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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节

    天一少年行 作者:南风歌

    第13节

    回到清风剑派的时候,几个师兄弟推推搡搡地迎面走来,似乎是刚练远功,一个个满头大汗,兴高采烈。

    信云深本来沈默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却被一人叫住。

    那人搂著他的肩膀,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小师弟,你这几天是怎麽了?天天怪忧郁的,师兄们很担心你啊。”

    信云深摇了摇头,却羞於启齿。

    那人见他不愿意说,也只能放弃追问,只道:“是不是在山上太闷了?今天山下传来的消息,大师兄已经到清风镇了,估计下午就能到家了。好了小师弟,别这麽沈著脸,快去洗把脸换身衣裳,今晚我们给大师兄接风洗尘。”

    信云深闻言一怔,顾不上与围著他的师兄们辞别,匆匆地往山门处跑去。

    他就在山门外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朝通往山下的路上看去,像是翘首以待一般。路过的师兄弟都取笑他竟如此思念大师兄,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他的心里有多少忐忑和矛盾。

    信云深在山门外,从日头高挂等到日影渐斜,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管低著头来来回回地徘徊。

    一道高大的人影突然挡住他面前的阳光,肩膀上猛然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

    他被那熟悉的感觉和气息包围了,这是他想念了许久的兄长,偏偏他现在无法面对,竟然浑身一僵。

    一张俊美得足以令天下女子怦然心动的脸庞凑到他的眼前,那眉梢眼角隐含的笑意如同春日里温柔轻拂的微风,令人望之便心旷神怡,却又总能在乍然之间吹皱一池脉脉多情的春水。

    这便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男人,也曾是他心目中独一无二的亲密之人。

    “大师兄……”信云深动了动唇,低不可闻地唤了一声。这一瞬间那些迷惘似乎都暂时褪去了,信云深望著眼前的楚飞扬,心里只剩下浓浓的思念和牵挂,眼圈也微微热了起来。

    楚飞扬摸了摸他的头顶,笑道:“想什麽呢?在这里做什麽?我可不觉得你是专门来等我的。”

    信云深将这些时日的忧思与那一缕隐隐的嫉妒都收起来,像以前一样攀住楚飞扬的手臂,勉强地笑了笑道:“大师兄你从哪里回来的?前段时间梅家还派人来三请四请的。你本就在梅家没有回来,没音没信的,我担心死了。”

    楚飞扬刮了刮他的鼻尖道:“担心得天天在山门外面等我?我可不信。”

    信云深摸著鼻尖,低头笑了笑,道:“是等你的是等你的,看我对你多好。”

    他不敢再和楚飞扬多说别的,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大声质问他和高放的关系,甚至会在楚飞扬面前大哭出来。

    信云深拉著楚飞扬往派内走去,好在一路上有许多师兄跟上来插科打诨,他才能勉强抛开心头的纷乱思绪,维持著面上的平静。

    楚飞扬如今已经回来,他却感到更难以面对高放了。但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让高放知道楚飞扬的消息的,要见面更是想都别想!

    信云深带著这样莫名的怒气和胆气,又一次走进高放的山洞。

    高放抱膝坐在床角上,一头长发都散了下来。他抬头看了信云深一眼,又恹恹地把脸埋进手臂里。

    信云深走过去将还热乎著的饭菜放下,将上一餐的碗筷收拾好,又在床边坐下。

    他抬手摸著高放柔软的头发,却被高放甩开。

    信云深不像往常那样惶恐小心,他扯著铁链,将高放拽到自己面前,不由他反抗。

    “我知道小放最爱干净了。你先吃饭,吃完了,我给你洗头。”信云深在他耳边低声道。

    高放伏在床上,肩头微微颤抖著,却倔强地不愿出声。

    信云深叹道:“小放,你别这样,你真的准备一辈子都不理我了吗?”

    高放纤瘦的後背上下起伏著,似乎在大口地喘息,又似乎在沈默地哭泣。

    信云深想要抬起他的脸看一看,高放无法躲避更无法反抗,他终於忍无可忍,猛地抬起头来,秀眉倒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愤怒,却并没有泪水。

    “信云深,我本来不想说的。我本来以为只要离开了,这份罪恶的感情就会被我带走,然後用尽手段把它消磨得干干净净,让它永远消失!你永远是你英明神武的清风剑派少主人,你还可以心安理得娶你的娇妻美眷,我也不会被世人瞧不起,说我寡廉鲜耻狐媚勾引稚儿少年!可是你就是不放过我,你非要如此逼我!你明明什麽都不懂,却对我做出这种事!”他举著手上的锁链,咬牙怒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想独占我,想要碰我,摸我,与我亲近,你那麽聪慧,难道真的没想过这到底是为什麽?!”

