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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杀无邪 作者:37号麻瓜

    第3节

    ☆、第十一章

    正值夏末,余热每天烤得人暖洋洋的,可在这变季的时候,最是难料,一夜之间,气候骤变,一场风将热气全吹散了,清晨起来突然有了肃杀之感,能让人猝不及防地打个哆嗦。

    随着这寒气一起到来的,还有京城快马加鞭来的旨意,命祁将军即刻回京复职。

    祁瑜随身物件不多,几乎可以随传随到。

    他一眼看到祁越正杵在门口,稍作思量,开口道:“你留下。”

    祁越急道:“父亲!”

    祁瑜抬起手打断他。

    陆子岈懒散地靠在一旁,道:“皇帝这几年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地溜着你,是把你放在哪儿都不放心啊。”

    祁瑜瞥了他一眼。

    陆子岈摆了摆手,笑道:“你儿子都快被你养成人ji,ng了,还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倒是某个没心没肺的,是不是还没起来……”说着,他转头往门口张望了一下。

    祁瑜叹了口气,也不反驳,说道:“我倒不是担心皇上的顾忌,只是这个旨意正好在这个时候到,未免太巧了些。”

    陆子岈皱了皱眉,说道:“你怀疑皇帝……当年的太子,是燕王案背后的主谋?这儿的死水动了,他慌了?”

    祁瑜苦笑了下,说道:“这是最自然而然的想法,但当年亲手下旨的人是先帝,毫不怀疑有人栽赃,毫不留情地处置,之后又顺手处理了几个与江湖势力纠缠不休的官员……”

    陆子岈的拳头紧了紧,说:“到底是顺手,还是早就预备着借此清理朝堂,死人的心思,如今也难以印证。”

    祁瑜顿了一下,十年之后再提起这桩案子,有些情绪半分也未褪色,正是想要翻一翻着经年腐朽了的土,看看底下埋着什么时,却要走,不免让人觉得有些不安,于是提议:“我留几个人给你。”

    陆子岈一听,满脸写着抗拒,说:“别,带走带走,我可不会带兵打仗,带着你那几个拖累顶什么用。”

    祁瑜无奈,陆子岈独来独往惯了,确实不会与他人配合。他走到一声不吭的祁越身旁,抬手揉了揉少年的头顶,弯下腰低声道:“将门子弟向来如此,聚少离多,此去京城必是有战报,我恐怕也不会在那待太久,你还是留在这里好些。”

    祁越欲言又止,低头没说话。

    陆小爷确实如陆子岈所料,刚刚起床,带着睡饱之后的一脸朝气走进来,听说祁大将军要走,祁小公子又一脸不情不愿地样子,人模人样地凑上前,说:“祁叔叔你放心,我会照顾小越的。”

    祁瑜差点被逗笑,祁越一言难尽地看着这货不分场合地卖乖,被一声“小越”喊得不由自主红了红耳根。

    陆子岈的视线居高临下表达了轻蔑,心说你还照顾别人,小兔崽子你自己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他一手拎了陆衡的后领,冷冷道:“早啊。”

    陆衡抬头送上一记天真烂漫的笑容,回道:“师父早。”

    陆子岈眼角跳了跳,稳了稳脾气才没把这小子直接给扔出去。

    当晚夜色正浓,陆子岈几天之内跑了苏小曼透露的几个地方,大多都是空置的院落,每一处地方都选得极其隐蔽,里面却是富丽堂皇,他每趁夜色混入其中,细细翻查了各处角落,除了一些珍贵的文玩字画、奇珍异宝,倒也没翻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只能说明葛秋海借着洛南帮这个遮挡,吞了不少昧着良心的银子。

    他本以为今晚还是会找到一个空宅院,在里面一无所获地溜达一圈,却不曾想最后一个地点似乎格外偏远,几乎要出了洛城。

    陆子岈走入一片小树林中,正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突然,他耳根一动,周围静得只有虫鸣,衬得马车压过地面的声音尤为明显,他轻身跃上一棵树,未带动一草一木,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一辆看着毫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而来,车内似乎坐了不少人,车轮压在地面上的痕迹很深,驱马的人一声不吭,拿鞭子抽打着马匹,泥土受了潮,让前行看起来更加艰难,不知是否是树林太过偏僻,整辆马车在暗夜中有些诡异,像是在渡人入幽冥。

    陆子岈心里一沉,使了轻功,犹如一片叶子,在树与树之间掠过,不急不慢地跟着这辆马车。

    这片树林看着y森,但其实不大,隔断了洛城的视线,几匹马好不容易将马车拉到一座大门古朴的宅院前,马夫从车上跳下来,走到紧闭大门的宅院前,有节奏地轻轻叩了几下,门开了一个小缝,那两人不知对接了什么,马夫回到车上,将帘子拉起,呵车上的人下车。

    马车轻微摇晃了一下,从车上走出一个年轻的姑娘,即使陆子岈离得没那么近,也能看出那姑娘浑身在发抖,整个人有点蜷缩着,似乎极为害怕,她跳下车后,后面就一个接着一个下来了好几个穿着粗布衣服年纪很小的女孩子。

    陆子岈一动不动,完美地融入周围环境中,后槽牙却几乎磨出声响,这群畜生,那一车的姑娘中一眼就能看出有好几个还未成年的,完全就是孩子。

    一群人从马车上下来后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道自己在哪,马夫抬脚踹了其中一个姑娘,将她踹得摔倒在地,犹如对待牢房里的犯人,或是牲口,但却无人反抗。

    一车的人在被推推搡搡之下,一会儿就都走进了那座宅院之内,那开门的小厮递了一袋银子给车夫,他掂了掂重量,转身跳上马车,几匹马轻松地拉着车走了。

    陆子岈往暗处退了一步,他原本所在的地方树叶轻晃,如同被风吹过,他整个人蹿了出去,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追上了马车,落在顶上。

    车突然一重,那车夫疑惑地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夜行服的修长身影立在车顶上,背着月光,看不清脸,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杀气,他吓得手一松,马鞭掉落,几匹马感受到了那股凌然之气,受了惊吓,抬起前蹄长啸,将车夫甩下车去。

