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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尖白深渊4·暗棋 作者:DNAX

    第6节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为什麽叫我艾伦?”

    “那不是你。”麦克温柔地说。他面露微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硝烟味都变得心旷神怡,他说:“那是我的另一条命。”

    “你有两条命。”艾伦上下打量他,“不过看得出来,你确实是个血量可观的家夥。小心一点,要是不行就跑。”

    麦克目不转睛地看著他,艾伦从腰带上摘下两个手雷塞给他,想了想又再给他一个弹夹。麦克捧著武器,目光从惊讶变成愉快,认真地说:“血多和两条命可不是一码事啊。”

    他开始享受起这样的陌生感了,简直就像重新谈了次恋爱一样。说实话,他和艾伦的相识过程并不愉快,甚至可说是场噩梦,而这种迫於无奈的不愉快使他在回忆中难免有些犹豫不决。现在,在这个战火纷飞的陌生城市,他们忽然又有了一次重新相识的机会。

    好像也不错。

    两人在突如其来的枪击中结束了对话,一个戈尔维亚士兵端著突击步枪冲他们开火,麦克迅速扑向左侧,艾伦则向右边翻滚过地面,躲开了一连串向他追去的子弹。间不容发之际,麦克趁机躲进隐蔽地点,他看到艾伦已经往战火最猛烈的方向跑去,那是一片废旧工厂的厂区,没有居民,是军方剿灭叛军的最佳战场。

    麦克立刻离开临时藏身点向外围奔去,沿途不时有敌人从黑暗中出现,成为一个又一个阻碍。他在小巷中全速奔跑,调动所有感官──黑暗中视物、分辨射击声、随时回避和反击。当他从两条小巷的交界处通过时,被一个穿著军服的人挡住去路,双方交火不超过两秒就已分出胜负。

    麦克跑过路口,跑过重重障碍和枪林弹雨,冲向一间倒塌的楼房墙下,用新弹夹顶去空的,接著抓起艾伦给他的手雷,拔去拉环握住弹片。这是一枚燃烧弹,麦克没有急著扔出去,而是更小心地往前走了几步,以确保在足够距离内命中更精确。

    手雷落在坦克炮手的夜间瞄准镜附近,立刻开始剧烈燃烧,尽管并不能烧穿厚重的装甲,但燃烧产生的光热在黑夜中相当刺眼,阻碍了炮手的视线。麦克从黑暗中出来,走到这个庞然大物前,驾驶员通过潜望镜发现了他。对於这样一个不怕死的冒失鬼,驾驶者和炮手同时锁定了目标。麦克拉开另一个手雷,转身向约定的方向跑。

    他竭尽所能往前飞奔,身後传来扫射声,高射机枪的子弹像愤怒的野兽一样扑来。麦克冲向一幢旧屋的断墙,躲过了一轮扫射,向巷子外的怪物扔去手雷。爆炸声在战火纷飞的小村中虽不响亮,但足够激起炮手的斗志和怒火。

    麦克背靠墙听著自己的喘息声,心跳正在加剧,他用力吸气,向前直冲而去。机枪扫射声又响起来,这次他的目标非常短暂,跑向一片废屋的阴影,有一次子弹在他脚踝边擦过。他抬头往对面楼房屋顶上望去,看到了费萨,但费萨的肩膀上没有at4。他只是在高处观望,看看下面在上演一场什麽好戏。

    麦克跑过那片阴影,十分锺了,屋顶上的人仍然没有摆出发射姿势。他躲进一栋民宅,习惯了在战火纷飞中生活的居民早已逃离,一枚炮弹打在并不牢固的墙上,墙体顿时分崩瓦解。麦克不敢停留,继续往後门跑,断裂的墙面倾倒下来,灰尘在身後形成一片浓雾。他翻过只剩窗框的窗户,又一枚炮弹追来落在屋子里。断墙阻挡了坦克的前进路线,但阻碍不了炮火和机枪子弹。麦克跑出屋外的小巷,正在右转躲进另一栋屋子的墙背後时,炮火的余波把他整个掀翻在地,他在地面上翻滚了几下,全身发疼,脑海中冒出安迪相机里那个被炸弹炸飞的萨伦基尔人。爆炸的余力将他推出相当远的距离,麦克全身缩起,双手护住头部。这时一声巨响,火光在黑夜中笼罩了面前的庞然大物。

    麦克从灰土中望向屋顶,艾伦正放下打空了的火箭筒。这麽近的距离,穿甲弹破甲後剧烈燃烧起来,接著产生大量破片。这个铜墙铁壁的堡垒顿时停止了移动。

    麦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尽量远离那个几乎将他送进地狱的怪物。他产生了严重的耳鸣,一时什麽也听不到,但同时又听到很多声音,像是微风卷过脚边的声音、沙子被吹散的声音、灰尘落在地面的声音、汗水从毛孔中冒出来的声音。这些平时从未留意过的细节正在提醒他,他仍然完好无损地活著。几秒锺後,四周的枪火声又恢复了。麦克捡起枪,往对面走去。

    他脚步沈重,疲惫不堪,如果这时有个敌人冒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要了他的命。他像一部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样往前走,正对著两层楼的屋顶。走到半途时,眼前黑影一晃,麦克抬起枪,但手指不停发抖,刚才的爆炸和炮火把他掀到半空,落地时巨大的冲撞使他丧失了一部分控制力。他感到自己摇摇晃晃,努力往前看,眼睛开始模糊,像吞了无数把刀片一样全身发疼。

    麦克来不及向对方的突然袭击做出反应,忽然枪声响了,对面的人往前扑倒,再也没有起来。他继续往前走,走到尽头时,终於走不动了。

    他忽然感到甜蜜。他是有两条命的人,当他倒下时一双有力的手接住了他。

    27朋友们

    “这里有十张旧电影的招待券,时间是明晚七点。你有一整天时间去送,但不要让人对你起疑心。”

    “好的。”

    “知道送去哪里吗?”

