    幼老爷见招拆招,“你那兔子让我吃了。”

    幼清指着自己的肚子,“我还可以玩他!”

    “你可别动你肚子。”幼老爷愁眉苦脸地说:“你自个儿傻就算了,非得把你儿子也玩傻,傻一家是不是?”

    幼清怒道:“我才不傻!”

    他气呼呼地说:“还有沈栖鹤。”

    幼老爷瞅他一眼,“沈栖鹤躲你都来不及。”

    幼清见撒娇不成就耍赖,他不依不挠地咕哝道:“我不管,我要回京城,薛白还欠我一顿小天酥,大不了吃完再走。”

    “清清,听话。”

    幼清闹起来,唯有赵氏哄得住,她轻轻地说:“把你留在京城里,王爷顾不上你,又担心你会让人欺负,况且我和你爹……也不放心,所以才会带你回金陵。”

    她瞄着幼清的肚子,又说:“你若是没有怀孕,哪怕是摔一下,碰一下,我们心疼归心疼,你也不会有太大的事,可你眼下怀着肚子,再一出事,便没有什么小事了。”

    “王爷说他处理好京城的事以后,就会来金陵陪着你。”

    幼清后知后觉地问道:“我们不是偷偷溜出京的?”

    “不是。”

    “薛白要我回金陵?”

    赵氏“嗯”了一声,幼清茫然地低下头,赵氏察觉到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连忙补充道:“王爷当然也舍不得清清。”

    “你昏迷的那几日,王爷不曾合过眼,夜夜都陪着你。”赵氏安抚他说:“王爷自然也想让你留下来,但是又怕会再有这样的意外,才会让我和你爹带你回金陵。”

    幼清不吭声,只闷闷不乐地抠着暖手炉。

    太医来时,幼清还是一句话都不说,甚至连赵氏喂他吃糕点,也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张口。

    幼老爷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见过零嘴都不吃了的幼清,这可是桩稀奇事儿,他忍不住朝着赵氏挤眉弄眼,“怎么办?”

    赵氏瞪了他一眼。

    “王妃的脉象并无大碍,眼睛看不见,应当是先前受到撞击留下的后遗症。”

    赵氏急忙问道:“治得好吗?”

    “治得好。”太医点了点头,“但是王妃怀着胎,不能服用猛药,是以若想完全恢复过来,约莫需要四五个月。”

    “无妨,能恢复就好。”

    幼老爷和赵氏千恩万谢地把太医送出去,幼清自个儿被留在马车上,他越想越难过,过了一小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抱着暖手炉偷偷哭了一鼻子。

    世界上肯定再也没有人比薛白还讨厌了,自己想回金陵的时候,薛白不许他回,不想回金陵了,薛白又非要把自己送过去。

    幼清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闷闷不乐地说:“我们就当他死了!”

    可是死了又不吉利,幼清揉红了眼睛,对肚子里的小家伙改口说:“他这样的穷光蛋,小天酥都舍不得给我吃,我不要和他过了。”

    秋风瑟瑟,掠过山间田野,惊起麦浪阵阵,凉意袭人,幼清打了个冷颤,摸索着趴到窗前,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落,心口也闷闷的。

    “都怪薛白。”

    他吸了吸鼻子,胡乱安慰自己:“回家卖红薯多好,我想吃几个,就给自己烤几个,做王妃老是害得我撞脑袋。”

    少年的抱怨被风吹散,只剩下珠帘相撞,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的清脆声响,而京城也在此刻起了风,薛白站在高处,衣衫猎猎作响,他久久凝望着城门,即使少年早已离去,再无一丝他的气息。

    “王爷既然舍不得,为何一定要把王妃送出京?”西洲犹豫了片刻,开口说:“京城与金陵相隔千里,王爷与其在京城对王妃牵肠挂肚,不若把他护在身边,况且上一回……只是意外。”

    “有太多的意外。”

    薛白的嗓音很沉很沉,他一合眼,便是幼清眼泪汪汪的模样。

    即使薛白早已见惯这样的少年,毕竟装哭是幼清的惯用伎俩,但是他一想到幼清在梦里都会挣扎不休,抽泣着说疼时,只觉得是自己错了。

    若是他当真护得住,也不至于让幼清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伤害。

    “宫里局势尚未平定,他再留于本王的身边,只会有更多的意外。”薛白缓缓开口道:“本王宁愿同他相隔千里,日日牵肠挂肚,也不想让他以身涉险。”

    “是本王往日太过于自负了。”

    西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低头道:“王妃会体谅王爷的。”

    “……清清。”

    薛白垂下眸,最后望了一眼人来人往的城门口,他握紧手里的芰荷玉佩,放至唇边亲吻一口,无声地说出了三个字,而后抬脚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幼清清:不体谅!改嫁了!