    车夫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在一旁的树干上,还没等他闷痛出声,就见眼前一双黑色靴子一步一步慢条斯理地向他走来,他惊恐地抬起头,这才看清黑影的脸,如玉的脸上,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死了一般,如同地狱来的修罗。

    静谧无声,无邪干净利落地洞穿了车夫的咽喉,他瞠目欲裂,死前一个呜咽都发不出。

    陆子岈还剑入鞘,看不见地上已经死透的人似的,未作片刻停留,转身离开。

    ☆、第十二章

    苏小曼其人,表面端的是骄横跋扈,实则不爱费没用的力气,字字句句总藏了拐弯抹角的目的,聪慧过人,步步算计,以一介女流,武功尽失,却能在洛北阁权衡上下。

    她的私宅巧布阵法,本就难以闯入,平日里并没有留太多人,现下零星的几个人也都被她遣散,她难得显得有些局促,不复人前人后的故作张扬,像个犯错的孩子,略微有点耸着肩,不敢直视眼前的人。

    苏小曼敛去了往日言语里的轻佻,不由自主地侧过一点脸,好像是想避开那人的锋芒,说道:“他是您的徒弟,不会那么容易让自己陷入危险。”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推脱还是在劝眼前人不要担心,可他真的有担心这种情绪吗?

    那人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光从外表看不出是多大年纪,长得极为俊雅,只能从一双如墨的眼睛里看出深度,并非是年轻人。

    他面无表情,整个人没有一丝烟火气,显得有些道骨仙风,淡淡道:“我的徒弟……我的徒弟也死了一个。”

    苏小曼往后退了半步,顶级的杀手能对自己的杀气控制自如,即使是恨极怒极,也能不动声色地取了对方的性命而不惊动他,陆子岈毫无疑问是个中翘楚,若是流露了半分杀意,也不过是为了戏弄猎物,而眼前的人心性不同于陆子岈,杀一人还是留一人,似乎对他来说都没有半分区别,因此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杀气,他能不沾丝毫戾气地杀人,像切菜般随意,苏小曼简直怀疑他根本有没有心性,更分不清他现在的情绪,也就预测不了他想做什么,这样的人,太危险。

    苏小曼继续道:“子岈查了那么多年,不得到结果他是不会罢休的,您难道不想替唐萤报仇吗?”

    那人听苏小曼提到了唐萤,眼神黯了黯。

    陆子岈和唐萤共同的师父,吴名,无人知他师出何门何派,何源何宗,以杀手之名立于江湖,已销声匿迹多年,无邪本是吴名的佩剑,后来传于陆子岈手中,随着陆子岈的名字越来越响,便有人传言吴名早已身亡,年轻一辈更是只知陆子岈而不知吴名。可苏小曼知道,那人根本不需要佩剑。

    吴名:“他想替唐萤报仇,而你,想借他的手,替燕王报仇。”

    不是疑问,他一语指出了苏小曼心中龃龉,这些心思,她藏在心里,陆子岈何曾不知道,只不过他不介意装糊涂,而吴名是不可能为谁装糊涂的。

    比起陆子岈、祁瑜,她更接近真相,也更了解这件事的危险,以陆子岈的身手,这么多年吴名从没有过问甚至没与他见上一面,想来是从为担心过自己的徒弟有什么性命之忧,但此刻,消失了这么久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对她施压,这就意味着吴名可能调查过此事,对其中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也有所了解,那么他这么做必然也是为了唐萤的死,所以她才会试探性地提起,可是他根本不愿意与她讨论唐萤,将矛头回指。

    苏小曼咬了咬牙,承认道:“是,为的人不同,到底是同一个目的。”

    吴名勾起一抹极浅地冷笑,直接问:“他现在在哪?”

    苏小曼猛地抬起头,神色复杂,她不知道吴名是想去阻止陆子岈或者是干脆去助他,这张脸上什么都读不出来。

    陆衡连续几天偷偷摸摸去南升赌场都扑了空,自从那天之后,陆子岈就没有再去过赌场,他很怀疑陆爷隔着门的那一眼是发现了他,若是发现有人偷窥倒没什么稀奇的,若是判断出是他,那也未免太神通广大了点!

    但陆子岈并没有询问过他,他又不能不打自招供出自己偷偷跟踪,何况还要牵连祁越这个共犯,于是在不确定中更加疑神疑鬼,总觉得陆子岈某个眼神,某句话像是别有深意,这种无法证实的好奇心折磨地他快要认错投降。

    更郁闷的是,陆子岈虽然没有去南升赌场,可还是每天准时准点消失,不知去了哪里。

    陆衡不死心地在南升赌场找了一遍,确定陆爷今夜也没来之后,便想从后门溜走,突然看见那天与陆子岈一同坐在赌桌上的中年人自赌场中走出,鬼鬼祟祟地上了一辆马车,他离开的想法一顿,神使鬼差地想跟上去,然后有人一把扯住他的手腕。

    陆衡吓得差点从屋檐上摔下来,一转头发现一张ji,ng雕玉琢的小脸,顿时来了气。

    陆衡捏着气声骂道:“你偷偷摸摸地做什么!”

    祁越哭笑不得,这人自己在这儿做梁上君子,反倒说他偷偷摸摸,说:“你又想作什么妖?”

    陆衡眨了眨眼,祁越已经开始有点熟悉他这个表情,这表情表明陆小爷现在脑子里又在谋划着什么需要人看着的出挑事……

    夜色中,陆子岈混入葛秋海的最后一座私宅,宅院虽大,但四处昏暗,看着无人打理,乍一入内,会让人误以为是一间被某个富贵人家空置了许久的偏远宅院,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许多女孩子被赶入这院中,他可能会以为此处跟前几天翻查的宅院没有什么不同。

    可明明进去了一大马车的人,而且要看管那么多人,也肯定不止刚刚开门的一个小厮。

    陆子岈翻身上了屋顶,无声伏下,他眼力极佳,晚上的月色又清澈如洗,宅院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这宅院布局其实四平八稳,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独到之处,而且位置如此偏远,从地段到周围景致都无可取之处,就算是为了清净,这地方也过于渗人了些,所以既然如此,葛秋海为什么要置办这一处宅院,唯一的解释,也就是这里隐蔽,不易被人发觉。

