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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节

    武林秘闻录 作者:长安十年

    第25节

    “为什么骗我,我等了你很久,最后等到大哥来……”

    凌九重的声音很低,但周围都能听得到:

    “我没有骗你。那天,我如期赴约,却在路上遇到了江南四家,还有秦山。我与秦山交手,敌不过他,拖着一条残腿找了你三天三夜,快要横尸山野的时候,才被宫里的人寻到。”说到这里,凌九重停了停,他的伤太重,恐怕大限已至。

    方才白望川的刀刚刺进他身体,身边的心腹便立刻出手,被他挡下了,望川宫这么些能人异士,谁也不敢再动他,只得听凌九重继续说下去:“我废寝忘食,用三个月的时间,将《昆仑易》练至第五重,用的是速成之法,根基不稳,内力时而醇厚,时而绵薄。直至出关,派出去的探子才告诉我,你不在了。”凌九重的眼中愁云密布,白望川一直觉得,他是个不显老的男人,十多年了好像一点没变。然而这一刻,他好似耗尽了一生力气,瞬间苍老。

    从嘴巴到下巴,凌九重狠狠用手背抹了一把,胸中似乎续存着一口气,不甘心就此断绝,宁愿鲜血四溢,也要继续:“我向白家讨要你的尸骨,无果,秦山再出面,我与他打成平手,我们两人各自受了重伤,只得休兵止殇,却始终没有你的消息。”

    白望川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清明起来,他一把拧住凌九重的衣袖,一字一句道:“你当初接近我,是不是为了《昆仑易》?”

    凌九重却一口血呕出来,无奈苦笑道:“你是不是……从没相信过我?”

    白望川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蚀骨锥心之痛,身形已不大能站得稳,不过还是强自镇定听他继续说下去。“我接近你,不是为了《昆仑易》,是因为你救了我啊。”凌九重无法抑制般地,将手覆上了他的脸,不管满手血印,染得白望川一张脸,又白又红,怅然若失。

    “自你从河边捡着了我,把我背回去,喂我汤药,听我说话,衣不解带,日夜照料……我那是第一次离开浮屠山,心里想着,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屡屡接近,却如何都不够,那时候少年心性,甚至想过,要将你捆了绑了,强行带回宫里,只对我一个人笑,只跟我一个人说话,只记得我一个人才好。至于《昆仑易》,多少年来,本就是宫里的东西,当年我爹与白道中人交手,寡不敌众,这本贴身秘籍从此流落在外……我以为拿回自己的东西,理所应当,却从未想过,会因此,连累了你。”

    修缘站在莲花生身边,看得真切,心底不禁翻江倒海,暗道:这不就是我跟他的来龙去脉么,无论如何,也是有缘无份的。

    正在这时,莲花生也看向他,二人什么话也没说,眼神交汇间,只觉得悲戚。

    凌九重说完这一切,好像轻松许多,笑容也少了负担,最后望住眼前的人,似乎要把他看个真切。大概是续命的那一口气松懈了,再也吊不住,忽然整个人倒地不起,腹部的窟窿血流不止,将脚下的地都染得殷红。

    白望川扶住他,声音里终于听出一丝慌张:“你怎么会轻易就死,整个江湖,有谁动得了你一根毫毛,如今死在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刀下,岂不是笑话?”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你刀下死一千回,对所爱之人,做……做不到防备,只能迎合。”话音刚落,他仰头去看白望川,只可惜看到一半,那张脸还未完全映入眼帘,手已渐渐松开,从白望川指尖滑落,慢慢垂到了地上。

    修缘不敢再看,偏过头去,今日的眼前人,就是明日的他自己。

    “竟这么快就死了,真是便宜了他!”林子里传来飘渺深远的一句话,众人皆是一惊,心道,凌九重死了本是好事,但听着这隔空传音,恐怕此人功力不在凌九重之下,武林中的顶尖高手,如今都来了,难道……未知的才是最可怖的。

    无人知道那人是如何现身的,他穿了一身红衣,十分耀眼,肤色白皙,眼眸流转,等到众人从目眩神迷中清醒,再定睛一看,他竟站到了天一教暗卫首领黄岐的身后,伸手抚了他的脖子道:“小修缘,你的易容术越发精进了,只可惜,被我一眼就看穿。”

    他的指甲和衣裳一样鲜红,指尖在修缘的脖子上划出了五道红痕,好像要溢出血来。修缘一惊,回过头去看,这一看,却愣在原地。

    所有人都无声无息,惊得不能言语。

    “宋……宋颜。”

    眼前这个人,既是宋颜,亦是聚贤庄秦家二公子。

    “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秦大哥。”

    修缘如何能叫的出来,乐坊镇当夜,他还怀疑有人要败坏秦家的名声,陷害秦二公子,事到如今,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

    更不知怎么面对秦远岫。

    “你还是摘了这个好,顶着别人的脸,我下不去手。”说完,他走到修缘面前,与他面对面,略一伸手,瞬间撕下他脸上的面具。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叹,修缘从秦远岫的指缝中,看到莲花生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第一百四十章

    望川宫云踪阁的阁主陆一凡出面,推开怔怔半抱住凌九重的那人,他曾经的下属,云十三,叫了几个心腹,要将他抬回山上宫内。

    人既然死了,况且如今又来了个更棘手的,也就无人顾及他。

    曾经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死得无声无息,血勾勒了一路,白望川抬头去看时,心里空荡荡一片。

