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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风雷 作者:风起涟漪

    第15节

    “你们都守在这里!我去追!”福海一声令下,当即追在无痕奔了出去。

    李惊滢继续吹着马哨,钻入了九拐十八弯的密巷之中,无痕一路追赶,终于在巷尾追到了李惊滢,立刻奔过去亲昵的直蹭。

    李惊滢哈哈笑着拍拍无痕的头:“好无痕!普天之下的第一良驹非你莫属!”

    无痕兴奋地扬扬头,好似十分得意。

    “那第一忠仆是不是非奴才莫数?”

    气喘嘘嘘地福海扶着墙壁,满头大汗,累的几乎直不起腰,但脸上挂着开心的微笑。

    “怎么滢王府的管家会亲自追马?应该派下人代劳嘛。”李惊滢笑嘻嘻地说。

    “无痕一向桀骜不驯,您不在府中,它就呆在马厮绝不外出。今日忽然发狂急奔,奴才便知一定与王爷有关,所以摒退下人独自追来。”福海不紧不慢地说。

    “不愧跟了本王多年,该不该赏呢?”李惊滢故作沉思状。

    看到王爷一如即往的开着玩笑,福海这才彻底放下了久悬半月的心。但想到这么多日以来的担惊受怕、甚至几次以为会与王爷天人永隔,福海便不由鼻间一酸。

    李惊滢见到福海眼中闪动泪光,微微一怔,随即深深一笑,张开双臂:“那本王就赏你一抱如何?”

    福海顿时笑出了声,双腿不听话地奔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小主子。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晚王爷神色有异的外出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福海急得险些发疯,赶忙禀报宫中却未见回应,于是隐隐预感到王爷失踪与朝中有关。宫中争权夺势瞬息万变,福海无法预测王爷的旦夕祸福,这一失踪,便不知何昔可见。

    这半个多月对于福海来说真是度日如年,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整日期盼能获悉到王爷的半点消息,却苦等不来。如今,滢王安然的站在眼前,福海已经心满意足。

    不论王爷为何失踪、去了哪里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安然无恙,便余愿足矣。

    “福海……”

    李惊滢严肃的声音令福海一愣,只听李惊滢慢慢说道:“我要入宫一行,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福海一呆,缓缓松开双手,后退两步。见李惊滢神色凝重,眼眸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泽,福海便知道王爷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再做出改变。

    虽然深知‘入宫一行’四字背后涵含着无法想像的危机,但福海只能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王爷请讲。”

    李惊滢低声吐出两字:“纵火。”

    福海怔住了。

    “若滢王府大火,绝非巡城官兵可以扑灭,必然要借朝中兵马,我便有机可乘。”

    但是,需要借用朝中兵力来扑灭的大火将是何等规模?除非是诺大的滢王府全部陷入火海之中才有可能……

    “王爷……”福海声音微颤的提醒着李惊滢:“那是滢王府啊……那里是您的家,您千方百计都要守住的地方,那里有您一生的回忆啊……”

    还有您那段虚幻而真实的恋情,滢王府是它唯一的见证,我又怎么能将您内心最深处的眷恋付之一炬?

    李惊滢神情平静,慢慢扬起一抹好似浮羽般轻盈浅显的微笑:“没有滢王,又何来的滢王府?”

    “王爷!”福海暗暗心惊,下意识地抓住李惊滢的手腕。

    “福海,我给你一个时辰,捡几件府中贵重又便于携带的物品尽快收拾,一个时辰后,我要整个滢王府都被火海吞噬!”

    福海嘴唇哆嗦,李惊滢知道他心中震惊,微叹一口气,加了一句:“不要遣散下人。”

    福海当场呆愣,若事先遣散下人,无疑告之天下,这场火灾是滢王府早有预谋,所以……

    见福海脸色煞白,李惊滢知他心中不忍,不由再度微叹。自己这个仆人虽将谋心之术窥到了六七成,却连半成残忍狠毒都没有学到。

    “借故将府中下人聚到一处,留下一道后门,火起之后封住聚集地的三面,逼得他们只能逃向唯一的出门,以免他们四下逃窜,被困于府内。”

    福海木讷地点点头,但两人都明白,火海无情,一旦大火熊熊而起,便充斥了无数的意外,又有几人能毫发无伤的逃出生天?

    李惊滢又继续说道:“事成之后,你便带着细软逃出京城,你的老家不是在浙江青田吗?咱们就在那边汇合。”

    “要跑那么远吗?”福海不由咋舌。

    李惊滢爽朗一笑:“当然要跑到千里之外才好逃命啊,到了你的地头,本王就只好跟着福主子混了。”

    福海闻言才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又对李惊滢详细说明了他的家乡位于哪县哪乡,确认王爷完全记住以后,这才牵过无痕返回滢王府。

    李惊滢静静地看着福海与无痕的背影,忽然脱口而出:“福海!”

    福海回过头来,李惊滢微微一笑:“万事小心。”

    福海听到李惊滢这句满含关切的嘱咐,心中一阵感动,用力地点点头。但是忽然有种莫名的心酸,是王爷背光的缘故吗?为何明明相距不远,他的身影却如此模糊?仿佛他只是明媚阳光下的一抹幻影,一触即逝……

    福海心中一紧,大声问道:“王爷!您真的会到青田来找奴才吧?不是有心诳福海的吧?”

    “你这奴才,心眼也太多了吧?”李惊滢大笑道:“本王又岂能让你把我滢王府的宝贝白白带走?哼,那可是本王下半辈子的花费,你可别贪掉啊!”