    前院只有两人看守着大门,两人穿着下人的衣服,不过练武之人的筋骨强韧,不论武功高低,一举一动乃至放松时的姿态与因干粗活而身体强壮的普通人终归有些不同,陆子岈远远望一眼,便能知道那两个都是有武功底子的。

    整个院子没有一间房内有光亮,漆黑一片,但唯有一处,门前闲散地站着几个人守着,时而还会有几个巡视的经过。

    ☆、第十三章

    在明在暗,有时候只不过是相对而言。

    陆子岈如同一条黑影,贴着墙面滑下,与前面站着的守卫只有一尺距离,而那人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多了个不速之客,百无聊赖地观察着院中的动静。

    平湖似的眼睛在夜色里波澜不惊,陆子岈一剑从那守卫的后颈贯入,那人全身震了一下,如同兔子抽了一筋,然后缓缓倒下,陆子岈一把扯住尸首,轻拿轻放,未发出一点声响。

    宅院内零散的守卫来来去去,在黑暗中一个个倒下,正因为夜色掩盖,血色也没有那么触目惊心,杀戮悄声无息。

    陆子岈三两下收拾了院中似乎有点过于单薄的戒备,闪身到那间可疑的房前,如果没猜错,那么里面正关着那些被卖到赌场的女儿家,他维持着推门的动作,僵在门口,突然心底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他虽然从来没相信过什么所谓的预感,但此刻他多年内化于心的那种掌控感却徒然有些失控,心跳不明所以地重了,感觉有点像第一次要去杀人的那种无措。

    他皱了皱眉,强自压下这种没道理的情绪,轻轻推开门,屋子内一片漆黑,透进了一片月光,看着再正常不过的屋子,竟一个人都没有。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他跨过门槛,迅速把房里的东西翻了一遍,难道他刚刚在解决掉外面那批人的时候有疏漏?在这个间隙之间,又有人把这些女孩子转移了?

    他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猛地一顿,整个人定在原地。

    陆子岈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拂过地面,这里似乎无人打扫,灰尘厚得要是万一来个得哮喘的能当场发病,而这一块地面,似乎经常被人踏足。

    他不怕脏地用手抹开地面的灰尘,很快发现了缝隙,确切地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缝隙,一个正好足够一个人穿过的通道,那么下面,是一个地窖?

    他用指尖划过缝隙,严丝合缝,没有着力点可以打开这堵石门,那么机关必然在附近。

    直到陆子岈打开这个不易察觉的机关,看到不大的地窖中密密麻麻仰着脸的年轻甚至是年幼的女孩子,他还是感觉一切太过简单顺利了一点,简单到他有点忐忑。

    但那一张张有点脏兮兮的稚嫩的脸抬头看着他,写满了茫然惊恐怯懦,他只好暂放下心中的犹疑,将手伸向他们,想在她们爬上木梯时拉他们一把,可在他出手的方向,所有人退开了一步,没有人敢上来。

    陆子岈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女孩子被至亲卖给南升赌场,再被马车运送到这个看起来有些y森恐怖的地方,密集地关在地窖,期间不知道受了多少打骂呵斥,甚至更糟的事,无怪乎如此胆怯,也不知对这个世间还能留下几分信任。

    他的手在空中僵持了一会儿,无人上来,只好自己跳进地窖,他刚一下去,所有女孩子迅速地以他为中心,骤地散开。

    陆子岈:“……”

    陆爷凭着一张好皮囊,几乎习惯了姑娘们的爱戴,还以为自己对此不胜其烦,没想到有生还能受到如此退避三舍的礼遇,尴尬与感慨在心里交织并行,费了点力让自己原本冷冰冰的表情看起来稍微温和一些。

    陆子岈轻咳了一下,这种场合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你们……可以走了。”

    几个女孩子疑惑地看着他,然后相互对视了几眼,仿佛听不懂他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陆子岈无奈,说:“你们自由了,那些买你们的人已经……不存在了。”陆爷卡了个壳,决定在这一群幼女前还是委婉一点。

    可能是陆子岈的语气行为与将他们绑来的人完全不同,虽然没人敢与他说什么,终于还是有个女孩子动了,她小心翼翼地攀着木梯,慢慢爬上去,群体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敢勇敢行动,其他人也就慢慢跟上了。陆子岈站在一旁,看着一个个女孩子慢慢爬出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窖。

    终于人都出去了,他四下扫了一眼,却发现暗处背对着他躺着一个十分瘦弱的小人,被一件大衣袍整个儿裹着,陆子岈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受伤了吗?

    他走过去,蹲下,探了探颈间,脉象有些微弱,小女孩不知是因为怕极还是生病了发冷,整个人都在颤抖,把自己裹得一丝不漏,他看着都有些不忍。

    陆子岈轻轻将人抱起,很轻,而且瘦的有些僵硬,骨头几乎有些膈着他,他稍一借力,跃出了地窖,所有女孩子都在一出地窖就跑没了,没有人会在离开地狱之时还回头看一眼,甚至在得救时往往还会带着某种恐慌,怕再被抓回去。

    陆子岈迈开步伐,心不在焉地想,今晚的救人实属意料之外,并没有考虑到她们逃出这里之后的去处,如今人已出虎口,可是那个卖了她们的家,还回得去吗?

    突然,陆子岈感到胸口一凉,耳中仿佛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心跳,他麻木地低头,看到心口上cha着一把雪亮的匕首。怀里是空的,那“小女孩”已经站在他面前,哪里是什么小女孩呢,眼前分明是个面容枯槁,骨骼怪异瘦小的男人,正裂着一张嘴笑着看他,露出一口参差不齐带着黑斑的牙。

    他眼中闪烁着某种嗜血的光彩,逆着月光像一只疯狂的兽类,声音沙哑得如同生了锈,既得意又惋惜道:“玉郎啊玉郎,你为何要多管闲事呢?”

    陆子岈说不出什么话来,脑子一瞬间一片空白,来不及感到疼,四肢就被抽去了力气般缓缓跪下,视线里那男人诡异的笑容慢慢开始模糊,他有些慌乱地想:“唐萤……那孩子一个人怎么办呢?”

