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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4节

    我不是慕容冲 作者:楚云暮

    第44节

    任臻略一迟疑,却也不惧,翻身上马,左手一扯缰绳,几乎与拓跋珪并驾齐驱。

    拓跋珪阅兵,马蹄所踏之处,无不呼声雷动:

    “陛下万岁!”

    “战无不胜!”

    “杀进北海,直捣王庭!”

    “将高车人赶尽杀绝!”

    张兖老迈,被震地心神不宁,又不敢表露出来,崔宏也难受的很,觉得鲜卑人到底野蛮,毫无章法,离王道汉化还远着呢。

    任臻则再面具下平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不知为什么,他呆在深宫时日已久,却觉得此情此景有着几分令人心惊的熟悉与怀念,似乎曾几何时他也被排山倒海地簇拥着欢呼着——曾几何时呢?任臻脑仁一疼,怕是今日宫中汤药还未曾服用而致,便也不再做深想。

    拓跋珪侧过身子,低声笑道:“待凯旋而归,大哥与我携手入城,场面必比这宏伟百倍!让整个平城都瞻仰你我的神采!”

    拓跋珪自信的很,有了粮草兵马,得他御驾亲征,曾经肆虐边境、称雄草原的高车骑兵并未被他放在眼里。

    任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依旧面沉如水,唇角却微微勾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拓跋珪心底一酥,他才不管旁人心中会否有天悬二日的疑虑,他眼中只有面前这个顾盼凛然英挺不凡的男人——这让他几乎又回到了十二年前未央宫的那场初遇——英俊的将军穿过一地鲜血与漫天的硝烟出现在他的面前,一身戎装,从天而降,睥睨苍生,有如战神。

    彼时的他,还那样微末弱小,只敢偷眼一望,谁料一眼便是万年。

    拓跋珪原想将人藏进深宫,无非是因为怕他记起前尘往事,毕竟先前两人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燕军中有不少高级将领见过他,即便他已经下了封口令,但若有旁人走漏一二难免会激起变数,因而只敢在自己出征的时候放他重见天日。

    然而这一刻,他被他凛然风华所折,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你就是你,纵使前尘尽忘,也依旧不改风骨——这才是我心心念念不敢相忘的至爱。

    所以,我不想再如昔日那般硬生生折断你的翅膀,禁锢你的自由,这一回,愿倾我毕生所有,换你一次真心!

    三军开拔,迤逦而去,渐渐地消失在漫漫征尘之中。宫苑角楼之上,一道灰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匆匆下楼,坐进了一驾遮地严严实实的马车之中,畅通无阻地出了宫门,一路直驱赵国公府。

    今日的出征大典,贺兰讷称病未去,此刻正歪在虎皮毡上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酥酪茶在喝——他在拓跋珪的命令下离开部落迁进平城已经一年有余了,却还是不习惯这儿的生活方式。虽然这里有高楼广厦、仆童妾妇,但没有牛羊水草、顶账穹庐——大草原上有他数以万计的军队和子民,他的根儿,还在那儿。

    晁汝推门入内,抬手按胸,恭恭敬敬地朝贺兰讷躬身一礼。

    贺兰讷睁开微眯的双眼:“大军走了?”见晁汝点头,他撑起身子:“好啊,士气如虹,全平城都听见城郊校场的动静了——宫里情况如何?”

    晁汝入宫本就不止是奉命照拂两个贺夫人,还兼做贺兰讷的眼线,此刻便面无表情地各方情况说了个大概,贺兰讷嘭地一声砸了手中食碗:“这一个月来只临幸了宓儿一次?!果真如你所说,皇帝这一个月来也没召幸过任何一个后妃,只日日夜夜与大臣们商议出征事宜,那么他先前种种作为都是有意为之,为了骗我答应借兵!外人还道我贺兰部得天独厚风光无限,殊不知这是白往里头填了个女儿还赔了我数万兵马!”

    晁汝将地上碎瓷给收拾了,才不紧不慢地续道:“虽说皇上只是借兵,待凯旋而归便奉还大人的调兵鹰符,但皇上的性子大家都知道,杀戮心重,这次又是存着族灭高车,向柔然汗国等草原诸国逐步炫耀武力的目的,绝不可能吝惜兵力。而高车人素来善战,也非软柿子,此番交战过后,这数万儿郎还剩的下多少,只怕。。。可以预见了。”

    “可恶!上次他听了那些汉党的建议,要搞什么‘离散部落,编户齐民’,表面上赏赐我们高官厚禄举家迁入平城,实际上是解散部落,清点人口,让我部牧民只种地不放羊,固定在田地之上为朝廷纳税耕种,而不再属于部落君长,无形之中瓦解我贺兰部的实力——若非你提点,我还看不出此举就是要夺了我们的兵权收归他一人,斩断我们这些老鲜卑的根!幸而后来得你奔走,我们几部族长长老联合起来阳奉阴违诸多抵制,造成了极大阻力,皇帝才不得不暂时中止。如今倒好,换了个法子,来阴的骗我的兵权!”

    晁汝见贺兰讷总算是反应过来自己被阴了:“就算皇上对鲜卑族人念旧情,只是他周围的人总怂恿他像汉王朝一样搞什么尊王攘夷,君主集权,势必得抛弃以往草原上部落联盟共谋同决的政治模式——大人。。。自然是挡路的大障碍。说句不好听的,皇上迟早会站在他们那边,这一次的借兵阴招,就是证明。”

    贺兰讷吹胡子瞪眼道:“什么都学汉人,穿衣吃饭建筑都给改了样,我就不明白皇上,汉人那一套有什么好学的!满口之乎者也,真遇见兵灾能抵什么用?你上次和我说的那个偏安南朝的司马家不就如此!”

