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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1节

    我不是慕容冲 作者:楚云暮

    第51节

    那大臣又喘了口气,不屑道“现在掌权的是赵国公贺兰讷——我看什么北击柔然也是借口,他一贯顾惜本部人马,哪里舍得在大王这里拼光了资本?我先前风闻他已经暗中准备好了,一旦皇帝有个万一,他就准备废太子,扶持拓跋绍登基呢。”

    拓跋仪眼中一转:看来撤军之事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贺兰讷两面三刀又野心勃勃,先前就假惺惺地向他示好投诚来麻痹他,最后关头却杀出来勤王护驾,立功讨好,事后一下子称为鲜卑八部之首,如今倒是真有可能做出这等事来。而贺军明显是拓跋珪现在唯一依赖的外部人马了,若是能铲除贺兰隽拓跋珪纵使不死,也如同去了牙的老虎,没甚可怕的,那彼此情形将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杀进平城做个真正的皇帝也未尝不可!

    所以拓跋珪思前想后,决定趁贺军还没走远,又是赶路行军,疲惫倦怠放松警惕的时候,率军出城从后追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而诸将领困在城中早就憋屈够了,闲时还常梦见自家高堂妻儿死状凄惨而胆战心惊,谁不想冲出去大开杀戒出口鸟气,最好一口气冲到平城把拓跋珪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杀了方才解恨,于是同仇敌忾地纷纷赞同。唯有和拔因曾跟着拓跋珪南征北战,心中对此举有些疑虑,但一说出来,拓跋仪却只当他是爱惜羽毛不肯尽力——毕竟他要带出城去追击贺兰隽的主力,大多是还有一战之力的和氏骑兵。当即拉下脸来,好一番责骂,因为怕贺军走远了追赶不上,也没做什么准备就直接带兵匆匆出了晋阳城。

    谁知当真是诱敌深入欲擒故纵之计,贺兰隽做出全速撤军的假象,连拔营离去时候留下的炊具军帐有时都不及收拾,更是惹的拓跋仪心痒难来,更不肯放过已到嘴边的肉,而一路死咬、紧追不放。正翻山越岭之际,早一步占据优势地形的贺兰隽出其不意杀了个回马枪,四下掩杀,将拓跋仪之军包了饺子。

    贺兰隽在山头上居高临下地喝道:“拓跋仪,皇上早知你野心勃勃贪念十足,特命我依计诱你出晋阳城——你尚若还有一丝良知,速速下马就缚,押送平城,或可免生灵涂炭!”

    拓跋仪方知上当,后悔不迭——他没想到柔然大军压境、威胁盛乐,近在平城拓跋珪竟然能够沉得住气不为所动,没有召回贺兰隽相援,甚至反而利用这一消息,布局设计诱他出城、

    引他决战!但事已至此,早没有了投降与和谈的可能,他和拓跋珪都清楚彼此的性子,这场内战,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于是拓跋仪率军死命突围,贺兰隽此番再也不敢大意浪费这次难得的机会,把全部兵力悉数推上前线,意图全歼叛军。双方都是背水一战皆无退路,几天几夜里直厮杀地昏天暗地、血流成河。最后拓跋仪只身出逃,除了些许亲信死忠,和拔带来的三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

    贺兰隽不敢松懈,立即按照先前拓跋珪的指示不再一味恋战追杀,而是火速折返,在拓跋仪之前拿下了先前久攻不下的晋阳城,一举端掉了叛军的大本营,又坐镇于此,派出兵马四处围剿盘踞周边郡县的叛军,所过之处若遇抵抗则片甲不留。

    其余趁乱而起的地方军阀们顿被震慑,不敢再轻易出头,纷纷收敛起来,再次向拓跋珪投诚示好,并开始依命与奚斤一起组织防线,层层阻击、抵抗入侵的燕军,先前已经摇摇欲坠即将分裂的帝国也渐渐回稳,

    拓跋珪陡然睁眼,抬手斥退了飞奔进来报讯的小黄门,殿上大臣也都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纷纷道贺称颂不止——幸亏拓跋珪顶住了重重压力没有自乱阵脚,反而险中求胜,一举击溃了叛军主力,终于打破了先前拖而不战的僵局。如今拓跋仪虽然还没伏法受诛,但主力已溃,人心必乱,与先前情形相比可谓天渊之别——现今的大魏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军心了。

    拓跋珪微一扬手,续道:“让贺兰隽拿下晋阳城内所有投靠拓跋仪的叛臣,暂且扣而不杀——告诉和拔等将,他先前阵前投敌之罪朕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他戴罪立功,前去襄助奚斤阻击慕容永的西燕军队北上,朕来日还要对他论功封赏,女人、牛羊、钱帛和爵位都只会比先前更为丰厚——拓跋仪先前会怀柔招抚,难道朕不会?!”

    拓跋珪知道手下这位宿将的秉性。和拔当初为了名利可以不顾妻儿家小倒戈投降;现在拓跋仪这靠山已经失势,他也可以为了再求富贵而放下灭族之仇——为今之计,是要尽快稳定情势一致对外,为了大局他可以先忍一忍,而一旦平定战祸,他必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曾经背叛他的人!

    他雷厉风行地又下了数道旨意:“传旨中原各州郡府县,民间各坞堡可自发组织乡勇兵丁抵抗西燕军队,皆可斩首计数以报功,战后累积首级上万者,朕以万户侯待之!”

