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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无陵歌 作者:水在镜中

    第9节

    第35章 中

    宁舒猜测道:“嗯,所以你是她的朋友,来贺她新婚之喜,对么?”

    叶小姐仍然摇头:“我从前不认得她的。”

    宁舒奇道:“不认得她为何还要来贺新婚?”

    那叶小姐不悦道:“谁说我是来贺新婚的。我不过是心情不好,从家里出来散心。想着武夷山风光好,便往这处来瞧瞧。哪知道一来便被这边的人认出扣下了,说是要去信给我爹爹,让家人来接我……我本不想走,可是,事到如今,不走就要对不住阿芸了……”说道这里,露出了伤心的神色:“天下男子千千万万,为何偏让我遇上了他……”

    宁舒眨眨眼睛:“你该不是……瞧上了万钟吧?”

    叶小姐埋头在膝盖里,又呜咽起来。

    宁舒一阵无语,只觉这万钟委实是个奇人。想那万江河一辈子心思都在练功扬名上,生的儿子却这般一言难尽。

    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衣袋里的春宫画。慌慌张张拿出来,发现已经被水浸透了。但是细看之下,画却分毫没有模糊。他伸手轻轻捻了一下,才发现那纸页上似乎有一层油蜡之类的膜。想来那凤九公子对这本册子极是看重,赠人之前,将纸页特地处理过。此中关节想通,立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将那册子小心摊在一块平整石头上,晾了起来。

    那头叶小姐还在抽抽嗒嗒,宁舒随口道:“天下男子既然千千万万,你又何必非要将自己绑在一个成了亲的癞蛤蟆身上。阿芸对你很好,你却同他丈夫有了什么,当心她要恼你的。”

    叶小姐抽噎道:“谁,谁同他有了什么!他那日到后山来同我说话,我并不知他是万掌门的公子。他说他心中苦闷,夸我善解人意……我的苦恼,他也都能理解。我从未见过这样温柔解意的男子……”

    宁舒cha言道:“那是因为你见的男子太少啦……”

    叶小姐并不理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我脾气不好,有时打他,他也绝不还手……”

    宁舒无语道:“他想占你便宜,当然要做小伏低。而且他功夫奇烂无比,当真动起手来,未必打得过你。”

    叶小姐不高兴道:“他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复而好奇道:“我有什么便宜好占?我爹ji,ng明……我身上也没什么贵重的。他万氏也是豪富人家……”

    宁舒见她一派天真,不禁微微叹气:“那后来呢?你同他这样那样,人家可是已经娶妻了的。”

    叶小姐复又伤心起来:“我后来知道……十分生气。可是,一想到他那样好,又觉得恨不起来……阿芸也是极好的人……她知道后不曾恼我,却将万公子鞭打了一顿……想来都是我的不是,才惹的大家都这样难过……”她低头道:“我本想悄悄走了,哪知道却迷路跌进了这里……”

    宁舒揉揉耳朵,一阵无语:“你先前心仪张公子,这才多久,怎么又对着别人情根深种了?想来这情根也不见得有多深,只是你眼下前后无着,心里发慌,非要将一腔的念想系在一个人身上才行。至于那个人姓张姓万,是圆是扁,其实是全无分别的。你若有心,不妨跳出来看看,说不定就海阔天空了。”

    叶小姐抬起头,惊疑不定:“你……你怎么知道张公子的事……”

    宁舒打了个呵欠:“我不仅知道张蔚的事,还知道你爹曾给你比武招亲,招了一个姓段的夫婿。嗯,那场招亲,好些个有名有姓的大门派都去了,确实热闹得紧。”

    叶小姐沉默了一下:“你是武夷派的人,那日也去了,对么?”

    宁舒歪歪头:“你心里有事,不妨对我说说。反正我们也未必出得去了。死之前满肚子的话无人可诉,该有多么难过呢?”

    听他这样一讲,那叶小姐又做了个要哭的架势。

    宁舒慌忙用双手食指堵住耳朵。待见对方吸了吸鼻子,才将手指放下来。

    却听那叶小姐幽幽道:“段辰什么都好,只是性子冷冷的。我听他同叶姑姑争执,说并不想娶我……爹爹能看上的,自然是好的。可是他心里不愿意,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她茫然道:“我生得不丑,家境也不坏,为何遇上的男子,都是这样的……是我命不好么?”

    第35章 下

    宁舒怜悯道:“那谁知道,我只知道若是死在这里,命肯定挺不好的。”

    见叶小姐又要掉泪,赶忙安慰道:“你身份贵重,丢了肯定要有人来找的,安心等着便是了。”

    话虽然这样说着,还是站起来,借着幽微的光向上看去。宁舒记得自己跌下来时滚过一条长长的斜洞。只是那洞眼下却怎么都瞧不见了。他舒眯着眼睛四下细看了一番,随口道:“你是怎么跌下来的?我瞧你身上倒很干净,不似我摔得这般狼狈。”

    叶小姐抹了抹眼睛:“我踩在了一块石头上,然后便滑入了一个坑道。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地上了。”

    宁舒转了转眼睛:“那你回过神来时是在哪里?”

    叶小姐给他指了个位置。宁舒走过去,伸手在石壁上小心摸索了起来。不出所料,果然石壁上有规整的缝隙。他伸手敲了敲,里头是空的。只是那石头与武库的石头一样结实至极,没有机关,想来是不可能打得开的。

    宁舒深深地叹了口气,想着韩旷在上头不知道要如何着急。那人整天满脸深沉,却不知道着急起来是个什么样子。这样一想,忍不住噗嗤一笑。

    叶小姐困惑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宁舒理所当然道:“想到有趣的事,自然是要发笑的。嗯,那万钟挨起打来,是不是上蹿下跳,痛哭流涕的?”

    叶小姐气道:“你这个人好坏的心肠,别人挨打,你却在这里幸灾乐祸。”

    宁舒颇惆怅地看了她一眼:“等你吃了大大的亏,就不会来怪我了。”

    叶小姐不高兴道:“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吃亏?”