    高放咄咄逼人地靠近过来,信云深竟有些慌乱地向後仰去。

    他感到有一层无形的纸,他刻意地不去触碰,不去戳破的那层纸,此时正承受著巨大的重压。一丝丝细小的裂纹已经出现,信云深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与慌张。

    “小放……你……说什麽狐媚、勾引──”

    高放将信云深猛地压倒在床铺上,唇角扯起,露出一丝似讽似惑的笑容。

    “勾引?小东西,我可从来没有勾引过你,否则你这个混蛋还能装著糊涂独善其身到如今?!你想知道什麽是勾引?”高放微眯著双眼,伸出嫣红的舌尖,轻轻滑过红润的薄唇。他将手撑在信云深脸前,慢慢俯下身来,带动著锁链发出哗哗的声响。

    信云深咽了一口口水,眼睛像是无法转动一般,怔怔地盯著面前的高放,看著他伸出纤长秀丽的手指,将那锁链在他的脖子上缓缓缠绕。

    冰冷的铁链松松地搭在脖颈上,冰得信云深一颤。他脑中划过一丝清明,还未来得及挣扎,两片柔软的唇覆上他的双唇,灵活的舌尖钻入他的口中,缠绕出一片淫靡的暧昧。那一丝清明便在这转瞬间又爆裂成漫天烟火,模糊了他的视线,混沌了他的思绪。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信云深几乎是落荒而逃。他不是没亲过高放,不是没抱过高放,只是那些他自以为是的亲密,竟比不过这一吻来得令他震颤。

    一直以来他隐约明白却又不敢深究的感觉,终於就这样被挑破了面纱,让他再也避无可避。这超出了他向来自信的把握,超出了他引以为傲的计算,令他感到无法克制的无措和惶恐。

    高放靠在墙壁上,缓缓拉拢松散开的衣衫,遮住白皙的胸膛,似笑非笑地看著信云深逃走的背影。

    “没良心的小混蛋,机会捧到你手上,活该你没有福气享受我……”

    信云深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从後山跑回了门派,好像後面有什麽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一样。

    即便是真的有洪水猛兽,他都不会这样失态。信云深觉得胸膛里的心脏鼓动得异常激烈,他摸著胸膛处,手心里立刻感到那有力的撞击。从脸庞到脖子都是一片火热,热得他怀疑自己走火入魔了。

    只是那样一个亲吻而已,就让他变成了这样。如果──如果再深一步,信云深觉得自己一定性命堪忧。

    高放那张散发著异样魅惑的脸庞在脑海里不断闪现,连著那一片滑腻的白皙肌肤,让他著了魔地想要抚摸却又不敢下手。那一幕幕活色生香鲜明地掠过眼前,甩都甩不开,信云深渐渐觉得喉咙里又干又渴。

    信云深记起了信白说小放是“魔教妖人”。他在自己面前向来温柔又善良,以致於他竟忘了高放的来历。只是他对於高放的这个来历,却不像信白那样深恶痛疾,如今他想起这四个字,想起这四个字背後慵懒斜卧的那柔软身躯,却只能让他的身体更热,好像血液都要沸腾一般。

    信云深觉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他迷茫地在清风派内四处游荡,不期然地迎面碰上楚飞扬。

    信云深正是心乱如麻,看到大师兄也没了往日的亲热,只是魂不守舍地打了个招呼。

    他刚想走过去,却被楚飞扬一把拽住。楚飞扬笑道:“好端端得,这是怎麽了?脸皱得像个苦瓜。”

    信云深抬头看著楚飞扬,突然便记起这个人和高放的关系,那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关系。如今掺和上高放对他做的那件事,信云深更是想不通了。

    他没好气地道:“你不会懂的。”

    信云深现在不想看到自己大师兄,偏偏楚飞扬这个时候特别没眼色,对他的烦闷丝毫不能感同身受。

    楚飞扬还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装什麽深沈。有什麽事不能和大师兄说的?”

    信云深现在烦他,不耐地躲开他的手,哼道:“我自己都不明白,你又怎麽会明白。”

    楚飞扬无所谓地道:“随便你。我是有事要问你。还记得师父大寿那天出现在寿席上的那个天一教的男人麽?”

    信云深乍然听到他提起高放,心头的烦扰迷茫暂时褪去,像只狐狸一样警觉起来。

    “你问这个做什麽?我哪里会知道。”

    楚飞扬却抬了抬眉毛,一把搂住他的肩膀道:“小屁孩就是嫩,满脸写的都是我知道他的下落。我找他有事,快带我去见他。”

    信云深骗别人都是一把能手,偏偏骗不过楚飞扬,他脱开楚飞扬的手臂,半扭著身体用後背对著他,也不看他,咕哝道:“你知道他是天一教的人,你不是想抓他吧?!我当日好不容易才把人救活,休想我带你去见他。”

    他嘴里这样说著,心里反而情愿楚飞扬是要抓高放。至少这样一来高放和楚飞扬就绝不会有更深的关系。

    楚飞扬又逼问了几句,都被信云深挡了回去。最好被他问烦了,信云深便发起火来,将一整天的烦闷都冲著楚飞扬爆发了:“我说不能带你见他就是不能带你见他。有本事你自己去找!”说完便气冲冲地跑了。

    楚飞扬在後面叫他,信云深火冒三丈地捂著耳朵:“别找我,我烦著呢!”