    福海这才嘿嘿一笑,彻底放下心来。

    直至再也看不到福海的身影,李惊滢才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眼中涌起一线诀别的不舍与眷恋。

    对不起……福海……你为我c,ao劳多年,我却只能还给你几件滢王府的珍宝,真的对不起……你回到家乡之后,便丰衣足食的过完下半辈子吧,算是我给你的一点点补偿……

    你我,只怕主仆缘尽。

    “好好照顾无痕啊,它可是百年难遇的灵驹呢。”李惊滢轻轻地自语道。

    最后一份纯粹真心的微笑扬起在脸上,只持续了短短片刻,便如烟般消散。

    李惊滢的脸上渐渐被y翳笼罩,他的眼神中慢慢浮起一丝犀利骇人的厉光,缓缓地看向了巍峨的皇城。

    既然那里是开端……也就由那里结束!

    第五十八章

    酉时四刻左右,滢王府的上空升起了一团黑烟,渐渐的,黑烟越滚越大,直至红火的光亮从王府的高墙内溢出,顷刻间映红了天际。当示警的铜锣敲响时,整座滢王府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浓烟滚滚、烈焰熊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呛味,铺天盖地的红海令王府内外乱做一团,无数人尖叫呐喊、四下逃散。

    滢王府的大门紧闭,火舌很快舔噬向朱红色的兽环大门,肃穆威严的滢王府正门开始渐渐崩榻倾倒,连看门的雄伟石狮也一并被火龙侵吞。由滢王府后门逃出的灰头土脸的婢女、家丁不断的尖叫高喊:“滢王府着火了!救火啊!”

    火势愈演愈烈,火苗渐渐蔓延出滢王府,借着风势向大街扑去。闻讯赶来的城中巡兵立刻展开扑火,但火势迅猛,大有无法控制的局势。很快,人力不济的府衙火速向宫中请求支援。

    滢王府着火本已非同小可,何况火势已经开始失控,很快便有数队禁军领命赶去灭火。但宫中的守卫并没有因此松懈,反而高度紧张起来。

    李惊滢潜伏在暗处,一直暗中观察宫门的动向。很快,又有数队御林军领命而出,李惊滢辩识出领兵支援的为首将领是王昌彦将军。耐心地等待了片刻,约摸着王将军等人已经到达滢王府开始扑火,李惊滢便将一件早在炉灶内蹂躏了许久的官兵服穿上,把锅灰泥土胡乱抹在脸上,拨乱了头发,用火苗在发丝尾端灼烧了几下。

    当又有一队士兵急匆匆地奔出时,李惊滢趁机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不待守城士兵开口询问,便一头栽倒在地。

    看门的士兵慌忙将他扶起,李惊滢急促的喘着气,紧紧地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腕,颤声道:“滢王府火势迅猛,入口被倒榻残桓所封,王昌彦将军等人被困府内,生死不明!快!快带我求见兵部尚书,要赶快去救将军!”

    几名士兵守卫皇门,只能遥遥望见滢王府的上空已经被火光染红,自知火势不小,但无法知晓具体情况。再加上火灾突然,又涉及滢王府,而且灾情开始失控,宫中统事官员也是一片混乱。他们几名小小看门兵一时间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你的令牌……”

    李惊滢一把抓住发问士兵的前襟,哑着嗓子失控的大吼道:“将军被困在滢王府内!我的同僚死伤惨重!此刻群龙无首我要向谁讨要令牌!再延误下去有何损失是否由你来负责?!”

    本就没主意的士兵被李惊滢喝的更加六神无主,匆忙商量了两句,便由两名士兵架着李惊滢走入宫门。刚走进内阁正殿,李惊滢蓦然一记手肘击倒左边之人,反踢一脚击倒右边之人,趁他俩还没来得及起身,一把夺过左边士兵腰际的长刀,用刀柄重重砸到那人的后脑,没有片刻迟疑当即转身,右边的士兵刚抽出长刀,千钧一发之际刀刃抵颈,趁那人一僵,李惊滢立刻刀峰一转,刀柄自下往上重击他的下颚,把他痛的当场栽倒在地。

    李惊滢马上将这个倒霉的士兵五花大绑,牢牢的封住他的嘴,然后再将那名晕迷的士兵同样封口反束手脚,一并丢到了假山下的石洞之中。

    “若不是今日这般混乱,我还真没这么容易就进来呢。”

    李惊滢自嘲地笑了笑,而这个代价,则是他曾百般维护紧张的那座宅邸付之一炬。

    后悔吗?

    不,不会后悔……一个死人,不需要一座大宅来寄托他的回忆。

    “感谢我的仁慈吧,我一向认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添麻烦,但现在却要破例了。我要你好好记住我的脸,告诉别人,闯宫的人是滢王李惊滢。”

    李惊滢冲醒着的那名士兵淡淡地说道,他擦去了脸上的污渍,露出了士兵熟悉的脸孔。那士兵瞪大了眼睛,立刻唔唔嗯嗯的想说什么,被李惊滢当即一记手肘击晕了他。

    内阁正殿常有大臣、太监来回走动,将两个活人绑在这里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只要他们拼命制造声响,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但李惊滢不知怎得,完全没有杀他俩灭口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要留下他们当证人吧?总之,不会是我真的变仁慈了……

    李惊滢自嘲地一笑,事后这些无辜的看门士兵各个都会因自己的潜入而受到严惩,又何来仁慈之说?若想不伤及他人,只怕仅有剃度出家、不问世事才有可能吧?又何必以为自己真的善良了几分。

    李惊滢褪下脏乱不堪的官兵服,换上其中一人的士兵服,小心翼翼地将头发整理了一番,适才的狼狈感顿时消失不见,李惊滢像个普通的宫廷巡兵一般不慌不忙地走向了崇阳殿的方向。

    李惊滢微垂着头,假装从崇阳殿门外经过,小心的扫视了一下看门的士兵,一共六人,完全没有因宫外的混乱而有所异动。李惊滢正在头疼应该如何混入时,迎面走来了一位老太监。

    李惊滢眼波一动,当即上前,低低地唤了一声:“杜公公。”

    杜公公一怔,待看清来者竟是滢王时,除去震惊,更多的是一份无奈:“火烧滢王府……原来如此……殿下真是辛苦了……”

    分不清他话中的是感慨还是嘲讽。

    “父皇可在寝宫?”李惊滢冷声问道。

    杜公公微微摇头,李惊滢又马上追问:“那他现在何处?”