    “超级市场、咖啡馆、地下酒吧、脱衣舞俱乐部、歌剧院、汽车旅店、洗衣店、五金店、加油站、拳击俱乐部、射击场……十张招待券,怎样才能送到这麽多地方?”

    “因为某些人会拒绝你。对於拒绝你的人,不要花费时间去说服他们,最好转身就走。明天这个时候,早上六点,把剩下的招待券全部销毁。”

    “好的。”

    “有问题吗?”

    “没有。”

    十张陈旧的电影招待券装在皱巴巴的信封里,狄恩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弄坏了它们。他穿一件红白相间的棒球夹克和一条膝盖上有个破洞的牛仔裤,脚上穿著走起路来很轻快的运动鞋,戴一顶棒球帽,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惹眼的金发和前几天被街头混混们揍出来的淤痕。

    狄恩的样子很紧张,但内心却充满跃跃欲试的快乐,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恶意满满的监狱,回到格瑞斯小姐的医务室。他感到再次获得了重生。

    几分锺後,狄恩夹著厚厚的信封出发了。

    朱蒂仍在看那本过期的枪械杂志,因为新杂志不会送来了。昆廷从旧货商店买了一个黑白电视机,又在街角的报亭带回几份报纸。整个一天,露比都在调整那台信号不良的电视,没有新闻时就靠报纸打发时间。

    第二天早上六点,狄恩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尽管一天的奔波使他有些疲惫,但倦容在露比面前就像大风中的沙尘一样,立刻被吹得丝毫不剩。

    “做得很好。”露比对他从来不吝惜口头上的褒奖,这是不花钱的奖赏,何乐而不为。有时候他甚至会忍不住想,要是艾伦也能用口头表扬代替酬劳就好了,但这完全是痴人说梦,快乐地想一想就够了。

    到了傍晚六点,奥斯卡又来了,带来一把封在塑胶袋里的钥匙。

    “我喜欢你的办事效率,塞缪尔警官先生。”

    “我冒了很大风险,你最好能够给我足够回报。”

    “我们难道不是在友好合作吗?”

    “是的,但我只看到自己在付出。”奥斯卡说,“你是怎麽知道这栋别墅的事?”

    “发生在半年以前的事我还是多少知道一些的。”露比看了看塑胶袋里的钥匙,“斯丹佛家园凶杀案,凶手在深夜闯入三层别墅,先杀了男主人,再把女主人绑在窗台栏杆上,当著她的面对两个十三岁的女儿以器械进行强奸,割掉她们的乳房和阴唇後扬长而去。斯丹佛太太眼睁睁看著惨叫呻吟的女儿却无法挣脱捆绑,一整夜,於是她精神崩溃了,成了精神病院中最可怕的一个疯子。警官先生,警方破案了吗?”

    “还没有。”奥斯卡不情愿地说。凶手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聪明地全身而退,大多数参与案子的警探都认为这是个变态杀人狂,因为另一幢别墅附近的监控中留下他试图闯入的镜头,这似乎表明凶手是随机挑选对象,他在前一个目标的门前受到阻碍,於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另一家作案。但是奥斯卡并不这样认为,随机杀人的确是最难破的案件,只要凶手不继续犯案,警方就可能永远找不到他。这个案子仍有很多疑点,只是他找不到一个能够平心静气听他分析案情的对象。诺曼只听头三句话就大骂著呼啸而去,更多案子等待著这位风风火火的警探。就效率来说,先从有线索的案子入手确实更好。

    奥斯卡看著露比,对这位中介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观,也许是因为他们此刻目标一致,成了暂时的合作者。临时联盟使奥斯卡产生了“想听听他的看法”这样的念头。

    “你认为这是个随机变态杀人狂吗?”

    露比说:“看起来很像。”

    “实际上呢?”

    “实际上他没有继续作案,一个变态杀人狂不会只干一票就收手,当做下一件让他感到刺激的案子後,又没有警察找上门来,他会产生巨大而隐秘的快感,这种感觉可能维持一两个月到半年,快感逐渐消退,这时他一定会再次动手。如果没有,那麽他非但不是个变态杀人狂,而且正好相反,凶手思虑缜密,冷静残酷,对警方而言是个非常可怕的对手。他完成了自己的目的,没有受到任何怀疑,也许他的目的只不过是要杀掉男主人,但为了伪装成一个疯子,凶手接下来的行为好像更多是针对活著的斯丹佛太太,给她致命的打击,让她活著一生受这宗惨剧的折磨,这毫无疑问会误导警方的调查方向。”

    奥斯卡仍然看著他,在一次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点头赞同之後,他忽然醒悟过来,对这种深以为然产生了咳嗽的欲望。

    “这个案子警方会继续调查,你最好不要破坏现场。”

    “放心,我只需借用一个小房间就足够了,被警方封锁的凶案现场总是比较安全,没人敢轻易靠近。”露比看了一眼时间,“我该走了。”

    奥斯卡说:“我的车停在旧车场里,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你是开车来的?”