    众人皆是心头一震,立即发出好一阵“陛下圣明”的恭维之声,晁汝隐身在人群中,亦在随波逐流地歌功颂德,内里却也不免暗自心惊胆颤——代郡盛乐是北魏大后方,离国都平城不过三四百里,柔然骑兵向来以风驰电掣出名,这点距离也不过跃马可至,所以一旦盛乐告破,平城必危,而那时拓跋珪甫闻此讯,气到呕血也确有其事,但他并没自乱阵脚,反而随后就能将计就计,利用这一消息诱战拓跋仪,果真是当世帅才!之后更立即动员全国,用人海战术层层削弱来对付来犯的燕军,使燕军从此每推进一步都如陷泥潭,举步维艰,等于和所有魏国百姓为敌作战!

    他本以为暴躁易怒阴沉难测是拓跋珪最大的性格缺陷,但他也可以为了大局而痛加忍耐,谋定后动——当真是沧海横流方显豪杰气概,越遇危局才呈枭雄本色——他先前还是有些小看了拓跋珪。

    拓跋珪先前日夜悬心,担心晋阳战局——要是再丢了这关键一战,他的北魏帝国当真要彻底崩溃了。但即便是如今的绝地逢生,他的如释重负也不过转瞬即逝:他是牺牲代郡的前提之下取得晋阳之战的胜利,如今内忧稍解,外敌战火却已真真切切烧到了脚下,西燕柔然南北夹击,腹背受敌之下又能坚持多久?

    果然不出数日,北线战报传来——盛乐失守,柔然大军第一次攻破北魏旧都,朝野哗然。有不少鲜卑大臣皆义愤填膺,纷纷请战。拓跋珪怎么不知坐视盛乐失陷就等于将平城安危、大魏国运一并交托于敌手?但如今的魏国表面惊涛骇浪,内里也暗潮汹涌,他并非畏战,只是一旦离开国都,谁来统筹全局?说实话,他其实谁也信任不过,连自己的儿子都着意防备,在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机时刻他更须自己坐镇中枢,指挥调配各路人马,才不至倾覆。审时度势、权衡再三之下,他决定暂不出兵夺回盛乐,先着手对付已深入腹地的慕容永。

    一道道的军事命令雪片似地从平城传至前线各方,晋阳与平阳皆有捷报传回,晁汝再也坐不住了——一旦贺兰隽彻底平定拓跋仪之乱,率军与奚斤会师,那陷入危险的就会变成孤军深入的西燕军队了,他好不容易费尽心血摆下的此等战局,怎能就此被拓跋珪破解?

    一时散朝,晁汝转身出了永安殿,一张蜡黄的脸上面无表情,唯有双眉紧锁,显出了几丝烦躁。忽有一行人马逆流而行,拾级上殿,所过之处,众大臣纷纷避让两侧不与他们争行一道——那群黑甲黑衣,纱网覆面的武士自是令人闻之胆丧的侯官卫无疑了,这群可以风闻行事,不经通禀越室杀人的刽子手在过去的这段风雨飘摇的时日里堪称血腥满手,何人不惧?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昂藏七尺,气质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阴沉诡谲,在经过晁汝身边时他微微驻足,右手抬起,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之上。

    离的近的几个人看的分明,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侯官杀人可不必讲什么理由证据,只要看不顺眼就可取你性命还不必追负任何责任。晁汝倒是面色如常,慢吞吞地一欠身,便站到了路边。

    沮渠蒙逊却只是无声地一记冷笑,转过头去,继续入殿面见拓跋珪领命去了。

    待出了宫门,贺兰讷寻到晁汝,还在有些后怕:“你最近可是得罪了侯官?他们此番入宫领命,又不知是谁要倒霉。那些人可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若真要与你动手可就糟了。”

    晁汝微一摆手:“侯官再嚣张,也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群狗,只要皇上心里对我还未有厌弃杀心,他们便不能也不敢动手。”

    至少目前为止,这条狗还枷锁在身,不敢噬主。

    贺兰讷觑四下无人,又询问后事如何,晁汝高深莫测地一笑:“鲜卑八部名存实亡,贺兰氏已是一家独大,现在只差一个契机而已。只要皇上离京,整个平城都在君长掌控之下,就算留下太子监国,也不过是个八岁小儿——”

    他咽下了接下来的半截话,贺兰讷心领神会,不由地心花怒放——按照晁汝的计策,到那时候他大可废了拓拔嗣,拥立自己的外孙继位,有什么比成为魏国无冕的太上皇更威风?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可皇上若是派我去盛乐,却又怎么办?”

    晁汝瞥了他一眼:“贺兰隽已经在外带兵打战,皇上现在手中还直接掌握的就是禁卫京畿的狼虎豹羽林三军,他怎么会放心将其交给君长,让您的家族再扩充兵权?”

    “那皇上若是迟迟按兵不动——我恐皇上已有暂时放弃北疆,先顾中原之意。”

    这其实也正是晁汝心中最惧——若是拓跋珪断臂自保,不肯中计入甕,他们所有人数年艰辛便皆成泡影。他垂下眼睑,轻声细语地道:“君长放心,下臣自有办法。”

    晁汝悄悄出城再次去了武州山——现在平城全城戒严,唯有这皇家寺庙无人敢随意搜捕,他便以此为掩护,暗中蓄养了不少死士,专用以交通消息。

    姚嵩在密室中写罢信函,凝神片刻,又从怀中摸出一枚方圆寸许,四角已经磨地圆润的印玺,在尾处郑重其事地盖上一道鲜红的名鉴——大燕天子御览之宝。慕容冲当初以皇太弟之名承继燕国皇位,因当时的传国玉玺还在前秦手中,故而按古礼制“天子六玺”。后来任臻就算得了传国玉玺,也一直保存使用,姚嵩归燕后他将其中一枚信玺赐予姚嵩,以示信用,让他一举一动可以随心所欲不受掣肘。再后来变故迭生,姚嵩战败失踪,慕容永匆忙登基,这颗燕帝信玺便留在了他身边,不到紧要关头绝不轻示,此时倒是可以一用。

    他亲手火漆封印,交给亲信,命他连夜将这道密函送出塞外,并嘱咐他秘密潜往柔然大军直接将信交给社仑可汗。

    他选择直接与社仑联系而非苻坚,自是因为他接下来所行之事有些阴毒,以苻坚秉性光明磊落,未必愿意依计行事,他也不欲令他为难,有甚恶果他将来往生地府自然一力承当!