    陆衡与祁越跟着陈进献的马车入小树林时,陆陆续续有些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姑娘朝着他们跑来,个个神色慌张,像是在逃命。

    陈进献伸出头去看了一眼,然后那马车便加快了速度。

    两人在树木顶穿梭,陆衡侧过脸,声音很轻,但借着风,祁越还是听清楚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祁越想开口安抚一句,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眉头微蹙,这种无来由的感觉,没有具体事作依托,反而更让人无所适从,他脚下加了力道,紧紧跟上夜色中匆匆忙忙赶路的马车。

    ☆、第十四章

    陈进献的马车在一个建在犄角旮旯的宅院前停下了,里面走出一个裹着宽大衣袍的“孩子”,帽沿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刻的下巴,他走得很慢,形单影只地背对着整个幽暗的宅院。

    不知道是他本身的动作带着一种古怪的僵硬,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是宅院过于y森,陆衡骤然从背后升上来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陈进献从马车上下来,并没有走进宅院,只站在外面与那“孩子”说了几句,他带的几个人便急匆匆地开始给宅子点火!

    陆衡一惊,下意识想冲出去,祁越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

    陈进献像是一刻也不想在原地待着,给了一个吩咐就头也不回地匆匆进了马车,那个“孩子”站在原地,不可抑制地颤了颤肩膀,似乎是在笑,回头带着眷恋般地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宅院开始慢慢被火吞噬,恋恋不舍地跨进了马车。

    天气有些干燥,火势几乎是一点就蔓延开来,马车背着火光徐徐离开。

    陆衡两人耐着性子,一等马车驶离视线,就窜了出去,火势已然成型,将宅院的大门烧地不成形,扑面而来的热气灼人,带着具有生命力一样的攻击性。

    两人轻身翻上一旁的墙面,陆衡一句话都没说,急切地四处搜寻,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祁越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宅院已经开始崩塌,火光跳动在少年的眼眸里,既美且妖,带着疯狂绚烂的颜色。

    然后,他们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人,倒在火海中,缠绕着火蛇的柱子已经开始往下砸,祁越立即反应过来,伸手去拉定在原地的陆衡,可是那人似乎已无知无感,一眨不眨地盯着陆子岈,一把推开拉着他的人。

    祁越被推得一个踉跄,眼睁睁看着他往火海里冲,霎时有种从高处坠落毫无所依的感觉,嘴巴张了张,发现自己什么都喊不出来,慌忙追了上去。

    陆子岈胸口是一把亮得晃眼的匕首,眼睛空洞,已经没有气息,陆衡像断了线的木偶,无力跪下,面无表情,眼神几乎与已无活着迹象的陆子岈一般无二,执拗地与他对视,像在希冀能从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看到什么。

    火势若有所感般猛地扬起,更加张扬地袭来,祁越用力推了推陆衡:“陆衡!”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少年什么都没听到,祁越有些慌了,周身已经能感受到火势带来的灼热感,管不了那么多,就算拖也要先把人给拖出去。

    他扯住陆衡的手腕,那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可却不是回神,他疯了般一把抱住陆子岈,一根梁柱砸下来……

    黑烟让人看不清眼前,祁越觉得自己喉咙要烧起来了,他不知道陆衡到底是否还清醒着,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有点模糊,脚下一晃,摔倒在地,一瞬间他第一次脑子里闪过可能会死的念头,还来不及体会到诸如绝望的情绪,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一个白影从火海中穿过,径直走向他们,抱起身边的少年,他扯住那人的衣角,那人低头看向他,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居高临下,冰冷无欲。

    你是谁?你想带他去哪?

    ……

    喉咙痛得厉害,头痛得厉害,四肢都在隐隐作痛,陆衡醒过来,麻木地睁开眼,红色的火焰,陆子岈在火光中苍白的脸,一一回到他脑海里。

    他在一个黑暗的山洞里,有点冷,也许是病了,也许只是一场逼真的梦。

    “醒了就起来。”

    不是陆子岈的声音,陆衡浑身被冷地哆嗦了一下,一动不动,茫然地看着上方。

    下一刻,便听到走动时衣料摩擦的声音,脚步却轻到他听不见,腰间猛然一痛,他直接从石床上被踹了下去。

    陆衡被踹得在地上滚了几圈,乏力地慢慢撑起自己,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他愤怒地抬头,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站在面前,几乎带着睥睨的眼神低头看着他,手里拿着无邪。

    他凭什么拿着无邪!

    血气顿时冲上脑子,他只感觉懵了一下,想也不想,还没站稳就朝那人扑了过去,却只听到一声轻笑,那人只是一个毫不费力地侧身,他甚至连他的衣服都没碰到!

    “想要剑?”

    陆衡一愣,无邪已经被那人甩了过来,他连忙接住。

    可下一刻,他眼前一闪,剑锋竟能成形!他本能地抬起无邪,只堪堪挡住,朝他劈下来的不过是根极细的木棍。

    那人气定神闲地站着,好像刚刚使出那凌厉剑锋的不是他,细微地歪了歪头,手下缓缓开始加重力道,面不改色。

    “为何要自不量力?”像在对他说话,又不像在对他说话。

    他在胡说八道什么?是个疯子吗?陆衡顿时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压下,双手握住剑柄,可那股子力道好像透过剑,甚至透过他的手臂,直达四肢百骸,他抵抗不住,被逼得跪下,手掌虎口已血r_ou_模糊,整条手臂颤抖不停,不由自主地松了剑,压力消失那刻内息翻涌而上,一股甜腥味涌上来,他控制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剑都拿不稳,你也配持无邪?”

    陆衡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地面,是啊,他在干什么?他是陆子岈的徒弟,他却连剑都拿不稳,还差点让自己死,他配什么?在做什么!

    下巴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抬起,那人已半跪在他面前,陆衡望进他冰潭似的眼底,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你想报仇吗?”

    瞳孔猛地放大,陆衡觉得嘴角血液的味道变得明晰起来,他听到自己因为极度干渴而沙哑的声音:“你要帮我报仇?”