    宁舒很耐心道:“你本来可以无忧无虑地做你的大小姐,眼下落在这种地方出不去,难道还不算吃亏么?”

    那小姐呆了呆,黯然低下头去。

    宁舒见她终于肯好生琢磨,回头摸着石缝,又思考起来。

    却听身后幽幽道:“其实……我心里都是知道的。”

    宁舒不甚在意道:“知道什么?”

    “知道我很贵重。可这贵重,不是因为我是我……”她低声道:“这儿好冷……要是有火就好了……”

    宁舒手指轻轻叩着石头,慢慢却觉得身后有些不对。他回过头来,看见叶小姐不知何时已经倒在了地上。

    宁舒大惊,慌忙奔过去将人扶起:“你怎么了?”说着伸手按在她脉上。良久放下手,神色复杂起来:“你……你也是天生y脉……”

    叶小姐被他抱着,声音有些发虚:“什么y脉?你……你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

    宁舒并不理会,只把指节抵在她背上,替她压了压几个x,ue位:“你不曾习武?”

    叶小姐似乎缓过来一口气,不自在地挣脱开去:“爹说女孩子舞刀弄枪不成样子……”

    宁舒顺手放开她,叹了口气:“将来你若嫁人,丈夫的武功还是越高越好。至于段辰嘛……他不肯娶你,对你来说倒是一件好事。”说着回到石壁前,继续苦苦思索。瞧了一会儿,忽然心念一动。他运起轻功,凭记忆飞身攀上洞顶,找到了自己下落的地方。在石壁上四处敲打。不多时,便寻到了要找的地方。

    宁舒贴挂在石壁上,有节律地轻轻敲击那块石头。

    叶小姐有气无力道:“你在做什么?”

    宁舒笑笑:“指路。”

    山岩既冷且滑,他往往攀不了多久就要掉下来。好在如今有所准备,总算半空中能借洞壁之力,不至于再次落入潭中。宁舒锲而不舍,落下后又翻身跃上,一次次在同一个位置有节律地敲打。

    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宁舒几乎ji,ng疲力尽之时,忽然听见那处隐隐传来了同样节奏的敲打声。宁舒再次提起一口气,大力敲打起来。

    没过多久,石壁一阵震动。原本的石壁上慢慢露出了一个圆形的的大洞。宁舒等了一会儿,见一根粗麻绳垂了下来。他微微一笑,伸手拽了拽,见那端颇为结实,于是回身收起摊在一旁晾晒的春宫画,揽住叶小姐的腰,沿麻绳攀了上去。

    斜洞中漆黑一团,却有三个人的呼吸之声。宁舒咧嘴一笑:”你怎的下来了?”

    韩旷的声音闷闷响起:“这洞太深,没那么长的绳子。”他顿了顿:“谁和你在一起?”

    宁舒叹气:“叶家小姐。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先上去再说。”

    两个人不是头一次被拴在一块儿,此时倒是颇有默契。韩旷行在前头,宁舒借他的力攀在后头。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得见天光。

    韩旷当先爬出去,又将抱着叶小姐的宁舒拽了出来。宁舒这才看清,绳子的另一端是拴在他腰上的。

    韩旷一面解麻绳,一面皱眉看着叶小姐:“她怎么在这儿?”

    宁舒摇头:“那可就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了。”

    叶小姐重见天日,先是愣了一会儿。紧接着看见韩旷,不禁瑟缩了一下:“你……你又是谁?”

    韩旷默然无语,抬头看了看天色:“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

    说话间,便听远处传来声音:“……只怕是掉进了阵里……”

    宁舒这时才意识到,先前他们听见的声音,并不是发觉了自己与韩旷动了武库,而是在找叶小姐。他盯着叶小姐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诱哄的笑容:“我和师兄是偷偷跑出来的,再不走,就要被师父发现了。叶小姐,咱们就此别过啦。”

    叶小姐愣了一下:“你要走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宁舒歪歪头:“我叫韦日广。”

    叶小姐困惑道:“好怪的名字……”见宁舒真的要走,抿了抿嘴:“我叫叶红菱。”

    “涉江采菱,发扬荷些,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宁舒笑了笑:“很衬你。对啦,有个秘密告诉你。”

    叶红菱睁大眼睛:“什么?”

    宁舒附在她耳畔,悄声道:“段辰瞧着卖相好,其实伟器不能举。你若嫁他,有大亏要吃。”

    叶小姐茫然道:“什么叫做……”

    宁舒眨眨眼:“你同你爹一说,他老人家自然就明白了。别说你见过我们,到时候我和师兄要挨罚的。”说完略思考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只草蚱蜢:“相逢是缘,这个送你玩儿吧。”

    然后不等叶小姐说什么,便运起轻功,与韩旷一同隐没在密林之中。

    第36章 上

    两人脚下如风,顺顺当当离了武夷派的地界。估摸着后头便是要追也追不上了,才停在一处县城客栈中休整。

    宁舒舒舒服服洗了个澡,便趴在床上看起那本春宫册来。不多时,韩旷也收拾停当,下楼端了两碗素面上来。见宁舒专心致志,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

    宁舒笑眯眯地将册子翻转给他瞧,只见一对衣衫不整的小人儿正在小舟之上敦伦。韩旷偏开头,面皮顿时涌上一抹红色:“你……你……你哪里得来的这种东西……”

    宁舒笑道:“自然是武库之中。你要不要瞧瞧?这册子绘得ji,ng细,诸般样式都有。你且来挑个喜欢的,下回你我可以依样画葫芦,也是一桩美事。”

    韩旷憋了半天,只迸出三个字:“我不看。”

    宁舒知他性情,不过是随口逗弄罢了。有些事琢磨清楚之前,他本也不打算将这册子给韩旷细看。他将那本画册合上,用布包了收好,跳下床来吃面。

    韩旷面色终于恢复如常:“不知那叶……叶小姐……”

    宁舒喝了一口面汤:“她嘴巴不严也不打紧,我瞧那武库乱得很,便是真的有人疑心丢了什么,一时三刻也弄不明白……”

    说话间,忽然听到一阵细小的铃声。宁舒呼吸一滞,险些被汤水呛到。他慢慢放下碗,神色古怪:“合欢教怎么在这里……”

    韩旷眉头皱起,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夜色深沉,外头一片昏暗,唯有刀剑相击之声接连不断地传了进来。

    宁舒被那铃声弄得周身难受,恹恹道:“谁同谁又打起来了?”