    不出数日,噩耗传来,盛乐陷落之后,社仑可汗在劫掠一番之后,居然一把火烧光了代国列祖列宗的陵寝宗庙。这一下拓跋珪再也坐不住了,柔然若只是占领城池他或许还能拖延些许时日,然而社仑下令焚烧宗庙就等于将拓跋氏列祖列宗都曝尸荒野,兜头兜脸给了拓跋珪一巴掌,若再忍下去天下臣民会如何看他?更遑论举国拥戴人心归附了。更何况拓跋珪身为一国之君,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也不容许自己的尊严被这般践踏,受辱于蛮狄之众。

    他不得已下令太子监国,决定御驾北征。

    这一回面对柔然与西凉的五万联军,拓跋珪不得已将禁军悉数带上——虽然一路上都是柔然骑兵冲锋陷阵,但没人比拓跋珪更清楚,那个一直没有显山露水的凉王苻坚才是最可怕的敌人。而事隔三年,西燕凉州忽然一齐发难,叫他心底一直有一层模模糊糊却又挥之不去的阴影。

    拓跋珪踏入摩尼殿,晁汝正与任臻对面弈棋,见皇帝一身戎装未褪,显是刚从城外校场点兵方回,赶忙弃子而拜。拓跋珪点了点头,命他起身。晁汝与任臻交好他是尽知的,却是头一回有闲心将他细细打量一番,还是那副双目无神、面黄肌瘦的病样,似乎无论何时何刻都是这般一丝两气,而从未见情绪波澜——可就这么一个貌不惊人之辈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出谋划策堪称毒辣,硬是从一杆掖庭属官之中脱颖而出,如今更官至参议大夫。不知怎的,崔浩那时上的那道已被他弃若敝履的密折又袭上心头,拓跋珪眯着眼,要笑不笑地道:“晁大夫,你现在闲庭弈棋的模样真是似足了那些世家儒子,全然看不出先前在朝廷之上的种种凌厉手段。果真是书生杀人,毫不手软啊。”

    晁汝心中一个咯噔,不知道拓跋珪为何无缘无故有此一说,任臻便适时地命他退下,对拓跋珪转移话题道:“陛下今日阅军已毕?”

    拓跋珪在他对面落座,亦执起一枚黑子,续行棋局:“嗯,明日就要出征,此役也是千难万险,只许胜不许败。”他抬头看向任臻:“这一回,你还是随我一起去吧。”

    这事自在任臻与晁汝计划之内,拓跋珪若是出征,是不可能放任臻一人呆在平城皇宫的。因而任臻点了点头,见拓跋珪面露疲态,仿佛朝夕之间便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往日的意气风发也荡然无存,心下不免微微一窒,脱口道:“你莫惧,当初高车的斛律光不也来势汹汹,最后不也被咱们联手打跑了?”

    他的安慰叫拓跋珪扯开一抹真心的微笑,落子之际他顺手握住了任臻放在棋枰上的右手,反复摩挲着那处断口,情不自禁地放在唇边印下一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大哥,只要身边有你,我不惧任何天道险阻!”

    不是没想过苻坚与慕容永联手开战的真实目的,但那又如何,纵使神州沉陆,他筹谋一世费尽心思才得到手的至宝,绝不会再拱手让人!

    江山他要,这个人他也要!

    任臻被他炽热的目光激地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微乎其微地皱了皱眉,他抽回手来,掩饰性地咳了几声,拓跋珪也不以为意,继续下棋,扣子天元之时,他漫不经心似地道:“这次与柔然大军正面对决,一战胜负决定谁是将来的草原之主,凶险非常,晁汝身体不好,我看就不必随军参赞了,还是留在平城为好。”

    任臻顿了一顿,故作轻快地道:“也好。漠北风沙最是伤身。”他心中微微警觉,拓跋珪难道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有以其为质的牵制之意。但若他真对内、幕始末有所察觉又怎么会一切如常也不处置姚嵩?

    拓跋珪突然语风一转,又问道:“听宫人们说先前治头疼的药都还在按时吃着?”

    任臻忙笑了一下:“是。可总觉得吃了也是不好不坏不功不过的,不如不吃。”其实任臻因为三年前那一记撞击的后遗症,近来还是时常闹头疼,但自打他想起部分过往之后,拓跋珪送来的这所有的药他说什么也不敢再吃了,都是偷偷端了倒掉,却不知拓跋珪怎么又突然提起,莫不是真起了什么疑心?

    拓跋珪却一点头道:“那就不要喝了。”他站起身子,扬手一拍,宗庆便立即点头哈腰地推开门,身后一名内侍端进一碗汤药来。拓跋珪道:“这是大巫秘制的凝神忘忧汤,喝下之后过去所有的烦劳都会一扫而空,你也再不会觉得头疼欲裂。”

    这次出征,若只是面对柔然军队那还没什么可怕的。拓跋珪惧的是碰上苻坚——任臻与苻坚的感情他是亲历见证的,至今想来依旧嫉妒地快要发狂,若是二人沙场再见,任臻因此想起了什么,那可真是悔之晚矣。

    这件事上,他不能不愿也不敢冒分毫之险。

    任臻顿时愣住,面色青白不定地看向那黑黝黝的汤汁——“凝神忘忧汤”?拓跋珪这一次给他服的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想做什么?让他再一次彻底失忆?!