    这头修缘看到莲花生,不言不语,莲花生也说不出话,二人这样隔空对望,秦远岫见了,只是冷冷一笑,道:“现在倒是情真意切,当初怎么把人逼到退无可退,最后跳了崖,如今做这一副样子,不是笑话么?”一根刺在心里隐蔽久了,也融成了血肉,忽然挑出来,难免要撕心裂肺。

    就算修缘知道,莲花生当时并不是真心要剥下他的皮,另有别的法子,亦不能免去心下的万分之一失望和愤恨。

    秦远岫唇角一弯,对着修缘又蛊惑道:“跟我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会对你好。”他的长袍鲜红得像要泣血,修缘向他看去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里亦是一片赤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练成的,究竟是什么功夫?

    “你一定以为我走火入魔了,是不是?走火入魔我也一样……喜欢你。”

    话刚说完,一颗鹅蛋大小的石块,飞速向他投掷过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他堪堪躲过了,然而那石块仿佛有意志似的,拐了个弯,对秦远岫穷追不舍。

    他朝莲花生露出一个轻蔑的笑,然后看准了石块的运行轨迹,伸出手去,瞬间就将它抓住,捏成粉碎。

    “这……这是……”众人说不出话来,莲花生的内力已经深不可测,这枚石块速度之快,不要说接住它,就算擦身而过,也难免要蹭掉一块皮肉的,以手去挡,那只手,本该要废掉的。

    莲花生甩开人群,走到最前方,开口笑道:“阁下要带走修缘,可问过我了?”秦远岫皱眉道:“问你做什么?”

    莲花生看住修缘,慢慢开口:“问我,自然是因为,修缘是我……天一教的人。”

    修缘回头,咬牙切齿道:“莲花生,你在发什么疯!”莲花生表情严肃,眉宇间隐含怒意,沉声道:“你给我跪下!”

    修缘与他僵持着,忽然有人走上前来,修缘抬头一看,正是叶蓉,她将一样东西交到莲花生手上,修缘循着那双手看过去,却是一只木匣子。

    证明他身世的木匣子。

    “修缘,见到你父母留下的遗物,为何不跪?”他眉眼中都是悲戚之色,与修缘印象中的莲花生大相径庭。

    “你父亲名叫谢青,曾是本教的四大护法之一,一生追随前任教主,忠心耿耿,你娘与教主夫人师出同门,情同姐妹,你自己看,难道你想背祖忘宗么?”

    莲花生从木匣子里拿出那半块襁褓,抛给修缘。

    虽然那晚,他已听了个大概,可心里并没有全然接受,他从小耳濡目染的是正道做派,他的师父、身边的师兄弟们,都是良善之辈。离开灵音寺,才开始有了别样的认知,才晓得江湖险恶,并不以黑白为界。然而叫他立刻心甘情愿承认自己出生魔教,他做不到!

    修缘一双眼黑白分明,瞳孔清澈,即使过了再久,他还像是那个初出灵音寺的小和尚,未染一丝尘埃污垢。

    “修缘……”

    人群中有人在喊他,熟悉的声音,让他整个人愣在当场,动弹不得。

    他转身去看,带着一丝期盼,只见一个短发老者向他走来,袖口处有颗明显的水滴,是天一教的人无误了。

    修缘觉得悲从中来,却又忍不住喃喃念道:“师叔。”

    这人大约五六十岁,胖如一尊弥勒佛,头上刚长出戳人的短发,已经发白,显得面目慈善,似是个刚还俗的老僧。

    “修缘,教主说得不错。”

    “师叔,你……你还活着……”修缘不知道该说些甚么,事实清晰,但神志混乱,他觉得自己心下最后一根弦就要断了。

    “我还活着。当日,我们从西域血刀手中将你抢回来,才发现他竟对刚满周岁的婴孩下了蛊,老教主同我们商议之后,决定将你送至江南灵音寺,暂且将这段往事埋葬,又怕有居心叵测之人,找你的麻烦,所以让我一道入寺,护你周全。”

    “所谓护他周全,不过是怕旁人知道了那个秘密,捷足先登吧?”秦远岫冷笑一声,看向修缘的眼神,却有些深不见底。

    师叔转头看他:“若不是宋颜你好本事,一夜之间屠杀江南四家和灵音寺,我恐怕要一辈子做个撞钟的和尚也未可知。”

    修缘听了这话,脸上只剩下震惊,湿润的眼睛里全是雾气,迷迷蒙蒙一片。

    “当日我侥幸逃脱,一路寻到分坛,教主得知你亦安然无恙,松一口气,决心将计就计。”修缘回想在谷里的日子,夜夜放纵,莲花生怎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就想尽办法做那等事,原来想要的,只是他背上那本秘籍!

    后来机缘巧合散了功,自己救了他,才真正是躲不过的劫数。

    “修缘,灵音寺只是护你周全的权宜之计,你不要忘了,天一教才是你的归宿!”

