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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无色劫 作者:咸鱼仙姑

    第3节

    他就那样愣愣地,看着血障着魔了似的,不断挥舞手中的战戟,一叉、一叉地刺进龙华的胸腔。此刻的龙华,哪还存着半点尊者的气势?他已经完全败下阵来,成为了刀俎刃下、砧上鱼r_ou_,任人宰割。他的脖子、两手、两脚,无力地耷拉着,似乎就要咽气。可血障毫无停顿下来的意思,他依旧疯狂地戳刺着,似要叉到他魂飞魄散为止。

    满目哀凄,血流成河。

    直到龙华彻底地倒在血泊里,再也不会动了。他的躯体化作了一道淡淡的紫雾,随着尊者的魂魄一起,烟消云散了。修罗战戟,是可以灭天人生魂的大杀器,饶是得道的尊者,也抵不过那锋刃的惨绝狠厉。

    千夜无力地坐下来,看着那一条条血流,点点汇入到一池清碧之中,将岸边的池水染红了一大片。那是血与死的腥味。枉费龙华尊者几世修来的业力,被浑天战戟一灭,身死缘寂。恐怕在七七四十九天的无明之后,要先堕入三恶道去受好几世苦,才能重来了。

    血障的戾气终于平复下来。他回头一看到是千夜,手中的战戟就那样突地震惊掉落了。随着一切尘埃落定,那修罗战戟也有灵似的,自动消弭于无形。

    血障连站直走路都不敢,匍匐过来,小心翼翼地爬到千夜的脚边,恋恋不舍地,像乞求宽恕的罪人一样,把头侧着,靠在千夜的洁白靴面上。

    “呵呵……”千夜只剩下苦笑。你还让他说些什么呢?说什么,还能有用呢?难道还能像以前一样,不疼不痒地笑骂一句“孽障”、“坏东西”,然后再惯着这个恶魔胡作非为吗?

    “修罗秘宝战魂珠,最终还是被你吞下了罢?”

    血障不敢点头,但他的眼神,已经默认了。

    “好……很好……”千夜再没有多问一句,抬起手,施了一个菩提叶组成的法阵,那叶子上分明还沾着点点鲜红的血迹。

    “进去罢?”千夜说,“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这是,封住地狱魔再到人间来的通道。千夜终于下定决心,断舍离,再见,再也不见。

    血障知道走进那个阵意味着什么。他抬起脸来,用恳切求饶的眼神,拼命地对着千夜摇头。

    不要啊,不要赶我走,不要让我再也见不到你啊!

    衣袖一挥,一百零八颗佛珠高速转动,组成的光耀法·轮,卷着一股劲风,将还在拼命摇头抵抗的血障,直接拖入了阵法中心。

    千夜望着满池子的淡淡血红,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作者有话说

    我唯一读哭过的一篇虐文就是水千丞的《针锋相对》。我不知道我自己会不会写虐文哪。悄悄告诉我,你们的心痛咩?

    第十八章 求不得苦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菩提树颂序》

    血障离开后,千夜没有再施任何法术,将菩提苑恢复原样。他就那样,捡起地上散落的片片沾血残叶,将那些叶子用自己的衣襟下摆兜起来,然后拿到池边去洗。

    他蹲在莲池边上,拿起叶子,一片,又一片,浸入水中,泡一会儿,然后颤抖地伸出两指,搓去叶子上的血迹,再轻轻提起,沥水,晾干,放到一旁。他的长发披散到了额前,甚至遮住了他的双眼,可他却全然视而不见似的,继续搓着,洗着……

    洗什么洗呢!没看到这一池子水,没有一处是干净的么!

