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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83 章

    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第 83 章

    沈绍终是抵不过这样的时过境迁,叹着气道:“罢了罢了,你这撺掇人的功夫,越老倒是越深厚了。如白呢,我去看看他。”

    “就在后台等着您这句话儿呢,我引您过去。”马老板一挺腰,站起来便带着他往屋里走,一路穿过无数失了家园的魂魄。

    如白正坐在梳妆台前扮戏,只着一件白色中衣,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袖子有些长,在手腕上挽了一圈又一圈,还在肘上面打了个结。

    显得他更小了。

    这就是十五岁的赵夜白呵,沈绍默不作声,看他抬起右边那条胳膊,拈着一支墨笔,去够那细细的眉梢,将这道嫩弱的少年眉尖慢慢磨砺出坚硬的棱角,就像是一把宝剑的锋,闪着寒光——这不为人知,一直被他误读了的赵夜白。

    “瞧着姿势,这扮相,说他不是赵老板的徒弟都没人信。”马老板低声道,“只有一点是美中不足,脂粉行头都不说了,我豁出命去也只弄来一副半旧的首饰头面,戏服却实在是没有着落。自己做吧,衣帽店的人现在只做中山装,一听是戏服就将我撵出去了,想办法借吧,我这无权无势的,压根儿就没人肯松口,到现在,如白这可怜孩子还没见过真真正正的唐明皇是个什么模样儿呢……二爷您就……”

    沈绍知道他就在这里等着自己,明知是他拿话挤兑,可只要是为了如白,一切都像是顺理成章。认识这孩子不过三个月,说过不到一百句话,可偏偏仿佛已经认识他一生一世了。沈绍不相信魂,不相信命,却相信人心的力量。他出生的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的那个夜晚,一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寓意。

    “如白。”沈绍出言招呼他。少年一回头,张开那红艳艳的嘴唇,沈绍几乎以为他要叫他了,叫他一声二爷,却听见如白道:“沈老师,你来啦。”

    沈绍一怔,随即道:“我放心不下,就来看看你,紧张么?”

    如白将头低下去,他还是那么羞涩,不会说话。“有点……”

    “只是有点?”

    “我……紧张。”他禁不起盘问。

    沈绍笑道:“我送你个小礼物,你就不紧张了。”

    马老板心里一动:“二爷,这难道是……”

    “你别多话,”沈绍道,“这也是他师傅的意思。”说着就从怀里解下来一个小布包,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顿时平坦下去,如白脸一红,只听沈绍问他:“好孩子,来猜猜,这是什么?”

    “好吃的。”

    “就知道吃,难道马老板亏待了你不成?”

    老头子讪讪一笑,眼睛却没离开那个布包。

    “自己打开瞧瞧。”沈绍将东西放在案台上,将满桌的红红绿绿都盖住了。

    如白搁下眉笔,将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拿两根指头轻轻挑开一条缝,歪着头往里面看,有金灿灿的流苏水一样垂下来。

    “这……这是!”马老板未卜先知,却还是吃了一惊,一口叫喊,连忙吞进肚子里,两只三角眼转在沈绍身上,神色颇有些复杂。

    “好孩子,别怕,这可是好东西。”沈绍轻声地鼓励着他,哄小猫儿似的。

    如白揭开上面一重褐色棉布,下面还裹着一层油纸,再小心掀开了,竟是一式三件的帝王常服,九蟒四爪的衮龙袍,被天花板上的灯光一照,滟滟地映出金灿灿的光辉。如白还嫌这不够晃眼,再端来一盏油灯,杵近了细细地看。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好一幅二龙戏珠,活生生托出一轮初升红日。那脚底下踩的,琉璃是海浪,祥云是珍珠,龙眼睛里还镶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神色飞扬,顾盼生辉。

    马老板只看了一眼,泪水就滚落下来了。

    “好看么?”沈绍问。

    如白已看傻了眼,半晌才道:“好看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东西。”

    “这戏服是当年你师傅登台的时候用的,平日都舍不得,一共才穿过两次。”沈绍将戏服抖落开来,披在如白身上,“第一次是我过生日,请他来唱堂会,他一出来,客人们就把我这个寿星老给忘了,光顾着看他,筵席都没吃舒坦。第二次是他离开北京之前的最后一场,我没看见,后来听别人说,真是登峰造极……”

    如白当成听故事,低了头会心一笑,沈绍看着,眉眼虽像,却少了那股高高在上,油盐不进的架子,显得离这红尘人间更近了。他一边说一边为如白扣上纽子:“过去皇帝的龙袍是九蟒五爪,戏服为了避嫌少了一爪,可心底里的那份儿尊贵却绝不逊于真正的皇帝,你的师傅赵夜白就是这么一个人……那是自然,想想你们的祖师爷是谁,就是唐明皇呵。”他轻轻往旁边一让,马老板就看见那个念着妃子,且与你步一回者的风流皇帝,喉咙里哽咽一声,向这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年一躬到底:“赵老板,该上台了。”

    沈绍携马老板在底下坐定了,先听了两出暖场戏,都是些老票友,六七十岁了,唱功嗓子都不算好,一招一式却颇见功力,其中有个唱定军山的,一张国字脸,两道天生卧蚕眉,一开口声如洪钟,不逊几十年工夫的名角儿,底下的都是解人,顿时一阵满堂喝彩。沈绍看戏台旁边的水牌上如白的名字,写得大大的,还特地圈出来这是赵夜白的徒弟,今夜七八成的人都是为看他来的,出不得半点差错。