    任臻本不信这天下有这等逆天的汤药,但面对拓跋珪眼底隐现的疯狂与执拗,他心中也开始有些动摇起来——这事拓跋珪也未必是做不出来啊。。。不由苦笑道:“我现在好多了,不常发作。我看这药也不必再换了。。。”

    “怎么了?难道大哥还怕苦口?喝啊,朕总不会害了你。”拓跋珪调笑着催促了一句,眉目间却丝毫没有笑意。任臻心如擂鼓,死死盯着小内侍跪了下来,将药高高举到他的面前。

    拓跋珪在旁目光如炬,任臻如今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端过药碗,无比艰难地送到口中,心道:拓跋珪向来鹰视狼顾,生性狐疑。他若是不喝,拓跋珪必定起疑,而后一旦事发,以他的疯狂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泼天之祸来。想到此处,任臻就赌拓拔珪是有心试探,眼一闭心一横当真仰脖灌了下去。

    谁知刚喝了一口,药碗便被劈手夺去,拓跋珪温柔地抬袖拭去他唇边药渍,微微叹笑:“既是不想喝,那便算了。原是我太想你好,却不承想是药三分毒。”

    任臻还有些反应不及,怔怔地望向他,拓跋珪将碗丢开,忽然一把将人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就此把他刻入骨血心脉之中。

    其实方才任臻喝药,他心中又何曾不受煎熬?他与任臻一样本都不大相信这世上还有能令人彻底失忆的药,而大巫有言之灼灼,称这等药乃逆天而成,副作用与它的效果一样巨大,需慎而用之——他又怎么忍心拿任臻做试验品,让他受到任何一点可能会发生的反噬伤害?

    舍不得。

    哪怕只有点滴可能,他也终究舍不得。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彼此都吃足了苦头,三年以来的倾心相待朝夕共处,他对他自是情根深种、执念成狂,不可或离;然而他对他也不可能全无真情。

    罢了,既是不忍、不舍在先,爱情这场战役他便注定难成笑到最后的那个赢家——终究是无情不似多情苦,相思成灰千万缕。

    既然任臻终究是愿意服下那碗药,那他就赌一把,他就算想起了过往,心中也依旧有他难以磨灭的身迹。

    可笑他戎马半生,自诩枭雄,却还是栽在情之一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拓跋珪低声道,“大哥,我要将所有胆敢染指觊觎我之所有的敌人全都赶出家国——而后,让这一切终止,再也不会让人来打扰到我们。”

    173、 第一百七十章

    第一百七十章

    任臻呼吸一窒,心底渐有一阵莫名未知的酸楚弥漫开来:拓跋珪这三年来的倾心相待,他岂能不察——水滴尚且石穿,况人心乎?然而这一切若是建立在欺骗与掠夺的基础上却又怎么当真?他忘不了眼前这人曾囚他辱他,甚至一手毁了他的帝王基业。

    爱恨两难,反复拉锯,叫他夜深人静之际每常头疼欲裂,脑海里似有无数蛟龙在翻江倒海却总差一个契机悉数宣泄出来。往事如烟似雾,总是朦胧晦涩、难以捉摸,每每欲拨云见日等待他的却是更深更重的黑渊。他晓得除了他的身份、来历,他还忘记了很重要的人与事,使他的心抱残守缺,没有一日不是空空落落。然而他却不知道,是他真地想不起全部的过往与事实,还是他在潜意识里惧怕回忆起曾经的伤害与憎恨?

    因恐姚嵩事败见疑于拓跋珪,任臻心中百般忧扰也不能表露分毫,宫内耳目众多之下也不敢再私下去寻姚嵩,因此次出师十万火急,二人自宫中一别竟再无相见之机,任臻便随着开拔的大军匆匆离京,奔赴代郡。

    此时魏国境内战火四起,与拓跋仪的一场内战损失数万儿郎,拓跋珪先前又曾大开杀戒地清洗过军队,如今即便面对柔然大军压力重重,也不敢在关键时刻从奚斤与贺兰隽处分兵而使得西燕军队得以长驱直入。所以只得点齐手头所有还能机动的军队,号称十万大军,实则不过两万骑兵堪称精锐,还有一多半是把步兵、车兵以及杂役部队都算进去,尚不过六万之数,却已是倾国而出了。

    刚刚攻陷盛乐的柔然可汗社仑意图一鼓作气地拿下离它不远的漠北重镇云中城,如今正好围城打援,派出大将于陟斤率八千精骑沿途阻截魏军——柔然骑兵以“风驰鸟赴,倏来忽往”的迅疾著称,而魏军乃批凑而得又是疲师远征,社仑本拟一战而挫拓跋珪的锐气,待自己攻下云中再腾出手来全歼其部。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两军狭路相逢,拓跋珪一国之君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向气势汹汹的柔然军团发起冲锋,并且身先士卒、武勇异常地冲在最前,那道不住只属于皇帝的鎏金大纛在整个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狼奔冢突,有如振翅苍鹰正永不停歇地搏击长空,不死不灭,极大鼓舞了魏军原本有些萎靡的士气军心。

    是役,拓跋珪在第一回正面交锋便爆发决战,亲自射杀了大将于陟斤,魏军大勇,硬是将曾在漠北所向披靡的柔然骑兵追地四下溃散、仓皇败逃,大挫柔然大军的锋芒。

    当夜魏军扎营,军中凝滞已久的气氛也因这场大胜而变得较为和乐轻松,上下将领也不大约束属下,乐得让这些卖命的儿郎们再好生休憩一夜——毕竟社仑可汗主力未出,真正难打的战役还在后头呢。