    千夜再也忍不住忽地站起来,五指在空中一抓,所有沾了血的菩提叶就那样,在劲风中抖如筛糠,然后变得枯黄、败落、化作齑粉,烟消云散——就像他和血障的缘分一样。

    这时候,莲池水中又悄悄泛起了涟漪,没有人作法,没有召唤池镜,单它就那样,自己悄无声息地开启了。

    镜中,渐渐清晰呈现出的是两个人影——不,应该说,是一位趾高气扬的尊者,和一个卑微匍匐的小魔。一个抓着一个,狠狠地砸在池边的溪石上。被砸的那个,本就一身血红,即便头破血流,伤处也看不太清晰。

    “下贱的东西!你知罪么!”龙华尊者眯起促狭的眼睛,对着趴在地上微微喘息的血障吼道。

    血障当然不会回答他,他只是那样匍匐在地,小心翼翼地弓着身躯,卑微的,恳求似的,承受着一切的咒骂和鄙夷。他在害怕什么呢?当然是……

    “知道为什么我还不杀你么?”龙华的语气里端着一股子邪性。血障感觉到,那原因他不会想听。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在诸佛面前承认你和千夜有苟且,让他堕下凡尘沦为凡人,好好地再接受个几千年的历练。哼,仗着他是燃灯古佛的转世,他这一世就可以生来口含莲花,不需要接受任何试练,就可以成为尊者,在佛前听经。还获得了佛祖的特别宽宠,许他坐在如来当年证道的菩提树下修炼。这对于我们这些努力修了几百世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不公!不公!”龙华激动地向天挥舞着长袖,似乎在向满天神佛讨要一个说法,“漫天诸佛,十方如来,你们看好了、听好了——我知道你们看得见、听得见!”随后他一脚踢在血障的身上,血障又是一阵痛苦地蜷缩起身子,“说!对着满天神佛,把你们之间的丑事都说出来!哦,差点忘了,你还是个不会发声的低贱的妖魔。这样吧,我来说,你只要点头就好,知道么!”

    血障没有反应。

    “知不知道!”一道紫气凝成的笞鞭,无情地抽在血障本就血r_ou_模糊的背上。

    不管血障知不知道,他要开始说了。他就不信,血障在他强大的法力之下,还敢不承认。

    “说,你跟千夜之间,是不是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血障赶忙摇头。尊者说过,他们是朋友,他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但这绝对不是“不清不楚”的关系。

    “不可能!那些……那些……”作为一个尊者,龙华实在不好启齿,可是为了让满天神佛听得更加清楚,他豁出去一般说了出来,“那些污秽的玉·势,是不是你拿来给千夜用的!”

    血障愣住了,这叫他要怎么说呢?他确实是偷来给千夜玩的,那是因为,他相信千夜也会喜欢自己享受过的那种感觉。

    “呵,默认了……”龙华得意地笑了,他接着质问:“刚才我来时,你以那样无耻的姿势趴在千夜的下·体前头看什么呢?告诉我,你是不是很好奇,很想看看他脱下衣裤之后,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啊?”

    血障又愣住了。他很想否认,可是他知道,龙华说的对。

    “哈哈哈哈,你这个下贱的小魔,倒还算诚实嘛。得了,那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可要听好了……”龙华尊者胸有成竹地捋着自己鬓角垂下的一缕长发,“千夜他是不是,一直对你很好?你觉得,他是不是,心里有你?”

    心里,有我?血障好希望他能点头,他好希望千夜的心里是真的有他,不管那种有,是什么意义上的有。

    “说!我还忘了告诉你第二个选择呢,如果你不说实话的话,我就会用我的紫雾阵,将你窜入人间的通道,永久地封闭,那样的话,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心上人了哦……”

    血障像糟了突然的一下雷击似的,一个激灵,马上站起来,一把抓住了龙华的衣领。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你这个恶心下贱的东西!”龙华一边嫌恶,一边挣脱了血障的血手,“瞧你这么激动,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了。呵,我猜的果然没错。我早就看出来了,千夜他就是一个满脑子 y  根欲念未断的恶心东西,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尊者。我听人说啊,他曾经有一世,还……”那话像是太过羞于启齿,连龙华都说不出口了,“总之,别看他高高在上,永远一副绝尘淡然的样子,那都是他装出来的。他呀,骨子里和你一样,都是下贱的东西!都是 y  念没断干净的魔!都是应该被千人唾弃,万人辱骂的六道蝼蚁……啊!”

