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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80 章

    浮声记 作者:渝州夜来

    第 80 章

    第51章

    待局势稍微安定些,沈绍便在街边儿上摆了个小摊,卖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勉强过的下日子。柴幼青每个月有国军的补贴,日子稍微好些,时常周济他。

    沈绍将谢家声的骨灰连同他的所有东西都埋在饕餮居后面的荒地里,直到六六年的时候再被那群小崽子挖出来。

    四九年解放前几个月,国军节节败退,柴幼青的补贴也拿不到了,那年五月,她突然带着儿子来找沈绍,说是要去北边投奔一个远方亲戚,当天的火车就走,她按着儿子向沈绍磕了个头,阖身离去,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五三年沈绍四十五岁,国家开始一化三改造,他的那点小生意自然而然也在改造之列,沈绍只好收了摊子,托人找了个个中学去当代课老师,他国文数学英语都会一点点,再加上小时候和俄国人打交道,会说几句俄语,只是发音不甚标准,在那个小中学里却算是出类拔萃。身边的小孩子来来去去,打打闹闹,然后慢慢长大,而他也一天天地衰老下去。或许这才是过日子该有的样子,不需那么波澜壮阔,也不需要那么多的英雄好汉。

    偶尔想起谢家声、赵夜白、阿飞,还有他的混账哥哥,沈绍很满足。

    沈绍在那里一待就是十三年,人老了,却还能依稀看出当年风采,有些个热心的女老师每每张罗着要为他介绍对象,他也去敷敷衍衍见过其中几人,里面或有一两个谈得拢的,模样周正,谈吐得当,家世也说得过去,一问还是辅仁毕业的高材生,却年近三十还没成家。

    荒年乱月,谁没有些难言之隐,沈绍再不多问,只私下里悄悄回绝了,说是自个儿性子不好,莫要再耽误了对家青春,几次之后,旁人只当他真个无心成家,才渐渐消停下去。

    他如今坐在办公室看泡一壶老荫茶,从被夏天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玻璃窗望出去,操场上戴着红领巾的少年们来来去去,一双双细胳膊,一条条细腿儿,都在金灿灿的日色下显出难以言喻的明亮光辉,上好了发条似的,每一步都掐着钟点儿。

    “沈老师,看什么呢?”同事陈福海问他。

    “没什么,只是看着日头大,怕晒坏了这些孩子。”

    陈福海笑了笑,堆叠在腰身上的三层皮肉掀起微微涟漪,他将黏在脑门上的两小撮头发往脑后一拨,道:“这一届的学生们都乖得很,我让他们休息休息,竟是一个都不肯,坚持要继续排练。”

    “排练什么?”沈绍抱着茶盅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有什么,这国庆献礼校长可是下了指示的,连区长都要来看呢。”陈福海指着学校围墙上挂着的大红条幅道,“要是演砸了,我可没脸再待下去。”

    沈绍这才想起来再过三个月就是建国十周年的大庆,陈福海主动请缨担任合唱团的总指挥还立下了军令状,说是保证完成任务。

    十年,这么快,沈绍想,还来不及稍作怀念,他已然知天命。

    沈绍拍着陈福海的大肚子道:“我给你支个招,也算是一条后路。”

    “快跟我说说。”陈福海忙不迭靠过来。

    沈绍捏着他的肚腩嘻嘻笑道:“真要是演砸了,你只要割下这一两斤五花肉送给校长,天大的事,保你逢凶化吉。”

    “嘿,早就看出你没安什么好心!”陈福海慌着一扭身,退开两三步,护着自家的腰身道,“你当老师年头也不少了,怎么还这样疯疯癫癫,三反五反,依我看,最该反的就是你这资本主义余孽,满脑子都不是正道。”

    沈绍由着他哼哼也不接口,他这些年和陈福海走得近,勉强算是朋友,闲来无事说过他以前的一些腌臜事,半真半假,却听得陈福海直瞪眼,没人的时候就念叨他,却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沈绍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世道变了,竟连有些习性也跟着不同,阿飞,苏千袖,赵夜白,他扳着手指一个个地数,从前喜欢的哪个不是细细瘦瘦,握在手里,能将肋骨数得清清楚楚,谢家声到最后更是只剩下一把骨头,但他居然瞧着越发顺眼,所谓有生到死,不外如是。现如今他却对陈福海这样的人更加亲近,像是那桌板一样的身躯里蕴藏着比死亡更真实的道理,只是沈绍他还没有参透而已。

    或许他一辈子都参不透。

    陈福海见沈绍不理不睬,自觉无甚趣味,兜着圈子引逗他道:“不瞒你说,这次我还真有十成十的把握,你就瞧好儿吧。”

    “我还不知道你么,”沈绍眼也不抬,起身去墙角添了壶开水,“不是我诚心坏你的好事,要不咱们赌一赌,输了的就去盛德楼请客。”

    “一言为定!”陈福海生怕他反悔了,拉着他赌咒发誓一番才道,“实话告诉你,这次是老天帮我,这合唱队里出了个角儿!”