    唯有拓跋珪的帅帐依旧层层警卫、戒备森严,方圆十丈之内一声咳喘不闻。因而任臻脚下的牛皮军靴踩在草皮上的声音就显得分外清晰,他双眉紧锁,大步流星,如入无人之境,守门的将领只是对他拱手行了个军礼便立即闪身退开,身后亲兵立即为他打起帐帘,任臻俯身而进,恰好撞见一个军医正颤巍巍地将一枚红艳艳的药丸奉予皇帝,满室内漂浮着一层厚重的血腥气味。

    任臻一个箭步上前抢了那红丸,左右哪里敢拦?皆是慌忙避让,退开三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一下。

    拓跋珪面上是毫无血色的惨白,眼下则是一片泛青的灰败,他陡然间的疲倦苍老在这数月以来愈演愈烈。但见了任臻他还是勉强地勾了勾唇,略做笑意:“怎么。。。突然来了。这伤原是今日在乱军混战时候一不小心教人一槊扎了过来——看着骇人,其实就是失血过多,并无大碍。。。”

    任臻已经迅速把他□的伤口扫视了一遍,他臂上的新伤血肉模糊,像豁张着的娃娃嘴,狰狞地很。他一扬手中红丸:“无大碍你吃这劳什子?这玩意儿是毒非药,最是上瘾,焉能吃得!”话音刚落他便将手一拢,捏为齑粉。

    拓跋珪苦笑道:“这药丹房里只来得及供上一颗,这就没了——朕何曾想吃,只是不服不能镇痛,接下来大战将至,朕若有恙,如何领军打战?”

    诸人皆在心中称奇不已——拓跋珪何等暴躁易怒的性子,从不允许任何人揭他逆鳞,更别提解释一二了,这骠骑将军委实非同常人耳。

    拓跋珪见任臻还是面带不忿,便命众人退下,果听任臻道:“今日之战不过是柔然前哨,胜之不难,你是三军统帅一国之君,何必亲身犯险去冲锋陷阵?”

    跋珪道:“若是先前,我自然知道将帅有别,不可轻出。可正逢国之危难,仓促出征人心不稳,首役必要大捷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励士气。不仅这一战,接下来的每一场战役都须我打头阵——要让士兵们信赖我服从我相信我,无论前事何其艰险,只有我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任臻回想方才在军营之中所见的情形,明白拓跋珪所言不虚,又想到魏国这一连串变故自己都算是始作俑者,一时心中复又烦闷起来,便也掩口不语,转而探下、身去,轻车熟路地从他身侧摸出一樽瓷瓶,他是单手不便,只能用嘴咬着瓶塞拔出来,再将里面的药粉细细地搽在拓跋珪的伤口上,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曾经做过无数回。这银环药粉以后是不可能再有了,统共就剩了那么一点,拓跋珪不免有些可惜,任臻收回药瓶,瞥见拓跋珪隐有心疼之意,不由地一撇嘴,语气却是软了几分:“怎么突然还抠门起来了?凭他什么稀罕东西,也比不上你今日所受之伤啊。”

    拓跋珪目光闪动,似又想起当初他初生牛犊的少年时光,为了出头,在战场上也总是搏命死战,常落的一身新旧伤患,任臻偶尔也亲自为他上药,那样矜贵的银环药粉不要钱似地用,完全不介意他那时候只是个人微言轻的亡国之奴。他曾半真半假诚惶诚恐地叩头谢恩,任臻也是如现在一般嗔怪之中尤带关切地说:凭他什么稀罕东西,也比不上你今日所受之伤。

    现在想想,当年那流露出来的些许温柔或许只是为了驯服,但可笑的是他十年过去依旧执迷不悟、飞蛾扑火。

    拓跋珪忽然撑起身子向前一伏,趴在了任臻的膝头,将其环腰抱住,像一头孤傲却渴求温暖的幼兽。任臻先是有些莫名,低头却见到的是他满头结辫的黑发中参杂的几丝花白,蓦然心中微一酸,便也没有把难得撒娇的拓跋珪给推开——拓跋珪素来霸道狂狷说一不二,偶尔却会像这样露出小狼狗一样凶狠执拗之中难掩无助的神态来。两人如此静默了半晌,任臻突然低声道:“接下来你只管好好养伤——那药治标不治本,就算当时觉不出痛来,强行使力将来也会落下病根,还是不要为好。若柔然再有人来掠阵,我替你举纛迎战。”

    拓跋珪将头深埋在他的胸腹之间,微微地上下一点,一贯坚硬的发梢扫过任臻的手心有如扫过他的心弦。

    此时的盛乐,已经易主的郡守府中灯火通明,高居主位的社仑可汗头戴一顶斑斓灿烂的雉尾羽冠,兽骨穿凿的繁复项链挂满了□的脖颈胸膛,正阴沉着脸听手下兵士将前线战报传回,末了才不耐地挥了挥手,令其退下。随即转向屈居侧位的高大男子问道:“天王以为接下来该当如何?”

    原本一直闭目养神的苻坚缓缓睁眼,与装饰华丽不凡的社仑相比,他身上一袭半新不旧的玄青无袍,别无它饰,一头浓密微卷的黑发也只是在头上綰了一个简单的髻,望之有如关中豪侠,丝毫觉不出他乃是西凉之主,甚至差一点成为天下共主的天王苻坚。

    他闻言看向社仑:“拓跋珪乃天生帅才,他急着来援救云中收复盛乐,因而锋芒毕露,此时阻挡他,九死一生。但此时北魏境内兵连祸结,他手中没有以往那样可供驱使调动的百万雄兵,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号称十万,实则不过半数而精锐骑兵又少之——如今他的先锋骑兵进展神速,只怕步兵与战车军团尚刚出平城。所以此时我们须得沿途阻击,战而不胜,层层递进地诱敌深入,逐渐磨去他的锐气杀性,拉长他与后续部队的距离,再寻到他的破绽以优势兵力迅速将其合围聚歼!”