    当龙华看到血障疯了一样地拽着他的衣领,拼命地摇晃,还伸着血手去抠他的嘴巴,似乎要将他的舌头活活拔下来的时候,他终于停止了对千夜的辱骂,急切地召唤出了紫雾剑气,将血障震得飞出了十步远,皮开r_ou_绽地自空中重重坠下。

    在尊者一声高过一声的狞笑之中,在他不断吐出的对千夜的疯狂唾骂声中,那个卑贱的小魔终于再也忍受不了,用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将封着阿修罗王秘宝的结界从胸中震碎。在一道冲天的紫黑色幽光下,与那光芒融为了一体……

    原来,是这样。

    千夜无力地跌坐在池边。这一次,他的心湖,再也无法平静了。

    第十九章 爱别离苦

    “何谓恩爱别苦?室家内外,兄弟妻子,共相恋慕,一朝破亡,为人抄劫,各自分张,各自悲呼,心内断绝,窈窈冥冥,无有相见之期。”——《五王经》

    地狱道·万年血海边上。

    大阿修罗王摩诃佶站在岸边,他的紫幽焰纹战袍一角,随着血海里头吹上来的万年腥风,猎猎飞舞,一柄放s,he着嗜暗紫光的浑天战戟,握在他手中,直cha于血岸旁的红石之上。

    “小小欲魔,见了本王,还不速速现身跪拜!”

    海中的血涛一波高过一波,不时卷着骷髅白骨,沉沉浮浮,海面上蒸腾着沸燃的气焰,但就是不见血障的身影。

    “呵呵,”摩诃佶笑道,“出来吧,我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说着,他空手一挥,手中便现出一枚铜镜,四周有繁杂镂空浮雕相饰,典雅非常,颇为华丽古旧。

    “三界至宝,‘三世镜’,可照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上次我为什么要帮你?”

    终于,一个滴血的脑袋,从血海的浪涛中渐渐浮了出来。阿修罗王的脸上,笑意更浓了:“那次我在你身上刻下咒印,可不是害你,而是想要帮你呢。我知他一定会用莲口为你疗愈,如此,则正中我意。很快,你的心上人就会体会到,他身体上所发生的变化了。”

    那个血脑袋听到这话,用充满了警惕和戒备的目光望着摩诃佶。

    “放心,我不会害你的。不然,我又怎么会把阿修罗的秘宝战魂珠送给你,我巴不得你俩好上还来不及,”阿修罗王用怀念的语气感叹道,“唉,想我修罗部众,除了交战作乐之外,其余的所有时光都用来集体交·合取乐。可是,枉我族类美貌女修罗那么多,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他那么美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哈哈,哈哈哈,真是讽刺啊……我只想,让他找回曾经的自己,想再看到那么美的他而已。怎么,你不信?”

    血障的身体浮出更多了,已经可以看到他探出血浪的肩头。

    摩诃佶一指铜镜:“你自己看吧。”

    片刻之后,血海边上,那个浑身是血,捧着铜镜的欲魔,倒在血石之上,瑟瑟发抖。

    “怎么样,有趣么?想他么?想见他么?想干·他么?”摩诃佶咧笑着,瞥了一眼已经挺翘、发胀成红黑色的那根东西,“你可以的。吞下佛骨吧,那所谓的封印,再也拦不住你。”

    血障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立刻抬起脸来震惊地望着摩诃佶。

    “没错,一般的魔,是无法吞食佛骨,与佛性融合为一的,反而会被反噬而魂飞魄散。可是啊,谁说那是释迦的佛骨了呢?如果真是释迦佛骨,又怎会容你那么轻易得手?而你呢,你也不是个魔啊。你究竟是什么,你刚才自己也看见了吧?你是三界之中,因着一段奇异的业力,暂时投身到地狱道来,替他历劫的影子而已。吞下佛骨,你将得佛智、塑佛身、享佛力,从此独立于六道之外,不在因果之中。你身光明,你将既不是佛,也不是魔,你就是你,你就是他。你是他的欲,也是他注定的劫。从此之后,上天入地,六道三界,三千大千世界,你都可以自在随行,谁也拦不住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去吧!去到他身边吧,让我看看,真正的他,会在妖夜里,在你的身下,绽放出怎样钻心蚀骨的美丽!