    信云深躲著楚飞扬,一连好几天都避而不见,远远地看到楚飞扬的身影就飞快跑走。

    他知道楚飞扬还在继续打听高放的下落。虽然他现在还没有找到,但是朗月山再大也有个尽头,现在楚飞扬是顾及著高放的魔教身份,只能暗中进行,所以进展缓慢,但照他这个找法,过不多久就会找到高放。

    楚飞扬和高放见面,这是信云深此刻最害怕的,比高放那天那个样子亲他还让他害怕。

    自从那一天至今,他还未曾再见高放一面。每天洗漱的清水和饭菜都是放在山洞门口,一听到锁链向外移动的声音,他便很没骨气地落荒而逃。

    信云深远远地看著自己大师兄俊逸不凡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沈重的危机感。那危机感已经大过了他不敢见高放的恐惧,他一跺脚,毅然转身往後山奔去。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山洞门口,看著依旧悠然坐在石床一角的高放。

    以他的轻功修为,这短短的路程还不至於让他累成这样。只是他的心跳很快,在见到高放的那一刻甚至跳得更快,这让信云深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像个傻瓜一样红著脸喘著粗气。

    高放秀眉一扬,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著他,声音里带著笑意:“你终於又敢出现了?”

    信云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小心地在床边坐下。

    高放将视线黏在他的身上,身体却只是懒懒地倚著墙壁,手里把玩著困住他的锁链。

    信云深沈默了片刻,开口道:“小放,你那天……为什麽要亲我?”

    高放探出舌尖舔了舔唇,看到信云深的脸色刷得更红了一层,才笑道:“你不是就喜欢这样麽?”

    信云深局促地低著头,手里捻著衣角,道:“不是那样的。”

    高放眯起了双眼:“那你想怎麽样?不理你,你便哭天抢地。理了你,你又扭扭捏捏。云深,你不会是个女孩子吧?!”高放说著,慢慢地爬了过来。那光裸的纤细脚踝连著秀美的脚背,信云深只看一眼就慌乱地转开视线。

    高放爬到他的身边,软软地倚在他的肩头,在信云深耳边轻呵一口气:“那我如此轻薄於你,岂不是要对你负责?”

    信云深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又变得粗重,耳朵红得像要滴下血来。他一点也不敢躲开,更不想躲。高放身上的药香味撩著他的鼻腔,让他血气都朝头上涌来。他仍旧低头道:“我想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你陪著我,我也保护你……就像以前那样的──”他转身面向高放,抓起高放的手:“就像以前那样在一起,好不好?!”

    他的双眼中闪著天真的希冀,专注地望著高放。

    高放静静地注视著面前那双浅褐色的眸子,他甚至能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心里却渐渐冷了下去。

    就算是信云深把他囚禁起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感到这麽冷过。

    信云深一定不知道他这句话有多麽残忍,无礼,自私。

    让我陪在你的身边,看著你娶妻生子,功成名就,是麽?!你会说你的妻子不重要,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人,是麽?!

    高放动了动唇,却没有将这些话问出口。他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又为何要摊明了,再让这个无情的小混蛋对著他为难?!

    高放知道信云深这些天的迷茫都不是假的,甚至觉得这样的他可怜又可爱,但也许连信云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内心早已为一切设定好了轨迹和结果。他是不容许任何改变的,也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他的一切迷茫与烦扰都早已有了答案。

    可笑他到这一刻才看清楚这麽简单的事实。

    信云深是一个被众星拱月地娇养大的孩子,他习惯了一切事情都以他为中心。他聪慧过人,他认为自己的算计完美无缺,他也许根本不觉得这有什麽不对。

    这便是他最残忍的地方。天真的残忍,才是最锋利的神兵利器。

    高放定定地望著眼前的信云深,看著少年像只乞怜的小狗一样,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视著他。

    信云深的眼眸是浅褐色的,挺直的鼻梁下是水润的薄唇。高放曾听老人说起,褐眸薄唇的人最是坚硬无情,轻易不要招惹。

    他为何没能早一天警醒,还妄想以美色诱惑,以至於他此刻输都输得如此不堪。

    高放没有回应信云深的殷殷期望,他只是迅速地缩了回去,又抱膝靠在床角,将脸深深埋进手臂里。

    早已发热的眼圈终於再抵挡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高放咬紧牙齿,不发出一丝声音,也不让身体泄露一丝颤抖。

    他轻易从不哭泣,这一次却不想委屈自己。最好让那些荒唐的喜爱和倾慕,都随著这些泪水流出身体,化作尘埃,飘散在空中,直到无处追寻。

    信云深眼见著高放退了回去,如同一朵嚣张盛开的鲜花突然合拢起花瓣,将最美丽的内里全部遮挡起来。

    他上前碰了碰高放,却被高放躲开。

    信云深疑惑不解,他感到一丝委屈,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合拢的花瓣用防备的姿态拒绝他的一切交流,信云深只能先离开。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山洞边,又回头道:“小放,我明天再来看你。”

    高放伸手摸索著抓过床头石桌上放的东西,也不管是什麽,狠狠地砸向洞口,信云深只能赶紧离开。

    第二十七集

    信云深离开山洞,一步一挪地往回走,心里却总感到一丝忐忑。

    他想著高放的身影。他的身影如此伤心和脆弱,信云深终是放心不下,脚步停了下来。白色的靴子踩在山路上徘徊片刻,终又转身飞快地往後山跑去。

    刚到山洞外,信云深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他心里一紧,连跑带飞地窜进洞口。他的心脏再一次跳得飞快,却全然不同於被高放亲吻时的紧张。

    如果高放出了什麽事情──这念头只在脑海里滑过一瞬,便让信云深感到手足冰凉。

    刚一奔进山洞,他便看到软软地倒卧在床边的高放。那散开的黑色长发如同绸缎一般,从床边流到地面。

    信云深手脚颤抖地将高放扶了起来,他此刻是前无未有地手足无措,像个没用的孩子,只知道抱紧怀里的身体。

    高放微弱的声音传来:“……你还不解开我的锁链。”