    韩旷不答。过了许久,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骂声,马蹄声阵阵,那骂声便渐渐远了。韩旷这才关上窗子,慢慢道:“似乎是合欢教,不知道在同谁打斗……带……带走了些人。”

    宁舒心中不安:“他们行事已经这般无所顾忌了么。”

    韩旷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别怕,已经走了。”

    宁舒托腮望着他,眼神隐隐带了几分媚意:“我有什么好怕的,这不是还有你么……你的功夫ji,ng进了那么多,又有宝刀在手,再遇上妙色妙音,还不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韩旷却没看见他的眼神,只是沉吟起来:“武功这种事没,没有定数,并非凭功,功夫高低定输赢……端看对敌时应变如何。合欢教路数诡异,还是……还是小心些得好。”

    这道理宁舒如何不知道,只觉得自己一番媚眼抛给了瞎子。然而他也不气馁,眉眼一弯,长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怕自己功夫不够高。这个容易得紧,多练练自然就成了……”说着伸出一根灵巧手指,在韩旷手背上轻轻滑动:“难得今日有空……”

    韩旷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握起来,避开了宁舒的手指。

    他这样不上道,宁舒多少有些失望。却听那人顿了顿,低声道:“对不住。”

    宁舒心中凉了几分,将手指默默收了回去,强笑道:“我不过是为了自己,你不必……”

    韩旷摇了摇头:“不是这个。”说着忽然起身,将宁舒一把抱了起来。宁舒一惊,随即了然,手指在韩旷唇上摸了摸,傲慢道:“可说好了,不能白来,我要利钱。”

    韩旷抬眼,眼中不知怎么流露出一抹难过之色。宁舒还没来得及瞧清,便被压在了床上。

    许是因为读过了那卷画册,宁舒于双修之法又有了不少新的所得。这一次两人再试,比从前又顺畅许多。韩旷进益之大自不必说,连宁舒内力也提升了不少。只是疲乏辛苦还是一如既往,到收功之时,虽然有心再做些舒服的,却苦于身上没有力气,心中颇为悻悻。

    谁知道韩旷向来言出必践,答应了要付利钱,果真卖力劳作。宁舒一时不知该笑该哭,只得松松地环着对方脖颈,迷迷糊糊地任凭揉搓。昏昏欲睡之时,身上那人却忽然停了下来。宁舒心中奇怪,只道韩旷要换个姿势。良久不见动静,倒是额上落了一片软热,似是被人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36章 下

    天色将明的时候,宁舒被一阵吵闹声惊醒。韩旷衣衫齐整,握刀坐在床头。宁舒迷迷糊糊爬起来,发现身上已经被清理过了。他懒懒道:“外头又怎的了?”

    韩旷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把目光转开:“几个武夷派弟子在下头和店家理论,好像是有人失踪了。”

    宁舒顿时醒了过来,立刻抓起衣服:“怎么回事……”

    韩旷语气平平:“听着是出来追查什么人,被合欢教绑走了。”

    宁舒穿好衣裳,皱眉道:“这不对……合欢教好端端的干嘛要抓武夷派的人?”他沉吟了片刻,楼下的声音更乱了,似乎是有更多人涌进了客栈。宁舒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喃喃道:“霍昭怎的也在?“

    待听到走廊里乒乒乓乓的动静,面色终于凝重起来:“此处不能久留,我们这就走。”

    韩旷点头。却见宁舒起身时动作有些僵硬,不过很快恢复如常。

    他两人颇有默契地越窗而出,悄无声息地翻到了客栈外头。

    只见客栈大堂里,武夷派的一众弟子正在同华山派弟子争吵。为首的霍昭理直气壮:“……信上时间地点说得好好的,到时我华山派会奉叶家之命来接小姐回去。眼下叶小姐下落不明,皆因你们不曾查验清楚来人身份……”

    武夷派弟子怒道:“来人分明是你门中那段辰,手上拿着华山派的印信。如何现如今一见出事,便开始翻脸不认了?”

    这般你来我往,吵个不停,几乎动起手来。

    宁舒眉头越皱越紧:“叶小姐被带走了?不对……段辰一向做事细致稳妥,极守规矩,断断干不出私自携未婚妻出逃这种事……此间定然有什么误会。昨日合欢教不是带走了些人么?难道是落入了合欢教手中?”可段辰的功夫与声音自己再熟悉不过,昨晚那场乱子里绝计并没有那人。想到叶小姐与自己一样,天生经脉与常人有异,心中更是不安:“难道是徐紫雾听到了风声,把她抓走做炉鼎了?她身上全无半点儿功夫,若是当真做了人鼎,只怕连一日都活不过。”

    他心思急转,将诸般事情在脑海中默默梳理了一番,低声道:“合欢教这般大张旗鼓地抓人,抓得还是叶红菱这种全无武功的人,想必是徐紫雾练功到了要紧的关头。合欢经威力虽大,却也有个极严重的命门,便是功力每提升一阶,便要借用一个炉鼎的经脉理气。如果到时找不到炉鼎,便有内力反噬之险。那魔头内力之浑厚当世罕有,炉鼎万万不及他,自然承受不住。说穿了,他有如今的武功,那是无数炉鼎的性命堆出来的。合欢经越是练到上层,对炉鼎的要求就越严格。我自然是极好的,可他们抓不住我,自然要找别人来代……合欢经共有九层八十一阶,徐紫雾这怕是在为第八层的突破做准备……如果能摸清他冲关的时间,便有可能一举将人击杀……姨母的大仇,便能得报了……”他握紧了拳头:“如若运气好,或许还能弄到合欢教中蛊经。到时或许不必求姨母,也能有法子替你解了惊蜇……”

    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韩旷:“我打算跟上去瞧瞧。”

    韩旷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此事过于冒险。你还是同白夫人知会一声……”

    宁舒摇头:“传信一来一去,要耽搁许多时间。再说我这些年四处游历,本来也是在远远地打探合欢教与各大门派的消息。机会难得,还是见机行事……”见韩旷盯着自己,不知怎么生出了几分心虚:“你看我做什么?”