    那人笑了起来,却依旧没什么人的温度,“不是帮。”

    陆衡看着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眼神必定是迷茫又无助极了,所以他才会露出一点点如同陆子岈般的表情,某种不知为何的伤感,和对亲人才会有的疼惜。

    “手持一把好剑,有些仇,也不是非放下不可。”冷淡又温柔的蛊惑。

    无邪被重新递到他的手中。

    ☆、第十五章

    临江客栈。

    “你听说洛南帮那事了吗?”

    “呵,就是足不出户的妇人,都知道这档子事了,也不知道洛南帮招惹了多大的仇家,能在一夜之间被灭个干净!”

    “莫不是洛北阁下得毒手?”

    “不可能,洛北阁要动手,早几年都动手了,会等到被挤压成如今这个地步才反击吗?再说两个帮派针对了这么多年,定是互相都拿捏着点把柄,而且这个手法……倒像是有什么私人恩怨的。”

    “哦?我只听说是一把熊熊大火把洛南帮烧光了,还有什么不得了的手法?”

    “那把火烧的不过是尸体,人早就在里面死了个干干净净……”

    客栈内热火朝天的话题将几桌客人引到一起,你一句我一句争论起来,好像每个人都是亲眼所见,旁边一桌上端坐的一个青年,背对着他们,手里一杯酒已经端着许久,一口都未往嘴里送,同桌的一个长相老实的中年男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青年背面看着甚是挺拔,骨骼极端正,正面看,一张脸长得更是俊美,穿着不显富贵,周身却又一股清贵气质,一眼就让人觉得应是哪家身份高贵的公子。

    那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轻身询问:“少当家,你这是怎么了?”

    青年放下酒杯,淡淡道:“无事。”

    “既然人不是烧死的,那他娘的放这把火烧的是什么?是要毁尸灭迹?”

    “怪就怪在这儿,放火的人只管点了火,根本没管那火有没有把尸体给烧光了,很多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难道是为财?据说这邪门帮派表面光明磊落,私底下实则赌庄、暗娼无所不为,收敛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啧,何止,洛南帮能这么财大气粗,还不是背后有靠山?不过动手的人显然也不是为了财,一场火过后,什么东西都没丢,而且还被翻出了许多洛南帮勾结地方官的证物,官府现在已经介入调查了……”

    “嘘,这可不能胡乱说,杀头的罪!”

    “胡不胡说,大家不都这么猜?这地头蛇在洛城耀武扬威了这么些年,还不都是那姓吕的狗官包庇?”

    “甭说这些说不得的,你刚提到的那些没被烧毁的尸体,他们是怎么死的?”

    “你猜怎么着?一剑穿喉,豁口整齐,剑身略窄。”

    “无邪剑!难道是陆子岈?可陆子岈早就十年都未曾在江湖上有任何动作,也没人再见过他。”

    “你们该不会是忘了?据说陆子岈消失之前杀的最后一个人是洛南帮的前一任帮主冯元皓,他跟这个帮派可不是没有牵扯。”

    “陆子岈疯了吗?动手灭一个帮派,这与他有何益处?”

    怎么可能是陆子岈……

    中年男人看着青年骤然握紧的拳头,皱了皱眉,怎么正好是十年,这十年来,他从未见他们年轻的少主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为何因着旁边几个陌生人寥寥几句议论而有所波动?

    细看青年的眉眼,正是当年祁家的小公子祁越,十年来,他已褪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平添了一份内敛沉静,可跟在一旁的李光耀心知肚明,他们少主的内敛并非是因为年岁的增长,而是境遇造就,或者说他这根本不能叫做内敛,而更应该叫做城府。

    祁越已经回到客房内,沉默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拇指轻轻摩挲着杯子上的纹路。

    李光耀一见他这个样子腿就有点颤,他是多年跟着祁瑜在战场上厮杀过的老将,血战沙场这种事多来几次也就麻木了,但这个年纪轻轻的少主……当然他从未像粗野军人那般一怒就喊打喊杀,也并非是他父亲那种积威深重的类型,在平时反而给人一种斯文儒雅的印象,却是真正能让他感到由心底产生寒意的。

    祁越挑了挑眉,打破了沉静:“查得怎么样?”

    李光耀突然有点想跪下,这该死的洛南帮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他们查得正热闹的时候就这么完蛋了,他拿捏着字句答道:“洛南帮确实如传说一样,与官府勾结,乃至这个帮派刚起来的时候,其实……是朝廷中的势力扶起来的。”

    祁越看起来并不怎么意外,继续问:“何以见得?”

    李光耀:“从一开始洛南帮放出去收利的银子……就是官银。”

    祁越:“能确定不止到地方官这一层?”

    李光耀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洛城的地方官反而没占到什么便宜,单纯是给人当了遮羞布,搜刮来的银子,经过暗道,被运回了京城。洛南帮一开始确实是仰仗吕显程,可近些年来,渐有失控的趋势,倒不见得是吕显程包庇他们,很可能是他们实际掌控着洛城的官府……”

    祁越:“那么人呢?”本就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好像更冷了点。

    李光耀:“……那些姑娘有些被卖了,而有些,是被用来……”

    祁越冷笑了一下,接上李光耀说不出口的话:“用来收服笼络他们觉得有用的人。”

    李光耀往后退了一小步,越肮脏的事越不难猜,他们盯上这个帮派的时日不短,这y沟里的龃龉并非只是独自飘的浮萍,下面的根枝错综复杂,牵连甚广。怎么这么巧,在他们想要动手的时候,就被人给解决了?是同样在查他们的人干的倒还好说,若是有人想毁尸灭迹,断了这条线……

    祁越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说道:“不会,既然尸首都没烧干净,财物也没被清理,不会是他们自己人做的。”

    那……会不会是他呢?

    祁越眯了眯眼,像是很感兴趣,慢条斯理地开口:“洛南帮这么有本事,那么把他们连锅端了的人必也费了不少心思。”

    李光耀一阵头疼,这祖宗似乎没抓住他这从头到尾的话里的重点,既然洛南帮跟官府勾结不清,他们不方便露面,他本就不赞成管这件事,现在帮派倒了一了百了,省了他们自己动手,怎么看着事好像还没完?

    祁越:“去会会吕显程。”

    李光耀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没错,他们少主一点都没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不死心地开口:“少当家,我们不可……”

    祁越抬了抬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说:“李叔,十年了,”他低头嘲讽一笑,“你们救下我,可不是为了让我一辈子躲躲藏藏吧?”