    高放原来还清醒著,信云深瞬间狂喜起来,大起大落的情绪让他俊秀的面孔都现出了几分扭曲。

    他不敢再任性,听了高放的话连连点头,手握著锁链一运力,将那锁链震成几段,又抖著手将高放的双手捧在掌心,再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高放咳了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信云深见状又是大骇,高放低头捂著胸口道:“我旧伤复发,不是什麽大问题。这山洞里草药齐全,你去给我熬一碗药来,我喝了就没事了。”

    信云深仍旧僵著身体环抱著他,高放道:“你是呆了还是傻了?还不快去。”

    信云深这才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将高放小心安置,又去抓药熬煮,趁著药还在火上,他又腻到高放身边,轻轻抓住高放的手。

    “小放?是不是那时候被我爹打的那一掌?”信云深轻声道。高放受的内伤他最清楚,早些时候已经医治好了,现在伤又复发,一定是因为刚才他情思波动,才又触了旧伤。

    高放点了点头,似乎很是疲累地闭上眼睛。他好像又变成了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个高放,温和又柔软,敛去了一身妖媚惑人的豔光,只剩下似水的温顺。

    信云深忍不住伸手抚摸著高放的长发,将那水波一样的纯黑发梢在指间缠绕。

    高放突然开口道:“云深,你现在知道了,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楚飞扬。我找楚飞扬真的有正事,你别再任性了,让我见见他吧。”

    信云深听在耳中,心里酸酸甜甜,又有些苦涩,实在不是个滋味。

    都到了这种时候,他哪还敢继续乱来,只能点了点头,又忽尔想到高放闭著眼睛看不到,便出声道:“我知道了,我去找他好了……”

    晚上的时候,刚一吃过晚饭,楚飞扬就又捞住他。信云深这一次想逃避也逃避不了,只能跟著楚飞扬去了他房里。

    信云深将自己团到椅子里,满面愁容地道:“大师兄,以前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去找小放,而是我自己也不能去找他。”

    楚飞扬笑道:“为什麽?你惹著他了?”

    信云深一连串地唉声叹气:“我觉得没有,可是他觉得有。”

    楚飞扬道:“什麽有没有的。既然他不让你去找他,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自己去见他。”

    信云深警觉地道:“不行。”看楚飞扬挑起眉尖,似乎想要训斥他的样子,信云深委屈地道:“我不是在无理取闹。只是、只是……”他扭捏了片刻,抬眼看到楚飞扬一脸专注地看著他,觉得自己的心事除了告诉楚飞扬,也实在无人可以倾诉了。

    他坐直了身体,嘟了嘟唇道:“高放以为我……喜欢他。但是我以後是要娶妻生子继承剑派的,他就对我拒之千里了。”

    楚飞扬闻言沈默了片刻,才忍不住叹道:“都是一团乱。既然如此,我独自去见他,你怎麽又不愿意?”

    信云深撇了撇嘴,自然不会将自己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透露,只道:“他伤好得差不多了。他一直就想离开呢。你一个人去见他,他肯定要走了。”

    楚飞扬无奈道:“那你到底要怎样?”

    信云深眉头紧皱:“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像以前那样……可是他不想。”

    楚飞扬叹道:“他若是想走,我不去,他也一样会走。”

    信云深苦笑道:“那怎麽办?”

    楚飞扬道:“和我一起去见他吧。正在找他的那个人,他一定很想见。至於你和他之间,你还是自己先想想清楚吧。”

    信云深也再无别的办法,不管他有多不情愿让高放和别人见面,他此刻也只能点头同意。

    信云深带著楚飞扬一起来到後山那处隐秘的山洞,高放和楚飞扬相见的时候,他一直守在一边,两人之间淡淡的疏离感让信云深没来由地放下一颗心来。

    看来高放最亲密的人还是他,也只能是他。

    信云深这样盲目地自信著,沾沾自喜著,直到楚飞扬带著他二人下了山,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见到了住在里面的那个男人。

    高放一见那人,竟然立刻泪盈於睫,快步走了过去单膝跪地,低首道:“教主,属下办事不利,让您受苦了。”

    信云深不敢置信地看著,看著高放像只可怜的小兽一样伏在那个男人的脚边。这又是高放从未有过的姿态,如今他就只在这个人的面前才展露出来。

    听高放的言语,他们似乎是上级与下属的关系。被他称作教主,那这个男人,便是那传说中篡位夺权的天一教主君书影?信云深此刻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远远不止主仆那麽简单。

    君书影只是有些恍惚地看著高放,甚至没有出手相扶,可是他们二人之间隐隐流动著的那般氛围,是任何人都无法横插一脚的亲密。

    信云深想要上前拉起高放,却被楚飞扬从後面扯住,只能口里叫道:“小放,你这是干什麽?你受了这麽大的罪,为什麽还要给他跪?快起来。”

    高放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管仰头泪水莹莹地看著他面前的君书影。

    君书影低叹一声,道:“算了,起来吧,没死就好。”

    高放这才起身,将君书影打量了一番,低声道:“教主,您的身体……让我看看吧。”

    信云深一直注意著高放,却得不到高放的一眼回眸,心里急得如被火燎。此时听到高放的话,他也才注意到君书影的身形。

    似乎……比起他好看的脸来,要显得臃肿一些?