    “不是我自己的车,我租了一辆旧车。”

    “好吧,不过最好别让人看出你是警察,总有人不太乐意和警察打交道。”

    奥斯卡掏出警徽,把它扔给正在翻杂志的朱蒂,後者嫌弃地拿在手里让怀中小狗闻了闻。

    露比有很多理由可以拒绝奥斯卡,但是考虑到这个新组合急需磨合,也就慷慨地同意了。毕竟如果有人感到为难,一定也会像园丁一样躲起来避而不见,而且那些人会藏得更好,他们都是天生的隐匿者。

    奥斯卡租来的车和旧车场的报废车没什麽两样,车身上布满划痕,就像刚被一只狮子袭击过似的奄奄一息,走近一些似乎还能听到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奥斯卡坐进驾驶座,露比自顾自地拉开後座门钻了进去。虽然这一点让人相当介意,但也恰到好处地避免了双方过於亲密,或是由於冷场带来的尴尬。奥斯卡的副驾驶座几乎没有再坐过陌生人,这一年中他像个孤胆英雄一样独来独往,把身边的座位留给下落不明的搭档。现在他终於又看到了希望,麦克就在附近,也许开过一个十字路的转角就能遇上他。

    破车在公路上颠簸,一小时後到达了目的地。漂亮的三层别墅在层层黄色警戒线包围下显得孤寂而无奈。奥斯卡弯腰越过黄线来到门廊下。他从塑胶袋里取出钥匙开门,迎面扑来一阵许久不通风的酸味。客厅的地板上还留著尸体的粉笔轮廓,男主人死在前厅,两个女儿在楼上的卧室中遇害,现在整个别墅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四周弥漫著一团沈默的死气。露比走向客厅的沙发椅,手指擦了一下上面的灰尘,结果很不满意。

    当他提出要在这间凶案别墅里和某些人会面时,奥斯卡就曾产生过怀疑,但露比的理由也很充分,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斯丹佛案件已被警方暂时搁置,重伤的女孩们在医院接受治疗,女主人进了精神病院,於是这里就无限期地空置著。

    露比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四处闲逛,奥斯卡问:“你在等什麽人?”

    “说实话,我不太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要见的人是谁?”

    “知道一个范围,但不知道具体是谁。”

    “什麽范围?”

    露比没有回答,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有人来,这个范围宽广得就像大海。

    七点过後,门铃忽然响了,在这气氛古怪的房子里,优美的铃声反而感染了一些惊悚。奥斯卡疑惑地去开门,外面站著一个穿著牛仔外套的男人。他看起来太正常了,很像一个会在晚餐时间出现的朋友,一个令主人惊喜愉快的访客。他的脸上带著微笑,即使看到开门的是个陌生人也没有露骨地表现出警惕和冷淡。

    “你好。”这个人说。奥斯卡让他进来,他说“谢谢”,转身时外套下有一块明显的突起,从外形上判断是一支大口径的枪。

    牛仔向客厅走去,沿途看了一眼地板上的粉笔轮廓,并没有大惊小怪。接著他看到了露比,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伸出双手说:“露比,你一点也没有变,不,你变得更有女人味了。”

    露比没什麽特别的回应,但那只是因为放声大笑和热情拥抱实在不是他热爱的方式。奥斯卡感受到从这个时常冷漠的人身上突然冒出来的生气,他因此第一次觉得露比是个活人,而不是一个秘密、一叠资料、一段呼风唤雨的咒语、一台投币使用的消息贩卖机。

    露比说:“你总是最准时的。”

    “我是最准的。我爱听这话。还有谁要来?”

    “我不知道。”露比的回答和刚才对奥斯卡说的一样,看来这回他确实没什麽把握。

    “别这麽小气,你要是直接在信封里夹上一张巨额支票,一定会有很多人来的。这位是?”

    露比向他介绍:“奥斯卡.塞缪尔警官,最近有可能升任警长。”

    奥斯卡瞪著他,露比好像早就忘了出发前说过要他隐藏身份。

    “警官先生。”牛仔惊讶地把右手伸向他,奥斯卡和他握了握手,感到他手掌上结满厚厚的茧,但这不是一只习惯於干粗活的手,也不是一只笨拙愚蠢的手。这只手肌肉匀称,骨节有力,每一个部分都堪称完美。这是一只准时、精确、果断、稳定、坚毅、灵巧的手。

    奥斯卡的手心冒出了汗。

    牛仔说:“我叫韦德.伍德洛,大家都叫我狡狐。”他毫不在意地说出自己的身份。

    “狡狐。”

    “你没有听过吗?那也很正常,毕竟我没有犯过什麽大案子嘛。”韦德说。他为人相当随和。

    奥斯卡打量他,猜测他的职业,他看起来适合任何职业,但任何职业却又都不适合他。唯一和他相处融洽,不会显得格格不入的,似乎就是那支藏在外套底下的枪。奥斯卡对枪械很敏感,可他意识到那是一支枪却并没有感到敌意,也没有感到危险。当一件身外之物成了某人身体的一部分,似乎那就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谁会害怕一个四肢健全和自己一样的人呢?眼睛、鼻子、嘴、手和脚、头发和眉毛,也许有的人会多一点胡子,但那也伤害不了任何人,要是少了点什麽才令人害怕呢。奥斯卡这样想,门铃又响了,韦德主动跑去开门。

    这回到访的却是个十足的危险分子。他和韦德.伍德洛截然相反,目光锐利神情严肃,整个人像一幅生硬的版画,既不美观也不优雅,穿著件黄绿色的长外套,两手空空握成拳头,即使手无寸铁也让人感到万分紧张。

    “你来晚了。”韦德说,“你为什麽就不能准时一点?”