    杜公公依然摇头,李惊滢目光一敛,低低地说道:“我要救鸿王,父皇在哪里?”

    ‘鸿王’二字令杜公公微微出神,许久,他才轻叹一口气,反问道:“殿下可曾想过后果?”

    不论成功与否,滢王李惊滢都将是罪无可恕的逆臣……

    李惊滢自知杜公公在暗示什么,冷笑一下:“本王自会斟酌。”

    杜公公沉默了许久,最后才轻轻的吐出三个字:“封尘阁。”

    “封尘阁?”李惊滢怔了怔:“那里不是早已荒废了吗?父皇为何会去那里?”

    杜公公慢慢说道:“殿下想必也知,那里曾是先帝的寝宫……至于为何会被废弃,皇上为何要赐名为‘封尘’,就是宫中一桩不能外传的密闻了……但是鲜少有人知道,其实皇上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封尘阁静待几个时辰……”

    杜公公欲言又止,李惊滢微微皱眉,不再多加追问,当即向封尘阁的方向走去。

    杜公公蓦然开口:“殿下可曾想过,也许一切尽在鸿王掌握,并不需要殿下多劳?”

    李惊滢顿住脚步,蓦然想起当自己大声的说要帮助六皇兄为帝时,六皇兄冷冷地拒绝了自己。‘不需要’,便是六皇兄用最简单的三个字来隔绝自己步入鸿王的大营。

    也许那时的六皇兄便已经感觉到了吧?感觉到,想要结束这一切便要有背负终身骂名的准备。而他,不愿让他的弟弟也沦陷其中。

    李惊滢转过头来,脸上扬起一抹深邃的微笑:“那六皇兄要如何登基呢?真的要迫于形势不得不逼宫篡位,留下一个洗不净的身后骂名吗?其实,只要有人推波助澜一下,这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你不觉得,现在正是这个人出现的最佳时机吗?”

    “滢王殿下……”

    杜公公想要劝说却无从说起,能将自己的府邸付诸一炬,便已然是豁出一切,这份决然又岂是三言两语便可打消的?滢王,是下了必死的决心才踏足在这里,不会再有所动摇。

    看着李惊滢远去的身影,杜公公立于风中,苍白的两鬓仿佛染上了一层憔悴的忧虑,衰老的面庞上映刻出一种别样的心酸。

    “最终……依然走到这一步吗……”

    杜公公喃喃的长叹一声,让这声叹息无痕的消散于风中。

    第五十九章

    沉寂多年的封尘阁一片萧条,遍地枯叶,风过扬沙。灰蒙蒙的殿宇仿佛是连阳光都将这里遗忘,布满裂纹的墙壁上只有吱呀作响的半叶窗,难以想像当今天子李擎煊会呆在这样一个死寂的地方。

    李惊滢慢慢地推开虚掩的正殿大门,双手沾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土。李惊滢抬起头,梁上结满厚厚的蜘蛛网,门沿却沾着碎网,地上还有几缕断丝,很明显,这里刚刚有人来过。

    果然有人……

    慢慢走进内殿,灰色的旧纱帷迎风飘扬,灰红色的圆柱上曾经栩栩如生的盘龙被尘土覆盖,早已不是金灿灿的神龙。一片灰色的大殿之内,有一抹鲜亮的明黄席地而坐,委靡的背影任谁都不会想到那会是一抚袖风云变色的九五之尊。

    覆满尘土的殿内因推门迎入的一股劲风而瞬间尘土飞扬,呛的李惊滢咳嗽了两声。

    “谁?”

    李惊滢循声走了过去,李擎煊有些惊讶李惊滢的出现,但很快,眼神中便闪过恍然大悟的光芒。

    “是你纵火。”李擎煊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李惊滢不置可否,缓缓抽出长刀,遥指李擎煊。李擎煊一瞬间有些错愕,当他明白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时,年迈的脸孔上浮现出一丝苦楚的惨笑。

    “朕从未想过……最后拿刀对着朕的人,会是你……”

    “儿臣亦未想过,会有朝一日拿刀对着父皇。”李惊滢刻意让自己的口吻无波无澜。

    “你要弑君?”李擎煊说着微扬嘴角,分不清是好笑还是自嘲。

    “正是。”

    听到自己的末子异常坚定的回答,李擎煊却淡淡地笑了,继续如先前一般坐在地上,毫无君王的架势。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索性两手一摊,伸直双腿,哈哈大笑两声:“那弑君之前,是否应该逼朕写下遗诏?”

    “最好不过。”

    李惊滢由怀中掏出一卷明黄府绢,包有笔砚,丢到了李擎煊脚下。

    李擎煊笑着摇摇头:“就算朕写下遗诏,你不觉得让你成功的太过轻松了吗?”

    “只要你写下,就是成功。”

    “只凭一张遗诏,你就想登基为帝?惊滢,朕不认为你是如此天真的痴儿。”

    李擎煊一顿,眼眸慢慢眯起:“何况……朕曾苦求你登基为帝,你不惜以死推委,此刻却说志在皇位,朕实难相信。”

    “那是儿臣的事,父皇不必c,ao心。”

    李擎煊闲闲地躺下身来,一脸惬意,仿佛身下的不是尘土而是高床软卧。李惊滢从未见过他严肃谨慎的父皇露出过这般放松、悠然的神情,不禁有些心下犯疑。

    “你可知道朕所躺的位置,原来放着什么?”