    第75章

    四个月后。金陵。

    雪后初霁, 白梅结枝,冰肌玉骨。

    幼老爷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出一串雪印子,街头巷陌的人纷纷议论着金陵这场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幼老爷撇了嘴,心说这群乡巴佬真是没见过世面,结果再一落脚,鞭炮在鞋底“噼里啪啦”的炸开,吓得他几乎蹦起来。

    “此路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此路过, 留下、留下……”

    平地堆起的雪人后面探出几张红彤彤的小脸,倒霉孩子一时忘了词儿,支支吾吾半天, 向同伴求助, 同伴小声地提醒道:“留下买路财。”

    “对, 买路财!”

    幼老爷一人赏了一记暴栗, “够不够?”

    孩童们捂住额头, 异口同声道:“不够!”

    “你还真是越活越小。”赵氏嗔怒一声, 顺手从幼老爷的衣襟摸出几块碎银, 挨个发给这群熊孩子,“给,去买几根糖葫芦吃。”

    小家伙们面面相觑,不太敢收下来,生怕回家会挨揍, 赵氏笑道:“你们呀,问起来就说是幼家那个散财童子硬塞给你们的。”

    他们这才高高兴兴地一哄而散。

    “走了。”这群萝卜头蹦蹦跳跳的样子,赵氏瞧得心里欢喜,她拍了拍幼老爷的手,“都说西街来了一个神医,到洪老板那里取完野灵芝,我还要带清清过去看一看。”

    幼老爷不怎么在意,“你跟着做什么?”

    “我呀,天生劳碌命。”

    夫妻两人边走边聊,一进药铺,账房先生便撂下手边的账本,急忙把贵客往里面请,反正幼家的大小事宜全凭赵氏做主,赵氏跟着伙计去了药库,幼老爷就赖在店铺里喝茶,他抖了抖外衫上的落雪,方才还在嫌弃人家没见过世面,扭头就嘀咕道:“怎么今年下这么大的雪。”

    “可不是么,雪都及膝了。”

    幼老爷一顿,挨个瞅着是谁这么睁眼说瞎话,然而那位仁兄明显不是在接他的茬,又神神秘秘地说:“说起来诸位知不知道,京城变天了?”

    “雪停了?”

    “变的不是这个天!”

    “听说陛下让庄相给气糊涂了,宫里给他找了不少名医都没治好,日日举止疯癫,神志不清,眼下是从嘉王爷在京城主持大局。”

    “从嘉王?是不是那个王妃打我们金陵娶回去的。”

    “就是这个从嘉王。”

    “我记得王妃的亲姐姐可是在宫里做贵妃娘娘的,如今陛下失了神智,贵妃娘娘自己虽是无儿无女,却还有一个从冷宫罪妃那里收养的皇子,若是王爷不肯还权,日后这姐弟两个人可怎么办?”

    “一入皇家,哪还有姐弟情分可言?”

    一个个聊起宫闱秘闻,纷纷对这出深宫似海、王爷只手遮天、姐弟反目成仇的戏码表现出极了大的兴趣,幼老爷听得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亏他们想得出来,不去编话本实在是可惜了。

    “老爷。”

    赵氏确认过灵芝的品相,让掌柜包起来送到府上,她缓步走出库房,觑着满脸纠结的幼老爷,挑着眉问道:“怎么了?”

    幼老爷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两人要走,伙计又冲出来说:“幼老爷、幼夫人,掌柜的说下个月还有一株千年野人参,你们若是要,便给你们行个方便,留给你们。”

    “人参?”赵氏思忖片刻,摸不准需不需要用人参给补一补,“先留着。”

    “好。”伙计笑嘻嘻地说:“掌柜的说了,倘若幼老爷和幼夫人再去京城,可得替我们多美言几句。”

    “自然。”

    “幼”这个姓氏极为罕见,何况还要去京城,方才议论纷纷的那伙人目瞪口呆地望着幼老爷与赵氏,幼老爷内心窃喜,表面却矜持大度地装作没有看见,只跟着赵氏大摇大摆地往外晃,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前脚一走,这处深宫戏码的剧情变得更加离谱:

    “人参?好端端的买什么人参?是不是从嘉王已经不满足摄政王的身份,贵妃娘娘为保护皇子,不得不暗中回金陵?”

    “这王爷竟是连一介女流都不放过?”