    秦远岫听完这一句,纵身一跃,掌心带风就要向老头儿劈过来,莲花生脚下匆匆移步,伸手挡了那一掌,然而对方的功力远比他想象中深厚许多,逼得他霎时嘴角就溢出血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距离幻海山不远处的江上支流,一条乌篷船如无根浮萍,飘荡颠簸,迎着风浪前进。船上有血渐渐溢出,滴进白浪滔天的江水里,顷刻间化为乌有,消失不见。

    船上横躺着三具尸体,已经冰凉僵硬,时值深秋,接近初冬,大约这三人死了之后,随着船在江上漂流了一夜,血腥味弥漫整个狭窄的船舱,挥散不去。

    在这叫人作呕晕厥的气味里,仔细去循,船舱的角落里,竟坐着一个人。

    他倚靠着舱里的草堆,双手环抱住曲起的双膝,衣裳湿透,手上抓着一把刀,刀上舔了血,刀柄处垫着一张巴掌大的鹿皮,紧紧握在手中。

    这是个男人,乌发四散,脸上血污残留,最奇怪的是,他的肚子微微鼓胀。

    他将自己弯成一只虾,轻轻环抱住,不是因为恐惧:这三个人,是他杀的。

    他的肚子又开始痛,无止无休,在这阴冷的船舱内,死人冷掉的血浸湿了他的脚,他不知道怎样能更暖一些,于是抱住了自己。

    外头开始下雨,秋冬的雨,冷得人牙齿打颤,砸在江面上,一串接着一串,渐渐串成帘幕。风更大了些,乌篷船如一叶扁舟,摇摇晃晃,离岸边不远了,但这样恶劣的天气,只恐一阵狂风,就将它吹翻过去。

    他的脸上身上,一条条抓痕触目惊心,衣裳被撕破了,肚皮露出来,刺骨的寒侵了进去。慢慢回头,透过小轩窗,他的眼眸里倒映的,是愈来愈近的幻海山。

    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撑到幻海山,他还不想死。

    功力尽失,黎素握紧了手中的鹿皮,他要向天借两条命。

    当日,他扮作市集卖菜的妇人,然而内力消逝得比他想象中更快,愈发难熬,也不知天下之大,该往哪里去。

    他不晓得何故招惹了一大批不知来历的黑衣人,黎素断定那些人既不是望川宫的,亦非天一教之流,那些人口中的冥王,他倒是记得。

    冥王与万重光,以及白道那些人,逼得他与裴云奕走投无路,无非是为了望川宫的地形图,仔细想想,瞬间明了。

    又过两日,在城外遇见了青城派掌门,当时,他正跪在一个黑衣头目面前,痛哭流涕:“大人,裴云奕已死,至于黎素,我们已经在全力搜查,冥王答应了先给药,难道随他上山的峨眉、武当掌门,以及乐无涯等全无性命之虞,我们却要横死?同样是为冥王办事,我们从来都是竭尽全力啊!”

    黎素当时正被城外的黑衣人拦下搜身,城外风云突变,行人早已离开,偌大的城像是空的,城门口没有一个人。

    之所以急匆匆要出城,是因为他听到了凌九重豢养的鹰,盘旋在城外高地之上,呜咽哀鸣,向他发出求见讯息。

    它循着气味大致判断出黎素的位置,但是城内人多眼杂,这畜牲通了人性,亦不敢靠近。

    当被黑衣暗卫碰到肚子的时候,黎素一颗心提起,随后便听到裴云奕已死的噩耗,瞪大了眼,身体僵硬,那搜身的黑衣人深深望了他一眼,道:“怎么?”

    他摇了摇头,闭口不言,黑衣人心道,这个丑妇竟是个哑巴,那头目朝这边瞥了一眼,说话更不避讳:“黎素?现在要他何用?你可知道,事出突然,主公为了先发制人,已放弃机关图,带着冥王等冒险上了浮屠山!我们随后支援,找到黎素最好,但愿机关图还能派上用场。不过凭主公的本事,就算空手上山,拿下望川宫也不是难事!”

    说着,这黑衣头目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小瓷瓶,拔了瓶塞,将瓶口对准地下恣意挥洒,药丸一颗颗落下来,青城派掌门立刻跪下去捡,迎面却被一张羊皮砸中。

    “这是主公亲绘的浮屠山地形图,你看仔细了,带着门下,随我上山支援,记住,莫要耍花招,你方才服下的药,只够活三天,三天以后,浮屠山上,一切看冥王的意思了。”

    没有机关图,但至少还有地形图,浮屠山地势复杂,若无指引,入口隐蔽,一般人根本寸步难行。

    这头目的话似乎触动了黎素,他红着眼,抬起头去看,正好望到那张羊皮纸。

    上头曲曲折折,有些地方还注了字,那字迹,遒劲有力,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

    半山腰有一条捷径,有一回他受伤回宫,双腿麻木不能行进,阿东抱他回去,他给他指了这条路,除了凌九重之外,再无第四个人知道,如今却赫然出现在羊皮纸上。

    黎素慢慢垂下了眼,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他的身体愈发清瘦,然而肚子却日渐大了起来,两相对比,无法再遮掩。

    他抚着肚子,似乎能从那里得到一点支撑和安慰。

    只听黑衣头目又对身边人吩咐道:

    “主公遇到阴雨天,就有头痛的旧疾,将皇甫仁一同押过去,带上他上次特制的正天丸。”