    苻坚所用的乃是围城打援,分兵削弱之计——当初汉高祖刘邦率四十万大军北征匈奴,冒顿单于也是以类似的兵法诱其精锐骑兵进入白登山区,再将白登山团团包围,彻底割裂他与后头陆续赶来的大部队的联系,援军久候不至,汉军又死活无法突围,被困达数十日之久,最后关头若非陈平献计贿赂阏氏得以脱身,其后也就没有两汉四百年天下了。若是当初的强横一时、自恃“投鞭足以断流”的苻坚,或许也不会用此等战术——大不了正面决战、硬捍一场,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也不负英雄本色。但如今他千帆过尽,历尽起伏,早已磨练出韬光养晦、虚怀若谷的性情,更知乱世之中百姓疾苦、生命可贵,若是改弦更张可以令伤亡减少,他自然愿意至极。

    社仑听罢,先是沉吟不语——按照先前焉支山三国会盟所约,北线作战以柔然军队为主,但调度用兵须听苻坚号令,他定下此计是要先示弱于魏军,社仑心中本是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拓跋珪不过尔尔,如今方知苻坚先见之明。但他还是心存不解的:一路作战,苻坚的凉州军也算勇猛,但除了必须的战略物资之外,对所得到的丰厚战果却分毫不贪,就如攻取盛乐而言,他也约束凉兵不得入城掳掠,而是驻扎在盛乐城外,坐视柔然军队将所有战利品囊括一空。社仑扪心自问,他虽是靠着铁血手腕武力统一柔然各部建立王庭而坐上可汗之位的,但对军队也没能有这份如天威信与约束之力——若是不以重利封赏这些出生入死作战的将士们,只怕各级军官早就犯上起事,取他而代之了,哪里还会如西凉军队那样纹丝不乱、秩序俨然?这苻天王不止武勇,驭下权谋亦不可小觑。

    心中对苻坚的敬畏不觉又深了几分,社仑便道:“就依天王之言,本汗会不断派出小股骑兵沿途滋扰魏军,待他战线拉长首尾难顾之际,在此以逸待劳与其决战!”

    一时商议已毕,苻坚为了避嫌,便告辞而去,离城回营。在马上回首见天苍野茫,西风残阳,心中却是微微一沉——拓跋珪虽是胡族却是饱读兵法,又是十余年南征北战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悍将出身,这样一个鹰视狼顾的天生将才,会与汉高祖刘邦一样踏入他预先设好的陷阱而不自知吗?

    拓跋珪单手抚过悬挂着的牛皮地图,上面标记了魏军的行军路线以及所有遭遇柔然军队袭击的地点,慢慢地皱起了眉头——除了最先的那场遭遇战,柔然军队一触即溃,实在对不起他昔日的威名。所以这些天来他便听任臻的话乖乖养伤,没有下场迎敌,但是越是坐镇旁观,心中便越是生起几分疑窦,柔然怎会这么不堪一击?如今再细看这行军图:他亲率的精骑两万作为先头部队已经纵深漠北三五百里,后续的数万车兵与步兵甚至刚出平城,怕还没到达白登山呢,整支北征军像被拉长的一条细蛇,在漠北草原上蜿蜒不绝。

    白登。。。念及这个地名拓跋珪蓦然一愣,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白登之围!他怎么会忘记四百多年前这场差点扭转天下大势的汉匈之战就发生在平城与云中之间的白登山附近!

    再细想过往种种细节,简直如出一辙,敌军就是想要将他们这支骑兵诱进包围圈中啊!

    而此刻魏军大部分的官兵还正沉浸在即将收复失地的高昂士气之中,皆以为柔然不过浪得虚名,不堪为敌——殊不知柔然主力未出,还有那数万西凉军队未曾参战,此时也不知埋伏在何处窥伺!

    现在该如何是好?继续进军那是正中他们下怀,可贸然撤军更不可能,且不说劳师远征无功而返无法对臣民交待,一旦与随后陆续赶到的后续部队撞个正着,建制必乱,指不定就会叫敌人有机可乘,届时若是仓促应战结果亦可想而知!

    拓跋珪越想越惧,暗地却也知道社仑可汗怕是想不出这等计谋战法,不由大骂苻坚奸狡,而心中更忌之。赶紧连夜召集军中各级将领召开军事会议商讨此事,而有意无意绕开了任臻。正在此时,帐帘掀开,黑衣玄甲的沮渠蒙逊挟着一只木盒大踏步地肃容而入,在拓跋珪面前单膝跪下,哑声道:“属下前来复命。”

    左右将领都甚有些不自在——卫王叛乱之际,人心浮动,拓跋珪以侯官为刀刃,大肆清洗军中朝上怀疑是异己的一切势力,这侯官卫的统领心狠手辣,一双手上也不知染上了不少袍泽兄弟的鲜血,叫他们焉能不胆寒?也不知道先前离开平城的时候他又领了什么命令,又要去杀什么人。

    拓跋珪似也没想到沮渠蒙逊会来的这么快,眼中一道狂喜的流光划过,他赶忙起身绕过众人,亲自打开木匣,拓跋仪血迹尤存的人头赫然在目!