    “汉人的农耕文明是将人与田宅土地绑在一起,离不得走不了,长此以往自然会将人达到杀戮好战之心全给消磨殆尽;而鲜卑人的游牧生活却是逐草而居,所有的家当一匹马就能带走,了无牵挂,来去无踪全民皆兵,想要更好的物资就只能靠掠夺靠战争——战斗力自然彪悍。”晁汝舔了舔唇,见贺兰讷还是一副不解神色,便打了个比方道,“胡人是狼,汉人是羊,狼群攻占羊圈之后,头狼就想将其余的狼也都变成羊,这样才能——惟我独尊。”

    贺兰讷这下明白了,不由地悚然变色:“皇帝想灭了我等从龙功臣不成?!”

    晁汝抬手一摇:“不到最后关头,皇上也不想和你们撕破脸了兵戎相见。所以今次才以这样迂回的方式来削弱贺兰家的兵权。若我估的不错,这次皇上御驾亲征挟威归来之后,头等大事必是逼长孙氏等其余鲜卑诸部交出兵权,届时贺兰氏因此次北征而实力大损,自然无法再做领头之人联合诸部暗中抗衡皇帝命令,犹如一盘散沙,届时我们先前所定的合纵连横之计不攻自破,只能任他鱼再各个击破。”

    “——这必是尚书署那个崔老头出的损招!这班汉党最是奸猾!”

    晁汝心中却道:据他这些时日在宫中的观察,那崔宏稳重有余机变不足,还未必能帮拓跋珪出如此步步相扣的连环计,只怕他的对手,还另有其人。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

    晁汝掩口咳了几声:“皇上一旦凯旋,势必会挟大胜之威行削兵之策,所以若想免祸,便只能让他——打一场胜不了的战。”

    贺兰讷一摇头道:“皇上素来是个马上英主,能征善战,性情坚忍,就是打至一兵一卒也要达到目的。这次倾国出动,又把卫王拓拔仪留在平城坐镇,负责后方稳定与粮草输送,可见策划周全。高车人再勇猛也是乌合之众,绝不会是皇上的对手。”

    晁汝微微一笑:“这世上没有必胜的将军。战争一旦开始就充满了变数与巧合——两军交战,皇上既然不变,那就只能让高车人变。”

    贺兰讷摆了摆手:“高车单于斛律光变与不变,难道由我决定?”话音刚落,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瞠目结舌地看向这个貌不惊人的家奴。

    晁汝眼底精芒一闪而过,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低声道:“皇上重兵马出云中,赴代郡,沿盛乐一带进军,这是根据以往高车南侵路线所决定的主动阻击之策。可若是斛律光不往盛乐而是改攻另一边关城邑雁门,皇上这一趟劳师动众便注定是无功而返,而君长大人的私兵也会毫发无损,依旧是鲜卑第一豪门。”

    雁门关守军有部分先前已经北上支援代郡盛乐战场,拓跋珪安排他们暂不回防而是在驻扎侧翼以逸待劳,以机动支援主要部队,所以此时的雁门关内兵力空虚、毫无准备,又事发突然,一旦开战必挡不住高车骑兵。而高车人一旦破城而入必定烧杀抢掠洗劫一空,贺兰讷没想到晁汝看着病恹恹的,一言一语皆是杀伐决断:“你这是要我。。。通敌啊?!”

    晁汝平静地道:“高车对魏国没有领土要求,斛律光本性也就是贪婪好杀而已,雁门关他占不住,不过就是祸害几天即行退兵。”他抬眼望向贺兰讷:“而且雁门关内外一直是长孙嵩的势力范围,长孙家和卫王一样,支持的都是皇长子拓跋嗣,他的实力受损,对君长将来行事百利而无一害。”

    贺兰讷并不蠢笨,再一想便晓得了个中厉害,一咬牙道:“此事机密非常,凶险非常。须得一个胆大心细的稳妥之人去通风报信。”

    晁汝慢吞吞地起身,抬手按胸躬身一礼:“若没有君长,我就是没有死在乱军刀下也早已因无可救药病死荒郊,我甘为君长人鞍前马后,誓死效命!”

    贺兰讷大喜,立即开始着手安排晁汝动身离京,晁汝为怕引起怀疑,在宵禁之前连夜返回了皇宫。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驾中,晁汝掀开帘角,仰头举目,望向浩瀚夜空。

    过了半日,不知北征大军已经走到何方;而经了此役,大好儿郎又会还剩几人?

    晁汝的眼底有一抹波光涌动,他松手撤帘,又面无表情地坐了回去:

    拓跋珪得知雁门关失守,以他的秉性绝不肯就此罢休空手而回,必定彻夜追击,主动决战——从盛乐再奔袭雁门,千里迢迢,劳师远顿,途中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保证了。

    此后种种,端看等闲间谁是翻云覆雨手。

    晁汝在深沉夜色中无声地一笑,一行泪水却无言地缓缓淌落。

    此时 辽东龙城

    已过子时,后燕皇宫死一般地幽静,忽有马蹄之声踏破虚空,一骑飞马在驰道上疾速奔驰,转眼已到宫门。骑士翻身下马,刚叩了一记,沉重的宫门应声而开,却是一名披坚执锐的卫士探出头来,悄声道:“如何?”

    原来阖宫上下并无一人入睡,全是枕戈待旦,将皇宫围地铁桶一般。

    那报信之人狠狠点了点头:“皇上秋狩途中为叛臣段玑所害,已经驾崩,冯大将军正派兵平乱,很快就会率军入城,请速报河间王殿下!”

    那宫廷卫士点了点头,转身扬手,立即有人手执灯笼,飞奔而去,很快地,火龙沿着亭台楼阁鱼贯燃起,霎时间将黑夜中的燕皇宫点燃地如同白昼,一直蛰伏在暗处的人至此都蜂拥而出,朝宫殿深处涌去。

    殿外的喧哗很快惊动了里面的人,丁太后拥着锦被翻身而起,吓地花容失色,忙将自己埋进身后□的胸膛中:“熙。。。这,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皇上突然回来了?我。。。我们。。。”

    慕容熙吻了吻丁太后散乱的鬓角,低声安抚道:“莫怕,我出去看看,你呆在这儿别出去,没人敢伤害你。”

    他起身下榻,随手扯过一件松垮的绮衣系上,大步流星地步出宫室,果见冯军士兵尽皆明火执仗地守在门外,为首的一个箭步上前,抱拳道:“殿下,成了!”