    这个词儿活该死了十几年,又被陈福海一句话唤醒了。

    锣鼓箫声沤得低低转转,窗棂月儿掩得昏昏沉沉,就着这音声迭代,五色相喧,直索得人向那戏台上往来因循,猛抬头见他描眉画脸,缀金流银,冷不防被那胸前的一块玉片子闪花了眼,传声暗问:这可是当年的……

    “别说笑了,”沈绍晃了晃神,“你当还是逛戏园子的时候呐。”

    “你还别不信,”陈福海一脸的装神弄鬼,“那小子的一条嗓子……哎呀呀,不去唱戏还真是可惜了,十四五岁的人,声音还像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似的,清得能拧出水来。”

    沈绍晓得他的脾性,别的坏处没有,就爱个小题大做,将茶杯往桌面上一墩,走到窗边道:“正好现在孩子们都在,你给我指指,是哪一个?”

    陈福海拨开窗帘,虚着眼寻了半晌,方才指着后排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道:“瞧见没,就是他。”

    “哪个哪个?”这孩子确是不起眼,矮个子,细筋骨,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沈绍看了心里头稍稍有些失望,他从前见过的那些角儿,不说赵夜白也罢了,其他哪个不是容貌精致,行止得宜,他只轻轻扫那孩子一眼,便已下了定论。

    陈福海看他脸上颜色,不禁有点着急了,忙道:“你先别看他长什么模样,听他唱一段儿,保你心旷神怡,脱胎换骨。”说着就出去将那个孩子叫过来。沈绍隔着一层玻璃窗看着,那孩子像是还有些害羞,光拈着衣角,半低着脑袋不说话,陈福海好说歹说哄了许久,才望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沈绍又将茶杯端在手里想,再好的嗓子,不敢在人前亮一亮,还怎么成角儿。

    陈福海半拉半请将这少年带进了办公室,指着沈绍道:“沈老师你认识吧,他耳朵里可是揉不得沙子,你好好唱,放学了我请你吃糖。”

    沈绍着意看那孩子,脑门上的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一截高高的额头,想必聪明得很,一举一动都羞得像是旧时候大宅门里面的小姑娘,果真是一句话不多说,一步也不肯多走动的。“国庆那天你就预备着这么垂着头唱给大伙儿听么?”沈绍摸了摸他头顶,忽然一缩手,青草一样,那头发又硬又粗,扎得人生疼。

    那少年还是抿着一张嘴不说话,左脚尖蹭着右脚尖,巴不得转身就跑,沈绍就是那豺狼猛兽。

    沈绍对陈福海摇摇头道:“你瞧你瞧,这么小家子气还称得上什么角儿。”

    陈福海也无奈得很,摸着后脑勺道:“这孩子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敢情是你们俩天生不对付。”

    沈绍心里面一动,转头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那孩子又磨蹭了一阵,才开口答道:“我叫卢欢,今年八月满十四岁。”

    “八月……这可快了。”沈绍说着又将腿翘起来,道,“十四岁就是大人了,可不能怯场,给我们唱个什么吧。”

    少年歪着头想了片刻,道:“我只会唱一首歌,陈老师刚教的,《让我们荡起双桨》。”

    陈福海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还是独唱,是独唱呢!”

    卢欢微微红了脸,他站得直挺挺的,两只手交叠着握在一起,是个小小的歌唱家。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才唱了两句就被沈绍打断了。“不好不好,这歌儿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沈绍低头看清凌凌的茶水里,他都有好几根白头发了,“我听说这区长解放前就是专门搞音乐的,你这样糊弄他,校长能饶了你么?”

    陈福海却不服气,一拍桌子道:“你不是不知道,如今能唱的歌儿就那么几首,你倒给我想几道新辙出来!”

    沈绍笑着摆摆手道:“你别上火呀,你不是说这孩子是个角儿么,不如让他唱几句《红灯记》,还是《智取威虎山》,保管区长喜欢。”

    陈福海想了想,不禁眉开眼笑道:“这主意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卢欢,你会唱《红灯记》么,就是李铁梅那段儿,好听。”

    这孩子立时摇头,陈福海又问:“那《沙家浜》呢,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他学着阿庆嫂的模样尖声尖气唱了两句,沈绍看得忍不住笑,卢欢却还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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