    信云深有些疑惑地打量著他,却对上了两道冰冷视线。他向来无法无天惯了,此时被君书影这样地看著,竟无端端地有些发怵。

    那双眼睛和他以前所见过的都不同,那双眼睛似乎……能够穿透他天真无害的表面,直达他的内心。

    信云深竟不敢直视那样一双眼睛,他下意识地向楚飞扬身边靠了靠。

    只听那男人又开口道:“两位,我教内之事不便在外人面前说起,两位请回吧。不送。”

    信云深以为自己大师兄才不会被这轻飘飘的逐客令赶走。他背靠著大师兄,就好像有了稳稳的靠山。

    没想到自己那从不听人摆布的大师兄这一次竟然如此乖觉听话,连句不满都没有,就扯著他离开房间,还好心地替那两个人把房门关上。

    信云深一直看著高放的背影,直到门完全关上了,高放连一眼施舍都没有留给他。此刻他的眼里,分明就只有那个君书影了。

    信云深一路上都绷著脸,楚飞扬转头看了他好几次,似乎一直想对他说什麽,却总是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开口。

    还是信云深先道:“高放以前不会对我这麽冷淡。”

    楚飞扬笑道:“君书影倒是从来没对我这麽客气过。”

    信云深想到那两道几乎穿透他的灵魂的视线,打了个激灵,不悦道:“他就是天一教的教主?果然长得就很恶人相。”

    楚飞扬挑了挑眉头,曲起手指朝他脑门上!了一下。

    信云深委屈地揉著脑袋,气哼哼地不再开口。

    赶走了楚飞扬和信云深,高放扶君书影躺到床上,细致地为他检查一遍身体。

    君书影抬眼看著他,道:“高放,我听说当日你被信白打了一掌,现在伤势怎麽样了?”

    高放道:“我没事了,教主不用担心。”

    君书影想了想,眉尖一挑:“是那个小子救了你?”

    高放点头。君书影哼了一声道:“那个小子的事情,我倒是听说过一些。”见高放疑惑地抬头看他,君书影又道:“他解决了情花山庄的那件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跟著楚飞扬在外飘泊许久,这些事早已听过了。”

    高放这才了然地低下头,结束了检查,将君书影的衣裳打理整齐。只听君书影又道:“这个小子心思不简单,你可要小心,不要被他骗了。”他顿了顿又道:“清风剑派的这些人,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高放低叹了一声,默默地整理著自己带来的包裹。他不会告诉君书影,这警告来得太晚了,他已经被那灯火灼伤,还好退得及时。

    君书影有高放陪在身边,总算比从前更多了些底气。他准备带著高放离开,楚飞扬却软硬兼施,硬是将他留了下来。

    高放对於留下来并没有什麽异议。他不像君书影那样对清风剑派有很大偏见,毕竟他遇见的信云深和李帅都是很好的,清风剑派的氛围也让他很喜欢。至於信白打他的那一掌,他早已抛至脑後。考虑到信白的身份和年龄,他也还可以理解。

    自从高放跟随君书影定居在山脚下,信云深便经常借故跑过来,在他身边跟前跟後,高放简直不胜其扰。他本以为依君书影的性格,定会把信云深直接轰走,没想到君书影竟然每一次都让他进了院门。

    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日子渐渐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这个日子对君书影和高放来说并没有什麽特别他们两人从小在天一教长大,小的时候也许感受过一二分虚假的温情,自从那件事之後,他二人便再没有庆祝过任何节日。

    楚飞扬却格外看重,早几天就开始准备月饼瓜果,还在院子里忙前忙後地布置著什麽,信云深也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楚飞扬身後一起瞎忙活。

    君书影冷眼旁观,高放却觉得这样很不错。在楚飞扬的布置下,这个小院子越来越像一个家,而不仅仅是一个路过的投宿之地。

    比起天一教那冰冷宽阔的大殿,和面上唯唯诺诺实际心怀不诡的天一教众,清风剑派的一切都让高放心生羡慕。

    高放端著晒药草的竹盘走过廊前,温暖的阳光斜照进来,在走廊上投映出一地破碎的光亮。信云深搬著一个梯子从院子里跑过,放在院子角落里栽种的一棵柿树下面,又撩起衣衫爬到梯子顶端,手臂上挎著一个篮子。他仰头仔细地看著,将柿树上结的柿子一个一个轻轻地摸过来,将成熟的果实摘下。

    他的神情十分认真,好像一个普通的少年一样,努力做好兄长吩咐的每一件事。看著这样的信云深,让人如何将他与那个老谋深算的家夥联系在一起。

    君书影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後,高放猛地回神,感受到君书影的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同样是一派的继承人,这个小子可比燕其那个草包难对付多了。”君书影低道,“将来我天一教若要在中原武林占据一席之地,还是楚飞扬当上清风派掌门比较好。这个信云深,绝对可以为了权势六亲不认。”

    高放禁不住挑起一抹无声的笑,轻轻点了点头。

    想来君书影心底也是明白的,楚飞扬对他是百般呵护顺从的,若他当了清风剑派掌门,对君书影自然是大开方便之门。教主如此,未免有些恃宠行凶的意味,只是不知道他自己意识到了没有。

