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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格格不入 作者:巫哲

    第2节

    喊的动静跟这会儿的差不多。

    走过去之后程博衍看出来不是喝多了的,急诊门口的椅子上低头坐着个人,三个人围在他身边嚷嚷着。

    “是你要来医院的吧,我们跟你来了,”一个一脸匪气的年轻人指着一个男人喊着,“现在医生说了是骨折,你还有什么说的!赶紧的!拿钱!”

    “我说了不给钱吗!”男人也吼着,“骨折是骨折了,我知道折成什么样了啊,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吗!”

    “你车开那么快,那儿限速20你知道么,你这一脚油踩下去要没60月亮都吓掉下来了!”另一个看着没多大年纪的男孩儿在一边说。

    “大夫!”这男孩儿说完又往急诊室门那边走了两步,“大夫您过来再看看,这腿折到多少钱的了?”

    瘸腿?程博衍盯他腿看了几眼。

    这会儿急诊人不少,三个大夫都没闲着,有一个扭头往这边看了一眼,瞅着了程博衍,说了一句:“小程你有空没……”

    “我看看。”程博衍说着走到了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跟前儿。

    “你是大夫?”那个男人盯着他。

    “嗯,骨科,”程博衍点点头,“急诊大夫都忙着,我给看看,你们别着急。”

    “骨科?那正好!”男人指着坐在椅子上的人,又看了看手表,有些着急地说,“您给看看,严重吗?是骨折吗?”

    “撞哪儿了?”程博衍蹲在这人跟前儿问。

    坐在椅子上的人一直低着头,程博衍问了话,他才终于抬起了头。

    说实话急诊经常有碰瓷的过来,有真骨折的,也有三周以上的陈旧性骨折的,还有听说要拍片就溜了的,阵式跟眼前这出都差不多。

    程博衍心里暂时给这帮人定了个性,特别是被撞这位,程博衍过来第一眼看到他莫西干的脑袋时就没什么好感,再加上打着铜扣的皮靴和那条也不知道是七分还是九分的裤子……大冷天儿的。

    这人抬头了之后程博衍看清了他的脸,右眼角下边儿贴着片小号的卡通创可贴,看着比瘸腿那位年纪还要小些,挺清秀,眼神里是跟他这身造型都不相符的迷茫,透着天真和无辜。

    “左小腿。”这人指了指自己的腿,声音很平静,跟他一直嚷嚷着让人脑浆都快熬出泡了的朋友形成鲜明对比。

    “我先看看,”程博衍示意他把裤腿掀上去,“疼么?”

    “还骨科大夫呢,”这人一边拉着裤腿一边不急不慢地说,“你们骨科碰到过被撞成这样了都不疼的神人么?”

    说话还挺冲,程博衍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小腿已经肿起来了,看着倒是新伤,而且伤得不轻,没准儿得住院,程博衍伸手想按压确定一下,刚碰到腿上的皮肤,这人拍开了他的手。

    “哥,”他皱着眉,“很疼。”

    程博衍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站了起来:“叫什么名字?得拍个片。”

    “展宏图,”这人回答,说到自己名字时他笑了笑,“大展宏图的展宏图。”

    一听说是骨折了,还不轻,旁边的几个人都喊上了,围着那个男人再次开始嚷嚷,男人看了看表,问程博衍:“大夫,这还要多久能完?”

    “一个多小时吧,要看骨折的程度。”程博衍拿出手机,准备给放射科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马上做。

    旁边几个嚷得实在让人心烦,他走到了旁边的楼道里打电话。

    跟放射科联系完了,回到急诊门口的时候,程博衍发现四周已经安静了不少,那个男人似乎已经离开了,椅子那儿只剩下了那三个年轻人。

    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叠钱。

    给钱了?

    “去交一下费,二楼拍个片,电梯在那边,”程博衍也没多问,交待了一下,“检查完了会有值班医生给你处理。”

    “谢谢程大夫。”叫展宏图的那个男孩儿看着他说了一句。

    “嗯?”程博衍愣了愣。

    “刚急诊的大夫不是叫你小程么?”