    ☆、第十六章

    李光耀半生都在战场上厮杀,自己是根难啃的硬骨头,理所当然地以为所有人都应该有骨气,此刻目瞪口呆地看着吕显程哭爹喊娘地趴在面前要抱他的大腿,恨不得能再把他踢远点,真是看了都嫌污眼睛。

    祁越一身漆黑,更显得肤色有些白得不近人情,他扫了眼面前完好无损急着求饶的吕显程,转过来给李光耀使了个眼色。

    李光耀嫌恶地用脚将脑满肠肥的吕显程拨开了点,说:“吕大人,你好歹是洛城有头有脸的官员,哭喊得太大声,也不怕传出去丢了面子?”

    吕显程满脸鼻涕眼泪地抬起头,想“嗷”一嗓子继续求,正好对上祁越看物件一样的眼神,明明白白从这位长相俊秀的公子眼里读到了警告,对方完全不介意像宰猪一样当场把他给宰了。

    吕大人硬生生把酝酿到一半的哭声给咽了,把自己噎得呛出了声,所幸虚与委蛇是吕大人的拿手好戏,态度一转,马上换上一脸谄媚:“大人!大人你饶了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祁越差点被这就地打滚的吕胖子给逗笑了,一边手肘撑着膝盖,略俯下身来,一字一顿慢慢道:“吕大人,我什么都还没问,您就未卜先知地撇清了?这么机灵,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

    祁越的声音几乎带着温柔的意味,眼神却极冷,这反差把吕显程吓得两颊的肥r_ou_一颤,吕大人又想哭,根据他为官多年的经验,这公子的风格跟一般的亡命徒不一样,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丧心病狂。

    李光耀:“吕大人,听说洛南帮被一把火烧了之后,由你负责调查,可有什么进展?”

    吕显程心说你们快别扯了,还“听说”,月黑风高的,府内不知道被劈晕了几个下人,这是听说一下就闹出来的事吗?

    想归想,吕显程忙道:“这……这就是一起普通的寻仇,江湖人士杀了人就逃了,难……难抓。”他不知道这俩人到底是哪伙的,说不定人就是他们杀的,浑水摸鱼地赶忙表达自己大事化小的决心。

    李光耀惊讶:“这么说,吕大人不打算抓了?收个尸就结案?”

    吕显程一懵,难不成这俩人是来督促他办案的?说:“不不不,哪能不抓,死了这么多人,下官就是为了……”

    祁越打断了吕胖子继续演好官,问道:“那场大火之后,官府搜查了洛南帮内的财物,我想以吕大人的眼界,应该不至于趁这个机会搜刮来路不明的不义之财,那么搜得这么仔细,是在找什么?”

    吕显程一张哭得通红的脸一瞬间像掉进了冰库,又白又青,小声说:“是……是在搜凶手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毫无预兆,也没有装腔作势的威胁,吕显程眼前亮光一闪,只觉得手上少了什么,低头一看,自己的小拇指已经与手脱离,刚刚还在轻声细语询问的温润公子手上拿了把沾血的匕首,眼里的戾气一闪而逝,剧痛迟一步袭来,他控制不住地想喊出来,嘴却已经被站在一旁的中年男人用布给蒙住了,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那公子竖起食指,挡在嘴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带着劝慰的语气说:“吕大人,我的耐心有限,只再问一次,你们在找什么?”就好像刚刚只是一不小心失了手。

    吕显程嘴上一松,他很清楚,现在他如果是喊或者再避而不答,那匕首下一个落点就是他的脖子,忍着剧痛,说道:“是一块……一块金字令牌……是!是上面交代下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块牌子有什么用啊!”

    祁越:“东西呢?”

    吕显程瑟缩了一下,怕眼前y晴不定的人突然又来一刀,小声说:“没……没找到。”

    祁越一皱眉,与李光耀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认为这次吕显程是说了真话,那么一块他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令牌,为何人人都想要?

    将军府。

    一个身穿布衣的青年站在显然已经许久未有人居住的府邸之前,夜色中,能看清青年身形颀长,略显瘦削,背脊很直,长发简单地高高束起,手上握着一把略窄的剑。

    将军府的大门虚掩着,里面一片黑暗,门前冷清,无人经过,青年不知站了多久,终于迈开脚步,走进人人避开的荒芜之地。

    青年的手指很修长,按在门上的时候顿了一会儿,而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慢慢推开,走了进去。

    空了十年,将军府内并没有想象中的破败不堪,可能是因为祁将军原来也没在府上花多少时间布置,如今看起来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青年一双格外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什么变化,但眼底的少年稚气已经一扫而尽,脸颊瘦了,尖了,如果祁越还在这里,就能认出当年那个说只要一出山就会来找他的少年,如今真的站在这里。

    陆衡站在府邸中央,将祁府一草一木都一一看过,当年祁府给他一种永远不会崩塌的感觉,现在那种感觉变成了一股难以忽视的悲伤,侵蚀着此刻形单影只的人心。

    陆衡觉得十年太长了,十年来,他每一天都恨自己曾经没有好好练剑,每一天都怕自己报不了仇,更怕等到他能手刃仇人时发现他们已经死了,所以拼了命地练剑,想把以前的时间都找补回来。

    他承认自己杀红了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同时带着急切和耐心,一步步执行着对洛南帮的复仇,暗中一个一个砍掉它的手足,直到最后一夜,终于能用血重新淬炼了一遍无邪,整个过程,他的脑子里唯有复仇。

    他点燃了洛南帮的总部,看着滔天的红色火焰,疯狂的杀意才逐渐冷却下来。

    然后,他才发现山外的天下已经面目全非,他不太认得出来了。然后,他才发现曾经年少遇见的那个小公子在他离开后竟然面临了一场家破人亡,而那个一直对他笑得很温柔的大将军也已经战死沙场,他还没来得及慢慢感受复仇后的快意,便被这事击地茫然失措。

    陆衡知道将军府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但那温暖的灯光似乎还在眼前。十年,他不管不顾,埋头练剑,而祁越,祁越是怎么在得到父亲的死讯,在祁家被打为乱臣贼子之后活下来的?