    李惊滢一怔,这里是皇祖父的寝宫,父皇所躺的位置是……

    从李惊滢记事起,封尘阁便已经荒废。他曾经奇怪,为何父皇要替一个荒废的寝宫赐上一个如此萧索沉重的名字。他也曾在好奇中与几位皇兄潜入这里进行探险,但从那时起,这里的一切便已经移空,再难窥得原貌。

    “这里是父皇的书房,朕所躺的位置原先放有一把龙椅,不是宣政殿的那把金龙椅,而是一把朱漆木龙椅。父皇总是坐在这里训诫我与两位皇兄,考验我们的诗词歌赋、文韬武略,如果博得父皇的欢喜,他便会允许我们坐上那把龙椅,拿着父皇的朱砂笔一同批写奏章。那把朱漆龙椅不似宣政殿的金龙椅那般忌讳、不容侵犯,却是朕登基前最向往的一把龙椅。”

    李惊滢一语不发,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隐隐觉得父皇与皇祖父之间有某种隔阂,而两位皇伯更是宫中最为禁忌的话题。当年与今日同样有着暴风雨一般的皇位之争,只是两位皇伯相继病故,最后便由父皇登基为帝。不出两年,皇祖父驾崩,父皇便封了这里,就此荒废。

    “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李擎煊蓦然问道。

    李惊滢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擎煊似乎并没有在等待他的答案,而是继续慢慢地说道:“有时朕在想……也许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内,有一个世代传承的诅咒,每一代皇子都被这个咒语擒获,为了一把可笑的椅子争的你死我活。”

    李惊滢微微一颤,十分惊讶,他万万没有想到对皇权如此执着的父皇,竟会与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和感悟。

    “朕也不能免俗的与两位皇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与你们今日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比你们还要绝情残忍。那段日子,是朕一生中最胆战心惊的一段岁月,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因为闭上眼睛就有可能身首异处,喝一口茶便可能肠穿肚烂,身边的人不能推心置腹,满腹心酸无人倾诉。”

    李擎煊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脸上闪过清晰的沉痛:“那时的朕不知该信任谁,也不能信任谁,仿佛天地之间独我一人,前无进途,后无退路。朕不论何时想起,都觉得能在那样的逆境中存活下来的朕,或许早已不是常人,而是罪孽……双手沾满血腥,身系无数冤魂,一个活着的莫大罪孽。”

    李擎煊慢慢睁开双眼,看向了李惊滢,那凌厉的目光令李惊滢莫名心悸。

    “你知道朕的父皇是如何阻止我们的吗?”

    李擎煊慢慢坐起,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地面,微眯双眸:“我们兄弟三人分别收到了父皇的密诏,诏中言明,若想继续大统,便要为人所不能为、忍人所不能忍,他约我们兄弟三人在这里会面,但只许一人去寝宫面圣,而那个人,将会是下任帝王。”

    李惊滢的后颈涌起了一股寒意,为人所不能为、忍人所不能忍,就是说,要做帝王便要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吗?将兄弟三人聚首,却只许一人面圣,岂不是意味着,只允许一个人活下来?

    李惊滢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好狠的一位‘父皇’。世间怎么会有无视骨r_ou_相残的父亲?用如此冷血的方法来考验自己儿子的‘过人之处’?三个亲生骨r_ou_啊……他怎么狠得下心?

    李惊滢默然地看向自己的父皇,那么,登基的父皇……是因为他做到了别人无法做到的事吗……

    “你不会想像得出这里发生了什么。”

    李擎煊微微地笑了起来,但笑容中的酸楚悲痛却是那样刻骨铭心:“我们兄弟三人手持利剑,纷纷恐吓对方,想逼退其它两人,可是无人退让。于是,厮杀开始了……朕已经记不清是谁先动的手、是谁先砍伤了朕,朕又先砍伤了谁,那时的朕已经完全陷入了疯狂……满屋的鲜血,三名浴血的皇子,各个面目狰狞,用最污秽的字眼谩骂诅咒着自己的手足,直至砍到双腿发软,再也举不起手中的利剑,脚下全是鲜血……”

    李擎煊瞪大了眼睛,仿佛想从尘封多年的大殿内再度寻找当日的修罗场:“最后朕从血泊中醒来,两位皇兄已经断气多时……呵呵,当时有个小宫女无意中闯入,被当场吓疯……整个大殿到处都有血迹,已经分不清是谁的血,却不用看也知道,那些鲜血属于同脉……”

    李擎煊指着墙壁高处:“那里……是朕砍向二皇兄的脖颈时迸jian到墙上的鲜血……”

    李擎煊指向窗槛:“在这里……三皇兄用剑刺穿了朕的手臂……”

    他又指向李惊滢所站的方向:“你那里……是二皇兄砍断三皇兄右腿的地方……”

    接着,李擎煊又指向其它方向:“那里……还有那里……朕已经回想不起厮杀了多久,受了几剑,三个比地狱夜叉更为骇人的厉鬼在不断的砍向同父、同母所生的亲生兄弟……也许,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死了,只剩下被贪婪和欲望c,ao纵的身躯在做最后的嘶咬……而朕,只不过是吞噬了两位兄长的骨血活下来罢了……”

    李惊滢无意识中牙关打战,饶是他屡次与死亡交臂,却也无法想像出那样场景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怎样一番情况。

    “你知道然后怎么样吗?”李擎煊自嘲地笑着:“朕满心欢喜的去见父皇,因为朕赢了,朕觉得自己做到了父皇的要求,结果……”

    李擎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朕一辈子都忘不了父皇当时的眼神,朕跪在他面前足足一个时辰,他才终于开了口。而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为人所不能为、忍人所不能忍,正是要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而那件难以做到的事……便是抵抗住普天之下最大的权力诱惑,为了顾念手足之情而甘愿放弃这个机会的人,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帝王!”