    慕容熙点了点头,大踏步地下了台阶,吩咐道:“立即封锁四门,各处宫室,所有人许进不许出,包括丁太后——直到冯跋大军入城!”

    众人领命四散,唯剩慕容熙苍白着脸立在原处。数年光阴倏忽而过,他已经从一个雌雄莫辩的少年长成了俊美修长的青年,昔日的柔媚入骨已不复见,唯有眼波流转间依旧带着几分妖异艳丽之色。

    他回首望向黑夜中如同幢幢鬼影的宫榭池台,冷冷地勾起唇角:这么多年刀光剑影,他无数次从鬼门关徘徊而过,从今往后终于可以安枕无忧了!

    自五年前慕容宝被拓跋珪击败,败退龙城以来,失去中原领土的后燕就陷入了一连串的动荡风波之中。可笑自己皇位都风雨飘摇的慕容宝却始终不忘除去自己憎恨已久的弟弟,就在他即将动手的前一刻,其舅父兰汗起兵作乱,灭了这个太不肖其父的后燕皇帝,自立为昌黎王,后燕朝中慕容家的男人们当然不肯甘心皇权旁落,经过一连串的血腥争斗,慕容宝的庶长子慕容盛卧薪尝胆,平定兰汗之乱,灭了兰氏满门,终于得报父仇,并尊其母丁氏为太后,重掌后燕政权。

    丁太后青年守寡,深宫寂寞,便看上了英俊小叔,慕容盛因此也对慕容熙怀恨在心屡次想杀了这硕果仅存的叔叔,慕容熙干脆先下手为强,怂恿兰汗旧部段玑伏击慕容盛,同时连夜召命已任大将军的冯跋率军入城平叛。

    “末将恭喜殿下得偿所愿。”身后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令他回过神来,慕容熙的唇角溢出一抹蚀骨微笑:“本王之愿难道不是将军之愿?”他靠近几步,伸手抚向冯跋的鬓角发丝,“还是将军不愿意本王龙登九五,更进一步?”

    冯跋硬邦邦地道:“皇上膝下数子都尚在襁褓之中,而殿下有丁太后撑腰,就是夺了侄儿的皇位也在情理之中。”

    慕容熙哈哈一笑,偏过头倚向他,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送出气流:“爱卿吃醋了?我是丁太后的男人,却也是你的女人啊~”

    冯跋头皮一麻,捂着脖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望向慕容熙的目光中有痴恋有迷惘却也有一丝憎恨。这些年来,慕容熙仗着一张好皮相,人尽可夫亦人尽可妻,放浪形骸之下何曾对他有一点真心?可他偏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甘心为他驱使为他利用,甚至为了捧他坐上龙椅而发动宫廷政变血洗龙城——然而即便如此,慕容熙心中也不会当真有他,他非不自知,焉能不恨?

    慕容熙却根本不惧冯跋对其不忠,他一笑即收,冷下脸来,一拂袖道:“明日早朝,本王会请太后临朝,宣告大行皇帝死讯,命我即位,请冯将军带五百甲士埋伏帐下,若有异议异心者,当即诛杀!”

    冯跋浑身一凛,躬身应是——无论愿意与否,打从今夜宫变之后,他的命运已与慕容熙绑在了一起,不成功便成仁,永无后悔之余地。

    慕容熙垂下眼睑,望向冯跋——从这个角度来看,眼前这甲胄加身的挺拔男子依稀有几分拓跋珪的影子。当年初遇,他也是这般银盔玄甲、英武不凡,有如战神临世。

    对于已经离他远去的中原大地上发生的种种大事,慕容熙亦有所闻——如今那个男人已经被赶下皇位,整个西燕帝国拱手让人;反观他,已早非当年无权无助的挂名王爷而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后燕皇帝——拓跋珪,时移世易,你可会对我刮目相看?

    158、第一百五十五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北魏天兴二年秋,拓跋圭亲征出塞,于盛乐整合五万大军,朝代郡出发。

    作为柔然、高车以及魏国三方交界的代郡是这些年鲜卑南迁之后漠北大草原上受兵灾祸乱最为严重的地区,每到秋高马肥,那些异族铁骑必定挥军东下,劫掠无算,这是吃准了北魏急于用兵中原争霸天下而无暇北顾,占着兵精马壮甚至一度攻进了北魏故都盛乐,虽然次日即被拼死夺回,然而宫殿也遭局部焚毁,北魏太祖拓跋圭由此大怒,决定御驾亲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打跨高车。

    兵马越过古赵国的长城,即到塞北,风光便与中原迥然相异了。

    离离衰草,连天蔽日、一望无际,荒芜广袤的草原还未入冬便能感到彻骨的寒意。

    任臻大喇喇地躺在草地上,刚呵出一口气,肩上的猞猁毛尖上便凝上了一点白霜。他双手为枕,仰头望向中天圆月——这漠北明月似乎都比中原的月亮大一些、亮一些——也沉重一些。

    身边的一匹白马并未系缰,却安安分分地在左近低头嚼草,时不时还探过头来蹭一蹭自己的主人。任臻被他的响鼻喷地有些做痒想笑,便伸手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鬃毛——马是好马,皇帝自御马监中亲自挑的,日行八百,风驰电掣。任臻却不自觉地想起另一匹通身赭红四蹄踏雪的神骏,奔跑起来长鬃飞扬、千里追风——他揉了揉眉心,不知这脑海中的残像从何而来,莫非是他曾经的坐骑?却从未听人提起过。

    任臻没想出什么结果来,便也放弃地闭上双眼,很快地陷入浅眠之中——数十日以来日夜行军,他已也是累极倦极,偏生又硬气的很,唯恐被人看出自己的身体质素不如军中大将,所以人前从不表现出丝毫不适,实际上他重伤初愈,并不能久经颠簸,忙乱起来他连从平城带出来的汤药都时常忘了服用,自然更加精神不济还时常闹闹头疼。