    新来者瞧都不瞧他一眼,也不说一句话。他的目不斜视众生平等,对韦德如此,对奥斯卡如此,对地板上的粉笔轮廓也是如此。他径自穿过走廊,走向客厅,走到露比面前,後者对他的到来绝不会比开门吹入的一阵微风更多欣喜。他们互相点了一下头,就算是打招呼了。

    这个人很随意地在布满灰尘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过了十来分锺,又有人来了,奥斯卡抢在韦德前面去开门,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下一个到访者是谁。

    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的出现让整个会面变得有些怪异,她是个毫无破绽的主妇,穿著居家的薄绒外套,金发在脑後随意挽起,目光温柔客套,嘴角洋溢著亲切而略带歉意的微笑。她站在那里,像一个白绒毛的掸子一样纯洁善良,轻轻拂过就能把肮脏和灰尘一扫而空。

    “你好。”主妇说,“我正在做晚餐,发现盐用完了,我可以借用一些吗?”

    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如果斯丹佛家的惨案没有发生,这一定是一次最完美无缺的拜访。奥斯卡可以想象,女主人会热情地帮助这个粗心的主妇,接著她们会成为好朋友,一起去超级市场采购,一起讨论最近的电视节目,甚至一起试穿彼此衣橱中的衣服。

    奥斯卡觉得她非常眼熟,认为一定是在什麽地方见过她。可当他努力回忆时,一个灰心丧气的念头不住地说,你想不起来了,你永远不知道在哪见过她,然後大脑自动停止了搜索。

    主妇还在等待他的回应,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大个子。他可真高,几乎和昆廷差不多,但昆廷是个黑人。某些种族歧视者似乎认为黑人理所应当那麽高,因为野兽都很高,大象很高,长颈鹿也很高。野兽在荒野上可以自由生长,没有限制地生长,无所顾忌地生长,但是一旦要变成一个文明人,就得矮一些了,至少得走得进文明这扇又小又窄的门。所以一个白人长得那麽高可真不容易。

    高个子站在门口,向客厅的方向喊了一声:“露比,你在吗?”

    他不等回答,推开奥斯卡闯了进去。主妇跟在他身後,向警官先生报以歉然的一笑。

    奥斯卡忍不住问:“我们见过吗?”

    主妇仍是微笑,一种有夫之妇对陌生男子保持距离的礼节性微笑。

    奥斯卡摸了摸鼻子两侧。

    已经有四位访客了,但客厅里的气氛却并不热烈。等待了半小时左右,露比确定不会再有人来时,他说:“四个,已经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大个子“哧”一声笑了,笑声里充满了鄙夷:“你总算有机会知道自己多麽招人讨厌了。”

    露比说:“托尼,要是你不来就好了,我更喜欢三这个数字。”

    安东尼.阿姆斯特朗交叉著双手摆在胸前,似乎只要能让露比不痛快,他什麽都乐意做。表情刻板名叫派恩.特伊的男人仍然坐在沙发上,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有更换过动作。狡狐伍德洛正在无聊地摆弄自己的枪,奥斯卡看了很久,那是一支特别的枪,经过了无数次改造,在韦德手里如同魔术师的扑克一样花样百出。主妇坐在他对面,正在翻看茶几上放著的一本家居杂志。

    “我听说了康斯坦丝模型店的事。”韦德说,“真可惜,那麽多好枪都被收缴了。我真该早一点去挑几支。”

    “你可以到我的店里来挑。”安东尼说,“我的店也不差,不,应该说更好,价钱也更公道。”

    “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你一定很高兴。”

    “是啊,我高兴极了,听说出动了很多警车,大家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是有人告密吗?露比,难道你不知道是谁搞的鬼?”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那个告密的人。”露比平静地说,“你还想知道什麽?”

    安东尼对自己的幸灾乐祸一点都不愧疚,因为露比从来不会对他的怪话有反应,即使到了眼下这样的困境,他的态度还是一样冷硬。

    光亮已经从天空消退,黑暗笼罩下来,现在是地下世界力量强盛的时候了。突然间,两道黄色的灯光闪过,一辆黑色宾利车停在门口。这位姗姗来迟的访客走进院子,越过警戒线,脚步伴随著有条不紊的“笃笃”声,接著敲了三下门。

    这三下敲门声又轻又缓,门外的人一定不喜欢门铃叮咚响,那对怀旧的人来说确实太惊天动地了。

    露比亲自走向门口,为这位古板的访客开了门。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外,奥斯卡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双手在身前拄著一根漆黑发亮的手杖。老人脸色苍白,神情冷峻,鼻梁高挺,嘴唇紧抿著,说他是夜半造访的死神化身也不为过。他伸出右手取下头上的帽子放在胸前,说话声音低沈而威严。他说:“抱歉,我来晚了。”

    露比说:“不,一点也不晚。”

    等到了一个本以为不会出现的人,无论迟了多久都不算晚。

    泰德.鲁伯特拄著手杖走进来,走到人群中。

    28奇迹

    麦克没有就此昏迷。

    尽管他在一场惨烈的生死搏斗中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磨难,疲惫、饥饿、干渴,精神恍惚,四肢不再有力,感官功能都在消退,意识一度不由自主地偏离,但他逐渐清醒过来了。他从那双有力的手上汲取力量,就像一部通了电的机器一样。

    “嘿,你还好吗?”