    “哦,是,”程博衍说,“不客气。”

    回到家程博衍倒是挺饿的,但不太想吃饭,一想到要吃自己做的饭就有点儿悲愤交加,食欲全无。

    他换了衣服往沙发上一靠闭上了眼睛,琢磨着要不要叫个外卖。

    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了对面楼挂在阳台的两对虎皮鹦鹉半疯狂式的叫声。

    “哎……”他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

    楼距太近,听着跟菜市场声嘶力竭吵架似的声音让程博衍无奈地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定了定神,又闭上眼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了几个来回,这才把想拉开窗用弹弓把对面那笼鸟打掉的冲动压了下去。

    这两对鹦鹉是上月被拎回来的,因为是都蓝色的,比起平时看到的黄的绿的显得好看,程博衍还挺有兴趣地在窗口看了一会儿,默默地给它们起了名字,大蓝二蓝三蓝和四蓝。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太天真了,现在只想叫它们大泼二泼三泼和四泼。

    最后他进屋打开了跑步机,把耳机扣在脑袋上,调大了音乐声,开始跑步。

    算了,不吃了。

    “回吧?”馒头架着项西,站在街边来回看着,想找个三蹦子。

    “嗯。”项西皱着眉应了一声。

    “今儿都碰好几个了,刚这个算是大出血了,要不你就治了吧,”馒头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别拖时间长了跟我似的……”

    “滚煤堆了吧你。”项西瞅着他。

    “啊?”馒头愣了愣。

    “这么乌鸦嘴,”项西原地蹦了蹦,“今儿晚上运气不错,明儿再来一轮,要不平叔不能放过我。”

    馒头没说话,过了很长时间才叹了口气。

    碰瓷这活儿项西没干过,馒头以前倒是干得挺欢,他一个残疾人,倒地上一倒,蹬着瘸腿一喊,倒霉催的事主多半都掏钱买个消停了。

    项西一直看不上这种事儿,这回也就是让平叔逼得没招了,要不他也不会跟平时看着就不爽的那俩“合作伙伴”这么折腾两天,得消消平叔的气儿,不然他这个年过不去。

    “哎,刚我还怕那大夫说什么呢,咱这伤的伤残的残,让人发现了跑都跑不利索。”馒头说。

    “怕屁。”项西拉拉衣领,程博衍啊。

    馒头扭头看到了对街有辆三蹦子从胡同里钻了出来,立马蹦着吼了一嗓子:“哎!哥们儿!过来!”

    三蹦子缓了缓,接着就加速窜着跑了。

    “我操!什么服务态度啊!”馒头很不爽。

    “你很着急么?”项西看着他,靠在一边的树上问了一句。

    “你不回啊?齁冷的,我刚说跟他俩打一个车,你又不愿意。”馒头叹了口气。

    “你急着回去干嘛啊?”项西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是有细小的雪花飘下来了,“这破日子你还过得挺着急,往前赶,前面有什么呢?”

    “啊?”馒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前面二盘等着你呢。”项西笑了起来。

    “靠!”馒头很不爽地喊了一嗓子。

    第3章

    自从有了一二三四泼,程博衍的闹钟就退休了。

    早上在泼泼们撕心裂肺的叫早声中睁开眼睛,他伸了个懒腰,下床走到窗边,把窗帘拉来,用手指比了个手枪,对着对面阳台嘭嘭嘭嘭开了四枪,然后转身去洗漱。

    刷牙的时候老妈的电话打了过来,程博衍接了电话,按下免提。

    “起了吗?”老妈问。

    “嗯,刷牙呢。”程博衍含着一口牙膏沫子说。

    “开窗通通风,捂了一夜了,”老妈指点他,“今天空气指数是优。”

    “哦。”程博衍看了看外面,天有些阴,雪还下着,齁冷的,但他还是按老妈的指示打开了窗。

    这边的窗跟卧室窗平行,一打开,一二三四泼的叫声瞬间大了起来。

    “你打豆浆吗?”老妈愣了愣,“这个豆浆机质量不行吧,怎么出这种声音,当心爆炸。”