    韩旷转过头,语气平平道:“你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么?”

    宁舒点头:“合欢教总坛在湘西,我们往西北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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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上

    两人商议既定,立刻乔装一番,沿官道向西北而行。一路上果然见到了合欢教留下的印记,只是这印记出现第三次的时候,韩旷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你说这印记是合欢教的。可是……留印记的手法,却是君山派惯常用的。”

    宁舒思索道:“你的意思是……”

    韩旷摇头:“许是障目之法,也难断言。只是各……各门各派都有自己传讯的方法,并不为外人所熟知。其他门派的人见了,只知道是个印记,决计不会往深……深处想。”

    宁舒皱眉:“或是合欢教的人故布疑阵,让人疑心君山派也卷入了其中;或是这印记本就是君山弟子留的……不论孟连山从前做过什么,他在武林中的名声是很好的……”

    韩旷冷笑一声。

    宁舒心中微叹,斟酌道:“合欢教能在武林中屹立多年不倒,一来是因为高手众多;二来是因为下层教众遍布三教九流;三来,则是因为与庙堂带着些许牵扯。孟连山所图一向不小,但君山虽是大派,放在九州之中,也不过只占了八百里洞庭一个小小的孤岛。他虽有声望,到底势力上比徐紫雾差了许多。若此人如你所说,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那么如若要揽得声势,必要想法子在武林中有一番作为。自古立威博名的法子无非就那么几个。他若不急,便可徐徐图之;他若着急,便要寻个大事做由头……”

    “徐紫雾这些年行事越发乖张,各门各派早对其积怨深重。我听说,如今有德高望重者商议,正打算要选一位武林盟主,以图与其相抗。可即便选出了盟主,也不好一时三刻就高举大旗与合欢教开战。要对症下药,总得有个药引才是……”宁舒心中渐渐清明起来:“虽然我的想法都是猜测,但若往这一边细思量起来,倒是桩桩件件的事仿佛也说得过去……”

    韩旷慢慢道:“当年,归阳心经与归阳刀谱原本是两本极破的旧册子。我娘知道那东西要紧,担心纸张脆弱,经不得折腾,便打算将经文和刀谱绣在布料上保存。我们日子过得平静,她便不曾着急。刀谱短小,故而先绣了刀谱。谁料横遭祸事,两卷书册都被人抢了去……”他古怪地笑了一下:“可孟连山千算万算,也没算过老天。归阳心经半本浸了血,糊得看也看不清……他当时那个惊怒欲狂的样子……哈哈……我一……一辈子也忘不掉……”

    宁舒眼见他情绪又不对,慌忙道:“恶有恶报……”

    韩旷笑容既悲且怒,咬牙道:“不,老天待他极好。他天分奇高,借着半本经文,自行领悟,倒是练成了另一门神功……”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我几……几次杀不了他,也是这个缘故……”

    宁舒伸出手,在韩旷背上轻轻抚了抚,宽慰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韩旷兀自沉浸在愤怒中,哑声道:“何事?”

    “但凡那些进境极快,威力极大的武功,都有这样那样的坏处和命门。譬如徐紫雾的合欢经,找不到炉鼎,他便要内力爆体而亡;譬如苦节师太的素女剑,修习者终生不能与人合;又譬如妙音的九弦天魔谱,一碰上内力高过自己的,便要反噬自身;还有星宿宫主苏羽镜的牵星诀,二十八岁功成后,不能与人轻易动手——每动一次手,内力便削弱一分,一生中只有那一次绝顶,此后永远都是往下坡路走的……有道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多占多得的那些,早晚是会以另一种方式失去的。人也是天道万物中的一尘,自然逃不脱这个规律。清城派枯云道人也是当世的绝顶高手,他自五岁起习练三清引,那是年逾五十才功夫大成的。虽然进境缓慢,但平和扎实,不论是修身还是对敌,都中正清明。x,ue位不留罩门,内息没有命门,这才是上乘的习武之道……”

    宁舒打量着韩旷神色,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嘴唇:“我啰嗦这么多,是想说……你别一味在孟连山比你强这事儿上钻牛角尖,那归阳心经本来就是极暴烈的功夫,那人按你所言,也绝非性情平和之辈。他要出人头地,在武学上只有路子更偏的。保不齐这会儿他正在为自己的命门发愁呢……”

    韩旷冷笑:“按你说,我的归阳心经也是偏门功夫,真气暴虐,早晚要反噬自身……”

    宁舒松开他,脸色一沉:“你这人榆木脑袋,我何必白费口舌。”说着运起轻功,自顾自往前去了。

    片刻后,身后风声猎猎,是韩旷追了上来。

    宁舒懒得同他再讲话,韩旷也一路无言。这般赶路,直到行出了二三十里,韩旷才迟疑到:“这不是……不是往湘西去的路……”

    宁舒冷淡道:“我改主意了,想去君山看看。”

    第37章 下

    韩旷默然片刻,缓缓道:“你是在怀疑……”

    宁舒斜了他一眼,声音恹恹的:“是啊,照你的描述来看,姓孟的比姓徐的嫌疑大。我总觉得他不至于这样笨,但是上头聪明,下头办事的人却不见得灵光。露了几分破绽,也说得过去。你在君山门中呆过,所以识得。若不是你说,连我也不知道……”见韩旷低头不语,越发觉得无趣,心道:“这人执念太深,伤己伤人,任凭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

    这样一想,心情又低落了几分。

    韩旷迟疑道:“你若累……累了,我们歇一歇也不妨。”