    他咬着牙不吭声还因为按照拓跋圭的战略,他们须赶在高车骑兵南下之前赶往边邑高阙——那是北海进入代郡的必经关卡,扼住了那里就能御敌与国门之外,然而与中原作战不同,草原战争一直充满了各种变数,大规模的骑兵军团运动迅捷来去如风,难以准确捉摸,指不定就在哪一日哪一处他们就与高车狭路相逢,殊死相搏,因而无人胆敢掉以轻心。所以一直到今日入夜,距离边城高阙已只有不到百里路程,拓跋圭才命三军原地休整,他才能偷偷溜出军营透一口气。

    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忽然感到耳垂一阵瘙痒。任臻惊醒过来,却并不睁眼,只是突然抬手攥住了对方的手腕,不让他再四处使坏:“陛下,别闹。”顿了顿,他撇过头去,拿后脑勺对着骚扰者,不满地嘟囔:“让我再睡会儿~”

    拓跋圭无声地笑了,他就是爱任臻这种带点宠溺带点训斥又带点无奈的语气,他任由任臻握着他的手,故意俯□,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道:“那可不成~”

    “大漠草原的夜风会把人吹僵,怎不在军营里睡?”见任臻还是没搭理他,拓跋圭变本加厉地道,“莫不是。。。特意引我来此四下无人之处?”

    任臻忍不住地笑出声来,终于不堪其扰,一把推开他翻身而起,受不了地瞪他一眼道:“连片刻宁静都不给我。既然嫌冷,陛下何必追来?”

    拓跋圭本就担忧他再野外露宿会受寒着凉,见他清醒了便放下心来,望着他的双眼勾起唇角道:“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任臻闻言一愣,有些不甚自然地转开视线:“都是崔宏他们教的,闹地一个马上皇帝也满口诗词歌赋。”

    他转移话题,拓跋圭自然有些失望,但他知道任臻是听明白了他的心声而本能地在逃避——至少已不再是断然的拒绝。

    任臻见拓跋圭松了缰绳,任一黑一白的两匹骏马就地吃草,时不时地交颈厮磨一番,自己则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屈肘给了他一记:“不是会被吹僵,怎不回去?”

    拓跋圭是打定主意对他无赖到底了:“那是你一人幕天席地敞怀而眠,如今咱俩挤挤挨挨地坐着聊聊天说说话,又怎么会觉得冷?”

    任臻不觉莞尔:“陛下平日里对军中大小将领发号施令、训斥申饬的还嫌说不够?”

    拓跋圭笑道:“我那是硬着头皮不得不为,怎比的上与大哥情深意切无话不谈?”

    真是够了。任臻有些哭笑不得:“你从前就这么油嘴滑舌的?我怎么就没严加管教?”

    拓跋圭回想曾经,自己曾是个万年冰山,任内里沸腾如火,面上还是毫无波澜,有什么话、什么事从来都宁可闷在心里不言不语,暗中蔓延——那时候的他身边簇拥围绕了一个又一个 比他出色比他伟大的男人:苻坚、姚嵩、慕容永,他只能咬牙拼命地追赶,直到如今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他才能拨云见日,做回真我。

    “我只在大哥面前如此。”拓跋圭哑声道,“在那群胡汉大臣面前,我每说一句话都要思前想后敲山震虎,唯恐被那些人精儿寻到一处破绽,便是想要油嘴滑舌也没人敢听敢信。”

    任臻听了心中蓦然一软,国朝大政在表面的平静下永远暗涛汹涌,为君者称孤道寡,举步维艰,从来高处不胜寒——他也不知为何,对拓跋圭此刻心境感同身受:“在我面前你可以畅所欲言,无所顾忌——我与你互为唇齿,总不会为难于你。”任臻本意乃是说与拓跋圭没有利益冲突,教他宽心自在一些,可话一出口自己便觉得有些过了,倒像是给了对方什么承诺一般,便忙噤声不言了。

    拓跋圭点到即止故作不知,两人并肩倚坐在草甸上,开始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从塞外风物到朝内态势再到军中人物,有一搭没一搭地直聊到月上中天。

    连拓跋圭这般壮健的身子都感受到了塞北凉夜的沁骨寒意,他伸了个懒腰,顺手将自己的重貂坎肩摘下,无意一般地搭在任臻的肩头。

    任臻却立即发现了,扫了他一眼:“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弱不禁风?”

    拓跋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刚要说话解释,忽有马蹄疾响,由远及近地踏破虚空静谧,一名魏军亲兵滚鞍下马,奔至拓跋圭面前,急急禀道:“报——高车折转南下,进攻西北关隘,雁门关告急!”

    雁门关乃大魏西北边关,一旦告破,则高车骑兵便可纵深插、入魏国腹地,重城晋阳乃至国都平城都将再无天险而跃马可至!

    此事如晴天霹雳,震地拓跋圭脑海中有须臾的空白,下一瞬间他再也顾不得其他,飞快地跃身上马,猛地一拉缰绳,喝命道:“即刻回营,召集军中所有秩俸千石以上的将官入帐召开御前军事会议!”

    帅帐中拓跋圭阴沉沉地环视众人:“我大军尚未到达高阙,高车骑兵就忽然绕过整个朔方郡攻打雁门关,留在晋中的兵力能不能有效地进行全数阻击?”

    没人敢贸然搭腔。

    “说!”拓跋圭寒着脸大喝一声——不怪他此刻五内暗焚,为了更有效地扩张争霸,北魏在各个边境皆集结重兵,然而在国中腹地则仅在三五重镇与京畿附近驻兵,以高车骑兵的彪悍战力很有可能真地长驱直入,就算他们没有领土要求,这一路祸害下去情况也不堪设想。

    车郎将奚斤硬着头皮道:“从来高车南侵,都是为掠夺牧民牛羊直朝代郡而来,这一次怎么与昔年的行军路线全然相异?!”户郎将和拔亦疑惑不解道:“是啊,这雁门关内已是中原地带,并无水草牛羊与牧民,高车人图什么啊?难道真的想占领城池?”