    “我还没买豆浆机,”程博衍吐掉牙膏沫,“这是对楼的鹦鹉。”

    “太闹了……”老妈感叹了一句,接着提高了声音,“不是让你买豆浆机吗?说了都一个月了也没买?营养要均衡全面,早餐这么重要……”

    “我今天下班就去买,”程博衍赶紧说,“下班就买,保证。”

    “你要忙的话,我就买一个拿过去算了,昨天你大姨给拿了些鲜的铁皮石斛,正好一块儿拿过去给你。”老妈说。

    “我要那个干嘛?”程博衍叹了口气。

    “增强免疫力,你这整天工作忙着,生活没个规律,晚睡早起的,这个每天吃点儿对身体好……”

    “知道了,”程博衍打断老妈的话,家里有个营养师的感觉挺不好形容的,“我今天下了班过去拿吧,你别跑了。”

    “是怕我过去看到你过得乱七八糟吧。”老妈笑了笑。

    其实程博衍觉得自己现在这情况,已经算是单身男人当中相当少见的了。

    拜老妈所赐的各种强迫症让他的房间干净整洁,纤尘不染,进门消毒液擦手,出门的衣服单独放在一个柜子里,吃饭不到万不得已不叫外卖,一般情况下都吃按老妈的各种营养菜谱用自己堪比毒师的手艺做出来的恐怖食物……

    程博衍吃完早餐出了门,早餐是各种豆子和薏米煮的一锅杂豆粥,营养是很好,味道就……用他的手艺煮出来的味儿实在有些回味悠长了。

    程博衍今天上午在住院部,下午出门诊,时间安排挺紧张。

    路过厕所的时候,碰上了放射科的李大夫,打了个招呼他就被李大夫叫住了:“小程,昨天不说有骨折的病人过来拍片子么?怎么没来啊?”

    “嗯?”程博衍愣了,“没来?伤得挺重的,我还估计要住院呢。”

    “是啊,没来,后来过来的三个都不是骨折的。”李大夫说。

    还真是碰瓷的?

    程博衍突然有些郁闷,现在碰瓷的真是一个比一个敬业,伤了就赶紧趁热上街找苦主去,来医院之前不定讹了几个了,最后还能做到过医院而不入,不,过医院而不治……

    他想起了那个展宏图迷茫而单纯的眼神,还有那声透着乖巧的“哥”,演技不错啊!

    还展宏图呢,大展碰瓷之宏图吧!

    郁闷是挺郁闷,不过换了衣服去查房的时候,程博衍还是忍不住琢磨了一下这事儿,确切说是展宏图的那个伤。

    碰瓷这职业不知道一次工作时间长度是多少天,这种单纯腓骨骨折,恢复起来不难,但总这么拎着条腿在街上又是蹦又是跳的还要撞车,时间长了骨头移位严重,就不好说了。

    “程大夫早啊。”旁边有人叫了他一声。

    程博衍转过头,看到病房里一个小姑娘正靠在床头跟他打招呼,这小姑娘17岁,住进来一星期了。

    “早啊,”他笑了笑,走了进去:“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是疼,”小姑娘皱皱眉,指着自己大腿,“就靠近膝盖那边,是骨癌吗?”

    “这个得明天做了活检才能最后确定,”程博衍看着她,“好好休息,你妈妈几点过来?”

    “已经过来了,去给我买杂志了,”小姑娘笑着说,又垂下眼皮,“程大夫。”

    “嗯?”程博衍看了看她床头放着的一个龙猫。

    “就是骨癌吧,”小姑娘抬起头,拿着手机晃了晃,“我查了,很像啊。”

    程博衍心里抽了一下,弯下腰拿过她的手机放到旁边床头柜上,笑着说:“自己能查明白要医生干嘛,好好休息,今天梁主任会来跟你谈话,他很有经验,放心。”