    李擎煊哧哧的笑着,眼中含泪:“原来他在等待的,是那个没有去书房竞争的皇子。他在等待的,是一位皇儿不惜触怒龙威来恳请他收回成命,告诉他血浓于水的真谛,百般阻止这次惨剧的发生……可惜,我们兄弟三人无一领悟,所以才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怎么会……”李惊滢难以置信地喃喃着。

    “是啊,父皇也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原本以为至少会有一位皇子宅心仁厚,心存善念……呵呵……结果却是这样……”

    “后来,父皇依然传位于朕,可是在朕登基的那天,你知道他对朕说什么吗?”

    李擎煊忽然大吼起来:“他说朕不具帝君资质!立朕是因为‘无人可立’!他竟说无人可立!朕从懂事起便勤勉苦学,兢兢业业,没有放松过片刻!朕博览群书,十四岁便读书万卷,被天下誉为惊世之才!朕ji,ng通天文地理、诗词歌赋,熟读安邦治国之道,十八般武艺无所不能!和性、谋人、御权的真谛朕全部通晓!朕甚至不惜亲手杀死了两位兄长,得来的却是四个字:无人可立!!”

    李擎煊蓦然抓紧发丝,痛苦的低吼起来。

    “父皇!”

    李惊滢眼中一涩,下意识的握住父皇老迈的双手:“父皇,您即位至今建下无数千秋万世的功业,周国无不臣服膜拜,百姓无不拥护爱戴,您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好皇帝!不论百年、千年,您的英名都会流芳百世!您的政绩都会福泽宗元子孙!”

    李擎煊却说不清是哭还是笑的摇摇头:“你不懂……朕真的很恨他,恨朕最敬爱的父皇用四个字就否定了朕的一切……所以,他勤政爱民,朕就比他更勤政爱民!他爱民如子,朕就比他更爱民如子!他能做到的,朕一定要做到!他做不到的,朕更要做到!朕要让他在九天之上亲眼看着他眼中无能的皇儿做的比他更好!好上千倍、万倍!可是……可是朕还是办不到……朕差的太远太远……”

    “父皇,您做到了,您是一位真正的好皇帝!”

    李惊滢喉间闭塞,原来,一向意气风发的父皇的心中,有着这样一根锋利的尖刺,刺入骨血,无法拔除。

    李擎煊,被后世誉为仁渊帝,拉开了‘三德盛世’的序幕,其后三位明君:廉德帝、正德帝、崇德帝无一不是在仁渊帝开创的昌泰盛世之中锦上添花,其国力、军备、民生、邦交都达至宗元千年历史的最顶峰。

    而这些后话,却是此刻的李擎煊毫无信心荣获的遥远赞誉。

    “朕真的不贪心,朕想要的,只是父皇书房里那把朱漆龙椅……被父皇喜爱的自豪、被父皇选中的殊荣,只要能坐上它、得到它,朕就会心满意足……”

    宗元的皇帝像个孩子一般泣不成声:“朕这么努力,只不过想听到父皇一声夸奖,听他说一句‘擎煊不愧是朕的皇儿’……所以朕拚命的想要达成他的期许,最后的最后,朕却只得到四个字:无人可立……呵呵,那朕呕心沥血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朕至今想不明白,朕这么努力到底为的是什么,朕又获得了什么……”

    李惊滢的皇祖父亘古帝李思灼,是一个犹如天神般的人物。他将宗元的版图扩大了两倍,率先推广不问出处为人善用,恩威并施,提拔了许多草莽英雄为国效力。在他当政其间无一劣评,连作为敌国的铁勒可汗都对他推崇再三,彻底奠定了宗元位居诸国之首的地位。

    千古一帝,已是能赋予他的最低赞誉。

    做为这样一位神人的继承者,李惊滢可以想像得出父皇面对这些光环的压力何其之大,他甚至可以想像出父皇是如何辛苦的追逐着皇祖父的影子,生怕玷污了皇祖父留下的威名。

    可是,穷其一生,得尽天下美名,却独独没能得到他最想要的一人的赞许……

    第六十章

    “父皇……”

    李惊滢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憔悴的长辈,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轻轻地呼唤着他。

    “所以,朕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让你们走上朕的老路。朕百般化解你们兄弟五人的冲突,生恐有一天你们也陷入这个诅咒当中。当惊鸿和惊涛的矛盾日益尖锐时,朕真的恍然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朕真的很惶恐,很害怕……”

    所以,才不择一切手段,百般阻挠,甚至不惜违背我的意愿吗?

    李惊滢怔怔地出着神,半晌,才轻声道:“现在还来得及啊,父皇。六皇兄足智多谋,又有孝义之心,他……”

    李擎煊蓦然打断道:“不行!这片江山是祖宗留下的基业,朕有生之年绝不能让它有半分损伤!朕千挑万选、苦苦斟酌,就是因为朕担负不起错托于人的罪名!可是人心难测,当了皇帝更是容易被万民的景仰、百官的颂扬冲昏了头脑,真以为自己是神龙临世、自有天佑!‘真龙天子’四字是天地间最可悲的笑话!此刻,朕可以相信你们忠孝仁义,但一年、五年、十年之后,又有谁能信誉旦旦永远不变?那时,若连朕都没有废帝另立的权力,还有谁能拨乱反正?难道让朕眼睁睁的看着这片江山就此断送?!”

    “父皇……”

    “朕一生呕心沥血,从不曾放松半分!朕没有得到过什么,也从不奢望会有所回报!但朕只求九泉之下见到两位兄长时,可以反问他们一句,如今宗元国力兴隆昌盛,他们是否能做得比朕更好?再问父皇一句,当年你说无人可立而不得不立儿臣,今日再看儿臣将你的河山治理的井然有序、愈发强盛,你是否愿收回当年的话?惊滢,朕可以一生一世无一回报,但只有这个目标绝不能有半分差池,朕又怎能容许最后有一败笔!”