    那双手起初是扶著他,很快变成了半搂半抱,因为他不听使唤的双腿无法支撑站立,所以对方成了他的支柱。

    “我很好。”麦克尽力回答,只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感觉自己在说话。这种感觉也可能是错误的。他感到自己在移动,通过搂抱著他的人往安全的地方转移,因为枪火声逐渐远去,中途停顿的次数也变少了。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恢复了灵敏,腿脚开始跟得上了。移动途中艾伦一直在开枪,到了一个转角处,他试图单手换弹夹。

    麦克说:“让我自己走。”

    艾伦没有放开他,右手灵巧地卸去空弹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新的,弹夹底部抵著腰,“卡擦”一声推进了弹仓。

    “别逞能了。”艾伦把他的手臂绕在自己肩膀上,左手搂住他的腰,“你刚才没有感觉吗?你被抛起一层楼那麽高,我简直以为你要被摔死了。”

    “真的?”麦克只记得自己离开了地面,但那时距离、高度、时间,一切都不再有参照。

    “费萨在撤退,我们先离开这里。”

    艾伦架著他,选择了一个方向往前走。刚开始时他们还会遇上几个敌人,但很快就减少了,等到四周再也听不到枪声时,他们已经离开村子很远,到达一片流动的荒漠上。队伍没有重新集结,而是分散了。费萨和他的部下也许还留在村子里,他们是当地人,只要藏起武器就能像无辜的村民一样隐藏身份,而两个外来者就没这麽容易逃过搜捕了。现在时局紧张,只要是可疑的外国人都可能会被当做间谍逮捕进行盘问。

    “我们要去哪?”麦克扶著艾伦的肩膀问。

    “去没有人的地方躲一阵,军队的扫荡不会持续多久。等到风头过了再和费萨会合,我知道他们在附近有几个秘密据点。”

    “你真的想帮助他们吗?”

    “难道你不是?”

    麦克看了看他的侧脸,不管什麽时候,他永远都那麽年轻英俊魅力十足。麦克真想自私一次,把他打晕,远离战乱和麻烦,就这样塞进行李箱里带回家去。可这样做的结果毫无疑问将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当然是。”麦克只得这麽回答。至少现在情况还不错,他在战场上活下来了,有了一段可以和艾伦单独相处的自由时间,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得坐下来好好谈谈。

    夜晚越来越冷,星星却不见了,远处的天空布满积云。

    艾伦的目光变得很严峻,麦克看出了危险,云层正在聚集,渐渐开始有风。他们已经走出了两公里远,艾伦说:“我们得马上回去。”

    “是风暴吗?”

    “希望不是,可起风不是好征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在变幻莫测的自然面前,军队的枪炮似乎也就成了比较小的麻烦,至少他们还能对付。麦克表示同意并立刻开始行动,可灾难来得永远比预计快。转眼间狂风大作,在积云的方向,一道巨大的沙子组成的墙向他们压来。漫天尘沙排山倒海地逼近,很快就什麽都看不见了。

    麦克被暴风扑倒在沙地上,艾伦紧挨著他。这时他唯一的想法是他们得在一起,沙漠风暴会让沙丘平移,使一切改变原来的模样,一旦他们分开就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对方了。

    麦克紧紧抓住艾伦的手,艾伦向他爬来,同时抱住他的肩膀,两人相互抱紧对方,黄沙渐渐将他们埋住。

    沙子漫进了嘴巴、眼睛、鼻子、耳朵,但好在它不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勉强有微小的空隙能够呼吸。感官变得迟钝了,忽然间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当一些东西要夺走生命时,四周就会很安静,一瞬间像一个世纪那麽长,让人们有足够时间想起过去的所有日子,所有的思想和情感,所有的爱与恨。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可怕的灾难才算过去。风暴来势汹汹,但持续的时间总算不太久。麦克试著动了一下,沙子将他和艾伦整个埋葬了,他感到呼吸困难,想从沙堆中爬起来。艾伦在他身旁动了一下,两人互相挣扎了半天,黄沙好像把他们粘在了一起。

    艾伦手脚并用划开四周的沙子,麦克终於把头抬了起来。接著他开始剧烈咳嗽,试图吐出嘴里的沙子,艾伦也在做同样的事,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沙雕人像。

    “我差点被闷死了。”艾伦拍著满身的沙土,耳朵和鼻子里也全是沙,眼睛一开始是睁不开的,流了很多眼泪,泪水把沙子冲走,他的眼睛又红又肿。

    “可我们还活著。”麦克挖出他的枪,从枪口中也倒出不少黄沙,靴子更是被沙子填满了。他累得手臂无法抬起,最後仰面躺在沙地上。

    “我们还活著,这可真是个好消息。”艾伦开玩笑地说,他弄干净自己的枪,往四周看了一遍,什麽都没有。风暴到来前,他们已经能够看到一些村落的影子,但现在一切又都消失了。沙漠上的暴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地貌,原本是沙丘的地方被夷为平地,平坦的地面也可能瞬息间堆积起沙堆。沙漠像一片黄色的大海,大海在咆哮过後变得一片死寂,天空下只有沙子,沙子上只有天空。

    麦克和艾伦在沙子和天空之间,这里已经变成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们被吹到了哪?”

    “不知道。”艾伦看著夜空,“可以判断大概的方向,但只要偏离了一点,就会越走越错。”

    麦克笑起来。

    艾伦奇怪地看著他:“你又在笑,这很好笑吗?”

    “抱歉,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关於什麽?”