    作者有话说

    从这一章开始换主题歌啦:《夜明》,我放在微博上,里头有一支洞箫声,特别戳心。

    第二十章 以身供你

    “善男子!是名第一之施,于诸施中最尊最上,以法供养诸如来故。作是语已而各默然。其身火燃千二百岁,过是已后,其身乃尽。”——《法华经》

    几日之后,千夜独自一人坐在香案边上,还是那一炷清香,那一缕青烟,那一叠经卷,那一支狼毫,那字字句句,那双抄经的手。

    纸团,一个,一个,又一个,已经在千夜的衣袂旁堆积成了小山。他的心不定,抄经,无非是强迫自己集中心神的徒劳而已。

    人间方一日,地狱已千年。此刻,在血海中沉浮了数千年的那个人,他现在如何了呢?他还好吗?他会怨恨自己么?他……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我,而我却,封住了他来见我的所有道路。千夜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血障临被卷入法阵前,那绝望和哀伤的眼神。那个时候的他,究竟在想什么呢?是在怪我这样狠心绝情么?

    想着想着,千夜忽然感到胸口一阵钻心的剧痛。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千夜的心口越来越痛,他痛得简直要喘不过气来。明知道这样不对,这样不行,可就是忍不住,动了凡心。

    血障!我想你……

    千夜紧紧抓着手下的一页纸,那泛白手指下的褶皱,在无声地倾诉着他心中的思念,与纠结。可是,却没有后悔药了。

    许久之后,千夜终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就是心里再苦,再堪不破,他也要继续下去。这条修行的路,哪怕是一个人,也只有寂寞到底。

    他拿起一本《法华经》,这么巧地,又看到了那部《药王菩萨本事品》。他回忆起了前段时间,在人间朝廷闹得沸沸扬扬的迎佛骨事件,当然,还有血障披着那个谏臣的死囚皮,将佛骨从高僧丹田之中盗走的事情。本来说好,让他伤好了就还回去的,现在,也顾不上了。

    千夜低下头,继续抄写起来:“……作是供养已,从三昧起,而自念言:我虽以神力供养于佛,不如以身供养。即服诸香——栴檀、薰陆、兜楼婆、毕力迦、沉水、胶香,又饮瞻卜诸华香油,满千二百岁已,香油涂身,于日月净明德佛前,以天宝衣而自缠身,灌诸香油,以神通力愿而自然身,光明遍照八十亿恒河沙世界。”

    这一段讲的,就是药王菩萨的前世,为了表达对他的老师日月净明德佛的无限崇敬,便吞服各种香料,燃起三昧真火,自·焚于佛前,以身供养的事迹。那是怎样的敬重,怎样的虔诚啊?千夜摇摇头,他想起,彼时龙华还活着,他还拍手赞叹过如此无畏的伟迹。转眼之间,龙华尊者也已经逝去,宝界散人也不再登门了。

    呵呵,果然到最后,还是只剩我一个人了么?不,一直以来,坐在这菩提树下苦思冥想、不得通透的,不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么?

    千夜又翻过一页,突然,他的两眼里的光直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带着最大的震惊,读完了经书上那一行经过改写后的字句:

    “药王菩萨,以身供佛,是为真崇敬、真供养。三界众生,蔚为叹服。千夜尊者,吾等秽身,卑贱小魔,若能自燃供佛,亦可被赞世间第一布施、第一稀有、第一ji,ng进、第一勇猛、第一虔诚、第一崇敬与否?千夜,你就是我的神、我的佛,倘若我以身供你,你可愿意再看我一眼?千夜,我以身供你,可好?”