    宁舒一楞,随即更加不悦:“我好得很。”他斜了韩旷一眼:“有时我当真想不通,你到底是ji,ng是傻。”

    韩旷抬起头,认真道:“你待我的好心,我都明白。”

    宁舒皱眉:“我看你半点也不明白……”

    韩旷摇头,望了望前头:“山路崎岖,我,我背你走一段吧……”

    宁舒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我一个大男人,腿脚灵便,做什么要你背着?”看着韩旷不知所错的样子,心里头百味陈杂。

    韩旷低声道:“那一回在九华山……”

    宁舒神色顿时有些尴尬。当初他欺负韩旷中毒呆傻,将这人当了一回坐骑。没想到韩旷竟然记到如今。他轻咳一声:“那一次是那一次。”说着迈开腿,走到前面去了:“这事儿处处透着蹊跷,我们还是快些得好。前头不远有个镇子,是合欢教分坛的暗桩。我们去瞧上一眼,说不定不用往湘西去,事情就该当有定论了……”

    正说话间,忽然觉得脚下传来细微震动。

    韩旷反应敏捷,沉声道:“有马队……”

    宁舒会意,两人立刻闪身躲到路边。果然没过片刻,几匹轻骑自山路上匆匆飞驰而过,在前方不远的一处石坪上停了下来,似是在等什么人。

    宁舒打量着他们衣饰,不过是平常装扮,瞧不出什么出身。韩旷皱紧眉头,思量了一会儿,自地上拾起一颗极小的石子,抬手向对面树梢打去。

    树上的几只鸟儿立刻惊起,那几人飞快起身抽出刀剑,警惕地四下张望。过了一会儿,眼见没什么动静,才默默收回兵器。

    宁舒眯了眯眼,悄声道:”可试出了什么?”

    韩旷点头:“别的不知道。用剑的那个是君山子弟……君山剑法,长剑出鞘时握法与寻常剑法不同……”

    话音未落,便听马蹄声响起,一人一骑自他们后头往这边飞奔而来。待奔至石坪上,骑手并不下马,而是声促气急道:“怎的耽搁在这里,快走快走。”

    坪上一人道:“出了何事?”

    马上人道:“华山派那个段辰实在ji,ng明,别人都往湘西去了,偏他往这头来。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人甩脱。事不宜迟,快走为上。”

    于是地上的人纷纷上马,黄尘飞扬,转眼间消失在山路上。

    宁舒后悔道:“光顾着听人讲话,忘了截下一个人问个究竟。”他转转眼珠:“段辰也往这处来,想必是知道了什么。”他叹了口气,心中担忧更甚:“若当真是孟连山想引得正道与魔教开战,那叶红菱该怎么办?你说……”

    韩旷沉声道:“此人全无心肝,进退之间都是算计……哪里……哪里会顾及旁人的性命。”

    宁舒长长叹息一声:“只盼……那小姑娘尚且平安。”他打量着韩旷的神色:“若当真两下里打起来,其实也不是坏事。孟连山想做正道魁首,自然少不了要挑这个大头。若他能同徐紫雾动上手,我们便可以浑水摸鱼……最好能动动手脚,弄他个两败俱伤才好……”

    韩旷握刀的手紧了紧:“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

    宁舒晃了晃脑袋:“事在人为。走吧,追上去瞧瞧,说不定能看场好戏。”

    二人寻路而去,在镇子上买了马匹。宁舒留了心,却没见那合欢派的暗桩有什么动静,甚至原本一路上看见的记号也在这处断了。这下对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

    他两人辨明方向,催马疾奔,终于在离湘y县不远处追上了那队君山弟子。只是原本数人不知为何只剩了两人,且一路上始终未见那叶小姐的踪影。

    陆路上紧随其后倒是不难,待那两个君山弟子上了码头,宁舒便有些为难起来。天色向晚,偌大洞庭湖上舟楫本就稀少,往君山岛去的更是没有。这时若乘舟追上去,简直就是秃子头上落虱子——藏不住。一念及此,顿时心中惆怅:“这可如何是好……”但想到真相近在咫尺,断断不可以就此放弃,于是惆怅道:“难道要追在后头游过去……”

    韩旷摇头:“天晚水冷,距离又远。我虽无事,只怕你……”

    宁舒郁闷道:“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得就是你了……”他四下望了一圈,见码头边上放着些旧船拆下来的木板,想是小船太破,要劈开烧火的。

    宁舒悄悄凑过去,拖了一块过来,笑眯眯道:“有办法了。”

    片刻之后,一块木板借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向君山岛飘去。

    第38章 上

    木板窄小,宁韩两人并肩趴伏其上,手脚都落在水里。宁舒只划了一会儿水便冷得缩起了身子,好在韩旷体力过人。木板接着夜色掩护,始终遥遥缀在那两个弟子的小舟后头。

    待到终于上岸,两人也并不敢稍作耽搁,一路屏息尾随,在偌大岛上穿行。

    君山号称有七十二峰,道上道路复杂。两个人跟着弯弯绕绕,越走越偏,最后眼看着那两个弟子进了一处靠山的小楼。楼中传来几声犬吠之声,又很快归于安静。

    韩旷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是静观堂。”

    宁舒疑惑道:“是做什么的?”

    韩旷讥讽地笑了一声:“闭关之处。”

    宁舒望着楼上的灯火:“那他此时,该当是在那上头了?”

    韩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楼上的灯灭了。小楼的门开了,那两个弟子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韩旷辨认了一下方向,低声道:”他们回内堂去了……想是事情办完了。”

    宁舒皱眉:“那眼下怎么办?灯火灭了,要不要进去……”

    韩旷摇头:“那人疑心重得很,楼中有值夜的猛犬。外人还未走近,便要被发觉……”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没过多久,一个仆役样的中年汉子拖着一只麻袋从楼中走了出来。宁舒盯着那只麻袋,突然觉得脊背后有些发冷。他不安地握紧了手:“那是什么……好像……”

    韩旷的目光没有离开小楼:“那是哑仆。门中有几个这样的仆役,做些洒扫,还有些见不得光的事……”

    宁舒沉吟片刻,起身往外走去。韩旷皱眉道:“你做什么?”