    麦克勉勉强强地坐直,倒空了靴子里的沙土,重新穿在脚上系好鞋带。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要是你想听,我会慢慢告诉你。现在过来拉我一把。”

    艾伦向他伸出手去,麦克握住了,借力从沙地上站起来。

    “不管怎麽样,我们还是得往前走,试试运气。”

    艾伦说:“我运气一向很好。”

    “好吧,你带路。”

    他们稍微休息了一下,不敢耽误太久。现在还是夜晚,气温很低,一旦天亮要面临的就是更多无法解决的难题了。为了节省体力,一路上他们很少交谈,这样走了一段时间,四周的景物没有任何变化,苍穹却渐渐出现一丝曙光,接著白天到来了。

    夜晚时沙漠中的温度冷得像要结冰,令人渴望热气和温暖,可到了白天,气温不断升高,又让人无比怀念起晚上冰冷的空气。太阳升起後,麦克开始不停出汗,他知道太多汗水蒸发会导致脱水,可现在没有任何方法阻止流汗,既没有遮挡阳光的衣物也没有可以喝的水。

    艾伦走在他前面,脚步仍然平稳,但也同样在流汗。他们仍然看不到任何希望。中午过後,艾伦停了下来,转身向麦克望去。干渴使喉咙发不出什麽声音,但从他湛蓝的眼睛里,麦克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沈重。

    艾伦说:“我们迷路了。”

    “我知道,继续走吧。”

    他们又接著走,直到黄昏,眼前除了沙子还是沙子。没有精确的定位装置,要走出这片沙漠太困难了,而且他们连一滴水都没有。夜晚如期到来,艾伦找了个大一点的沙丘休息,麦克疲惫地坐在他身旁。冰凉的夜风吹走白天的酷热,也在皮肤上吹起一阵战栗,为了保持体温,他们在沙丘後紧紧依偎。

    “我的运气好像变坏了。”艾伦揉著自己的头发,看不出他有多沮丧。面对生死,他总是玩笑多於认真。

    麦克比他更疲惫,在村庄遭遇的伏击耗尽他的体力,能坚持到现在仍然保持清醒已经是奇迹。但是过往的经历使他变得善於应对困境,越是接近死亡越是感到生命的顽强。麦克向艾伦身边挤了挤,现在他们有足够时间说话了,因为除了说话实在什麽也做不了。

    “想谈谈吗?”

    “谈什麽?别浪费口水。”

    “艾伦。”麦克说,“你知道我为什麽要叫你艾伦吗?”

    “你说那是你的另一条命,可是现在我也救不了你了。”

    “在你来这里之前,你是谁?你叫什麽名字?”

    艾伦想了想,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相当困惑。

    “我没有想过,当我开始思考时,我已经在这里了。”

    “费萨为什麽相信你?”

    “我是被派来帮助他们的,也许上头有人打过招呼,你想知道什麽?”

    “你认识我吗?”

    “亚当.弗格斯?”

    “我不是亚当.弗格斯,我的真名叫麦克。麦克.艾尔维斯。”

    艾伦对这个名字的反应有点迟钝,但是当麦克看著他的眼睛时,他从那双明亮的绿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瞬间他犹豫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麽。

    他说:“我觉得你很熟悉,如果我忘了什麽,那会是关於你的吗?”

    “你觉得我很熟悉,你觉得忘了关於我的事,还有呢?”

    艾伦笑起来,他愉快地说:“我一想到也许我们有很深厚的过去,就像看到一个穿著比基尼泳衣的小妞一样心里砰砰直跳,我好久没有见过姑娘了,这里的女人裹得比修女还严实。”

    麦克忽然吻了他,在他因为脱水而有些干裂的嘴唇上轻轻一吻,接著撬开唇齿向更深处探去。艾伦往後一仰,似乎想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脱身,但麦克不让他退缩,伸手按住他的脑袋往自己靠拢。艾伦的反应并不是抗拒,他挣扎了一下,心脏狂跳不止,脑子里卷起一片波涛。麦克吻住他时,经历了一整天的曝晒和脱水,他竟然感到口腔中一阵清凉的甜意,就像甘泉流遍全身,他忍不住颤抖起来。

    艾伦回应了这个长长的吻,不带任何杂念,没有任何情欲上的暗示,仅仅是一个纯粹的充满爱意的吻。

    “麦克。”

    “你想到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熟悉,感觉很好。我不怎麽想要姑娘了。”

    “要是我们不得不死在沙漠里,我还是希望你能想起来。”

    “也许我们不会死呢?”艾伦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星星,只有一大片乌云。

    “这又是另一场风暴的前兆还是要下雨?”

    “我希望是下雨,因为奇迹总是在绝境中出现的。”