    信云深似乎感受到走廊里传过来的视线,他一扭头,一脸兴奋地向高放挥手。

    高放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便抱著药草走开了。信云深著急,忙跳下梯子想要追过去,却被楚飞扬拦住。

    楚飞扬递给他几个苹果:“拿去跟你那堆柿子放一起。”

    “哦。”信云深不情不愿地应了,嘟起嘴巴拎著篮子走了。

    楚飞扬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高放,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了中秋的那一天,楚飞扬在天擦黑的时分就早早地在院子里摆好酒菜,又把月饼水果准备好。他身为清风剑派的大师兄,中秋之夜必须回山上去与派内长老和师弟们团圆,想陪著君书影也不行。信云深非要留下来,也被楚飞扬揪走了。

    “你如果想让师父发现他们,你就尽管留下来。”楚飞扬威胁道。信白打了高放的那一掌还犹在眼前,信云深不敢再任性,只能乖乖地听话。

    高放见闲杂人等都走了,高兴地在院子里布置好了座椅,让君书影能坐得舒服一些,自己也在一边相陪著。

    高放原是心思纤细温柔之人,为了保护君书影却不得不坚硬起来。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总是藏著一丝对这样温馨情境的向往。

    他将温过的酒水倒了两杯,和君书影一人手持一杯酒,一齐看著夜空中越来越清晰明亮的那轮满月,心中是说不出的惬意和喜悦。

    “教主,你──不喜欢这样吗?这样的平静生活,实际上,比在江湖上飘泊好多了……”高放轻声道。

    君书影没有出声,只是仰头望著明月,薄唇轻抿著杯沿,浅浅地饮著酒水。

    两人趁热吃了些饭菜,高放又摆出围棋来,两人准备好好消磨一下这无人打扰的安静时光。没想到高放刚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院外便传来一声轻呼。

    “小放,我来了!”

    信云深喜气洋洋地跑了进来,手上还拎著一只篮子,里面是一堆从山上拿来的吃食。

    高放敛了笑容,君书影皱起了眉头,一起看著这个不速之客。

    八月十五的中秋之夜,朗月山上云淡星稀,正是赏月的好时刻,好去处。信白陪同几位清风派长老一起来到弟子齐聚的露天高台上。此时饭菜早已备好,瓜果糕饼琳琅满目,整个宽阔的高台上一览无余,到处是聚集扎堆的年轻弟子。

    信白捋著胡须,望著清风剑派这欣欣向荣的鼓舞之气,满意地点头微笑。

    楚飞扬在人群中穿梭,信白定睛瞅了瞅,却不见平常跟在楚飞扬身後当尾巴的信云深。

    信白当即脸色一沈,招来一名弟子问道:“云深呢?此时正是合家团圆之日,他不陪著师兄弟们,又跑到哪里野去了?!”

    那弟子忙接连应声,点了几个人跟他一起去找小师弟。

    信云深此时正坐在君书影和高放的身边,托著下巴看看君书影,又看看高放,丝毫没有其实他并不受欢迎的自觉。

    君书影自顾自地品酒,只视他如无物。高放却不能不理他,起身去厨房又取了一双筷子来给他。

    信云深高兴地伸手出去,不接筷子却想握住高放的手。他对高放向来是这样随意与亲密,简直如同天经地义一般。

    只是这一次,他还没碰到高放的手,手背上就被狠狠地敲了一下。

    高放还在握著筷子没有动,打了他的显然是君书影。

    君书影施施然地将当作凶器的筷子放下,伸手接过高放手中的那一双。

    信云深在君书影面前完全不敢造次,只好委屈地看了高放一眼,默默地收回手去。

    他来这里自然不是受气来的,君书影惹不起,他就悄悄地挪著凳子,挪到了高放身旁,肥著胆子贴到高放身上。

    “小放,我本来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的。”信云深道,“跟你那个手链是一对,包准比那个手链更好用,还能携带更多药粉和小型暗器。可惜我还没做好,赶不上今天送了。”他把脸靠在高放的手臂上,眨著眼睛仰视他,一脸邀功的神情。

    高放无奈地看著若无其事的信云深。他明明已经把话挑明了,这个小混蛋却依旧故我地不负责任地继续玩暧昧。

    尤其是现在有了楚飞扬的对比,这小孩简直蔫坏蔫坏的。

    高放摇头道:“一件足够了,你别再费心思了。”

    君书影在一边嗤道:“我们可是魔教中人,你这清风剑派的小少爷自已打制武器送给我天一教堂主,你就不怕被你那古板的爹知道了?”

    “不会让他知道的。”信云深嘟著嘴道。

    “不会让我知道什麽?!”

    一句响如闷雷的怒斥声在附近炸响,惊得君书影三人俱是大吃一惊。

    信云深跑到君书影和高放前面,展开手臂,如临大敌。

    他这一切完全是下意识的行动,却将随後出现的信白气得胡子直翘。

    信白一眼就望见了站在後面的高放,他指著信云深恨铁不成钢地道:“原来当日竟然是你这逆子救了这魔教妖人!你是要气死我吗?!不孝子!”

    信云深叫道:“小放才不是魔教妖人!”