    宁舒小声道:“麻袋里好像有人。”

    两人跟着那哑仆走了许久,最后在一处山凹处停了下来。那哑仆解开口袋,将袋子里的东西拖了出来。果然不出宁舒所料,正是个人。

    只是却并非活人,而是一具浑身赤裸的死尸。

    宁舒看着那哑仆从怀中掏出个瓶子,将什么东西浇在了尸体上。尸身皮r_ou_很快便化作一滩黄水,只剩一具骨骼留在地上。那哑仆从岩洞旁边拿出一把铁锹,将那尸骨铲进了岩洞之中。

    待那人走了,宁舒和韩旷才从隐蔽处现身。宁舒身上有些发抖,小心翼翼地用火折点了一束枯枝,凑近洞口望去。只瞧了一眼,便转身欲走。韩旷拿过火把,看了片刻,默默将火把抖灭了。

    两人快步奔出了很远,才双双放慢脚步。

    宁舒抱着肩膀,在一丛湘妃竹下滑坐下来,颤声道:“合欢教总坛的后山也有一处这样的地方……每年要放火烧上一次。可惜烧也烧不干净,那股味道,是怎么都散不去的。”

    韩旷犹豫着伸出手,却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宁舒的肩膀:“这……这里人迹罕至,我们歇一歇吧。”

    背靠山岩,篝火在黑夜中燃起。他二人将shi衣裳脱下来烘烤。宁舒抱着膝盖,望着跳跃的篝火发呆:“孟连山……难道练的也是合欢经……”

    韩旷摇头:“我同合欢教的人交过手,内力路数与孟连山并不相同。”他沉默了一下:“也……也许你的猜测是对的。他练半本归阳心经时,走了邪路。”

    宁舒低声道:“你从前在君山门中,便没发现?”

    韩旷苦笑:“我那时功夫远不及现在,又身处外门,每天有一大堆的活计要做……”他若有所思:“又或许,他那时所需炉……炉鼎,不似如今这么多……若是一年半载才有一回,旁人也很难发觉。”

    宁舒点头:“徐紫雾练合欢经,最初也不至于要了炉鼎的性命。“他低声道:“那凤九创立功法的初衷至纯至真,哪想到得了他经卷的后人却会如此行事……不过这样一来倒是也印证了,合欢教经与归阳心经确实是同出无陵。”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韩旷:“若有一日,你的功夫也会像他们一样,需要靠旁人性命维持,你会如何?”

    韩旷摇摇头:“我习练归阳心经,便知道可能会短命,从未想过要……要依靠旁人……”

    宁舒固执道:“若你知道,拿旁人性命来填,能不用短命,就让自己功夫有成,大仇得报呢?”

    韩旷默然许久,才轻声道:“我唯一的心愿,只有报仇。杀亲之仇,能报则报,报不了,我一死而已。既然是自己的仇,同旁人又有什么干系。”

    宁舒肩膀一松,良久,嘴角露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笑。

    韩旷扭头,见他蜷缩着,将自己烘暖了的外衫递过去:“你先穿这个……”

    哪想到宁舒嫌弃道:“我冷得要命,一件衣衫怎么够用……”见韩旷发怔,整个人转身搂住了对方,将身子严丝合缝地贴了上去:“这样才暖些。”他蹭了蹭韩旷脖颈:“你若好心,别只拿衣衫来糊弄人。”

    韩旷低声道:“此处不……不是行功的地方……”

    宁舒贴着他,身子没了骨头似的轻轻扭着,声音却很正经:“大晚上的,孟连山闭门不出,又有恶犬守门。你一时打不过他。叶红菱也不知所踪。若是想追上那两个弟子盘问,保不齐要把整个君山派吵醒。为今之计,只有等待时机。左右无事可做,暖暖身子,练练功夫,又有什么不妥?”他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凭他有什么y谋,早晚藏不住。段辰那人脑筋向来是很好的。他能瞧出不对劲,离大家都知道不对劲,也就不远了,我们且等着……”

    哪知道韩旷的脸色却微微一沉:“我……我知道了。你别说了。”说着伸手抱住宁舒腰身,掌心凝气。

    宁舒只觉腰后暖意升起,忙闭目凝神,让内息顺着经脉流转起来。

    第38章 下

    自得了那本画册之后,两人双修各自都有很大进益,但韩旷明显得益比宁舒大得多。无陵诀的y柔内力得以与归阳心经的内力平和共处,二者相辅相成,威力惊人。但因为韩旷习练无陵诀较归阳心经晚上许多,两股内力虽能相容,却谈不上平衡。进退之间,仍有走火入魔的风险。且他归阳心经每强一层,宁舒便觉得自己更吃力一分。虽然得了韩旷内息能补充经脉上先天的缺损,内功也有所进益,但到底也随那人一道,承担着越来越大的风险。

    只是因为宁舒聪慧敏捷,二人习练之时的险境都被他一一悄然化解,韩旷又专注己身,并未察觉宁舒面临的险境。这种以一方为炉鼎的功法,习练者大都意在自身。说穿了,鼎器只是器具而已。好的炉鼎也不过是比差的炉鼎经用些,效果好些。那些甘当炉鼎的,要么是在练功时急于求成——确实能得对方助力,要么是对修习者心怀不可言说之念。至于最终结局,能如妙色那般被徐紫雾弃置一旁,已是极好的了。起码性命得存。

    韩旷未必懂得其中的关窍,宁舒却是一早就明白的。如今随着二人双修日久,许多他本不愿深想的事越发避无可避。行功结束,虽总不免调笑戏弄,心中难免始终有些低落。

    待韩旷内息平稳,按往常约定那般来抱他,宁舒却偏开头去,将人推开了。韩旷一愣,随即默不作声地起身翻坐一旁。宁舒默默穿好衣裳,有意无意道:“也不知段辰眼下行至哪里,又作何打算。若能瞧见,定是一场热闹。”

    韩旷沉默半晌,忽然闷声道:“既然旧……旧情未了,何不……何不回头与人分说明白?”