    “所以,您要立一个在您掌握之中的皇儿,当他令您觉得有负所托,便可以随时废君?而六皇兄……却不在您的掌握之内?”

    “没错!”

    李擎煊大喝道:“朕的继承者绝不能比朕差!他的一生要比朕更加严谨完美!朕有生之年要看着他每一步都走的稳若泰山,毫无差池!朕百年之后,要骄傲的对父皇和两位皇兄说,那就是朕的继承人!朕千挑万选的新帝!这才是朕的预想,朕的目标!朕又怎会允许一个无法掌控的变数破坏朕的计划!”

    李惊滢完全哑然,原来,父皇对权势如此执着的背后,竟是一颗内疚而拼命补偿的心……

    他如此辛劳,只是为了向两位死去的兄长证明,他得到皇位的原因是他能做的比他们更好。他如此努力,只是为了请一位对他失望的父亲收回成见,告诉他当初立他为帝是多么英明的选择。

    他的筹码只有两个,父皇给他的江山、他给皇儿的江山。后者不能比前者差,要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他才有颜面理直气壮的面对逝世的亲人。

    所以,他才会执着到近乎偏执的地步,不惜一切代价。

    “父皇……”李惊滢的口吻中涌起一丝怜悯:“这样太累了……您已经做的够好了,太上皇、两位皇伯会满意的……”

    李擎煊无力地摇摇头:“还差最后一步……只差最后一步了……”

    “父皇,您有没有想过也许六皇兄正是您所期许的那位皇儿?他的势力之深涉及皇宫大内,他早有颠覆河山的筹码却迟迟未动,而根本原因正是因为他对您的一片孝心?六皇兄性情木讷寡言,不善言辞,常令旁人有所误解,但不代表他便是狼子野心的y狠之辈。”

    李擎煊却冷哼一声:“势力之深?他收买一个玄绍还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李惊滢苦笑着摇摇头:“他若早有谋反之心,也许我们几兄弟便拖不到今日这般局面……”

    若非亲眼所见,李惊滢也无法相信六皇兄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遍布心腹。而他更加愿意相信,六皇兄让他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还会有更深、更多。

    “你既对他有如此信心,此刻你逼写遗诏,岂不是有意与惊鸿竖敌?”李擎煊有些不解地反问道。

    李惊滢却淡淡一笑:“有何不可?”

    李擎煊怔了一下,忽然微微一颤:“你怕惊鸿逼宫夺权,索性揽下这个恶名,到时惊鸿只需领兵入宫将你手刃,他便可名正言顺以护驾之功登基为帝?”

    李惊滢不置可否,李擎煊万分错愕,仿佛从不认识眼前的皇儿:“朕从不知道你与惊鸿有这般深交……”

    李惊滢摇摇头,轻轻一笑:“我与六皇兄从未把酒言欢,从未推心置腹,从未荣辱与共,又何来深交?”

    “难道你不知道,他只需借剿灭滢王之机,犯上弑君,再栽赃于你,由你背负千古骂名,他便可安然登基?”

    “儿臣又怎会不知,他人的犯上之举便是自己建功立业的良机呢?”

    李惊滢笑了,当年他就曾提醒过四皇兄,逼宫夺权只会成就他人的奠基之石,自己又怎会不知?

    “那你还……”李擎煊忽然语塞,眼中的惊诧更甚:“你明知如此,却要牺牲自己成就惊鸿?你还说你与他没有深交?”

    李惊滢再度摇头:“儿臣并不想成就某人的霸业,我……只想结束这场纷争……如果四皇兄的鲜血、五兄弟的情谊、父子的情份依然不足以满足这场血戮,一定要再次见血,那就由我来献上最后一份祭品,就此了结这段孽债,彻底结束。”

    李擎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末子,忽然乏力的一笑:“朕真的要好好反思……为何会把自己的儿子逼到这一步……”

    说罢,李擎煊苦笑着慢慢垂下头,ji,ng神萎靡,似是心灰意冷。李惊滢多少心中不忍,正欲安慰,忽然眼前寒光一闪,李惊滢本能的持刀卸去蓦然袭来的软剑,眼前银光闪动,刀身一麻,剑刃已经抵在咽前,而他手中的长刀也同时架到了李擎煊的脖颈。

    李擎煊手持长剑,淡淡的问道:“记不记得朕教过你们什么?”

    李惊滢神情平静,慢慢答道:“即使入寝,也要有兵器在手。”

    “你和惊涛是五兄弟之中,最不把这句话放在心头的两个人。”

    李惊滢暗叹一口气,自己确实没有将这句话奉若警语,仅逢变故之际才会在袖中、靴中暗藏保命匕首。虽然此刻,自己的手上除了长刀外亦有其它利器,却大意的以为毫无防备的父皇便会两手空空。

    能在腰带中暗藏的软剑,素来都是宗元皇室重金聘请的绝世名匠ji,ng心打造,剑身柔软似羽,却削铁如泥、吹毛立断。

    如今剑尖抵咽,形同命悬一线,这一疏忽,只怕不是片刻间便能弥补的过失。

    李惊滢心中暗恼,但脸上不为所动,还轻松的一挑眉毛:“你我都已制住对方,平分秋色罢了,儿臣未必是输。”

    “众皇子之中你的武功最差,又疏于练习,权作强身健体之用,真到搏命之时,你以为会有几成胜算?”