    阿东向来体格强健,几乎无病无灾,唯有这个小毛病,他再清楚不过。

    心中已再无借口为他辩解,黎素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渐渐暗淡,他想到了裴云奕的死,想到自己无路可走,在这陌生可怖的人世跌跌撞撞苟活下去,贱如蝼蚁,任何人只要一抬脚,就会粉身碎骨。

    搜身的暗卫觉得并无异常,放过了他。

    他面无血色,走走停停,一路来到了江边。

    那只鹰栖息在高处的石堆上,看到黎素,展开双翅飞过来,丢了一张小小的鹿皮给他。

    黎素疑惑之中,将鹿皮打开,细细去看,竟是幻海山的机关布阵图。

    在城外听到那些锥心的真相,他以为眼睛已经干涸,流不出泪来,原来并没有。

    是他一意孤行,不肯透露凌九重的行踪,搭上了裴云奕一条命。

    但他没有想到,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全力救他的竟是凌九重。

    黎素的眼睛越来越模糊,脑中的关窍却好像瞬间打通,大概凌九重早早将他支出去,是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

    他抬手摸了摸那只雄鹰的脖颈,与它挥别,径自往江上走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风和日丽的傍晚,黎素用身上最后一片金叶子,支开了栖在岸边那艘小小的乌篷船的主人。

    船夫预留了一些干粮和水,黎素心知肚明,通往幻海山的线路,藏在他心里。

    即便身上已经没有力气,他也决不能假手他人,多一个人跟他去,就多一分危险。黎素将船桨慢慢划开,江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开始变天了。

    黑云压城,狂风忽起,黎素深深呼了一口气,江边忽然来了几个青城派的人,执意要上他的乌篷船。

    他们淌着江边的浅水,踩进船舱,看了黎素一眼,道:

    “大着肚子的农妇,怎么却在暴雨天气撑船过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黎素没有说话,低着头费力划桨。

    他不用看也知道,其中一个就是青城派掌门,他心里有些闷闷地发着慌。

    青城派掌门走到他面前,用猥亵的眼光上下打量他,然后开口:“我记得,上次见到黎素,他的肚子很大了,真叫人大开眼界,原来男人也能留种。”

    黎素双手紧紧握住船桨,指节发白,面无血色,那掌门又对另两人道:“给我搜,方才都亲眼看到了,那是凌九重豢养的鹰,浮屠山的机关布阵图一定在他身上。拿到了,交给冥王,我们就能活下去,再无后顾之忧!”

    说完又对着黎素叹道:

    “难为凌九重这么信任你,如今他死了,你也该把东西交出来,讨一条活路啊!”

    黎素嘴里尝到了咸涩微苦的味道,怪事,他今日第二次淌眼泪,为的都不是情爱。

    三人眼中闪烁着毫不遮掩的兴奋神色,其中一人道:

    “掌门,我活这么大,男人怀孕闻所未闻,据说黎素是江湖上顶有名的大美人,不如脱了他的衣裳,搜起来更方便。”

    那青城派掌门嘿嘿笑着,在他还未及抵抗之时,伸手便撕了他脸上用来易容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镜花水月般不真实的脸,生动精致的五官,光滑如瓷的肌肤,还有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

    最终,黎素费力用藏在袖子里的刀杀了这三人,也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幻术,载着一船血腥,随着风云飘摇,不知去向何处。

    他心下没有恐慌,只有疲惫。有一刻,只想投身在江中,去一个再也无人可找到他的地方,安安静静和他肚子里的孩子永远呆在一处,不必再为苟活下去费尽心机。

    浮屠山上,秦远岫敢在诸多武林高手面前公然挑衅,莲花生已猜到他早非当日的秦二公子,然而,他却不曾想到,当初资质平平的二公子,不知何时竟练成了奇功,以致他今日猝不及防,伤得狼狈。

    齿间都是血,他转头看了修缘一眼,对方也看过来,他微微一笑,想告诉对方,自己无恙,那血却顺着唇齿流到衣襟上,染得衣裳都格外恫吓人。

    莲花生不得不重新审视秦远岫。他费尽心思,不惜让修缘误会他,伤害他,速成神功,却抵不过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

    莲花生屏气凝神,惊和经中有一式,可百步之外废人心脉,五脏六腑炸裂而亡。

    他气沉丹田,直勾勾地看着秦远岫,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大概参悟透了,莲花生嘴角噙一抹笑,掌中带风,一跃而起,脚尖悬空踩着翠绿的竹子,衣裳被风吹起,挺直脊梁,一路向前,修缘远远看了,恍惚间还以为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平安。

    莲花生的速度太快,几乎只是一眨眼之间,他就落在秦远岫身边。

    任凭武林中再顶尖的高手,也难以防备。

    他掌心带风,直直向秦远岫劈过来,用了十成力道,杀意已决。然而秦远岫竟比他速度更快,莲花生落掌的那一瞬间,天一教众纷纷闭上了眼,只恐秦远岫遭了这一掌,血肉模糊,脑浆迸裂,实在可怖。

    谁也没有料到,秦远岫竟一个闪身,速移到了莲花生身后。无人知道他如何逃脱,只是在莲花生出掌之后,山石俱碎,众人只觉得脚底晃了晃,再定睛一看,地上裂了道不大不小的缝隙,顿觉莲花生内力深厚,恐武林中难有敌手。