    ……千夜,我以身供你,可好?……

    ……千夜,我以身供你,可好?……

    ……千夜,我以身供你,可好?……

    千夜像有所感应似的,猛地抬头,就见那桌案前方,隔着十步远之处,燃起了冲天火光!是离魂三昧!是能烧毁、燃尽一切的三界真火!

    “血障!不要!不要啊————————!”

    只见在那一片熊熊火光之中,血障视死如归地站在那里。那渐渐成形的嘴角,似是在向千夜微笑。那血r_ou_模糊的身影,在火中摇摆,妖娆地抬胯、挺送,像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任烈火烧在他的身上,而他,却只深深沉湎于欲·火之中……

    见千夜在看他,他用那一双魅惑的眼睛凝望着千夜,一只手里不停 ·动的动作,而另一只手,就那样血淋淋地从火光中伸出来,似乎在呼唤他心底无限渴望着的那个名字……

    “千……夜……”血障嗫嚅着嘴唇。

    千夜不敢相信,他听见了什么。是血障,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沙哑嘶吼——他已经可以说话了,他终于可以用自己真正的声音说话了!可是,他努力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却是一句最后的道别。被三昧离火烧死的人,永世不得超生,魔也一样。

    火光漫天,那个魔影,似乎在最后的一刻,达到了欲望的高·潮,同时,身影也消弭在了虚空之中,什么都没有留下。

    为什么……为什么……他居然就这样回来了,他居然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却以这样决绝惨烈的方式。他的出现,就是为了向我道别;他的道别,就是对我绝情的最残酷惩罚。为什么啊!世间竟有这样的痴情魔,他疯了么?他是疯了么?呵呵,他本就是疯魔,而我,此刻心痛如刀绞的我,才是真疯了。

    焚顶烧指,以身供佛——好一个以身供佛!

    千夜站起来,挥手之间,案上、地上所有的经书付之一炬,随血障一起,消失在了烈火之中。

    从此,菩提树下再没有千夜,千夜的心中,再没有佛经。

    第二十一章 胡人割面

    两百年后,人间的王朝已经换了几代,可是对于千夜来说,光y只不过是弹指一瞬间。那种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不了佛,悟不了道,堪不破内心,脱不开轮回,上天入地、哪里也去不了的感觉,对千夜来说,是一种没有尽头的折磨。陪伴他的,只有恒常的寂寞而已。

    “哈哈哈哈,好!爽快!”一个大酒碗被摔在地上,一个满脸须发、梳着无数小辫、戴着金刚耳环的胡人,酒兴正酣,“我只道汉人喝酒,都是小盅细抿,没想到汉地也有你这等爽快……”说着,胡人将两眼瞄在桌对面那张绝世清丽的容颜之上,“还这等标致的男人!哈哈哈哈……”

    自千夜离开人间净土菩提苑,他便一直生活在人世凡间,任俗世的烟火气将他的心彻底熏醉。他每天坐在这茶馆酒楼的二层之上,凭栏望着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那会让他有一瞬的错觉,仿佛自己并不是那么孤独。他不敢再念起那个名字,但是在他的心底,那个带着血与火的惊心的名字,从来也没有被遗忘过,哪怕一刻,都不曾停止过对他内心的煎熬和折磨。

    他隐匿在这皇城长安之中,看尽人间繁华,只对着一杯浊酒,自斟自饮。但,此时的天子,广纳天下英雄,胡子们纷纷进入长安,蓝眼睛的、红眉毛的,都时不时晃悠在千夜的眼前。比如今朝这一个,偏要来招惹他。