    小姑娘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

    患者首先考虑左股骨下端骨肉瘤,完善各项术前检查及准备,限期行左股骨下段肿瘤切开活检术以明确诊断。

    这是小姑娘的主治医生写在查房记录上的内容。

    骨肉瘤,这是让程博衍此生中第一次对恶性肿瘤有了认识的名称,也是记忆最深刻的。

    每次看到这三个字,他心里就会一阵难受。

    跟着主任查房一圈,汇报,写病历,跟几个病人谈过话之后,基本已经到了中午,程博衍感觉小腿有些发涨,坐在椅子上抬着腿活动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他还吃的挺多的,他感觉自己每天吃得最愉快的就是医院食堂的饭,跟他自己折腾出来的一比,简直是盛宴。

    中午随便休息了二十分钟,就又开始忙了,一直到下班前,程博衍才抽空拿过手机看了看两个小时前收到的短信。

    这周末留出时间等召唤。

    手机上是同学聚会的消息,高中时的小圈子,七八个人,一年一次,每年都很准时。

    反正这阵儿就开始提前约了,接下去基本就是各种聚会,亲戚朋友同学,外地的要回来了,本地的要回老家了。

    吃吃吃,喝喝喝。

    胖胖胖。

    他飞快地想要回复一下,但晕头涨脑地点了删除,再想回一条的时候,下一个病人走进了诊室。

    “大夫,”一个大叔进来,扶着腰坐下,把一张片子和病历放到他桌上,“之前我来过,这个片子你给看看?”

    “我看看。”程博衍从旁边拿了个小腰枕放在了大叔背后。

    “我就昨天端盆儿水打个喷嚏,一抻,就疼得不行,腿都疼了,动不了。”大叔又把病情说了一遍。

    “您看,您这三四五节都是突出的,腰椎间盘膨出,您这腿疼应该是压迫到神经了……”程博衍给大叔解释着。

    “那这怎么办?该怎么治啊?”大叔皱着眉问,“要手术吗?”

    “您这个情况没有手术指征……”程博衍摇摇头,“您得去我们理疗科做治疗。”

    “不手术啊?”大叔似乎有些失望。

    “怎么您还想手术啊?”程博衍笑了。

    “手个术他们都得围着伺候我,”大叔啧了一声,“我享受一下啊。”

    “就为这个啊,”程博衍一边往病历上写着,一边说,“您做理疗也一样,告诉他们,大夫说了,车接车送,什么活儿也不干,全得好吃好喝伺候着。”

    “行!我就这么说!”大叔一拍腿。

    “您这动作别再这么猛了,您得拿着范儿,慢慢来。”程博衍说。

    大叔离开之后,程博衍看了看时间,站起来活动了几下之后又往诊室外面看了看,已经没有病人了。

    下班。

    他换好衣服,灌了一大杯凉水,走出了诊室。

    一出医院大门没走几步,天上就飘下了雪花,程博衍拉拉围巾,小跑着进了停车场。

    车上广播很悲痛地告诉他,回家的路堵了快一公里了。

    他盘算了一会儿,拐上了另一条路,往奶奶家那边儿绕路回去,没那么堵。

    一路他都听着广播,心里琢磨着晚上该吃点儿什么。

    今天有点儿累,实在不想回去做了。

    牛肉面?叉烧饭?杂豆粥?不行,早上刚吃过杂豆粥……单人麻辣小火锅?酸辣粉?杂豆粥?怎么又杂豆粥了,那么难吃……炸酱面?烩饼?杂豆……粥?杂豆粥?杂豆粥?杂豆粥?杂……

    “嘿!”程博衍烦躁地拍了一巴掌方向盘,这东西就跟脑内单曲循环似的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满脑子都是杂豆粥。

    前面有车堵着了,他等着的时候拿过手机,拨了奶奶家的号码:“奶奶,吃了吗?”

    “吃了,”奶奶嗓门儿很大地喊,“你下班啦?是不是没地儿吃呢?过来奶奶给你做!”

    “我差不多半小时能到吧。”程博衍笑了笑,又看了看,前面不像是正常堵车,挤着一堆人。

    挂了电话,他下车往前往走了两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一辆红色的车停在右边车道上,再往前点儿就是斑马线,一帮人就站斑马线上喊着。

    被堵着的车开始扎堆儿,有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按着喇叭。

    撞人了?