    莲花生出了杀招,却被秦远岫轻巧躲过,好像重拳砸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倒显得出拳的人更狼狈一些。

    最让他心下不安的,不是输或赢,而是对方似乎清楚他每一个招数,游刃有余,他却连对方的武功路数还未摸透。

    “这究竟……是什么工夫?”修缘看得入神,秦远岫的底子,他多少知道一些,一个人怎会在短时间内精进到如此地步,好一招以退为进,损耗对方心力,还不知他真的出手,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莲花生大概觉得再拖不得,抽了身边亲信的剑,直向秦远岫天灵盖劈去,那剑薄如丝织,削铁如泥,正因为轻巧无双,直指秦远岫眉间时,众人才发现,不由倒吸一口气,惊叹不已。

    秦远岫却笑了笑,眼中一片赤红,以右手中食二指夹住剑身,莲花生只觉一股强大内力从剑身传过来,几乎抵御不住。

    秦远岫将剑锋绕在指间,就着莲花生的手,隔空划了一道又一道,那剑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机,不仅伤不到他,还渐渐向他手中偏移。

    高手对决,比拼的是内力,能看懂这一场较量的人不多,但看懂的人都知道,秦远岫的内力是深不可测了。

    最终,秦远岫反手捏住剑尖,仰下脖颈,将剑从莲花生手中抽出,脚下一蹬,血红色的长袍飞舞,半空之中挥剑而下,那剑瞬间竟化作千万柄,从四面八方向莲花生袭来,危急之中,恐怕他就此要被万剑穿心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正在胶着之际,忽然周边一道白光划过,快如闪电,“咣当”一声,那万千把剑,忽然在空中形如碎裂,瞬间消失不见,最终落地的,只有属于莲花生的那柄剑,已断成两截,孤零零躺在他脚下。

    众人四处去看,才发现出手的竟是阿东。

    知道他底细的没有几个,都只当冥王的主子要救自己的同盟。

    他用一把小巧的匕首,击落了秦远岫的剑。

    秦远岫并不意外,微微一笑,道:

    “恭喜,你接近黎素,练成九转乾坤,万事都如愿以偿了罢?”

    秦远岫使的这一招万剑归宗,破解之法倒也不难,找出剑心所在,即刻毁之便可。但能在顷刻间寻到万剑之中那唯一真实的所在,并非易事。

    阿东脸上看不见悲喜,只道:

    “集众家之所长,我的猜测看来不假。”

    秦远岫叹了口气,道:

    “你以为黎素在山上,在望川宫里,等着你杀上去,然后跟你走么?”

    阿东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秦远岫只是冷笑:

    “问问你身边那位冥王,黎素是怎么大着肚子疲于奔命的,我想他现在,就算不死,苟且偷生,大半条命也该没了罢,最重要的是,裴云奕为他送了一条命,他大概……再也不会原谅你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实在是有趣!”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

    阿东瞬间脸上变换了许多种表情,震惊,疑惑,不可置信,如坠冰窟,他的眸子愈发黯淡,琥珀色的眼,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

    转眼去看冥王的时候,他亦一脸惊愕。

    看向冥王的视线,一路向后延伸,阿东看到一个黑色人影,一步一晃,身上滴着血,一路沿着他们的足迹走过来。

    再熟悉不过的人,他是阿北。

    阿北的喘息声很重,他受了伤,走过来费了些工夫,在距离众人不远处,他似乎再也走不动,跪倒在地。

    于是阿东走过去,众人惊异,冥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阿东蹲下,靠近他,先探了他的气息,然后握住他的手:“别乱动,我会救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灰色的小瓷瓶,倒出两颗黑色药丸,强行喂阿北吞了,又封住他身上几处大穴。

    阿北身上的血渐渐止了,他费力道:

    “救主人,求你……救他……”

    阿东顺着他问:

    “他在哪里?”

    阿北却只是摇头,慢慢道:

    “当日,我与主人分别,他让我去天池寻你,我离开后,愈想愈不对劲,却只是以为,他为了同裴云奕在一道,故意……故意支开我。所以我行到一半,又折了回来,想了想,还是偷偷回望川宫妥当。我怕,万一……万一真的出事,阿西与阿南却还蒙在鼓里,要受连累了。”阿北说到这里,长长呼出一口气,喉咙里全是酸涩哽咽,过了许久,才继续:“我回了浮屠山,才发现这里戒备森严,没有机关图,或者宫中暗卫的接应,根本上不去。情急之下,只好在山下守着,等待时机。没过多久,就看到大队人马讨伐望川宫,心想这是个好机会,便一路尾随而来。没想到……没想到……”

    阿北说着,望了阿东身后的冥王一眼,气急攻心,嘴角又溢出一串血来:“我看到他,做了这么多年兄弟,又怎会认不出。正巧他走在人群后头,看那个派头,不像是我认识的阿西,我便一把抓住他,当时我们站在斜坡上,杂草丛生,旁人根本看不见。我让他救救主人,外头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我失去他的行踪,又听说裴云奕死了……”

    阿北抬手指了指冥王,慢慢道:

    “可是他,他趁我不备,动手袭击我,一个劈手,似要将我打晕。我不明就里,又怒急攻心,爬起来便咬了他一口,咬得他手臂流血,刚要开口呼救,却被他使了全力,踹下山坡。”

    阿东看他身上狼狈不堪,血肉模糊,料想是滚下山坡后,遭了野兽的袭击。

    “我拖着仅剩的半条命,尾随你们进了密道,一路走走停停,才终于来到这里。”

    阿东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休息,不要说话,转眼看向冥王,声音中没有一丝热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冥王当即“扑通”一声跪在阿东面前,道:

    “无话可说,但我并非真心要害阿北,只是……我知道主公见了阿北,黎素的事便要败露。”他顿了顿,仰头长叹一口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因为黎素,我们多年的计划要化为泡影,我绝不答应!所以一路上,我都刻意隔绝他的消息……”

    阿东手握成拳,微微发颤,一把抓了阿西的衣襟,厉声问道:“他现在何处?”