    ☆、第十七章

    祁越与李光耀回到临江客栈时已是深夜,但对吕显程的问话基本上属于一无所获,唯一透露出的那块令牌不仅弄不清是什么用途,还下落不明。吕显程不知是官级不够,还是此人的怂样连指使他的人都看不下去,并没有告知太多信息,他相当于只是一个低等工具,被吩咐了什么就去做什么。

    祁越在自己的客房前停了下来,里面的光隐隐约约透出来,似乎是有人,李光耀迅速将手搭在了刀柄上,警惕地挡在祁越前,想在他之前推门。

    祁越一手搭在他肩上,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开,自己抬手将门推了进去,李光耀还是不放心,在那一瞬间一步跨过了门槛,用自己的半个身子遮住了祁越。

    于是他们一起愣在原地,只见屋内一个一身艳红,千娇百媚的女子正大大方方横陈在祁越床上,随着他们的出现,眼波流转,堪堪落在他们身上,顾盼生辉。

    李光耀第一次反应比他们少当家快,立刻将怎么跨进去的脚原路怎么缩了回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三两步消失无踪。

    祁越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十分希望自己现在是李光耀,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进了门,转身把门给关上。

    这几个动作慢得有点刻意,女子亦慢条斯理地从床上起来,缓步挪到祁越身后,好笑地看着他如丧考妣的背影。

    祁越轻轻叹了口气,转过来,女子离得极近,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淡而清冽的香气。

    女子眯了眯眼,往前倾了一点,说:“祁少爷这么晚从哪儿回来?”

    祁越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后背抵到了身后的门,非常想伸手将这姑奶奶推开一点,看来看去却没有落手点。

    祁越:“……曼姨,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某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八成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赶过来,非要在这儿装模作样地明知故问。

    苏小曼听到这称呼,眼角抽了抽,小王八蛋明知她要问什么还在这儿跟她演,说:“来看看你。”看看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祁越笑了笑,说:“看也看了,要是没什么事……”

    苏小曼挑了挑细眉,小兔崽子还想赶人?

    祁越无奈:“……只是找点线索。”

    苏小曼:“我看你是找死,大梁那么多地方你不去,偏要回洛城。”

    祁越眼神一黯,平静无波道:“不是每个地方都像洛城一样,藏了那么多秘密。”

    苏小曼看了一眼眼前青年越发深刻的眉目,好看是极好看,却有股子y沉若隐若现地埋着,她退开了点,回过身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查到了什么?”

    祁越:“洛南帮手里,有一块金字令牌。”

    苏小曼轻微地停顿了一下,说:“哦?有何用处?”

    祁越过于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反常,盯着苏小曼的背影,说:“这要看落在谁的手里。”

    苏小曼:“那这块令牌,此刻在谁的手里?”

    祁越轻笑了声,落在苏小曼耳中,她皱了皱眉,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问得太多了,这小子成了ji,ng,喘口气都得小心翼翼。

    苏小曼面对他,看进那双带着点探寻的眼睛,换了个话题,说:“你现在露了面,恐怕接下来也没安宁的日子了。”

    祁越:“我不是为了安宁而活着,我是为了让该清的名洗清,该流的血流尽。”

    他垂下眼皮,乌羽似的睫毛盖住了一双眼睛,落影在苍白的脸上,眉目如画,但苏小曼还是及时地看到了他眼中煞人的戾气,他的眉宇其实长得很像祁瑜,但两人的气质太过不同,祁瑜俊朗正气地像明亮的太阳,而他儿子,冷的像深不见底的幽潭。

    苏小曼几乎要体会到这辈子都未曾升起过的母爱,她不可能劝他放下仇恨,无知无觉地混沌一辈子,这是祁瑜的儿子,但她也曾助这孩子逃脱死地,不忍心看他一步步再入险境,劝诫的话在心里过了几遍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就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祁少爷没眼色地适时解救了两人,说:“曼姨,你早点回去歇息吧,虽然你年纪大了,但是男女授受不亲,大晚上的待在一个屋里不合礼数。”

    李光耀被一声破碎声惊了一跳,听着像是从他们少爷屋里传出来的茶杯砸在墙上的声音,他心里默默为自家祁少爷捏了把汗,但是决定不去探查,少爷那么有办法,自己定然能解决,于是心安理得地睡了。

    同一间客栈,另一个屋子,陆衡仰面躺在床上,一只手垫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拿着从葛秋海那得到的令牌,细细看着,这令牌做得极ji,ng致,正面刻着一个“金”字,背面雕着舞动的双龙,由于是暗金色,乍一看也不怎么明显,但这东西绝对是见不了光的,任谁被发现了拿着这种东西,都是死罪,一个依附于朝廷的江湖帮派,拿着这种以下犯上的东西要干什么?

    洛南帮一夜之间被灭帮听起来似乎让人震撼,实则费了他不少力气,根本不是如传说般干脆利落,这帮派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干净地拔除,还不能打草惊蛇。

    他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跟踪洛南帮的暗中交易,发现他们的银子居然是通过吕显程送到京城,但到了京城,他的线索却断了,再往下查也像隔着一堵墙,他怎么都无法打破。

    相对于银子,他们买到的人送去哪里就好查了许多,一年来他见识到了无数外表体面的禽兽,洛南帮笼络的不见得是多位高权重的官员,却是一些处在关键位置的人,比如吕显程就是他们忠臣的客人。

    摸清了他们帮内到底是怎么各司其职,再等着去一个个杀了便也不算是太难的事,等到人人自危聚起来慌做一团的时候,正好一网打尽。

    只不过少了一个人,陆衡闭上眼睛,仍然能清楚地看到那天私宅门口瘦小的身影,一张脸被帽沿遮着,看不见,但那绝不是个孩子。

    他握紧了金字令牌,令牌的纹路给他的手心印下了痕迹,他查了洛南帮一年,翻遍了整个帮派都没有发现这个身形的人,这个人很关键,他甚至有可能是真正动手的人,陆衡咬紧了牙关,连带着咬紧了一点唇r_ou_,安静地尝着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第十八章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更何况苏小曼也不是闭着眼瞎扯,根据祁大少爷作死的冒头风格,自然接下来的几天就有人闻着味儿摸了过来。