    这些话其实道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所想,拓跋圭调集军队,主动出击,高车又怎会未卜先知,居然绕过了朔州长城和北魏大军,突然转头攻击防守相对薄弱的雁门?往深了的说,谁将魏军的军事行动透露出去?

    “卫王拓跋仪手中有南北营兵力八万,可驰援雁门。”

    “不可,卫王一去,京畿空虚,不如让南中大将军贺兰隽前去。”

    拓跋圭死死盯着眼前的沙盘许久,突然一拳捶在案上,止了众人揣测议论,他沉沉起身,下达了第一道命令:“立即命平城、晋阳方面增援雁门!让长孙肥去——”雁门一带是长孙家的地盘,为了保住入主中原以来家族累积的巨大利益,他一定会舍得投入自己的私兵。

    “传令下去,我军即刻转向,奔赴雁门,夹击高车!”

    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北征军现在已经快到达高阙,距离雁门何止千里,等魏军横穿整个朔方郡抵达,高车不是已经遁走就是已破雁门,如何赶得及?就算赶的及也太过被动了。

    但谁都知道皇帝如今是气疯了的——兴师动众却无功而返,谁会甘心?于是令出即行,众人连忙告退筹备,军营里漏夜忙乱,人仰马翻。

    帐中只剩任臻一人,他上前,按住了拓跋圭的肩膀,拓跋圭将头倚在他左手上,皱着眉呢喃道:“大哥。。。”

    “这事没那么简单。高车军突然改道,是因为。。。平城出了内奸。。。甚至——随驾兵将之中也有了奸细的眼线。”拓跋圭皱着眉,低声呢喃道,“来往平城的调令快马尚且数日来回——援军赶不及,雁门守不住啊。”

    他周身轻轻一颤,又道:“物必先腐而后虫生,可我大魏立国还不到五年,内部就有人想分裂国家,置我于死地了!”

    拓跋圭这一难得的示弱,让任臻心中一软,他怎么不知道这大魏皇帝无论在自己面前是何等模样,但平日绝对称得上励精图治,公而废私。却也因他手腕强硬、铁血无情,朝臣之中明的不敢,暗地里不满的却也不在少数,但他没想到这边厢大军刚刚出塞,国内就出了这等事。

    “你做得对,现在还不是追究谁走漏风声里通外敌的时候。”任臻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字字句句奇迹般凝定了拓跋圭的心神,“关内援军不及,那就靠这里的大军南下,主力决战!全军选出两万精骑,一人配双骑,人歇马不歇,辎重尽弃,日夜行军,五日之内赶到雁门关——只要兵贵神速,我们一样可以战胜高车!”

    “我们。。。”拓跋圭眼神中闪过一丝惶然,定定地看向他,“大哥可会永远站在我身边?”

    任臻击了他一掌,佯怒道:“这个自然!你疑心旁人便罢了,难道连我都会叛你?!”他舔了舔唇,思索片刻又道,“不过既然你疑心这支军队里都未必干净,那么之后你发往平成的决议不必再如实传达全军上下——兵者,诡道也,出奇方能制胜,虚虚实实,我们也利用假消息摆他们一道!”

    拓跋圭默默地听着,手中则牢牢攥住任臻的左手,掌心里沁出了一层湿汗——有一点他没有和任臻说明。高车发源于北狄,能绕过整个朔方郡,直接进攻雁门关,长城关卡却未燃烽火示警,他们必是借道上郡才能不声不响地越过朔方守军,以最短线路兵临雁门——而上郡,自西燕吞灭姚秦之后就一直隶属于燕国的疆域。

    这事儿——莫非还与慕容永有关?

    他不想说,不敢说,只能死死地闷在心底,恨不得所有与任臻的过往相关的人与事都就此消失于世——这一两年虽陈重兵于边界,却一直漠视西燕不肯主动与其交兵也正是为此。

    “皇帝要率军折往雁门?”晁汝掩嘴咳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道,“若军中传递过来的消息属实,那这可是兜了一大个圈子,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疲师远征乃兵家大忌啊。”

    贺兰讷一得消息便把晁汝接来相商——事情闹地这么大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说实话他并无叛国背主之心,不由对他抱怨道:“早知道皇上硬气,不肯罢兵,就不使这计了!本想保全实力,却不料弄巧反拙。军队就算赶到雁门也是人困马疲,万一真被高车杀的大败,损失的还不是我贺兰部的人马!”他想了想,又道:“听说平城派往援助雁门的将军人选也不是军职最高的贺兰隽——莫不是他。。。已经对贺兰氏起了疑心?万一将来要清算彻查此事。。。”

    见贺兰讷这副前惧狼后怕虎的模样,晁汝在心中叹了口气:“君长莫急。皇上敢率军追击便不会是逞一时之勇而不顾战争后果——我都能明白的兵法,皇上身经百战曾百胜不会不明白。所以此役定另有玄机,贺兰部不至于全军覆没。”

    贺兰讷先喜复惊:“皇上如若凯旋,回来肯定要清查此事,届时很有可能利用这事再将我们鲜卑八部分化削权——但如若输了,我的家底可就全赔进去了!”他站起身,背过身,来来回回地踱步:“身处都城,根本不知道战局到底如何?急煞我也!”

    晁汝毫不慌乱:“君长以为,如今平城之中,为战局未卜而辗转难眠的,只有君长一人?”

    贺兰讷停住脚步:“还有谁?”

    晁汝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我自入宫以来,一直多方收买宫人刺探消息,今日才收到的风声——卫王拓跋仪刚刚入宫拜见了刘夫人。”

    贺兰讷琢磨着他的弦外之意——拓跋仪一直偏向皇长子拓拔嗣,而他在皇帝远征的时候入宫谒见后妃确有猫腻——加上这次奉命带兵去雁门的长孙家又与其暗中交好,互为姻亲,确实太巧了些。当即冷笑一声:“他想干嘛?向刘氏母子投诚?时机未免也早了点!”