    宁舒瞟了他一眼,轻笑道:“你不懂。我当年对他有情是真,伤心也是真。伤心大过了有情,自然就再也回不去了。”一言及此,心中怅然,许多该说不该说的话,便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人世间最难解的唯有一个情字。爱恨纠缠,便是看得明白,当真落在自己身上,也仍然有许多不能免俗。”他抬头看向月亮,低声道:“华山派规矩森严,我与他生情,既不见容于门规,更不见容于俗世。只是年少时总有一腔真情,以为世事纷扰敌不过情比金坚……到头来却发觉,所谓情比金坚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多少海誓山盟,不过镜花水月。稍有差池,幻梦便会消失不见。段辰与我结伴修行,那一日我行功时偏偏出了岔子。他本可以救我,却选择了临阵而逃,抽手放弃……”

    韩旷不解道:“为何?”

    宁舒苦笑一声:“当时若是救了我,他自己的经脉就要大大伤损。事出仓促,人有利己之本能,我虽难过,却并不打算怪他……因为这事,我同他……被门中的长辈发觉了……”他声音变得极轻:“段辰事后自言万般悔恨,同我约好,要阳奉y违,离了华山。我自然信他。于是在山外废弃的寒樵斋中等了他七日七夜,直到内伤发作……可是我到底没能等来他……”宁舒唇角露出了一抹奇异的笑:“你猜,我等来了什么?”

    韩旷迟疑道:“什……什么?”

    宁舒笑起来:“我等来了一帮走投无路的流匪…那些年山下乱得很,他们缺钱,缺粮,缺女人……我没钱,没粮……倒是有一副好皮相……”

    他看了一眼韩旷,歪歪头:“你那是什么表情?”沉默了一下,宁舒语气轻松了起来:“不过,我也宰了两个人……”他抬起头:“那一日雪好大,乌鸦的叫声也格外响亮……说起来,我没死成,还要感谢合欢教。他们外出传教,见我有用,把我弄回了教中……我运气好,没等做上炉鼎,便遇上徐紫雾同青城派的枯泉道人交手。借着机会,一路逃命,在洞庭湖边上了船。本以为湖上狂风暴雨,已是极大的险境,却没想到门中的长老堂的人紧随其后……”

    他惨笑一声:“那时我才知道,有人断断容不得我活在世上。我一路往东逃命,最后倒在姑苏四十里外的碧和寺中……再后来,你便都知道了。许是我娘亲保佑,姨母与我,便这么团聚了。”抬头看了一眼韩旷,不禁失笑:“你听人家讲故事,怎么倒仿佛是自己在故事里?”

    韩旷闭了闭眼睛:“他这般对你……你……”

    宁舒摇头:“我后来仔细想想,那事有诸多蹊跷。我与段辰自幼一同长大,他虽有私心,人品却谈不上卑劣。反倒是当日来传信的师弟霍昭明显心怀叵测。而且长老堂的人亲自追杀,只能是门中地位极高的长辈授意。太师父那时早已过世,能下命令的,只可能是我的师父……”他叹了口气:“华山一向门规清正,他要那样做,倒是也说得过去。”他望着篝火出神:“我曾想回门中对峙,求一个真相。可是姨母杀光了长老堂派来的人,我又承了她的衣钵……既然冤仇已成,那也不必上门去自讨苦吃了。”

    多年旧事一朝吐出,宁舒心头仿佛轻了许多。可瞥见韩旷神色,又禁不住有了几分后悔:“白云苍狗,覆水难收,也就是这样了。”他望着韩旷,隐隐约约升起了几分期盼:“你说得没错,我是该往前瞧瞧了。”

    韩旷对上他的目光,却偏开了头去,低声道:“夜深了,你歇吧,我守着。”

    宁舒自失地笑了一下,躺在篝火边上,再次蜷缩起来。

    第39章 上

    这一夜起初睡得不太安稳,梦见许多认得不认得的人提着刀剑追在后头。宁舒走投无路,从朝阳台上跳了下去。身子忽忽一失,却没有坠落,而是被什么既暖且软的东西托住了。宁舒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再后来,前尘尽去,只梦见自己趴在一匹巨狼的背上。密林幽暗,狼行无声。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安心,只觉得周身温暖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肩上被人轻轻拍了拍。宁舒慢慢睁开眼睛,原来天光已大亮了。

    篝火早已被处理干净,韩旷警觉地握着刀:“有人上岛了。”

    宁舒茫然道:“什么……什么人上岛了。”

    韩旷肃然道:“一大帮正道的人,我清早往湖上望了一眼,瞧见船正往这处来。”他看了一眼宁舒:“你所料不错,段……段辰把他们都带过来了。”

    宁舒这下彻底醒了。他们落脚处是岛侧的一处山坡,透过密实的竹林,隐隐能望见宽广的洞庭湖面。

    两人飞快起身往山顶去,果然见到岛前停泊着不少船只。于是当机立断,悄无声息地往那处去了。

    君山正堂的场地早就聚满了人,几个武林中颇有声望的正道名宿都在。万江河背着手走来走去,神色焦躁:“你君山派到底怎么回事,掌门为何迟迟不出来见客?”

    那接引的弟子倒是不慌不忙:“掌门这些天身子不适,正在岛后闭关。万掌门有事,不妨直言,晚辈一定代为转达……”他看了一眼周遭众人:“不知列位大张旗鼓到我孤山来,所谓何事?”

    枯云道人皱眉看向段辰:“段少侠,既是你发出的讯息,便由你来说。”

    段辰拱手道:“兹事体大,还是等孟掌门出来相见时,再说不迟。”

    枯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万江河不悦道:“到底有什么遮遮掩掩不能说的?我弟子亲眼见叶家小姐被你带走,可你抵死不认。先是将罪责推与了合欢教,如今又将人全到聚到了君山。若非你华山派数百年名声清正,我武夷派是断断不会来浪费这个时间的。”

    段辰尚未说话,便听叶夫人冷冷道:“菱儿去你武夷山做客,万掌门多有照顾,我叶家自然不胜感激。可辰儿依约去你武夷山接人,你门中却将人弄丢了。这件事,万掌门难道想要否认么?”