    “呵呵,你说要与我斗酒,那斗便是了。我奉陪到底,却莫不要说这种唐突的话,否则,我不客气。”千夜说道。

    “哟!小美人,好有脾气,好生带劲!好,今儿个大爷我,就陪你喝,我喝一海碗,你喝三小盅,怎么样?你不吃亏吧。我倒要看看,等你喝醉了,人事不省,你要怎么个对我不客气法。”说着,身形魁硕的胡子,又撩起袖子,干了一碗烈酒下肚。

    “呵呵。”千夜也不再多说什么,举起酒盅,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将军,少喝一些罢,醉了,晚上不好商议边防大事了。”胡人后头站着一个小心拘谨的年轻人,腰间别着弯刀,警惕地偷瞟千夜,深怕自家将军真的着了这个汉人男子的道。他初来长安,只听说汉族的美女都是狐媚子,学的那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无不是用来勾引男人的。谁知晓,今儿个算是开了眼界,原来连汉地的男人都这般清雅非凡,眉眼之间却透着一股子难言的妩媚,把他们家将军迷得是,连军国大事都忘了。

    胡人将军一挡手,示意属下噤声:“美人当桌,秀色可餐,今日本将军喝得高兴,你去跟他们说,有什么事明日再议。今晚上我不回军营里头去了,除非……”胡人将军伸出长满老茧的糙手,像是要去摸千夜的下巴,见千夜眼中露出冰冷神色,自然也是识趣地停在半空,只做出一个似摸非摸的手势,“除非美人跟我一道回去。哈哈哈哈,本将军可以保证,我会把你压在军帐里,好好地宠爱你到天明!”

    千夜听了这押亵意味浓重的话,眯起双眼,意味不明地望着那张对自己垂涎三尺的脸。呵,凡人,终究躲不过七情六欲的晕染,不必怪罪他们。千夜的脑海中重又浮现出,血障在烈火中 ·动下·体的模样,一阵心绞的同时,下身竟也隐隐起了一些异样。但是,相比于这些凡人,自己又能清雅得到哪儿去呢?

    “我听说,你们胡人喝起大酒来,到了兴头上,会有一种特别的仪式,以表示与酒桌兄弟的同欢共醉,是不是这样?”千夜笑着对胡人说。

    “你是说……”胡人将军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这个,看起来手无缚ji之力的清丽男子,愣了一会儿,他一抬手,对着身后侍立的属下说,“拿刀来。”

    割面礼是胡人之间喝酒时的一种仪式,与汉人的划拳行酒令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是,却比汉人的游戏刺激得多、也血腥得多。当两兄弟喝到尽兴之时,便拿出刀来,轮流用刀尖划自己的面颊,谁若是有了半分怯意,便不配当对方的兄弟。当刀锋割破皮r_ou_的时候,你连眉头都不该皱一下,相反,你要端稳一杯酒,待血滴滴入酒中,然后抬头,一饮而尽。如果你也把对方当成兄弟,便可以邀请对方喝下你的血酒,同样的,你也应当饮尽对方的那杯。它充分彰显了,胡人这种战马背上的民族,民风之彪悍。刀伤很快会愈合,但是很可能会留下永久的刀疤,就像你为兄弟豪情佩戴上的勋章。这也显示了,胡族妇女不在乎男人的脸,她们爱的就是这种万丈的豪情与男子气概,当然她们在乎的,更可能是另外那地方的雄风罢。

    “就算在我们胡人中,这仪式,也是只有勇者才敢玩的游戏。本将军素来豪爽,斩落我刀下的亡魂都不知道有多少,别说是割面,就算是割脑袋,本将军又何曾惧过!再说了,本将军哪里都可以不要,只要有下面的那根宝贝,就足够疼你了,哈哈哈!但是,你可确定,你这张俊俏的小脸,当真是不要了?”胡人将军握着刀柄,再次确认道。