    晁汝干脆挑明了说:“不早。皇上离京,卫王总揽朝政,若有万一,他大可以顺理成章地推举拓拔嗣即位大统,那不过是个五岁小儿,刘夫人又没有外戚母族可以倚仗,他自为摄政王便可大权在握,甚至鲜卑一直有兄终弟及的传统,他朝一日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贺兰讷先是被惊吓地勃然变色,细细一想又觉得颇为在理,迟疑地道:“卫王如此大胆?万一事败,皇上可不会顾念兄弟之情!”

    “皇上亲征,卫王坐镇中枢,筹措粮草,负责一切后勤保障,本是井然有序。”晁汝喘了好大一口气,才能接着道,“但皇上忽然改弦更张,整个推翻了先前的军事计划而追击高车,那就只能尽弃辎重,不携粮草以求尽快追到雁门,据说发回平城的急命一日可达数道——这一场忙乱下来,谁能保证不出岔子?只要卫王在粮草运输方面上动一些小手脚,断了北征军的补给,那军队必定未战先溃,到时候只需身处前线的长孙肥稍稍袖手旁观,救援不那么及时,君长想想会是个什么后果?”

    高车强敌未退,魏军先陷混战,战乱之中谁能保证军中无有贰心之人,而皇帝定会安然无恙?

    “他们这是谋逆啊!”贺兰讷无形之中已被晁汝牵动了思绪,瞠目道:“长孙肥他也敢听命卫王?皇上是个悍将,素来临危不乱,我看未必会如他们所愿。”

    “皇上刻薄寡情,虽重用卫王却也一直防他坐大。而当年燕魏大战,长孙肥曾被皇上当众鞭笞丢尽脸面,心中未必不记恨。何况皇上一直有心汉化,限制鲜卑豪强的权力,八部咸有怨望,支持拓跋仪的不在少数。”晁汝双眼似阖非阖,仿佛倦极,“太平光景下拓跋仪长孙肥还真不敢,如今可未心里没想法。若他们还在迟疑的话君长大人甚至不妨暗中推他一把——拉开了大幕,自有人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咱们等看好戏就是。不管这事结局如何,谁胜谁负,就已经注定搅浑了这潭水。皇上秉性严苛,若能回师定然彻查此案,拓跋仪一党在劫难逃,为二皇子的将来大事又除掉了一个大障碍,咱们先前动的小手脚必无人追究;皇上若回不来——一个不甘人下急功近利的拓跋仪,总比城府森严雷厉风行的拓跋圭好对付吧?”

    晁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抬手按胸朝贺兰讷施了一礼:“如此,君长大人便可坐山观虎斗,屹立于不败之地了。”

    崔浩披衣而起,在急促的敲门声中一把拉开了房门,一个小黄门提着盏灯闪身进来,低声禀告了数句,崔浩脸色一变:“卫王漏夜谒见刘夫人?”

    抬手斥退了为自己传递消息的小内侍,崔浩皱起眉,眉宇间难掩慌色——继今日拓跋仪亲自送长孙肥大军出城之后他便隐隐觉得不好,利用自己秘书郎兼宫门侍郎的身份可以值宿宫廷,他偷偷看了拓跋仪处理过的各项往来文书,初看之下一切无碍,但崔浩一目十行地回来将其默写下来后细细再看,便察觉出了有那里不对劲——凡有开战,皇帝都习惯事必躬亲地指挥全局,所以从高阙发回来的军令因雁门告急而一日数敕,拓跋仪却有意无意地调换了顺序,有的暂缓不发有的提前征调,如此极有可能引发紊乱甚至命令断层。结果到了晚上,拓跋仪居然还悄悄入宫见了刘夫人——这怎能不叫他有别的联想?

    他本想不顾宫禁,立即出宫前去找父亲商议,后来想想便也作罢了,如今非常时刻,宫廷之中一举一动皆为醒目,还是莫要打草惊蛇的好。他重新坐回椅上,双手微颤地为自己沏了一杯冷茶,冰水下肚他才算恢复了几分平静:他们汉人文官集团与拓跋圭唇齿相依,自然不希望代表鲜卑利益的拓跋仪上位——毕竟时局未定,一切都还是暗涛汹涌。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行差踏错、授人以柄。

    然而他更忧心而恐惧的是,自拓跋圭决议北征以来,其后种种都发生地太过巧合,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这一切发展——究竟是谁?一人之力,能令整个拓跋魏国陷入分崩离析的危局?

    “莫题的部队还没有到达凉城?”拓跋圭勃然大怒,“他的驻防地据此不过百里,若从命急行,焉能至今不到?没有他押运来的粮草叫我的兵马都喝着西北风去打战?!”连夜不寐地超负荷行军使他心情暴躁到了极点,好不容易在三日后穿过朔方、越过长城,雁门已遥遥在望,他们就近进入边塞凉城修整,预备打一场恶战。谁知早该赶来策应的鲜卑莫部的军队却无影无踪。

    拓跋圭一剑掀翻了御案,气地额上青筋直跳,差点又准备摸出几枚逍遥丸来定定神,但视线扫到任臻,他还是将手抽了出来。可还能没平静多久,先前派往刺探战情的斥候居然半路回转了:

    “报!雁门告破!高车军队已经入关了!”

    众人皆是一惊,赶到城楼一看,果见南方不远处火光冲天,正是雁门关抵挡不住高车铁蹄已然沦陷了。

    “长孙肥的援军‘果然’也来不及赶到。。。”拓跋圭阴森森地磨着牙——真到了这个危急时刻,他倒是彻底镇静下来,不再有一丝慌乱,面沈如水地吩咐道,“斛律光破雁门,必定急于抢掠烧杀,至少一日一夜之内他们是不会离开的。好,那就把雁门留给他祸害!传令下去,连夜去各个百姓住户家里强行征调所有粮草吃食,城内搜光了就出城去找!一定要保障军粮供给,明日便追袭高车!”