    他主动吻了麦克一下,回味刚才的美妙滋味。他们又饿又渴,但绝不寒冷也不孤寂,他们在一无所有的荒漠上拥有彼此,互相取暖,慰藉心灵。

    半夜时一滴冰凉的水落在艾伦鼻尖上。他醒了,快乐地笑起来。麦克对著天空伸开双手。暴雨顷刻间瓢泼而下。

    “我从来不知道深夜的暴雨这样美好,以前我似乎有点憎恨雨夜。”艾伦抬头看著天空。

    他们在雨中狂欢,张开嘴迎接上天的惠赐,生命从云层中落下,打湿了头发,打湿了衣服,打湿了整片干涸的沙漠。

    他们脱去身上的湿衣服,拥抱在一起,在潮湿的沙地上翻滚,尽情大笑。麦克用力亲吻他,艾伦抚摸他的身体,一切都那麽自然,好像他们与生俱来就应该这样坦诚相见。

    麦克享受著他的抚摸,欢迎他进入自己的身体,沙粒沾满了肌肤,摩擦著肌肤,寒冷立刻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热意,在沙漠中的夜晚,在这冰凉的雨点中整个燃烧起来。麦克搂住艾伦光裸的背,艾伦环抱著他的腰,喘息声在暴雨中也一样剧烈。麦克被这种熟悉的感觉冲刷著,艾伦旺盛的生命力填满了他。他抬起手抚摸著艾伦湿漉漉的头发,手指穿过每一根发丝,一下猛烈的撞击使他蜷起了手指,喉结滚动著,雨水落在额头上,又从鼻梁两侧滚落。有时候快乐的事情也是痛苦的,麦克在一阵痛苦和另一阵痛苦之间,感受到的却只有爱和欢愉。当他们疲惫地开始休息时,艾伦握住他的手,蓝眼睛微笑著,全身湿透了。他展开身体发出邀请。怎麽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呢?麦克亲吻了他的脖子,亲吻了被雨水淋湿的头发,亲吻了沾满沙粒的皮肤,亲吻了早已愈合的旧伤疤,亲吻了在战场上留下的新伤口,亲吻了抚触他脸颊的手指,亲吻了正在剧烈跳动的心脏,亲吻了这年轻美丽的身体,亲吻了美好躯壳中的灵魂。

    麦克温柔地闯了进去,艾伦的眉间皱紧了,接著他开始微笑。即使他的头脑忘记了一些什麽,可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记住了这样的美妙滋味。麦克的双臂围绕著他,在不断强烈的快感和随时会到来的巅峰中凝视他纯净的蔚蓝色的眼睛。

    “艾伦,我爱你。”他弯下腰,把他完全搂进怀里,用力融为一体,“别忘了我。”

    艾伦皱紧了眉。

    颤栗。

    痛苦得难以忍受的快感却让他很放松。

    这真是奇迹。

    29分开审问

    雨很快停了。

    沙漠像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收著所有水分。

    麦克醒来时,艾伦正在用背心擦拭手中的枪。他的上身赤裸著,背部微微弓起,脊椎的每一个骨节都在皮肤下隐约可见。麦克伸出手,依次在这些骨节上轻轻抚过。艾伦转过头来看著他。

    “早安。”他说。

    “早安,真是个美好的早晨。”

    “等太阳升高一点你就不会这麽想了。”

    麦克坐起来,发现昨晚丢在一旁的衣服已经完全干透了。他穿上t恤,把那支从戈尔维亚士兵手中抢来的步枪背在身上。真可惜他们没有储存雨水的容器,不过有了这样一场大雨,生还的可能性增加了。艾伦对目前的路线进行了调整,认为他们离最近的据点其实只有几步之遥。

    “看看今天我的运气怎麽样。”

    他伸出握紧的右手,麦克亲热地和他对了一下拳头。

    趁著阳光还不算太猛烈的时候出发是个明智的决定,一个小时後,整片沙漠变成了滚烫的烤炉。热量从沙子里升腾起来,透过靴子,渗进皮肤,一直热到骨头,然後再从内部燃烧,蒸发水分带走生命和活力。

    一只巨大的兀鹰从头顶飞过,在食腐的猛禽眼中,筋疲力尽的旅行者就是沙漠中会移动的食物。它嗅到了疲惫、饥饿、死亡的气味,开始低空盘旋起来。

    艾伦抬起手中的枪对准它,麦克从後面走上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别浪费体力。”

    艾伦就把枪口放下,继续往前走。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太阳永远在头顶不动,他们爬上一个沙丘,可是能够看到的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我恨沙子。”艾伦踢了一脚地上的沙粒,他还有力气发脾气,麦克忽然觉得情况没那麽糟糕了。到了下午的时候,他们在一个突起的小沙丘後面发现了一只死骆驼。兀鹰已经开始大快朵颐。艾伦倒转手中的枪赶走它们,从腰带上拔出猎刀割开骆驼的腹部,那里被兀鹰啄食得惨不忍睹。

    艾伦剔除腐肉,从驼峰附近挖出一些看起来还比较干净的脂肪和肉块。

    他把肉块捧在手里送到麦克面前。

    “想尝尝吗?”

    “我只在探险节目里看到有人吃过这个。”

    “总比吃满地爬的蝎子和蜘蛛好啊。”

    麦克尝了一块,皱起眉。

    “味道怎麽样?”

    “你为什麽不尝尝,好像脓汁在嘴里炸开了。”麦克问他,“你知道脓汁是什麽味道吗?”

    艾伦开心地笑著,把另一块粘湿的肉块放进嘴里用力咀嚼。

    “其实我们运气很不错,昨天下了一场沙漠中罕见的大雨,今天我们又有一只骆驼可以吃。”

    麦克说:“我更希望下一次好运能看到城市和村子。”

    “快看那是什麽?”艾伦忽然望著远方说。麦克顺著他的目光望去,一些黑色的影子正在移动。

    “好像是车,而且移动得很快。”

    艾伦向黑影的方向眺望,忽然说:“快,把枪藏起来,埋在沙子里。”

    他开始挖掘,不惜消耗体力,麦克和他一起挖,很快挖出了一个沙坑。

    “再深一点。”艾伦把枪扔进去,接著是弹夹,猎刀,所有武器。麦克把那支步枪也扔进去,飞快地用沙子填满。

    “如果他们问起,就说我们只是在旅行中临时结伴,昨天才认识。我护照上的名字叫凯文.丹尼尔,你叫亚当.弗格斯,其余有关对方的一切全都不清楚。”