    还是……大概受了之前展宏图的刺激,程博衍第一反应就是,撞人了?碰瓷?

    他不爱凑热闹,也不爱管闲事,不过正想转身回车上时,一张挺抢眼的脸进入了他的视野里。

    莫西干脑袋,眼角下的创可贴。

    展宏图?!

    程博衍犹豫了两秒钟,往那边走了过去。

    跟那天在医院时的平静乖巧不同,眼前的展宏图一脸不耐烦的表情里透着匪气,再加上旁边几个帮腔的,看着就不太好惹。

    司机是个女的,二十来岁,被围在中间看上去烦躁不安。

    加上后面的车催成一片,程博衍还没走到旁边,她从包里抓出了一把钱往那几个人面前一扔,吼着:“拿去吧!让开!让开!”

    程博衍愣了愣,又一个又惊又吓被缠得不行最后拿钱买消停的。

    他停了脚步,回到车旁边拉开了车门,这姑娘要是他认识的,他可能会给她上一节课,关于碰瓷与纵容碰瓷会带来的各种不良后果。

    闲的。

    项西没看到人群外面的程博衍,拿了钱之后他们得迅速撤离,以防苦主反应过来了报警。

    他把胳膊搭在馒头肩上,蹦到了旁边的小胡同,馒头从胡同口推出辆电瓶车,他坐上去拍拍馒头:“驾。”

    “去哪儿?”馒头把车开了出去,“去医院吧?平叔不说让你今天去医院么?”

    “网吧。”项西说。

    “什么?”馒头偏过头,“你有病吧!”

    “一直都有病,又不是今天才突然犯病,”项西按了按眼角的创可贴,“走。”

    “小展,”馒头没再跟他坚持说去医院,缩了缩脖子,往网吧开过去了,“你是我见过的,过一天算一天的最佳范本,而且还不肯好好过。”

    “你见过几个人,就窝大洼里那一条街上,加上死人一共见过几个人……”项西说,“都活得比狗都不如,还好好过呢。”

    馒头张了张嘴,灌了一嘴风,没再说话。

    在网吧泡到半夜,项西站起来蹦着要走,腿不舒服,玩都玩得不痛快。

    俩人顶着半夜的老北风回了大洼里,街口有个大坑,必须下车走过去,这坑得有两三年了,也没人管,项西每回经过都得研究一下,宽了多少,深了多少,见证这个坑的成长。

    今天他照例看了看,没多大变化,正想往里走,墙边突然有团黑影动了动。

    项西被吓了一条,没等喊出声来,受伤的腿被一把抱住了。

    “我操!”他吼了一声,想把腿抽出来,但那人抱得紧,他腿又疼得使不上劲,“吃错药了吧!”

    那人从黑暗中露出脸来之后,项西才看清了这就是旁边那家的租客,在这儿住了快一年了,吃喝嫖赌毒全上,最近因为身体垮了,吃喝嫖赌都没体力干了,但还执着的坚持不懈地吸着。

    馒头扔了车打算过来帮忙的时候,项西往这人脸上甩了一巴掌,他松了手,扑倒在了雪地上。

    “真他妈倒霉!”项西骂了一句。

    “这一夜躺这儿得冻死吧。”馒头说。

    “死死呗,”项西皱着眉,“你觉得他平时那样是活的么。”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项西听到窗户外有人聊天儿,那人真死了。

    至于是冷死的毒死的还是……被自己一巴掌甩死的,就不知道了,也没人关心,这个话题最多聊到中午就不会再有人提起。

    项西洗漱的时候很认真地洗了自己的手。

    穿上外套的时候,平叔端着茶壶问了一句:“去哪儿?”