    万江河怒道:“来人自称段辰,又拿着段少侠的印信,你要我武夷弟子如何辨别真假?”

    叶夫人分毫不让:“我门中弟子前来接人,万掌门连面都不照,只打发一个外门弟子接引。假冒者破绽百出,稍有留心,如何不能发觉。说到底,此事还是你武夷派的责任大些。”

    万江河咬牙切齿:“闺阁女子,无父兄女眷相伴,擅自远行,本就是德行有失。我武夷派只是本着侠义心肠代为照料。叶红菱既是你华山弟子的未婚妻,你华山派与叶家不将人看管好了,倒将我武夷派牵连了进来。段辰讲话东西不顾,全无道理,一会儿说瞧见了合欢教踪迹,一会儿又说另有隐情,只不说自己的过错。如今叶红菱踪迹全无,依我看,怕不是你们要将此事含混过去……”

    一时周遭议论纷纷,段辰默然不语。

    枯云道人肃声道:“段少侠,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传信说兹事体大,想要前辈做个见证。此时此处都是各门各派的长辈,有何不能直说。”

    段辰拱手道:“正因兹事体大,所以万万少不得孟掌门在场。所以晚辈斗胆,想待孟掌门现身,再做分说。”

    枯云久经世事,闻言眉头一皱,随即了然:“也好。既然如此,大家便稍候片刻。”说着转向那弟子,温声道:“不知你家掌门缘何不适?老道不才,倒是通晓些医术……”

    那弟子面色不变:“掌门只是身子略有不适,不劳道长挂心……”

    有性子沉稳的,瞧出了其中的不妥:“既然只是略有不适,为何迟迟不来相见?若真的生了重病,还是不要讳疾忌医的好。”

    那弟子扭头向身边弟子嘀咕了几声,小弟子领命去了。

    宁舒与韩旷躲在隐蔽处旁观,只见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段辰静静站着,面色却流露出了几分忧虑。宁舒不禁也忧心起来:“孟连山行事隐蔽,老j,i,an巨猾,这么多年也不曾露出半分马脚。也不知段辰要如何同那姓孟的对峙。”

    约莫过了一炷香,那小弟子又回了来,附耳在那应付众人的大弟子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大弟子神色略显惊讶,向段辰含义不明地望了一眼,随即抬起头,正色道:“掌门很快就来,请大家稍安勿躁,先到正堂,饮些茶再叙话。”

    众人等待许久,本就焦渴,闻言自然随之而去。

    宁舒与韩旷在堂外向内窥视,见侍童奉了香茗上来,与众人一一分了银针茶。宁舒低声道:“那茶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韩旷摇头:“人多势众,他还顾及名声,想来不敢如何……”

    君山产茶,银针味若龙井,而绿色尤有过之。荆楚一带的茶商,向来将其奉为珍品。这也是君山派门中收入的一大来源。众人饮了好茶,焦躁之气顿去,有耿直的,更是当面夸赞起来。

    那迎客的弟子显然生了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与众人寒暄客套,一时堂中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这般只言片语地说着,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叶小姐身上去。那弟子顺势而动,状似无意道:“今日我瞧段少侠,正是一表人才。只是不知为何叶小姐无故只身南下……若能知晓缘由,想必寻起人来,也能有个方向。”

    此言一出,华山派众人顿时神色各异。

    段辰神色不动,面色却渐渐苍白起来。

    第39章 下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立刻有不少人附和起来。枯云道人向来人情练达,瞧见段辰面色,捋须道:“少年男女,涉世未深,便是有些龃龉,也属寻常事。华山派向来门风清正,想来不会令叶小姐委屈的。”

    叶湘点头道:“正是。眼下当务之急,是将菱儿平安找到。”

    万江河摇头道:“婚嫁之事,不比寻常。待此番将人找到,段少侠还是多上些心好,免得将来又要兴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

    叶湘面色转冷:“不劳万掌门费心……”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声音道:“我怎么听说,是叶小姐不满自己要嫁与一个断袖,这才匆匆出逃?”

    这一下堂中大哗,叶湘面色如霜:“阁下是谁,为何空口妄言,伤人清誉!”

    却无人回答。那声音仿佛凭空而来,又凭空消失了。

    宁舒与韩旷透过堂外窗棂,反倒看得真切。出声的正是那个先前会内堂传信的小弟子。只是因着站在正道人士后头极角落的位置,所以人人以为是各大门派中的哪个狂徒张口污蔑。那小弟子也很乖觉,趁着众人四下张望,不动声色地慢慢走开了。

    那大弟子面露惊诧:“竟是这样?难怪叶小姐要婚前出逃……”

    此时风气,天下对礼教颇为看重。江湖儿女纵然不拘小节,难免也受其影响。那些名门正派,更以此为规矩,以维护自己的声望。闻听此言,满堂众人登时议论纷纷。有人立刻道:“你华山派一向自称名门,弟子德行自然不容有失。敢问叶女侠,这断袖算不算是德行有失呢?”

    叶湘还未开口,便听霍昭道:“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叶小姐已是我师兄的未婚妻,算是一只脚踏入了我华山派的山门。至于旁的事……这分桃断袖之事,自古有之,也不见有谁因此耽误了娶妻生子,父慈子孝。既然是无关紧要之事,实在轮不到诸位来费心。”

    这话乍听是替段辰辩解,实则直承其事。叶湘神色骤变:“昭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段辰忽然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霍昭双眼,一字一顿道:“多谢师弟为我说话。”霍昭被他盯住,不禁后退了一小步,下意识地偏开头去。

    段辰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叶小姐……”

    这时,座下有人冷哼一声:“找到她,然后让她一生毁于你手么?若当真如此,依我看,那叶家小姐还是不要被你华山派找到得好。”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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