    高放走到他身後低声道:“你少说两句,气的是你爹,受牵累的是我们。”

    “小放……”信云深回头柔声叫道。不怪高放如此不信任他,他爹最痛恨魔教中人,又是个火爆脾气,他夹在中间要处理好自然是很难的。但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信白伤害到高放和君书影,现在只盼大师兄快些赶来跟他一起面对。

    信云深主意已定,这一次却是高放没有给他自作主张的机会。

    信白站在不远处看到自己儿子和那魔教妖人牵扯不清,再想想这两个人居然就在朗月山脚下,在他眼皮子底下安然住了不知道多久,岂不是日日都十分危险?!清风剑派的防范竟然已经疏忽到了这种地步?!

    信白怒喝一声,向著身後弟子命令道:“把信云深拿住!把那两个魔教妖人给我抓起来!”

    清风派弟子闻令而动,一队人刚刚往前冲了几步,却见前方形势陡变,原本和那魔教妖人亲密无间的小师弟竟然被那妖人制住。众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僵在原地。

    高放一手拿著一柄匕首,一手掐住信云深的脖子。信云深一愣,轻声道:“小放?!”

    高放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你配合一下。”

    信云深从一开始就乖乖被他押制,配合得不得了。否则以高放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制得住他。

    高放高声道:“想要这个小子活命,就都退後!”

    信白摇头叹息:“我就知道会如此!孽子,你看看你作的什麽孽!今日你总该看清,魔教妖人就是这麽薄情寡义之辈!”

    高放一边挟著信云深往後退,一边用眼神示意君书影先走。

    君书影与他的默契非同一般,当即对他点了点头,便从院子的偏门离开。

    有几名清风派弟子想要去追,高放将刀刃往信云深脖子上狠狠一压:“都不许动!”

    信白一挥手,让弟子尽数退下,也不管君书影已经逃走,只是看著高放。作为一个父亲的直觉,只是看到刚才那一番表演,他便知道眼前这个魔教妖人才是与自己儿子牵扯不清的。

    高放挟著信云深慢慢往院门靠近,信云深刻意地用身体掩护他。

    他没能保护高放,便只能这样助他逃走。这的确是高放所说的最稳妥的办法,不需要打架,谁也不会受伤。可是越是靠近那道门,信云深心底的难过与不安就莫名地多出一分。

    好像已不单单只为逃这一次,他分明是,要永远离开自己了。

    “小放……”信云深借著衣袖和夜色的掩护,用手指轻轻地触摸著高放的手,声音中满含委屈和恳求。

    高放於全神戒备中恍然了一瞬。

    他太了解信云深了,所以信云深只是这样唤他一声,只是这样轻轻地触摸他,他就能感觉到少年浓浓的不舍和伤心。

    他是猜出了自己的企图麽?!他确是希望在这一场戏以後,在他跨出那道院门之後,将二人的关系彻底割断。

    信云深不可能放弃清风派,信白也不会容忍他这个“欺骗”他儿子的魔教妖人。今日他便还信白一个原是天真无邪只是被魔教妖人欺骗愚弄的好儿子,从此以後他和这名门正派世家公子再无任何瓜葛。

    高放挟著信云深渐渐退到院门边,他低头在信云深耳边轻笑道:“你这聪明又自私的小东西,等你以後身居高位三妻四妾的时候,你还要记得我哦。”

    信云深是何等聪敏之人,高放什麽都没说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此刻听了这番话,哪还会不懂高放的企图。

    “小放,我不要──”

    信云深扭头急著辩解,鼻端却猛然闻到一股异香,他冷不丁地吸了一口,瞬间软倒下去。

    高放将昏倒的信云深往信白的方向一推,转身跑出了院门,跑进山林之中。

    君书影留下了天一教的特殊记号,高放循著记号追上了他。两人相扶相持在密林中一阵猛逃猛窜。君书影内力被压制,且身子沈重不方便,他又是一个毫无内力的,两人奔逃半个时辰,便已经气喘吁吁,力气难继。

    高放本以为晕倒的信云深能拖住信白一时法刻,没想到这老家夥倒是十分干脆,将自己儿子托付给手下,自己却对他二人紧追不放。

    “这难缠的老家夥!”君书影停下脚步,扶著树干大口喘息,“这样下去一定会被他抓住,我们必须先发制人!”

    君书影逼迫高放拿出可以在瞬间激发服用者内力的药丸,拼力提著一口气,拖著沈重的身体与信白周旋。高放对信白也不敢使用致命的毒药,只能从旁干扰,却完全帮不了君书影什麽。

    及至楚飞扬赶来,高放才终於松了一口气。

    一边是至亲恩师,一边是心爱之人,哪一位都不是省油的灯,楚飞扬站在中间有多为难自是不消多说。

    高放在一边看著,竟无可以相助之地。但至少楚飞扬执意护著君书影,他便已放心了大半。

    哪知事有陡变,君书影想要偷袭信白,竟被楚飞扬一掌击开。楚飞扬带著他二人逃离信白之後,君书影虚弱至极的身体终於再难撑下去。

    “教主怕是……要早产。”高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连著心尖一起轻颤,心头全是害怕。

    竟然在这麽狼狈的时候,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时刻,他再是医术高明,也禁不住手脚颤抖。

    但看著楚飞扬比他还要手足无措的样子,高放只能强迫自己定下心来。

    他是大夫,他若有一丝动摇,初为人父的楚飞扬也不会比其他男人高明到哪里去。他镇定地指挥楚飞扬打著下手,端出自己最骄傲的一面,是安抚楚飞扬,也是安抚自己。

    直到婴儿呱呱坠地,高放将那小小的身体抱在怀中时,他仍旧感觉到如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这是──教主的孩子,是和教主血脉相联的最亲密的孩子。