    晋阳战败之后拓跋仪只身出逃、众叛亲离,势力已大不如前,他便命沮渠蒙逊带领侯官之中的精锐杀手潜行千里追杀拓跋仪,必要取其首级回来覆命——沮渠蒙逊果不辱命,在这么段的时间里就办到了。

    拓跋珪一手提起拓跋仪的发辫,高举过头,展示全场,并下令沿途传首回京,高悬平城城门之上以儆效尤,所有人等自然皆如风吹麦浪一般纷纷跪地贺喜“首逆得诛”,心中却不由都是暗暗一凛:拓跋仪与拓跋珪是同出老代王拓跋什翼犍一脉的堂兄弟,跟随他从龙起兵近十年,平日是有些贪权好利,但被逼反之后一朝屠灭,落了个身首异处,身败名裂的下场,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伤情之意。

    拓跋珪并不理会这些,拓跋仪一死,那些残余的反叛势力更是不堪一击,贺兰隽很快就能完全肃清,便可以腾出手来支援奚斤,重固本快岌岌可危的河东防线,顶住慕容永的进攻。情势上的这一好转也让拓跋珪坚定了刚才滋生的一个大胆的战略——他决定留下大部分骑兵照原定行军计划在此佯动,吸引敌军的注意力,而自己则亲率小部分精锐轻骑,向东越过黑山大漠做长途奔袭,绕到柔然后方,出其不意地突然袭击柔然王庭!

    如果此事能成,不仅盛乐云中之危立解,还能一举端掉宿敌老巢,让柔然人像高车一样对他大魏国永远臣服不敢犯境!

    拓跋珪沉沉站起,眼中恢复了昔日的果敢坚毅——兵连祸结、战火纷飞又如何?他是人间主宰,天道最终只会站在他这一边!江山是他的,爱情也是他的,任凭是谁,都别想从他手上夺走分毫!

    任臻下了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不远的一处海子前,摘下上战场时佩戴的那半幅睚眦面具,蹲□来,单手舀水,一捧一捧地打湿自己的脸。

    魏军这小股精骑由拓跋珪亲领着向东折行,千里奔徙,已经急行整整五日,为了避人耳目,他们不能靠近边民聚居的各个城镇,须得绕远道在一个又一个的戈壁荒漠间穿梭,如今到达朔州五原一带,再下一步就是翻越黑山沙漠过了阴山西口,便可直捣王庭。若是离了此地便是广袤无垠荒无人烟的大戈壁,所以拓跋珪下令在此稍事修整,待下半夜再启程赶路。这五千骑兵一路餐风露宿,此刻为了行事机密也不扎营,而是选择避入山地间一处背风的小叶林中就地休息取水,待夜深人静再全军启程,穿过五原郡这最后一个边关重镇,不声不响地进入大戈壁。

    他名义上是北魏的骠骑将军,但拓跋珪有召开军事会议却从不叫上他,比如此刻。任臻知道拓跋珪对他再好也一直不喜他插手军务,自然是别有原因。想想姚嵩与他在平城做过的事,似乎拓跋珪最该防备的还当真是他。任臻不无自嘲地一笑,干脆单骑出营,想寻一处僻静河谷稍稍收拾涤荡一番,毕竟下一次再见到水源还不知要等到几时了。

    五原一带地势层叠,有许多风蚀洼地经年累月积水而成的大小湖泊,足有三五百个之多,大的比平城皇宫内的昆明池还大,小的则不过寻常池塘大小,当地人称之为“海子”。

    此时月上梢头,清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周边影影绰绰的半高红柳在夜风下婆娑轻响——如此风月,本是边关大漠里最好的一段时节。

    任臻抹了抹下颔上滴落的水珠,一双眼却不忘警戒着四周的环境——他毕竟是独自离营,虽然时间不长,但这附近五胡杂处,又时有响马出没,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像是应证了他的隐忧一般,红柳林中忽起沙沙之声,仿佛大风刮过,任臻耳尖微动,立时察觉到了其间一阵若有似无的骚动,他屈膝半立,另一只手已经不声不响地摸向放在身边的左手刀。

    说时迟、那时快,林间忽然一声骤然响动,任臻猛地拔刀出鞘,白刃划过,几枝红柳应声而折,飘洒而落,掩住了从林间深处缓步而出的一道身影。

    待人在明月下全然现出真容,任臻呼吸一窒,没由来的怔在当场,周身杀意亦荡然无存。

    苻坚则是死死盯着那个转过身来的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他原是怀疑拓跋珪不曾上当,故而四下派兵上天入地地搜寻拓跋珪这一支精兵的踪迹。谁知拓跋珪狡诈的很,擅于隐蔽又昼伏夜出,就在他追至五原,即将放弃的时刻,有哨骑探知有魏兵出没于此,他才带着一小股亲兵悄悄包围了这片红柳林。

    远远看到此人俯身弯腰取水,虽不见容貌,却果是魏军装扮,苻坚心中不由地先喜复忧——喜的是拓跋珪军令如山,他的亲兵禁卫自然没有敢做逃兵掉队的,魏军必藏身于附近;忧的是拓跋珪果然英雄了得,居然将计就计,真地想千里奔袭,以骑兵直捣柔然王庭!如今见有魏军贸然离营,苻坚自然想活捉此人,逼问魏军动向。于是数十名凉州士兵在林间悄然散开,张弓搭箭四面成网,若遇顽抗,当即射杀。

    苻坚正待亲自将人擒拿,那人却也同时察觉到了杀机,刀锋出鞘,先发制人!就在这兔起鹘落之间,苻坚终于借着月光看清了他,一瞬间恍然如梦,惊喜悲忧无以复加,震地他肝胆俱裂!几乎是同时,他已本能地一抬手,示意所有人收起弓弩,悉数撤退——任臻为何会独自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大浪淘沙、千帆过尽,早已该学会云淡风轻,然而真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面对着他,自己永远也学不会、做不到。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他参佛崇道了一辈子,没修得万里锦绣河山,这一场不期而遇的重逢却让他发自肺腑地感激天上神佛有灵!