    “呵,皮相而已,不过镜花水月,有何可惜,”千夜想起当年他在莲池之中,见到血障幻化出来用来迷惑他的、自己的老相,曾经有过的一瞬心惊。他贵为尊者,佛缘福厚,自打成年礼后,容颜就再未有过半分衰减。所以当时看到自己苍老的丑态,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害怕,心性不坚,便彻底中了迷幻术,接着又看到了清池变血海。时隔多年,他却早已看开了。再说,如果是自己这副皮相,使得别人要来招惹他,那毁去便是了,省得麻烦。反正……这世间也没有他在乎的人,会来欣赏了,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胡人割面习俗不是我编出来的,是确有其事。知识就是力量。

    第二十二章 昨日再来

    “滴答、滴答、滴答……”是鲜血入碗的声音。胡人将军把沾血的刀柄重重往桌面上一拍。

    “怎么样!小美人,”他指着自己还在流血不止的伤口说,“我算不算得,是你的大英雄?今晚上,跟不跟我回大营?”

    “呵呵,勉强算吧。不过跟不跟你回营,你且看我划的比不比你深、比你重、比你道数更多才算,”千夜慢慢把刀握进白皙、分明的指骨里,“如若我输了,今天晚上我任你处置。”

    说着,那刀尖就要向着他那绝世清丽的容颜落下去……

    忽然,一只手,从身旁站着的一个高大身影上伸过来,指腹堪堪抵在了那锋利的刀刃之上,因着用力阻止那刀尖,不速之客的指尖,瞬间被戳破、滴血,手指上头开出了一朵颜色艳丽的血之花。可他像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竟然用力把千夜的刀柄抵得往后退了好几寸。

    “那么漂亮的容颜,毁去了,多可惜。我还想再看一会儿呢。”一个戏谑但不猥琐的声音,从来人的嗓间传出来,好听。

    千夜抬头,便将说话人的那张俊脸,映在了自己的眼帘里。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眉宇间刀凿斧刻似的,是那样好看。整个人器宇轩昂,高大倜傥,那谈笑气度间,似是流动着世间绝无仅有的风华,却不张扬,却不倨傲,是一派自然睿智的天成内敛。

    然而最最奇异的,还不是那些。千夜分明注意到,他那貌似是汉人的长相上,却有着一双不一样的眼睛,那瞳仁周围,有一圈深红,就像两道明亮的火焰,那定定的注视之间,便轰然烧在了千夜的心上,那样炙热,那样深沉,那样痴情,一如很多年前,他见过的那双与他有缘的眼睛。

    千夜回忆起刚才那匆匆一瞥之间,在那人的四个指缝之间,看到的那一道道红色的火焰纹,像是天成,绝不是后天描画上去的;可若说是胎记,又怎会有人,生来带着那样奇特的体征?红色,血红,火焰……千夜脑海中深息的记忆之海,在一瞬间狂潮决堤了!他想起自己握着血障的蹼爪,用菩提叶柄为他划破五根手指,告诉他“从此以后你是人”的情形。一瞬间,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了他的心头,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的心绪,似乎就要化成泪水,夺眶而出。

    “你这么想人看割面,不如让我来。”

    还没待千夜反应过来,那陌生男子便将他手中的弯刀夺过,对着自己好看的面颊,毫不犹豫的就是一刀,不止,是一刀,一刀,一刀又一刀……直到将那张千夜看呆了的俊脸,全部毁得面部全非、血流如注,都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仿佛昨日重现,心痛再来,千夜仿佛看到血障的身体在烈火里燃烧,他疯了一样去拽男子的持刀的手:“不要、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千夜已经泣不成声。

    那个胡人将军纵使沙场骁勇,此刻也被眼前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场景看呆了。怎么会?哪里跑出来的一个不相干的人,抓起刀来就随便朝自己脸上划,连自己都不敢这般残忍。还有那个美丽的男子,此刻居然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他们俩,应该是先前不认识的吧……

    陌生男子直接抬起桌上放的酒坛,豪情万丈地放在自己血如泉涌的面颊下,任血水混合着酒水,混成一坛子腥气冲天的血酒。

    “不是要拼酒么?蛮人,拿起你的碗,跟我直接来干!一饮而尽,一滴不剩,你敢么?不敢的话,就休要打我们汉地美人的主意!给我乖乖地滚回你的大帐里去!”