    阿西摇了摇头,道:

    “我已经找了许久,一直没有结果。”

    阿东将他狠狠掼在地上,手攥到指节发白,血从指间滴下来,他望了望身后绵延起伏的群山,忽然觉得心被攫住,快要爆裂开来。

    人在山外,不知何年再见了。

    “这时候想你那相好的又有何用,先把这祸害除了,天下尽在手中,还有找不到人的道理?”莲花生用手背抹了嘴角的血,慢慢走过来,又一笑道:“没想到你也是个痴情种子。”

    阿东神情淡漠,眉心微皱,脚步却异常沉重,他再次走到秦远岫面前,细细地审视他。

    他方才说出黎素的近况,无非是要让阿东自乱阵脚,虽然心里清楚,但一听到关于黎素的消息,他还是心甘情愿中招了,如今只想速战速决,结束这一场混战。

    他先出招,使的是平常拳脚,秦远岫只守不攻,像要刻意拖延时间,二人飞天遁地,过了三百余招,阿东突然发力,掌中带风,向他面门袭来。

    秦远岫侧身,堪堪躲过了,推出右掌,与他左掌相击,体内真气汇聚,以内力相搏。

    阿东的武功路数至阳至刚,内力醇厚异常,这样抵御片刻,惊觉秦远岫身上竟有两股真气相撞,一股极阴,一股极阳。令人费解的是,这本该势不两立的两股力量,竟相融相生,难解难分,好似早就形成了共同体,缺一不可。

    莲花生在一边瞧了半盏茶工夫,足下一点,身影几重变幻,转眼间已来到这二人当中,不再迟疑,他效仿阿东,抬掌向秦远岫推过去。

    秦远岫来不及反应,又伸出左掌,抵抗由莲花生掌心传来的至阴内力。

    第一百四十四章

    秦远岫以一人之力,同时与莲花生和阿东相抗衡。这二人一个内功至阳,一个至阴,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对上秦远岫,似乎有以多欺少的嫌疑。然而半盏茶工夫过去了,阿东额头尽是冷汗,莲花生唇色快要与他的发一样灰白,非但没有一点赢面,反而愈发吃力。

    众人再看向秦远岫,只见他面色如常,甚至唇角还勾起一丝笑意,毫无颓态,都在暗叹,他究竟内力何等深厚,才能做到这般地步!

    莲花生最先收回掌,一瞬间,如同遭到重击,他被一股力道狠狠撞出去,血沿着嘴角流到脖颈,草草擦了,回头去看,阿东也不好过,眉头紧皱,倚靠在树边,似乎受了内伤。

    “你我这是隔着他在自相残杀,再这样下去,只能两败俱伤。”

    阿东也发现了,秦远岫的武功路数奇特诡谲,这两人跟他过招,以内力相抵,他却好似被隔绝隐形了,毫发无伤,阿东与莲花生更像是摒弃他生死相搏。简单说来,阿东运出的内力,经秦远岫身上一转,扩大数倍砸向莲花生,莲花生亦是如此。如果继续下去,演变成两个高手的巅峰对决,秦远岫却坐收渔人之利,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乾坤对置?”

    “不错,正是。”

    阿东手握成拳,靠近嘴角,轻咳了一声,并不意外,只是静静问道:“你练了多久?”

    “秦风死了之后开始练的。”

    阿东了然道:

    “这么说,我们如今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你族中的秘籍,难道你竟不清楚么?”

    十几年前,阿东全族一夜之间被屠杀干净,只剩他一个人,躲在残骸堆里,饿了三天三夜,闻着死人的腐臭,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被黎素拣着了。

    后来,阿西凭着族中独有的印记和线索,寻到了阿东,见他安然无恙,暗中联系,互通有无,索性找了个机会,与黎素等人偶遇之时,装作恰被寻仇追杀,获救后,便做了他的随侍。

    阿西之所以在大屠杀中幸免于难,全因他随父亲及叔父外出采集珍贵药材,一两个月才归。一进族中,满目疮痍,村边小溪的上游,堆满了尸骨,溪水已经被染红,弥漫阵阵血腥味和恶臭。

    他们在死人堆里翻找,一具一具尸体慢慢查看,忍着一阵阵恶心反胃,在那些面目全非的冰冷尸体中,没有他们的少主人。

    所以后来他找到阿东的时候,尽管他们都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他却觉得,复仇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这是一个极其富有的神秘民族,生活在塞外漠北,他们春夏季外出狩猎,秋冬季则匿在寻到的这处有山有水的小天地里,无人打扰,休憩经营。