    “真真是苍天无眼!”

    回了幼宅,门口那片皑皑白雪稀稀疏疏地落下一串脚印,约莫从出门到放弃,只隔了不到几秒的时间,赵氏看得只觉好笑,她拢了拢外衫,一进到屋子里,果然瞧见幼清抱着个暖手炉吃烤红薯。

    幼清边吃还要边嘟囔着抱怨:“好冷好冷好冷。”

    吃个红薯都有人伺候,幼老爷实在是眼红,“懒成ji,ng了。”

    幼清为自己辩解道:“我出去逛了一小会儿的。”

    幼老爷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说你在门口走的那五步?”

    幼清不满地说:“明明是十步,爹爹没有算上回来那五步!”

    五步和十步,能有什么区别?

    幼老爷翻了个白眼,赵氏斜睨他一眼,警告他老实点,而后又施施然地坐到幼清身边,她仔细端详着少年乌黑的眼睛,片刻后叹了一口气,掐着幼清的脸笑吟吟地说:“你这烦人ji,ng,怎么眼睛还是不见好转。”

    侍女喂来一口红薯,幼清咬住银勺子,含糊不清地说:“再撞一下就好了。”

    赵氏直戳他脑门儿,“头回撞得记不清事儿,这次又把眼睛撞坏了,再撞一下,还不知道你又要冒出来什么新毛病。”

    幼清装作听不见。

    待他连玩带吃,把红薯吃干净,赵氏才不慌不忙地提起西街的神医,外边儿这么冷,幼清当然不乐意出去,赵氏好说歹说,见这家伙软的不吃,只好来柳眉一竖,“不去?我这就让太医过来多给你开几帖药。”

    “好烦。”幼清不敢大声说赵氏的坏话,只好自个儿嘀咕几句,他思来想去,苦着一张脸,说:“去就去。”

    幼老爷幸灾乐祸地说:“夫人,高明,真是高明。”

    幼清看不见,只好在心里记仇,他抱着手炉站起来,八九个月的肚子圆圆的,再也遮不住了,这也使得少年走起路来不太方便,打眼望过去,跟只小企鹅似的,摇摇晃晃。

    赵氏接过侍女手上的披风,给幼清添上,“慢一点,我扶你。”

    幼老爷这厢屁股都还没坐热,扭头又要出门,他也嫌外面冻得慌,懒得动,正绞尽脑汁地想着理由,结果赵氏从头到尾都没记起来屋子里还坐着一个人,直接扶着幼清坐上轿了。

    “……”

    幼老爷孤零零地抓了把瓜子儿,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愁。

    “老爷!老爷!”

    幼老爷尚在为自己的家庭地位而长吁短叹时,小厮忽而一嗓子扯开,把幼老爷吓得够呛,小厮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京城来信了,京城来信了!”

    “叫魂呢。”幼老爷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才狐疑地接过信,他心想幼枝的信才不久才收到,怎么又来一封,然而一展开信件,发现寄信人是薛白。

    信里只有寥寥数语,薛白道他即日起便动身赶往金陵,幼老爷再一瞄落款,估算了一下时日,“岂不是这几天?”

    对此毫不知情的幼清坐轿来到西街,既然是神医,前来求医问药者自然不少,赵氏掀开帘子,她先前只料到人多,没有料到已经多到了人挤人的地步,赵氏皱了皱眉,“清清,人太多了,你在这里面坐着,娘去医馆里问一问可不可以把神医请来轿里。”

    幼清点了点头。

    当家的不在,天又冷,轿夫们搓了搓手,也待不住了,“小少爷,前面有个酒馆,我们去买盅酒,马上就回来。”

    幼清想了一下,脆生生地说:“那你们给我带一包挂霜花生米。”

    “小少爷等着。”

    轿夫们勾肩搭背地走远,幼清自个儿留在轿子里,他看又看不见,也不太想吃零食,干脆百无聊赖地玩自己的肚子。

    “小少爷。”

    不知道过了多久,淡淡的嗓音响起来,男人掀开轿帘,深黑色的眼瞳久久盯着惊慌的少年,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放缓语气说:“在下身患顽疾已久,方才神医看后只说不治之症,并赠予两味药草,这位小少爷看来面善,在下想将其转赠于小少爷。”

    “你、你……”

    幼清疑惑地拧起眉心,方才那声“小公子”像极了薛白,可是后一句便不再是薛白的声音了,而且、而且薛白这会儿应该是在京城的。

    这样想着,幼清皱起脸凶巴巴地说:“你出去!”

    “我并无恶意。”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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