    众将轰然答是,各自领命而去,任臻则皱了皱眉——这与强抢无异了。在崔宏张兖的潜移默化下,拓跋圭在平日里倒也多是一副礼贤下士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样,然而一到情急处必定显出骨子里化不去的狼性和匪气。

    拓跋圭铁青着脸盯着沙盘,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哥。”

    四下无人,任臻便俯□子,左手按住拓跋圭的肩膀,轻轻一嗯。

    从这一举动中体会到了他无言的安慰,拓跋圭缓缓抬头:“大哥,我没事。”这么些年以来刀山火海生死关头都没有打垮他,这一次,也不会有例外!

    “在路上我就想,这么被人牵着鼻子走可不行,要化被动为主动。”拓跋圭的话平稳有力而悄声,确保一言不传六耳,“我想分兵。”

    任臻微感讶异:还分兵?出塞之初北魏的五万大军多于高车,气势如虹,故而人人以为必胜;被高车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自高阙赶来的时候为保速度就已经砍了一半人马;在凉城再分兵,人数将会大大少于高车,一旦主力决战,想胜可是不易。

    “粮草不够,就算征集了也只能应付一时——人多只会是负累。”拓跋圭道,“万一斛律光见我来势汹汹,闭关拒守,甚至将战火燃进关内只会更称了某些人的心。而我只带五千兵马,摆天子大纛,大张旗鼓前去,定能将其诱出关来进行野战。”

    这是以己做饵了。任臻知道必还有下文,便静静地听他续道:“凉城西北有天险卧虎涧,隐没于群山之间,秋冬枯水期间,人马可渡。”

    任臻明白过来了:“在此设置重兵,伏击斛律光?”顿了顿,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让我去。拓跋圭,让我去卧虎涧!”

    拓跋圭当然知道任臻迫切地想在这场战役中建功立业,证明自己——而比起与朝内各鲜卑豪强都有各种纠葛的其他将军们,任臻至少是安全的。但是卧虎涧后再翻过一道山就可回归到西燕地界——他从感情上不敢也不愿放他前去,他怕事有万一,悔之晚矣。

    “拓跋圭!”任臻怕他不肯放手,又催促了一声,“你不相信我可以!?”

    “不!”拓跋圭反手死死握住了他的左手,“我信你,我当然会信你。”

    他语气坚定,眼神中却带着一点挥之不去的凄惶——雁门陷落前途未卜都不能让他流露出如此神情。任臻莫名所以地心中一震,拓跋圭攥着他的手道:“这些天我是忙昏了头,忘了问你,崔侍郎配的治头疼的汤药可有按时服用?”

    任臻没想到这当口他还记挂这个,只当他是关心自己身体能不能经得起高强度的作战奔袭,忙不迭地点头:“有。你放心吧,我撑得住。”

    “好。”拓跋圭手中一点一点加重了气力:“你说过。。。我们要一起打赢这场战。”

    任臻勾起唇角:“你也说过,要让全平城的子民迎接你我的凯旋。”

    这寥寥数语犹如战场上的一记鸣镝,激起了拓跋圭苦苦压抑血性,他腾地起身,在甲胄铿锵声中猛然拥住了眼前之人。

    一瞬间如天旋地转,他双臂如铁、一语不发,唯厚实的胸膛里心如擂鼓。

    一墙之隔就是军士们脚步纷乱呼喊号令之声,与彼此间无言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任臻心中一惊,面上一烫,握手成拳,却犹豫了片刻才将人推开,垂首低声道:“我下去准备一下。”没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此去凶险,多加小心。”

    “卧虎涧,不见不散。”拓跋圭目光如炬,缓缓地轻一颔首,谁也不会知道他与自己下了一场多大的赌注。

    159、第一百五十六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陛下小心!”奚斤拨马上前,抡起马刀扫落袭向拓跋圭背心的一簇箭矢,“高车兵太多了,殿后的和拔只怕顶不住了!”高车骑兵战力无双,一旦被他们撵上了,诱敌变成被围,后果不堪设想。

    拓跋圭亲率五千骑兵奔袭雁门,果然吸引了高车单于斛律光全部的注意力,在大肆劫掠之后果然冲出了雁门关想要利用优势兵力围剿拓跋圭所部——拓跋圭是北中国最璀璨的新星,是大草原最传奇的英雄,莫说背后支持高车此番大规模对魏作战、一直在祁连山北蠢蠢欲动几欲南下的柔然汗国想要他的命,就是斛律光自己也迫切地想战胜天下闻名的拓跋圭,亲手割下他的头颅挂在王庭桅杆之上来诏告世人他的勇猛武功!

    拓跋圭将头盔摘下挂在马缨上,一头粘腻着血汗的泼墨长发倾泻而下,神色冷峻:“我军兵少,不能被他们撕出一条口子再分割围剿!”他抬起手奋力一扬:“举纛!中军向此靠拢!”此举意在缓解户郎将和拔所受的压力,却也更加提醒了高车追兵拓跋圭的御驾所在。

    果然,高车骑兵被转移了注意力,蜂拥蚁聚地朝此冲来,鸣镝所响之处,拓跋圭身边箭矢如蝗,险象环生,但那玄金色的魏帝飞龙大纛依旧高高举起,猎猎飘扬。

    奚斤在旁看地心惊胆战,生怕哪只不长眼的箭就真地射中拓跋圭,那他也可以横刀一抹不用活了。又急又惧,不由苦着张脸道:“我们已经进入卧虎涧地界了,为何接应的援军还没出现?!”

    他们现在还能占得些许先机,跑在高车人前面是因为魏军把辎重全给丢了,皮甲轻骑自然跑地比高车重骑来的快,然而一旦进入山地丘陵地带,他们的速度优势将会逐渐丧失,换而言之,若任部的伏兵如先前的莫题一样没有及时出现,那他们被斛律光的大军包围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拓跋圭双唇紧抿,目光坚毅,信手一摆——意即稍安勿躁。

    然而羽骑飞驰,急如星火,当拓跋圭纵马踏上卧虎涧干涸的河床,蓦然回首之时,萧瑟秋山间高车骑兵已经尾随而至、短兵相接了。

    奚斤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急道:“和拔部顶不住了已经开始后撤,陛下,现在我们怎么办?!”

    拓跋圭扬鞭一指:“继续前行,入涧!”