    跟如白搭戏的是老北平梨园里一等一的红旦角儿傅生香,唱腔华美婉转,当年同赵夜白配过戏,令那梨园皇帝赞不绝口,从此再也不和旁人演这一出长生殿。只是在抗战的时候傅生香迫于生计,在伪满演出过几次,胜利后被人拿住把柄。这是千百句话都算不清的糊涂账,从四九年到现在,次次运动都少不了她,屈指数来,整整十年,她避居郊外,没上过一次台,这次听闻赵夜白的弟子登台献艺,傅生香巴巴儿从大兴赶过来,求着马老板一定要和如白搭戏,她是梨园前辈,又是老友旧识,马老板二话不说就应承了。

    沈绍当初也见过她几次,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吊梢眼角,目高于顶,除了戏台上别的不多说一句话。那时沈绍一颗心都扑在赵夜白身上,对她并无更多注目。他问马老板这傅生香境况如何,马老板想了一阵,只说了两个字,老了。

    问此世间,谁能不老。一些人长久未见了,那面貌却依然一如往日。

    正说话间,大戏已经开了场,傅生香是贵妃妆半,醉倚扶栏,半掩着面目提裙缓步,凌波而来,原地摆了个体态窈窕无双,拖长了声气轻唤一句皇上。

    只这一声便将多少人的缠绵情丝撩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了,沈绍这才知道,那傅生香功夫并不逊于赵夜白,两个人恰的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正如那个铁了心要跟着赵夜白学戏的柴格格。赵夜白招人爱,更招女人的爱,尤是那些自诩高人一等的女人。他是广寒宫中的一棵树,终是要回去的,但总有人前仆后继地,偏要去攀附,这一点同那早死了的大哥沈昭倒有些相似。

    下面刚喝了一阵好,傅生香便将袖子一甩,站在原地开始唱,沈绍就听见周围的人开始叹气,老了,她是真的老了。沈绍晓得她比自己还要小十几岁,看上去却像是已过了六旬,再厚的脂粉都遮不住脸上的皱纹,眼睛都有些浑浊了,可这个色相衰败的贵妃却有着最嘹亮青春的嗓子,这两者在她身上相互争斗,将时空都扭曲出一道缝隙。

    而如白就自这道缝隙里跨过来,回到二十年前,他师傅的一九三六。

    所有人都抻长了脖子等他唱,盼他唱,求他唱,于是他就真的开口唱了。

    “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

    沈绍看见马老板在抹眼泪,听到前后左右隐隐传来的哭声,一摸脸上,也是一手的泪水。这个戏,这个人,究竟有什么样的力量,能颠倒世间,泯灭梦幻。恍然间有人在叫:“赵老板!”沈绍望见戏台上的如白一愣,转对他的方向,真真假假的唐明皇都定住了。如白的目光,就像是那人举着一把大铁锤,敲在他的心门上,声闻百里,振聋发聩。

    这一下将他打醒了。

    沈绍冷眼看身边的这一色人等,沉寂了多年的戏台重新热络起来,都是一群等在过去的活僵尸,留恋阳间这一点热闹,挣扎着不愿魂飞魄散。沈绍一只脚站在鬼门关,另一只跨着奈何桥,甭管是名角儿还票友,都争先恐后地光临此地,温习曾经的光辉。看那傅生香一把年纪,却还陪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儿旧梦重圆,原来赵夜白这个名字,不止铭刻在他沈绍一人的心中。

    但这些都早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就在方才那一刹,沈绍已然割断花月情肠,了却生前身后。他跳出那个圈住自己几十年的小框框,身下的梨花木椅子重新冷硬起来,教他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耳边想的分明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戏词,为旁人的痴狂所衬,他半面冷漠,却不是无动于衷。

    管他什么谢家声,还是赵夜白,沈绍将雕着桃花的木头扶手都握紧了,你们这些自以为大拿的人都好好睁开眼睛看看,那台上站着,和傅生香一起唱戏的,哪里是你们口口声声叫喊的赵老板,他是赵如白!

    如白还在唱,满面通红,兴致盎然,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台上的人爱着他,台下的人捧着他,世上还有什么这一刻更加珍贵。沈绍却已提不起丝毫兴致,他起身绕过马老板,坐到东厢房的屋檐底下,从这里望过去,只觑得见戏台一个小小的角落,闪过如白的一方金色衣袂。

    散戏的时候已是深夜,一本《长生殿》只唱了一半,傅生香上了年纪唱不动,剩下的那几出等过几日再补上。下头的座儿们都有些意犹未尽,说到底如白的功夫还及不上赵夜白的一成,只是顶着这个名头,扮相也酷似,才勾起那些久远情意,妄想着原来自己也还是年轻过的。

    那几个老人还拉着如白说话,讲的都是几十年前的老事,如白一句也插不进,只好静静的听,他努力想闹明白,空自板着一张脸,眼神却都绞在一起来,沈绍觉得那是真好看,好看到人心眼儿里去。如白的年纪,当他的孙子都够了,便是这样的爱。

    沈绍在人群边上等了一阵,终究不耐烦了,挤进去抓着如白的手,打了个哈哈道:“赵老板累了,哪儿比得上你们这几个老油条能折腾,还不放别人回去歇着,看以后谁再唱给你们听。”

    知道沈绍和赵夜白旧事的人都拿眼瞅他,挤挤弄弄的,沈绍看不过,侧身为如白挡了。“你们这些为老不尊的,可别把这孩子教坏了。”

    “听沈二爷这话说的……”几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子不禁都笑了,“二爷都亲自发话了,我们有几个胆子感触您的霉头。”

    第 8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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