    胡人将军真被这气势给吓到了。他以为自己用海碗喝,已经是极其彪悍的做派,没想到,汉人男子里,居然还有直接干坛子的。这……他只在叛逃到汉地来之前,在自己的大汗帐中才见过这样的豪情。

    “干了!”那满脸是血的汉人男子,直接仰头喝下了一整坛浓稠的血酒,随后,潇洒地一甩手,将坛子在地上摔碎,“痛快!”他叹了一口,全不去看身旁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滑落的人儿。

    “大胆小贼!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狗东西,居然敢叫嚣到本将军阵前来了!”将军虽然心底里害怕,但他也不能容自己在众目睽睽下颜面尽失,尤其是在心仪的美人面前,“你去把楼下的人全都叫上来,今天,我要让这个狗眼无珠的东西,进得来、出不去!”

    很快,楼底下上来不少包着头巾、举着弯刀的胡人,看到满脸是血的男子也有点发怵,可无奈军令如山,他们只能拔刀相向,围成圈等待将军的一声令下,便要动手。

    “哈哈哈哈!仗着人多,就想欺负人?”那男子面目全非的脸上,一对闪烁着红光的瞳仁,倒是一如之前的镇定,“可以。不过,我不想玩这种小娃娃玩的游戏。你不是自诩骁勇么?割面算什么,要不要,我们来玩个更刺激的?”

    “什、什么……?”将军深知这人不是在开玩笑。可是比割脸还要刺激的,难道……

    “割这里!”那男子举着刀,就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敢不敢?”

    开什么玩笑,割面最多就是毁去容颜而已,男子汉大丈夫怕那个做什么;可是抹脖子,那不是直接一命呜呼了么?将军自然是绝不会陪那个疯子,玩这种ji,ng神错乱的游戏的!

    “不敢的话,就滚回去!不要呆在这里,毁坏了我与美人对酒当歌的雅兴。滚!”

    刀柄在桌上重重一拍,直接震碎了摆在桌面上的好几个酒坛子。胡人将军这回算是知道了,这个敢随便毁容杀头的人,绝对不是凡人。早就听闻汉地有和尚道士等,修炼了奇奇怪怪的方术,可以金身不死,即使掉了脑袋也还能说话。看这个男子目放妖光,今儿难不成真遇到一个妖人不成?

    这么想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将军,还是带着他的兵撤了。

    作者有话说

    我在《咸鱼私人岛》里放了一篇新文试阅,叫做《在父亲客厅里高潮了的男人》,有点刺激的,你们要不要去看看?直接看目录找。还放了一篇绝对不是的故事,是我在泰国遇到的“诡”事。好不好奇?

    第二十三章 君似故人

    “不要哭……”陌生男子将温热的指腹贴在千夜的脸上,替他擦去泪痕,动作是那样轻柔,仿佛一片润物细无声的棉絮,轻轻地替他吸干千疮百孔流泪的心。

    “你……”千夜哽咽着,“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一道道斜斜的伤痕映衬下、那张满目疮痍的脸上,居然还能泛起一丝笑容:“哦?像谁?”

    “像……”千夜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像血障么?血障就是一个没有头面、没有人形的血糊糊,是一个血海里爬出来的魔物,而且当年他的瞳仁里,也只有一片纯粹的黑,并没有那两簇奇异的妖火,更没有这男子那、即使满脸血迹却仍依稀可辨的、原本风神俊秀的容颜——哪里像?

    “没有,你当我胡说的。”千夜擦了擦泪痕,情绪平复一些了,“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可是,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是啊,为什么可以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毫不犹豫地毁了自己风华绝代的容颜呢?

    “呵呵,”男子说,“我不怕,因为有人,会替我疗伤。”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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