    奚斤一愣,卧虎涧虽已枯水,然地势陡狭,碎石遍地,并不适合骑兵腾挪作战,而他们的队伍也会被迫拉长,万一被高车人拦腰斩断则势必危矣!

    可追兵迫在眉睫、情势刻不容缓,拓跋圭下令全军入涧——拓跋圭此次带的五千精兵人数虽少却俱是万里挑一的忠勇亲兵,纵是敌情如火就在身后,队形也依旧不乱。

    于是狭长的卧虎涧里,一时之间除了魏军马蹄纷踏之声外,一路行来只有两边的枯树被秋风吹刮作响的声音。

    拓跋圭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身后喊杀鼓噪声却一点一点地大了起来。奚斤急了,不管不顾地拉住了拓跋圭的辔头:“陛下!”他打心眼里就不信任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将军,也万不能理解一向英明神武的拓跋圭为何甘冒巨险,将如此重要的战略布局的杀着交给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人。

    拓跋圭扫了他一眼,阴冷的眼神教人禁不住浑身一颤:“继续前进。”

    事到如今,只能继续走下去——万一任臻的军队没有如约前来策应。。。万一任臻已经离开了魏国。。。万一。。。

    拓跋圭狠狠地一闭眼,再睁开,他便又是威严凛然不动如山的魏国皇帝了。他既然选择了赌这一把,就不该后悔,不能后悔。

    魏军在指挥有度之下快而不乱地系数跃过了卧虎涧,实则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地死紧,每一个步伐都沉如千钧,全靠着拓跋圭平素威信在弹压支撑着三军上下——因为那高车重骑因地形之故稍稍阻滞了前进的步伐,然而一直如影随形渐行渐近,犹如一头咆哮欲出的猛兽,下一瞬间便能跃出山涧、吞噬全军——而事先说好的援军,至始至终没有出现。

    拓跋圭矗立在马背上一直沉默,直到奚斤焦急地又催道:“陛下!一旦高车骑兵全数冲了出来,咱们奔袭千里人困马疲已是万不能再与他们打持久消耗战了!”拓跋圭缓缓抬眼,扫了他烟熏火燎的脸一眼,最终还是扭头号令军队散形转向,张弓搭箭准备决战——事到如今,唯有趁高车骑兵还堵在涧中,不能摆开阵势对魏军发动冲撞攻势之前,利用有利地形抢占先机、击其半渡。

    一旦高车骑兵冒头就箭阵齐发,为魏军主力转移脱身赢得最后的一点时间。这是唯一的生机——却绝非胜机。

    拓跋圭虎步中原,堪称所向披靡含有敌手,从来没将一个连文字都没有的高车族放在眼中,谁知一步失机,步步皆殇,如今正是敌我悬殊,攻守异形!——北魏太祖开国以来御驾亲征的第一场败战,源自于他自己的判断失误。

    “陛下!请先行撤离!末将等必会拼死拖住高车骑兵!”

    “陛下!待撤回平城,来日方长!”

    来日对他而言,这一败之后,还有来日。。。?拓跋圭的脑子里瞬间乱糟糟的,他想到了暗中的阴谋,想到了将来的争斗,也想到了曾与他许诺不见不散的那个人。。。西风呜咽中,拓跋圭被众将强行推扶上马,他在马上展目回眺——残阳如血,群山如墨,苍茫天地之间除了陡然从红树林梢惊起的一群飞鸟凄鸣着盘旋掠去之外,俱是一片死一般的宁静,而再没有旁的声响。

    拓跋圭猛地勒转马头——飞鸟不落,林中藏人!他怎么就忽略了呢?眼前这片广袤的红树林正可藏兵上万啊!

    就在此时,一派肃杀的战场上忽然传来了成群绵羊的叫声。

    拓跋圭愣了一下,定睛远望,果见有上千头白羊被驱赶着径直朝此而来。他眼睛一亮,顿时明白过来,立即命令道:“全军先暂退百步,不准放箭,静观其变!”

    打头阵的高车骑兵冲出涧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成千上万的肥美羔羊,初始的诧异过后他们都兴奋地叫嚣着跳下马来,四处抓捕受惊之后咩咩乱跑的肥羊。

    高车王庭远在北海之滨,一过七月便是冰天雪地一派贫瘠,男人们上马作战纵横肆虐甚至马革裹尸而还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部族与生存去掠夺尽可能多的资源——见到这一大群牧羊,谁还能定的下心视而不见?前面的高车人为了哄抢而拥堵于涧口,夹在中间的军队进退不能开始骚动,后队不明所以还是遵循军令向前直冲,建制随之大乱。

    一时之间,马嘶羊惊人叫骂,一派鸡飞狗跳,沸反盈天,连树梢间的一叶枯黄都被震地摇摇欲坠,委委飘落的瞬间,整个红树林忽然随之一颤,下一瞬间,早已埋伏的魏军骑兵从隐蔽的林间排山倒海般地疾冲而来!

    为首之将银甲白马,睚眦覆面,难见真容却依旧威仪夺目、风姿迫人——正是在此地埋伏已久的任臻。

    “援军到了!”魏军之中赫然爆发出一阵阵有如雷鸣一般的惊喜声,拓跋圭亦随之心神一荡,旋即执鞭策马奔回阵中,亲临指挥:“中军变阵,配合反击!”

    任臻率近万轻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乱如沸粥的高车骑兵彻底断成两截,来回冲杀、狼奔冢突,忙着追逐牧羊高车男人们来不及上马,就被砍翻践踏,血肉横飞之间死者不计其数。“不要恋战!封锁出口!”任臻纵马冲在头里,如鱼得水、手起刀落,硬生生地朝内冲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此刻,杀声震耳血色盈目的那一瞬,他才感觉到了自己久违的鲜活的生命与激情——或许他们说的对,他天生就是该在沙场中重生。

    他在滚滚烟尘中带头驰向了涧口,迅速占据了涧口的有利地形,组织紧随而上的骑兵精骑对还未及出谷尚有战力的高车主力部队进行截击。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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