    任臻与他四目交接,对视半晌,眸色一凝,执刀的左手终是缓缓抬起,阻在胸前,迟疑地道:“。。。你是何人?”

    苻坚站住了脚,神色之间是一种悲喜莫名的万千虚空,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在心底自嘲道——是啊,怎么会忘了呢?据姚嵩所报,任臻已失去了记忆,早已想不起过往云烟。

    任臻心中亦是翻江倒海,眼前这人并未着甲,一身寻常武袍也看不出来自何方势力,但为何他就是该死地觉得眼熟,觉得自己死也不该忘了他?任臻从未有像此刻一般痛恨过自己的失忆,就如满腔思绪狼奔冢突,就是找不到那归宁溯源的唯一出路!

    苻坚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内心的天翻地覆,他走上前去,还是忍不住以近乎痴迷的目光看着他的面容:“五原郡的一介牧民。”

    任臻嗤之以鼻:“胡扯。”这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与寻常的边关牧民没有丝毫联系。

    苻坚回过神来,一扯嘴角,低声道:“那你就当我是奸细,报回军营,让他们捉拿我吧。”

    任臻闻言却是有几分恼意——他怎么可能会让人来捉拿这个“陌生人”?咬着牙道:“那还不如我现在就处置了你!”话音刚落,他便欺身而上,出手如电地袭向苻坚!

    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出招之时,左手刀刀背朝外,而那锋芒毕露的刀刃却是永远朝着自己的。苻坚一哂,亦见招拆招,仿佛多年之前的关山秋月之下,他们也常如此切磋琢磨,亦师亦友亦侣。

    任臻眸光微闪,显然也已经察觉出来了,不由地收势推开,挥刀入鞘,惊疑不定地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我们曾经见过的!”

    苻坚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形在月夜中更显岳峙渊临。他不搭腔,只是静静地端详着他,仿佛一眼万年。

    这股无形的压力迫地任臻一颗心在胸腔之中蓬蓬乱跳,意乱至极。恨不得能揪起对方的衣领逼问详情,或者干脆剖开自己的脑袋再寻真章!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刚说了一个“你”字,便听见海子旁的那片红柳林间发出一记短促的呼啸之声。

    苻坚知道这是属下们因着急而发出的催促暗号——他们的人毕竟太少,只能做侦查试探之用,而拓跋珪的精锐骑兵就驻扎在附近,一旦生变,便难以回天。

    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自非久别重逢互诉衷情的时机,他一贯自傲的自制力让他并指入唇也发出一声清啸,不多时一匹火云一般的骏马四蹄奋起破空而来,跃至苻坚身边,他翻身上马,一拉缰绳,竟是头也不回地驰骋离去,只在烟尘弥漫之中留下一句话给还愣在原地的任臻——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

    而谁也不会知道,苻坚紧握马缰的手正狠狠地颤抖,掌心早已被指尖刺破,流出汨汨的殷红。

    补给水源之后,魏军果然半夜拔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此地,可就当拓跋珪将五原郡远远抛在身后,即将穿越戈壁之际,荒山石砾间忽然杀出数万西凉大军,喊杀震天地拦住了魏军的去路!

    拓跋珪死也没想到苻坚能再次堪破天机,甚至早一步出兵拦截。如今他身边只有数千兵马,虽然精锐骁勇,却哪里能硬捍数倍于己的西凉军?而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蜂拥蚁聚一般的凉州骑兵,其中苻坚的王旗四面八方竖立起来的一数足有十五道之多,拓跋珪第一次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心慌意乱,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这时候与凉军正面对决,特别是让就在身边的任臻与苻坚打上照面。

    兵慌马乱间,诸副将都赶来询问应当何去何从。若是苻坚已经未卜先知,那以骑兵奔袭直捣王庭的突袭计划也已等同付诸东流,只能被迫中止。拓跋珪踟躇片刻,抬眼又正瞥见任臻策马而来,心中不敢再做犹豫,便下了一个他此生最为追悔莫及的决定——避战苻坚,全军回撤,退回云中!

    174、第一百七十一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魏军立国至今,从未有此不战而退的情况:西凉军虽占先机,但他们这一支精骑未必就突围不出去,何至于将这全盘计划就此中止?任臻看着四下高竖的苻氏王旗,心中一阵没由来的乱跳——苻坚。。。凉王苻坚。他不知怎的,就直接联想到了那个月夜下来去匆匆的高大男子。这个原本该是陌生的名字也突如其来地在他心头烙下了无可磨灭的痕迹。

    大——头。任臻在马上按住了自己忽然裂疼起来的额头,拓跋珪已经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并骑之际一拉他的缰绳,疾道:“快走!”

    任臻猛地醒神,扯回缰绳,望着在弥漫的征尘硝烟中忽然显得陌生的拓跋珪,不自觉地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为何一见符军,战都未战就主动避退?!”

    这话劈头而来,像是在拓跋珪脸颊上无形地抽了一记——他戎马一生,百八十战,纵使敌我悬殊又何尝惧过何人?不止是任臻,周遭其余将领的看向他的眼神,也是惊疑、不解、不满兼而有之,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了原来自己也会怯弱——而这一切全都源自于害怕失去。

    他要怎么解释苻坚一旦发现由他亲率的魏军,一定会死死咬住不放?

    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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