    麦克感染了紧迫和严峻,看来这些黑影绝不会是友好的救援。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离开刚才掩埋武器的沙坑。艾伦脱下衣服在手中挥舞,向迎面而来的车辆求救。

    四五辆军用吉普带著滚滚沙尘朝他们驶来,车上都坐著全副武装的戈尔维亚士兵。吉普车接近後并没有立刻停下,首尾相接在艾伦和麦克周围绕了几个圈子,沙土飞扬起来,形成一道沙墙,两人被困在中间,几乎什麽都看不见了。

    等到车队一起停下,士兵提著枪依次跳下车来,每个人都在朝他们吼著听不懂的话。艾伦和麦克配合地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手无寸铁没有敌意。他们背靠著背,面向那些戈尔维亚士兵。几个人冲上来,推搡著用枪托击打背部示意他们双手抱头跪下。

    接著他们被按在沙地上搜了一遍身,没有发现什麽可疑的东西,又被拉起来,头上被套了一个黑色布袋,双手铐在背後,分别被推上两辆车。

    麦克听到吉普车发动的声音,身边挤著两个戈尔维亚士兵。他们终於离开了沙漠,但未知的危险似乎更加莫测。大约半小时後,车停了,他们被带下车,飞快穿过几道门。麦克和艾伦互相看不见对方,不知要被带往哪里。突然间四周安静下来,麦克感觉进入了一个房间,接著被按坐在一张椅子上,手臂绕过椅背,用另一副手铐铐住。

    头上的布袋被拿走了,突然而至的光线让他不由自主地侧头避开。

    一间四周空荡荡的铁皮屋子,只有一扇门和一个铁条焊死的小窗户。门的两边各站著一个手握机枪目不斜视的士兵。

    艾伦被带到另一个相同的房间,拿走布袋,双手铐紧。不久後,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军官走了进来。

    “这是怎麽回事?”他趁对方还没有开口时先发制人,试图站起来理论。

    身後的士兵立刻按住他,枪托在他脖子上猛击了一下。

    艾伦痛苦地弯下腰说:“我只是个游客。”

    “你叫什麽名字?”

    “凯文.丹尼尔。”

    麦克在另一个房间接受同样讯问。

    “你叫什麽名字?”

    “亚当.弗格斯。”

    “他呢?”

    麦克:“凯文.丹尼尔”

    艾伦:“亚当.弗格斯。”

    “什麽时候入境?”

    麦克:“五天前。”

    艾伦:“大概两周,十五天。”

    “护照和有效证件。”

    麦克:“我的护照遗失了,需要去领事馆办理证明。”

    艾伦:“都在沙漠里,我恨沙子。”

    “你们来萨伦基尔的目的是什麽?”

    麦克:“旅行。”

    艾伦:“当然是旅行。”

    “你们认识多久?”

    麦克:“一天。”

    艾伦:“昨天。”

    “为什麽去沙漠?”

    麦克:“我们想结伴进行一次探险。”

    艾伦:“去探险。”

    “你在说谎。”

    麦克:“没有。”

    艾伦:“我说的都是真的。”

    “没有水、食物、探险装备,徒步在沙漠中行走是自寻死路。”

    麦克:“我们遇上了风暴,装备和食物都在沙暴中弄丢了。”

    艾伦:“疯子才会不带水进沙漠,我像疯子吗?”

    军官在艾伦面前走了两个来回,他的同僚在隔壁房间扫视麦克的双眼。

    “你是个间谍,我再说一次,告诉我你来这的目的。还有你的真名。”

    麦克:“我是合法入境,你们不能以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扣押我,我要求见美国领事馆的负责人。”

    艾伦:“什麽?我是无辜的。”

    “如果你不说实话就得永远待在这里。”

    麦克:“我能打电话给我的导游吗?”

    艾伦:“我想喝水。”

    审问一直持续,精疲力尽。没有水和食物,一直重复回答相同的问题,令人疲惫不堪进而变得思维混乱,後来黑布袋又再次套在头上。麦克知道军队审问的方法,不让你睡觉,不让你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好像折磨永无止尽,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崩溃,永远都是那几个问题,吼叫著问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不管你回答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们一概予以否定,并用更大的声音指责你,你说谎,你说谎,你说谎,直到你昏昏沈沈地吐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麦克不知道艾伦回答得怎麽样,但为了这次任务他一定会有所准备。

    接下去的时间,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集中,对抗著饥饿、干渴和困倦,有几次他几乎要睡著了,那真的很残酷,在甜蜜的睡意涌上来时被粗暴地打醒。

    “告诉我,你是谁?”

    麦克:“亚当.弗格斯。”还有一次他甚至想妥协,但立刻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如果他否认了亚当.弗格斯的身份,如果他说出真名,也许能够得到片刻满足,可以睡觉,可以吃东西,可以喝水,但另一个也许是,他再也见不到艾伦了。

    “我叫亚当.弗格斯,我是游客,我想睡觉,求求你让我睡一会儿。”他闭上眼睛,立刻又被弄醒,然後他求饶了。真正的游客不会这麽坚强,普通人的极限很快就会到达,到了这个时候该做的不是坚持,而是放下一切尊严的乞求。

    艾伦的境况并不比他好。审问他的人似乎有一股子按耐不住的暴力倾向,除了不断地精神施压,不断地提问之外,还会突如其来地殴打他。於是艾伦开始撒一些一听就会被识破的谎,像个意志不坚定的滑头一样,试图以此换取短暂的休息。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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