    李光耀憋着一股怨气也不好发作,虽说他们不是杀人灭口的那种人,但是杀个吕显程还真的激不起他的仁义之心,偏偏他们少爷好像是打定了要泄露踪迹的主意,留了这姓吕的一条狗命。

    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有刺客来袭时,背后的人可能还不知道这半夜三更砍了吕显程一根小拇指的是谁,那么第二次第三次怕就是再清楚也不过了,祁少爷刀法凌厉,不隐不藏,就差写张告示将自己的身份昭告天下。

    对方必然是朝廷中人,到底官拜几品很难说,这天下最想灭了祁家的应该是当今皇帝,既然已经出手定了祁瑜的罪,死了那么多将士,哪里还能留情,以他的行事风格,左不过就是斩草除根。只不过这事的源头是见不得光的洛南帮,做的又是极龌龊的勾当,想想也到不了御前这种程度,眼下也没有什么通缉朝廷要犯的告示贴出来。

    然而省心是没有的,这一波波的刺客跟赶不走的苍蝇似的,身手不见得高得到哪里去,只是极烦人,下三滥的招式又多,若是不小心,真有可能着了道。

    李光耀一时奇怪对方从哪儿弄来的三教九流,赶趟儿似的来送死,很快几天之后他就有了答案,不管对手是谁,不缺银子是肯定的,竟下了血本出了格杀令,既是说有人出了悬赏金,拿指定的一人人头,却不指定是哪个人动手,谁能得手,谁就能得到这赏金,格杀令一出,是要天涯海角,不死不休的,所以这赏金往往高得令人咋舌,才能引得整个江湖都躁动不安,而这个背后的人,也不用露面。怪不得这些东西都双眼发红地来碰运气,万一成功了,得到的回报足够金盆洗手,三辈子也花不完了。

    李光耀气结,这y招确实好使,一时弄不死人没关系,累也能把人给累死。格杀令许久未曾出现,上一个有此待遇的就是他那天避之唯恐不及的苏小曼,那姑奶奶的性子能引得仇家如此他一点也不奇怪,虽然最后化险为夷,也付出了代价,失了一身功夫,要说这背后的故事,其实与祁家也有点关系,当时因着陆子岈和祁瑜,她才过了这一关,第一,陆子岈接了这格杀令,就如同最强的猎手标定了猎物,谁还敢争夺?第二,祁瑜出手杀了下格杀令的人,既然能出赏金的人都死了,这格杀令自然也就终止了。

    暮色四合,按照几天来的经验,只要天一黑下来,就有人要登门拜访了,李光耀实在郁闷地吃不下东西,看着祁越气定神闲地一口一口品着茶,讪讪开了口:“要不,把兄弟们都召集过来?”

    祁越:“眼下还不到时候,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太过引人关注,难不成起兵造反?只不过是些杂碎,不必如此。”

    李光耀心说还不如起兵造反,说不定还能安心睡个觉,现在这叫怎么回事儿?他不是会迂回的人,直言道:“少当家你是怎么想的?既然还不想太过招摇,杀个吕显程又他娘的有什么要紧?”

    祁越外表给人温润公子的印象,一般人对他说话都会不由自主和声细语一点,但李光耀是老兵油子,年纪大出祁越很多,即使心里敬他,也管不住嘴,祁越十年来混在李光耀之流中间,早就习惯了他们的言语,也不觉得有什么冒犯,反而笑道:“我们查到吕显程这一步算是走到死胡同了,再杀了他,不是帮人灭口了吗?既然对方要出手,必然也会有漏洞可寻。”

    李光耀听了更头疼了,原来这少爷还没放弃查这桩案子,他刚想再劝劝,就有人如期而至了,桌案上的烛光被一枚细针“嗖”地吹灭,紧接着几道暗影就破窗而入。

    他们俩人反应极快,迅速将放在一旁的刀抽了出来,黑暗中,刀光剑影反s,he出的光亮晃得人眼难以看清什么,过了几招他们就占了上风。

    那几条黑影像是得了什么指令,迅速从那破窗口先后跃了出去。

    没等李光耀说什么,祁越便追了出去,他们把战火挪到了宽敞的院中,不过此时也看得更清楚了,那几人不过是开了个局,这院中的各自站定的一伙人才是今晚的重头戏,颇用了点心机,按照某种阵势将他们俩人团团围在中间。

    祁越歪了歪头,扫了这些掩面的人一眼,他这是极不屑的神态,李光耀非常熟悉,看起来这群人也能感受到几分,因为他们一下子被激怒了,齐齐攻了上来。

    李光耀一边心叫我的小祖宗,一边配合祁越退敌,被格杀令引来的刺客往往是单独行动,鲜少有这种一帮人一起来的,他也不知道该高兴承蒙大家瞧得起,还是该c,ao心。

    他们每个人单独对付起来都不值一提,这配合起来还真是有些难缠,直接攻上来倒还好,只是他们看来是想消耗他们的体力,稍一交手,就退得很快,李光耀和祁越又处于正中间,有种四面受敌的窘迫之感,李光耀性急,顿时感到有些焦躁,立即手臂上就出了道血口子。

    这时,他们之中多了一个人,一道黑影,从外围而入,这群粘着他们的刺客一时间竟没分出个敌我来,眨眼间就倒了几人,咽喉处无一例外被刺了个血洞!

    那人轻功已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就连李光耀也只是堪堪看清了他虚晃的影子。

    祁越一瞬间失了神,一把刀在他头顶之上直直要劈下来,李光耀当下急得跳脚,扑都来不及扑。

    一声刺耳的兵器碰撞的声音,一把通体暗黑的剑挡住了那把刀,李光耀这才看清那人,一个身穿布衣,与祁越年纪相仿的青年,他正背对这他们家祁少爷,一双夜色中极亮的眼睛盯着下手的刺客,嘴角勾了一抹邪笑,嚣张极了。

    ☆、第十九章

    布衣青年从外围破入,联合他们杀了几个人,那群刺客当场就乱了套了,一乱,原本商量好的打配合也顾不得了,连连露出破绽,瞬间就处于碾压式被动挨打的状态。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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