    据说,当初迁移到此地,族长带了人,将数不清的财宝封存于地下,整整十五年工夫,才开凿挖掘好,安排妥当。

    阿西随父辈回来,地上能被席卷的,全都一扫而空,一本秘籍不留,地下的巨大财富却还在。后来,他们从塞北起家,暗中用这笔滔天珍宝招兵买马,渐渐形成了如今的势力,一直无人知晓。

    阿东在暗中操控着这一切。

    秦远岫不再理会这两个手下败将,走到修缘身边,他鲜红的衣袂随风鼓动,等到风静了一些,他才开口:“跟我走吧。”

    修缘如在梦中,只觉得又恍惚,又惊异。一抬头,看到师叔站在不远处,那张伴了他二十年的温厚长辈的脸,在一瞬间变得面目全非。他又移开眼,下一刻却看到莲花生,他的白发更长了一些,四散在风中,谁能想到,这曾经是与他朝夕相对的平安!

    每一个人,都不是他自己。

    包括修缘,既定的身份被彻底推翻,他从来也不是灵音寺里撞钟的和尚,他是魔教之后,如果没有当初种种阴差阳错,或许他如今已经成长为莲花生的左膀右臂。

    阿东,白望川,阿西,还有正满目柔光望着他的秦远岫,每个人都幻化成许多张脸,天旋地转,无论如何费力,都看不清各自的真实面貌。

    原来在这江湖之中,每个人都至少长了两张脸,一张向阳,一张向阴,一张是过去,一张是未来。

    或者主动选择,或者被动接受。

    即使不想承认,修缘在很久之前,亦有了第二张脸。

    他活下去,全因有它,所以根本没有立场去质疑旁人的脸面。

    他似想明白了,又似全然不解。

    秦远岫拖住他的手,便要把他带走。

    他挣脱了,秦远岫轻笑道:

    “修缘,从今以后,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你和我。”

    说罢,又更靠近他一些,握住他的手心,揉了揉,低声道:“跟我在一起吧,否则,我要大开杀戒了。”

    他将食指贴上和尚的唇,殷红的,轻轻摩挲,好像深秋的枫叶,又冷又艳。不想却在瞬间被修缘咬在虎口位置,牙印鲜明。

    “你一夜之间屠了灵音寺和江南四家,还不算大开杀戒?”修缘的眼睛黑白分明,眼里蓄了水雾,倒映出他一整个影子。

    秦远岫淡淡道:

    “个人恩怨,我爹娘因他们而死。当初他们联手围攻我爹,后来又施压于外公,逼我娘改嫁。你可知我在秦家过得是什么日子!”

    说到此处,他忽然笑了,继续道:

    “你跟我同是天一教的遗孤,你在为身世痛心,却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莲花生在一边,擦干了嘴角的血,正欲向前,却被阿东拦住了。

    阿东先他一步,走到秦远岫面前,道:

    “说说当年的事吧,若我猜的没错,入我族中,屠我族人的,是秦风?”

    秦远岫的眉头轻轻蹙起,阿东比他想象中聪明很多。

    “是,不过你漏了一个人。”

    “谁?”

    “刘恒明。”说罢,又看了莲花生一眼:

    “莲花生教主,我说的对不对?”

    莲花生沉默许久,才道:

    “不错,我爹当年与秦风结盟,一去古道寻异族。只因《惊和经》虽博大精深,但三十岁之后,练此功的人便会逐渐衰老,越往上练,衰老濒死的速度越快。据说,异族收藏了许多珍贵的经书,其中就有因《惊和经》殒身的破解之法。天一教与《惊和经》源自藏传佛教,异族原先来自藏地,颠沛流离,漂泊到塞北,所以本是同根同源。”

    说到此处,阿东忽然看向他,眼中带了寒意,道:

    “原来还有天一教……”

    莲花生摇了摇头:

    “非你所想。秦风利用我爹,一路上遇佛杀佛,遇魔杀魔,却在快要到达塞北的时候,被他使了绊子,生了怪病,滞留在原地,后来,秦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将克制《惊和经》的秘籍交予我爹。”

    “既然如此,又怎会有刘恒明重返古道,甚至被亲生儿子屠杀的传言?”

    莲花生恨道:

    “秦风给的那本破解之法,是假的。我爹每况愈下,三十五岁的年纪,头发花白,面如老者。秦风当时做了幌子,我们看他自顾不暇的模样,以为他练了其他假秘籍,走火入魔,大限将至,便决定重返古道一探究竟。我爹就是那个时候,撑不住命丧途中,我娘也随他去了。”

    莲花生眼底全是森冷和压抑,他看向修缘,道:

    “你以为目睹所有,知道一切,人就会快乐?”

    第一百四十五章

    修缘对自己失望,愤恨,并且无计可施。他听了这许久的话,只关心一件事,练《惊和经》的人,三十岁后愈发衰老,直至殒身。

    那么莲花生呢?他找到破解之法了么?