    “医院。”项西说。

    “昨天没去?”平叔盯着他,“骨头接不上别人该说我不疼你了。”

    “要接不上昨儿去了也接不上。”项西拉开门。

    二盘站在门外正要进来,看到他冷笑了一声:“接不上就接不上,跟你馒头哥做个伴儿。”

    项西看了他一眼,勾了勾嘴角:“你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甩上门走人之前,他听到二盘进屋跟平叔挺大声地说:“这种浑身倒刺的玩意儿留着干嘛!早晚出事儿!”

    项西往地上啐了一口,他不怕二盘,他被平叔捡回来的时候,二盘还不知道跟哪儿坑蒙拐骗地混着呢。

    略微还让他有那么一点儿在意的是平叔在二盘这句话之后的沉默。

    平叔会沉默的唯一的原因就只能是二盘说出了他的想法。

    不过项西无所谓,他见过太多来来去去。

    世界这么大,人那么多,在这种很多人根本想像不出的活着的方式里,让人厌恶的某个人发生了什么,谁会在意。

    所以自己也没什么可所谓的了。

    人有时候就是活个“存在”而已。

    医院人很多,项西没想到骨科也会这么多人,在长椅上看着没声儿的电视看得都睡着了两轮了,才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展宏图。第四诊室。

    他站起来进了第四诊室。

    程博衍抬头看到门外进来的患者时愣了愣,那人冲他笑了笑:“大夫眼熟啊,是不是见过?”

    “今儿不趴活了啊?”程博衍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

    “您这话说的,”展宏图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声音有些低,“谁乐意满街趴去,这么冷的天儿。”

    “您碰个瓷还碰得挺沧桑啊,”程博衍看了一眼他被冻红的手指,“裤腿捞上去,我看看。”

    “哥,别这么说,我也不愿意……我爸病了,”展宏图垂下眼皮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捞起裤腿儿,“我总不能看着他死吧。”

    第4章

    展宏图的这句话带着无奈和一丝淡淡的忧伤,程博衍伸出去想检查伤情的手在空中停了停。

    “是么,”他抬头看了展宏图一眼,“你爸什么病?”

    展宏图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肚子里长了个瘤子。”

    “肚子里?”程博衍出于习惯又问了一句,“什么部位?”

    “在……在……”展宏图偏开头,捏了捏眉心,“在……胃里。”

    “胃里啊?”程博衍看着他,“多久了?化验了没?恶性的?”

    项西觉得自己要疯。

    张嘴就没实话是他的习惯,但在一个大夫跟前儿说自己爹长了个瘤子简直就像给自己刨了个坑,摔进去了还得自己填土。

    连胃里会不会长瘤都不知道,就出溜了这么一句来。

    胃有多大啊?那地儿够不够长个瘤的?

    不过看程博衍的反应,是长得下的,但至于多久了,化验,良性恶性什么的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就……挺久了,”他眼睛看着窗外,“恶性的,呃……很恶。”

    “那……”程博衍看来还打算继续问。

    “程大夫,哥,”项西咬着牙,“我……腿疼。”

    “你这伤拖时间有点儿长,”程博衍总算把注意力放回到了他腿上,“得仔细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移位,这是怎么伤的?”

    “被……被要债的人踹伤的,欠了好多钱了,要不我也不能上街干这事儿啊,”项西说,“我这伤打个绑腿儿什么的就行了吧?”

    “要看检查结果才知道,那天来我就说你这个不是小骨折,你又拖好几天才来,”程博衍皱着眉坐回桌前,拿过检查单低头写着,“情况要是不好,就得住院手术……姓名,年龄。”

    “展宏图,18……住院?”项西愣了愣,喊了一声,“我不能住院!”

    平叔怎么可能让他住院,他要住院了平叔估计能叫人把他从医院拖出去,当初馒头的腿,连医院都没让去,生生是自己长上的。

    所以才长歪了。

    “为什么不能住院?”程博衍把检查单给他,“拿去交费检查,别再跑了。”

    “我不能住院,”项西拧着眉,换上沉痛的表情,“我得……照顾我爸啊。”

    “现在还不确定就要住院,得一会儿我看看具体情况,”程博衍看着他,“有人陪你来吗?”