    李惊滢见识过父皇ji,ng湛的武功,深知他所言不虚。自己用武多为一股巧劲,能抢到先机便能险胜,如若不然,必输无疑。

    “可是儿臣却觉得……”李惊滢深深一笑:“……父皇老了。”

    年老体衰,是一个一生都不肯认输的男人最大的死x,ue。

    李擎煊果然脸色一变,他的武功确实在李惊滢之上,但若李惊滢以周旋为主,有意消耗他的体力,李擎煊也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

    此刻的僵持,仅在于两人手上的凶器都抵在对方的命脉,如果动手,无疑意味着这个僵持的破裂。那么接下来,便是智慧、体能、运气的较量了。谁先抢到先机,谁就会赢。而这个先机,往往在打破僵持的一瞬间便会尘埃落定。

    李擎煊和李惊滢都知道,此刻谁先动手,便意味着将先机拱手相让。

    “那朕就与皇儿比比毅力,看谁先露破绽。”李擎煊不紧不慢地说道。

    李惊滢故作孩子气的冲李擎煊一笑,仿佛是在撒娇开玩笑一般:“父皇说笑了,若论毅力,自然是年青人略胜一筹。”

    谁知李擎煊也面露温柔微笑,好似慈父看着自己的爱子:“果然是年青,这般浅显粗糙的激将法,真是令朕汗颜。原来朕的皇儿百般城府也不过如此,实在幼稚可笑。”

    李惊滢笑得一成不变,但心中多少有些浮躁。若比定力、毅力,自然是父皇具备更多的经验和修为。此刻自己无法先下手为强,就意味着越僵持下去对自己越是不利。

    就算两人能渐渐呈现出年龄的优劣势,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何况自己是否能在那个时刻来临前保持不败之地也没有定数,父皇更不会消极的等待体力的衰竭,那他何时会蓦然出手?

    父子二人都目视对方,一眨不眨,等待对方先露出破绽。

    “惊滢,若你现在悔悟,朕可以留你一命。”李擎煊冷冷道。

    “父皇,若您现在乖乖写了遗诏,儿臣会让您多活半个时辰。”李惊滢璨然一笑。

    李擎煊的眸子中蓦然升起一团怒火,李惊滢马上明白,就是现在!

    李惊滢当即挥刀直刺!就在刀尖即将探向李擎煊的身体时,李惊滢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银光,一抹寒意直逼而来,身体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冰凉的剑刃已经抵在脖颈,颈间的一撮头发随之即落。耳边响起剑身的颤鸣声,李惊滢丝毫不敢妄动,他知道这样的利刃抵在脖上,稍有差池便会身首异处。而他手中的长刀已经离开了李擎煊的要害,胜负已分。

    “你中计了。”李擎煊淡淡地说。

    李惊滢苦笑一下:“确实中计了,儿臣居然以为父皇会如常人一般,在听到儿子有弑父之念后勃然大怒。果然太天真了,父皇绝非常人,又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又岂会因一句话而露了破绽。”

    “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李擎煊一提剑刃,李惊滢的脖上立刻划出一道血口:“接下来,便是你承担欺君犯上的罪责了。”

    冰冷的口吻,杀气腾腾。

    李惊滢突然一闭双眼,对着剑刃便一抹脖子!李擎煊在他闭眼的一瞬间便本能的感觉到一丝不妙,眼见他竟欲自裁慌忙收回剑身!

    “惊滢!”

    又惊又怒的吼声却在皮开r_ou_绽声中倏止,肋间一阵火热,血水直流。李擎煊哆嗦着捂住伤口,震惊的看着手持沾血凶器的李惊滢。

    在李擎煊为免他自裁而收剑的一瞬间,李惊滢却反手挥刀,砍伤了李擎煊。

    “你……”

    李擎煊错愕之中带着一腔愤怒,却双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虽然这个伤口未及筋骨,但已经令李擎煊完全处于了下风。

    “朕……真不该收回剑……就该让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自裁了断!”李擎煊低低地咆哮着。

    李惊滢持刀的手微微发颤,鲜血顺着微颤的刀身滴落。

    不论报着怎样的决心,当真正的要弑父时,他依然会克制不了全身的颤抖和心悸。何况他知道,父皇是为了保护他才让他有机可趁,但他更知道这是扳回局面的最好时机,而彻底杜绝父皇反击的可能性,便只有令他负伤……

    但是当这一刀真的砍下去后,李惊滢却害怕的全身都开始发抖。只是,强撑的理智仍在告诫着他绝不能因此退缩,如果他胆怯的一退,一切便又重回原地,而且只会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写下遗诏。”发抖的声音再也掩饰不了李惊滢内心的惶恐。

    “好!朕写!”

    李擎煊一把展开府绢,用沾血的手蓦然抹过,一道骇目的红痕映入了绢布之中。李擎煊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将圣旨重重的丢到李惊滢脚下,愤怒的大吼道:“这就是朕的遗诏!拿去给天下人看吧!”

    李擎煊看着李惊滢手中颤抖的长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事已至此,你现在才害怕也为时已晚!朕死,你不得善终;朕活,更是你的死期!李惊滢,你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从你砍中朕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背负了不赦的重罪,不能回头!”

    李惊滢缓缓、缓缓的举起刀,刀身却好似千斤之重,要两手紧紧的握住刀柄才能勉强稳住。

    只要这一刀砍下去……砍下去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望我可以善终,早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应该是无畏的,不是吗?

    可是……

    李惊滢的脑海中不合时宜的盘旋起幼时的一幕幕,清晰的恍如昨日,充斥了李惊滢的所有思绪。

    他想起繁忙的父皇从来没有冷落过自己,总是驱寒问暖、对自己呵护倍至。每当高烧时,父皇总是放下政务匆匆赶来,用他的大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在自己带着目的性得撒娇嬉闹时,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假意?而那时的父皇,却是真真切切的怜爱心疼,没有半分虚假……

    无法磨灭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一幕又一幕,冲击得李惊滢迟迟无法挥下高举的长刀。

    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可是为何我的手却一直在颤抖……

    李擎煊定定地看着李惊滢脸上的每个细微变化,仿佛可以窥破李惊滢内心的挣扎。他苍老的双瞳随着李惊滢痛苦而矛盾的神情涌起了一丝倦意,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罢了……到此结束吧……也许这个结局,更适合一个弑兄的失败者……”