    第二十八集

    这一年的中秋之夜,恐怕是高放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一个夜晚,浸染著血腥与眼泪的苦涩。只不过鲜血能在满月下肆意挥洒,他的泪水却惟有独自咽下,甚至无人可以倾诉。

    楚飞扬当夜便弄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将车厢里面尽量垫得舒服,让君书影和抱著婴儿的高放躲在里面,自己扮作马夫,载著三人离开朗月山。

    高放偶尔掀开布帘往外看上一眼,四周尽是陌生景色,他完全不知道楚飞扬要带他们往哪里去。

    他和教主现在,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这个昔日的敌人,由著他带著他主仆二人去往不知名的远处。

    最终楚飞扬将马车赶到了一座位於县城郊外的幽静院落,他一人忙里忙外将院子和房间都打扫干净,似乎是准备在这里常住了。

    高放奚落他道:“楚大侠真是狡兔三窟,你还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房产?”

    楚飞扬只当没听出来他的揶揄,将这座房子的来历向高放说明,让他和君书影安心住下。这里的确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连信白和信云深都不知道,不用担心会受到打扰。

    楚飞扬交待完便去照顾君书影,可怜他怀中这刚出生的小婴儿,就这样被两个亲爹不负责任地丢给了他。

    高放每日里照顾著这小家夥,尽量不到那两位面前讨人嫌。眼看著君书影在楚飞扬的照顾下日渐康复,连武功也恢复了大半,看上去心情和气色都比在天一教的时候好了许多。他甚至跟著楚飞扬出了一趟远门,去做那些所谓行侠仗义之事。

    君书影自己也许还没意识到,可是高放旁观者清,君书影他分明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高放甚至以为他会就此放弃那些过往的执念,从此以後跟随楚飞扬,还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这该是多麽惬意的生活。

    信云深没有楚飞扬这样的豁达大义,他对江湖和名利陷得太深,这一点竟与君书影不谋而合。偏偏这样的信云深是他的心头所爱,所以他注定得不到他所豔羡向往的那种生活,而这一切就在君书影手边,唾手可得。

    午後时分,高放倚在窗边的矮榻上小憩,软软的小石头就放在他胸前的小被子上。高放用一根指头逗弄著他,跟这个什麽都不懂的小东西的无聊游戏他就可以玩一个下午都不嫌烦。

    “唉,小石头啊小石头,你看看你有两个爹有什麽用?一个甩手掌柜,一个有了老婆忘了儿子。叔叔这里又当你爹又当你娘,你长大了可不能像你两个无良爹爹一样,就会欺负叔叔。说到欺负叔叔的人,还有一个坏家夥,他只想要叔叔的身体,却不愿意负责任,你说他是不是坏透了?”

    小石头只会抓著高放的手指往嘴里送,张嘴眯眼地傻乐。

    “高放。”一声轻唤将高放惊起,他半坐起身扭头看向门外,君书影正跨步走进来。高放只觉眼前闪过一抹亮色,君书影走向他,行走带风,神采奕奕。

    君书影以前总穿些色泽暗沈的衣裳,又身为一教之主,总摆著阴沈的脸色,如今陡然换了这一身装扮,更兼脸颊丰润,竟似时光在他身上发生了倒流,让高放依稀看到了他年少的影子。

    这一切都是楚飞扬的功劳。

    与他为敌时只觉得他像技术精湛又冷酷无情的猎人,让他们这些被追逐的猎物望而生畏。那时候谁能想得到,当猎物变成了宠物,这猎人又比世间所有自诩多情之人都更懂得疼惜怜爱。

    高放甚至联想到,怪不得楚飞扬能稳坐天下第一的宝座这麽多年。他不做则已,要做必然做到最好,无论在任何方面。

    君书影走到高放身边,疑惑地道:“高放?你在想什麽,这麽出神。”

    高放笑道:“没想什麽,只不过很久没见过教主这麽轻松的样子了。”

    君书影也面带笑意,点头道:“没错,是很久没有这麽轻松过了。高放,我有件事要交待你做。”

    高放疑惑地看著他,君书影道:“楚飞扬在我身上下了一种药,会散发出一种气味,人闻不到,但是他有一只该死的小黄鸟,不论我走到哪里,它都能闻到我,带著楚飞扬找到我。我要你想办法帮我解了这药性。”

    高放疑道:“教主,你……要解这药性,难道你准备逃走?”

    君书影道:“那是自然,不逃还能跟楚飞扬这样过一辈子麽?!”

    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何不可呢?!高放想要问他,却明白君书影原来至今仍为执念所苦,连楚飞扬都没能让他拨云见日,他又能改变什麽。

    这个聪明的猎人恐怕想不到,他的猎物情愿回归黑暗的过去,也不愿成为他的宠物。

    高放道:“那并不难,只是制作解药需要一些少见的药草,我必须要离开一阵子。小石头怎麽办?”

    君书影望著那又小又软的小东西,对上他两道渴望又孺慕的童稚视线,他皱了皱眉头:“我会照顾好他的,再不济还有楚飞扬呢,你尽管去做事,早去早回。”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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