    “没,”项西拿过单子站了起来,两步就蹦到诊室门口,“我已经蹦熟练了。”

    看着展宏图有些削瘦的身影从门口消失,程博衍叹了口气。

    居然是个被逼无奈出来碰瓷赚钱的小孩儿?

    那种有些可怜兮兮的语气和眼神,还有那声“哥”……把他一下拉进了某种久违的状态中。

    程博衍按了按额角,有患者走了进来,他收回了思绪。

    展宏图的伤情况还不算太糟,手术不需要了,但程博衍表示他这个情况还是要在医院观察两天的时候,被他拒绝了。

    “您给我缠上就行,”他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皮,“我自己会注意的。”

    “你要实在不愿意那也行,但是回家要注意,”程博衍一边给他做固定一边交代着,“尽量减少活动,这条腿不要负重,不要着地,最好是架高……”

    “哎!”展宏图突然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知道了知道了,您就直接说我跟床上躺着就行,我不动。”

    这脸上的表情瞬间跟之前程博衍在街上看到他讹人时一模一样,不耐烦里带着一看就是混久了的情绪。

    “你当我闲的说着玩么?”程博衍收回了对他的那点儿同情,继续把注意事项说完了,“我要不给你说清了,你带着石膏再趴活儿去,回头又找来说大夫你给看看我腿怎么歪了,这个责任归我是归你啊?”

    “我不会再来了,放心,”展宏图啧了一声,“你当这儿是什么美好的地儿啊。”

    “来拆了石膏检查了骨折线才能告别这个不美好的地儿,”程博衍瞅了瞅他,“前提还得是你骨折愈合情况足够美好。”

    这个展宏图的腿愈合情况是否美好,程博衍不知道,如果没记错时间,来拆石膏的日子已经过了,他没再来过。

    再有两天就过年了,街上满眼都是各种红色,还有老刘那首百年播不停,再播一百年可能也不会停的过年专用歌。

    我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

    为了防止陷入无止尽的单曲循环当中,程博衍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就迅速清空了脑海里的旋律,默默唱了一遍国歌。

    结果回到车里,刚一打开广播,就又听到了这首歌,还跟出超市时最后的那句无缝连接了。

    oh,礼多人不怪,我祝满天下的女孩,嫁一个好男孩,两小口永远在一块……

    程博衍条件反射地跟着哼了两句之后赶紧换了个台,不过已经晚了,这歌太熟,换不换都没意义了,听个开头就能一路勇往直前永不停息。

    一边听着新歌速递都还能在脑子里唱着恭喜发财。

    今天他要去趟奶奶家,车里有一堆老妈买了让他送过去的东西。

    每年他们差不多都会去奶奶家过年,老妈的营养年货和奶奶的吃货年货大战拉锯战从上周就开始了,会一直持续到正月结束。

    他就是个负责采购和运输的力巴儿。

    车开到半路,奶奶打了电话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到:“你吃过晚饭了?要不要再给你再做点儿吃的?你是不是天天就吃豆儿啊?”

    “别做了,我今天吃的不是豆儿,有肉,”程博衍笑着说,“我一会儿就到了,刚从超市出来。”

    挂了奶奶的电话,程博衍把耳机拿下来扔到一边。

    就在扔耳机这一瞬间,路边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影,没等他看清,就已经到了车跟前儿。

    程博衍赶紧一脚把刹车踩到底,车发出一声尖叫,距离那人大概也就二十公分停下了。

    “过街先看看车啊!怎么突然冲出来?”程博衍放下车窗喊了一声,“撞上了怎么办!”

    看到那人虽然像是吓了一跳地下意识举着手胳膊挡了一下,但还是站着的,他松了口气,想等那人走开之后继续往前开。

    但意料之外的一幕就这么没有征兆地出现了。

    那人在一秒钟之后突然倒在了地上。

    程博衍愣了能有三秒才反应过来。

    首先他清楚自己肯定没有碰到这人,那么这人不可能是因为被撞了倒地,接着根据自己的经验,要是被吓晕了,也不是这个状态,倒地了还能遮着灯光往上探脑袋的。

    所以……

    有生之年啊!