    他转身去看他的满头银丝,他不确定这个人,到底是为了他一夜白头,还是练功走火入魔的结果。但这又有什么要紧,他只想知道,莲花生会不会重蹈刘恒明的覆辙。

    事到如今,他还记挂着他,根本不能全然放下,是无药可救了。

    秦远岫牵了修缘的手,要带他离开。

    像十多年前,他见到小和尚,冰天雪地里,红扑扑软绵绵的一个娃娃,睫毛上沾了雪花,又晶莹又剔透,他抬手沿着修缘睫毛横扫过去,将雪花扫落,然后牵着他的手,踏在白茫茫的雪上,脚下虚空,心上踏实。

    可是下一刻,修缘却甩开他的手,开口道:

    “从你屠杀灵音寺上下,不留活口的那天起,你就不再是秦远岫了。你如今,是宋颜了。”

    “对,我是宋颜,这个名字,我在它后头追了半生,认贼作父,忍辱负重,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秦风为什么对我好么?”

    修缘不敢细想,他有了一些猜测,又觉得荒诞,天地之间,忽然安静极了,只有瑟瑟寒风来回呜咽,快要入冬了,戳得人骨头发寒,身心似快要结冰。

    “因为我长得像我娘。”他轻描淡写地开口,继续道:

    “那个畜牲,从小只教秦远行拳脚功夫,我学到的一招半式,都是躲在暗处偷看来的,对外却说,我资质不够,空有招式,毫无内力。我一样一样偷学他的功夫,他却不知道。他通过歪门邪道抢来的秘籍,自己却不敢多练,怕相克冲撞,只捡了一两本去琢磨。我不怕死,一点点偷偷地练。凌九重找到我的时候,我知道时机已经差不多了。单凭我一个人,复仇无望,但是有了望川宫,一切另当别论。

    成为宋颜之后,我开始在暗地里布局,借助秦二公子的身份,巩固自己的势力。秦风当年,屠杀异族,对刘恒明下了绊子,加之秦山与凌九重一战后,两败俱伤,武林上风平浪静了许多年,秦家在日益壮大,地位超然,魔教受了重创,不敢来犯。你知道么,即使是今天,秦风还活着,在所有人面前,他也有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谁说这世道非黑即白呢?他的所作所为,在那些伪君子面前,都是要拍手称道的!“秦远岫说到愤慨处,转身指着武当、峨眉、青城等门派的头目,被指的人躲闪回避,生怕他发了疯,大开杀戒。

    我使了些计,让秦风送了命。从那一天起,再无顾忌。秦风这些年搜刮来的秘籍经书,我挑了一些,用了速成之法,他们怎会是我的对手。

    屠杀江南四家和灵音寺,是他们助纣为虐,要自食苦果!当年拆散我爹娘,落井下石的人,都已经遭到应有的报应了,我只是……替天行道而已!“秦远岫说完这话,手又捉住修缘的腕,要将他强行带走。刚一转身,莲花生便出现在他面前,他先前已经被伤,心脉受损,即使毫发无伤,与阿东两人联手,也不是秦远岫的对手,更何况现在!

    修缘想叫他走,他不想看着莲花生送死。

    他对他说,跌下谷底,遇到莲花生;机缘巧合,救下平安,无论哪一步,都是他精心安排的,自己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今天就让他自己做主,跟秦远岫走,从今以后,他不要再纠缠了。

    莲花生不说话,他的目光很沉,灼灼地打量秦远岫,好像一只濒死的雄兽,随时准备作最后一击。

    在修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莲花生先用手背将嘴角溢出的血擦干净了,然而对他一笑,瞬间将人推得远远的。

    修缘再回头的时候,他已经向秦远岫袭去,那一头银色的发,在空中翻飞舞动,刺得修缘竟默默淌下几滴泪。

    这一役,许多年后,还被江湖上的人隐秘流传。

    说法各不相同,添油加醋,多方演绎,实情成谜。

    但唯一统一的口径,那一日,原本晴空万里,后来竟下起了初雪,绵绵密密,拂面而来,天地之间霎时换上银装,即刻进入冰天雪地。

    莲花生那一头白发,融入这一片天地里。

    天地之间,他最夺目。直到后来,有醒目刺眼的鲜血,将这山涧染上颜色。

    血是热的,从胸膛里喷薄而出,可洒在脚下,遇到冒着寒气的雪,立刻就冷了。

    修缘怔怔地望着他,心里千回百转,忽然之间似开了心窍,靠近莲花生,用唇语问:“能破《惊和经》殒身之法,和它相融相生的,其实就是《明澜经》,对不对?”

    莲花生跌坐在地上,手掌陷在深厚的雪里,他的白发随风飞舞,面色苍白,唇上的血却格外鲜艳。

    秦远岫站在他们身后,耐心地看下去,最后的告别,他等得起。

    修缘始终等不到莲花生回话,他心里已有了大概。

    此时此刻,他是不会说实话的。一开始赢面最大,他都不提,事到如今,他更不可能让修缘以身犯险。

    修缘转身,秦远岫垂下眼,以免泄露一丝得色。他的心从未跳动得如此真实快活,越跳越快,修缘每靠近一步,他就更难呼吸一分。

    他以为他要跟他走了。

    可是一抬头,却看到修缘运足内力,向他劈掌。

    秦远岫连连后退,此时不必说话,更不用开口去问,他应该保持清醒,修缘怎么可能选他?

    修缘的速度极快,二人腾空而起,拉开距离,他的身形挺拔,穿梭在秦远岫身旁,与他过了三百余招,身影越发模糊,速度快到似变作一柄剑。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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