    好似积压了几十年的疲倦都在此刻涌上心头,李擎煊突然不再想继续下去。

    将这片江山牢牢的握在掌中几十年,不容许任何的瑕疵来玷污祖先的霸业,一再的告诫自己不要让儿子们走上昔日的血途,却最终逼迫那个无心皇权的儿子选择背负弑君的骂名……

    也许,当自己感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便已经是宣告终结的警示。只是固执和不甘将自己牢牢的绑定在龙椅上,迟迟不肯退让。其实只要自己舍得迈开一步,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吧……

    父皇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酿造了无可挽回的惨剧。

    而自己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便是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而代替他们选择,没想到依然酿造出另一场惨剧。

    同样的错误,以不一样的样貌,再次降临了那个诅咒。

    我真的努力了,也努力够了,再也无法更努力……是时候……放手了……

    李惊滢粗重的吸了几口气,眼中的水雾模糊了父皇沮丧放弃的神情,他蓦然大喝一声,挥刀劈向了李擎煊的头颅!

    第六十一章

    “惊滢!!!”

    刀剑之间迸出几点星火,长刀被硬生生的截下,李惊滢被震的手臂发麻。紧接着腹间蓦然一痛,吃痛的弯下腰时,脸上又被狠狠的甩了一巴掌,李惊滢当场倒地,痛楚令他不自然地蜷起身子。

    “六皇兄……”

    李惊滢分不清此刻见到李惊鸿到底是该开心,还是为功亏一篑而沮丧。

    李惊鸿一脚踢开长刀,意味难明地看了一眼受伤的李擎煊,李擎煊以同样难懂的目光回视着他。

    也许两父子只有在此刻才会有同样的想法:杀,还是不杀?

    李惊鸿只思忖了短短一瞬,便转身扶起了李惊滢。李惊滢懵懂的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设想是先拿到遗诏,再弑杀李擎煊,然后在李惊鸿的兵马赶到时自裁谢罪。这样,唯一的证据便是那道写了李惊滢名字的遗诏。

    不论李惊鸿是否能领悟到这其中的联系,但天下泱泱众口都会认为是李惊滢弑君篡位,李惊鸿为护驾剿灭李惊滢,那么,他便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可是,没有拿到遗诏,没有杀掉父皇,一切都没有变化,六皇兄就已经来了……

    那最后所剩的办法……便是我当着六皇兄的面杀掉父皇,再自尽身亡。或者,六皇兄杀掉父皇嫁祸于我,再将我灭口……

    两者结果相同,意义却完全不同,但李惊滢却平静的发现自己毫无所谓,不论哪种,他都甘心接受。

    李惊鸿的脸上带着清晰易见的愤怒,他将李惊滢紧紧搂到怀中,低低地骂道:“蠢材!”

    李惊滢呆滞的窝在李惊鸿怀中,感受着这具身躯的微颤和心跳,仿佛也感受到了六皇兄害怕无法挽回的心情和他此刻的庆幸。又一次被六皇兄骂了蠢材,却第一次清晰的明白六皇兄的怒意来源于哪里……

    “多事!”

    带着怒意的责骂,却令李惊滢鼻间一酸。不知为何,谴责的二字却令李惊滢感受到了六皇兄的担忧和不安,他一再的拒绝李惊滢的援手,其根本原因,只是不舍得让他的弟弟也陷入危险吧……

    手中的长刀脱落在地,李惊滢一把抱住李惊鸿放声大哭起来,所有的害怕、惶恐、弑父的恐惧、强撑的坚强全都化做了一声声悲痛的哭声。

    “对不起!对不起!”

    李惊滢一声声的道着歉,他无法向父皇下手,他无法帮到六皇兄,他无法改变局面,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为此刻的僵局不断道歉,除此以外,他已经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李惊鸿无声地安慰着怀中的李惊滢,直至他的哽咽声渐渐转小,情绪平抚下来,李惊鸿才再次看向了李擎煊。李擎煊倚在盘龙柱前微弱的喘息着,看到他的六皇儿正看向他时,无力的一笑。

    “你不需要惊滢的牺牲,那你又要如何争取?”李擎煊好似事不关己地笑着:“朕好像亲口对你说过,朕不会立你。”

    李惊鸿默默地看了李擎煊一眼,慢步上前,解下腰带一声不响的为李擎煊包扎伤口。李擎煊的眼神难掩诧异,一个言明不会让他继位的固执皇帝,难道不是他最大的阻碍吗?为什么他没有表现出半分杀机?反而在帮那个人止血?

    李惊鸿为他包扎完毕后,小心的扶起了李擎煊,这才说出了迟来的答案:“无妨。”

    李擎煊摇摇晃晃中扶住了李惊鸿的手臂,感觉不到对方的回避或不悦,只像是普通的儿子扶住父亲一般恭恭敬敬。李擎煊下意识地有些困惑起来,他这个皇儿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惊滢见李擎煊站立不稳,便下意识的想去扶他一下,但刚伸出了手又心怯的放了下来。

    看着李擎煊连正眼都没有的从自己面前走过,李惊滢忍不住轻唤了一声:“父皇……”

    李擎煊没有应声,李惊滢眼眶一热,强迫自己不要再次懦弱的哭出声来。

    他强忍心中的酸楚,轻声地说:“父皇……您有没有想过,皇祖父对您说的那四个字,便是勉励您一生的动力?他对您这么说,就是希望您可以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有这四字,您便不会放松、不会骄纵、兢兢业业的为国为民。而这,便是宗元最伟大的帝王留给您的最后一次督促,即使他不在了,这四个字依然会围绕您的一生,比任何一份劝诫都更加有效,不是吗?”

    李擎煊顿住脚步,呆呆地怔了半晌,慢慢地面向李惊滢淡淡一笑:“你刚才唤朕什么?”

    “父皇……”

    “朕,受不起这两个字。”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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