    有生之年居然能遭遇一次碰瓷!

    “您继续。”程博衍说了一句,按下了车前行车记录仪的保存键,把之前的记录锁定了。

    话刚说完,那人从地上坐了起来,手遮着车灯打在他脸上的光往驾驶室里瞅:“大哥听声音耳熟啊。”

    “你……”程博衍往他脸上扫了一眼,差点儿没咬着自己舌头,“展宏图?”

    项西今天点儿背,出来转悠一圈没弄着什么好东西,还碰上了死对头。

    不是他的死对头,是平叔的。

    按项西的标准,平叔其实混得不算成功,也就流氓混混界里刚脱离了温饱的那款,这辈子要没被逮没被人打死,也就窝在大洼里喝茶打牌收租带使唤手底下这帮更没用的小弟了。

    但就算是这样的人,也还是会有仇家的,毕竟混得好混得不好都是在混。

    像项西这种跟在平叔身边长大的人,在仇家眼里,面熟的程度跟平叔一个级别。

    马上就过年了他被人拿着棍儿追了三条街,两分钟前刚甩掉人,跑到了跟馒头和大健他们约好的地方,可偏偏这二位说好的九点却没准时到。

    这还在别人地盘上,追兵们肯定不会空手回,为了保证自己在馒头他们过来之前的安全,他打算找辆车碰一下,制造点儿混乱,让对方不方便动手。

    但他真没想到就这么一下居然能碰上程博衍的车。

    项西从地上爬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一脸吃惊的程博衍笑了笑:“怎么是你啊程大夫。”

    “啊,是我啊,怎么你要给我打个八折么?”程博衍下了车,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还真是职业选手啊?”

    “我这不是……为我爸……”项西揉揉鼻子,冲地上打了个喷嚏。

    “你爸知道你这样吗?”程博衍拉开了后座的车门,“上车吧。”

    “这能让他知道么,不够丢人的,”项西撇撇嘴,丢人这句是实话,他就觉得碰瓷丢人,虽然他平时干的那些事儿跟这个没有本质区别,但躺地上撒泼打滚儿的太难看,“我上车干嘛?”

    “送你回去,”程博衍说,“不冷么?”

    项西看了他一眼,这大夫心眼儿还挺好的,虽然送他回去这是不可能接受的事儿,不说别的,光一听赵家窑,就基本能给他定款了。

    不过他还是坐进了车里,起码暂时能保证安全,一会儿找个借口下车就行了。

    刚上了车,还没坐稳呢,程博衍在他身后把车门嘭地关上了,紧接着又是咔的一声,车被锁上了。

    “这干嘛呢?”项西愣了,扒着车窗问。

    “你猜。”程博衍靠在车门上,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程大夫,你……”项西反应很快,立马明白了程博衍要干嘛,顿时急了,拍着车窗就喊上了,“程大夫!哥!程哥!程大哥!程叔叔!您这是干嘛啊!”

    “你觉得你爸看到你这样能高兴?你说你18岁对吧,有手有脚,不残不傻……”程博衍在手机上慢慢按着,抬眼瞅了瞅他,“看着还挺聪明……”

    “谢谢叔……不,谢谢哥,”项西讨好地笑了笑,继续拍着车窗,“您放过我这次吧,你要报了警我就得被逮起来,我爸怎么办啊!没人给他送饭了啊!”

    “让你妈送。”程博衍说。

    “我没有妈啊!”项西提高声音喊了一嗓子。

    程博衍手上的动作停了,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就没见过我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项西又喊着说了两句,狠狠咬了两下嘴唇,声音低下了下去,“不知道……大概是跑了吧。”

    程博衍还是没说话,但也没再继续弄手机,只是沉默地盯着他。

    “我跟你说实话吧哥,我今儿也不是专门来的,我是被……债主撵过来的,四五个人追我,我要不想点儿辄,肯定得让他们打个半死……”项西抬头往路口那边看了一眼,突然在车里蹦了一下,指着右前方的拐角,连吼带拍车窗的,“就是他们!看到没!就他们!追过来了!”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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