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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节

    我不是慕容冲 作者:楚云暮

    第25节

    司马元显虽比其父英锐果敢地多,但到底血气方刚,色道之上怕与乃父不差上下。王国宝看他并不动怒可见心底已是活络了的,便上前亲自替他安好马镫,又笑嘻嘻地道:“那也是相王吩咐,微臣不敢不从嘛~不知殿下今日想怎么消遣?”

    司马元显在马背上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朝山上壁垒森严的石头城遥遥望去,片刻后他舔唇一笑,随口吩咐道:“寻个干净的南风倌儿来,不要妖妖调调,不男不女的那一款儿,清清俊俊的才好。”

    王国宝眼珠儿一转,赶忙连声应承下来。

    还不等司马元显受用几日,朝中便又有要事发生——占据关中河南大片土地的西燕忽然遣使来晋,递交国书。

    明眼人皆知西燕如今的眼中钉是同为慕容氏的后燕,因而不会与东晋主动开战,然而胡汉有别,兼各怀鬼胎,两国纵使签订了互不侵犯稳定边界的和约,平日也绝少遣使往来,此番郑重其事,却是为何?

    司马元显匆匆更衣便赶进宫去,早有宫中亲信报知安帝正在寝宫与其同母弟琅琊王司马德文一处,司马元显闻言毫不在意地一摆手——安帝司马德宗天生愚钝,又口吃不能言语,一举一动都得靠人扶持,最亲近的也不过是他的亲弟弟司马德文,然而司马德文虽比其兄好些,却依旧文弱,历来接见外国使节多由掌握实权的司马元显代之应对。他听说此次来访的乃是西燕的司隶校尉阿史那兀烈——那可是手握重兵的国之大将,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规模不可谓不高,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在清凉殿设宴招待燕使。”

    掌管宫中事务的黄门令答应下来,又问:“可要知会皇上?”

    “不必。”司马元显一面脚步不停一面雷厉风行地道,“只须让掌管外交事务的大鸿胪卿与客曹尚书等低阶属官列席即可。”还未摸清燕国来意与底细之前,先杀杀对方的威风,不必高规格地接待他们,毕竟西燕就是那割据西川不肯归降的“蜀王”谯纵的背后金主,东晋屡次用兵皆不能平定四川的原因也在于此,他可不能轻易长了他人志气。

    司马元显一声令下,很快诸事停当,他正欲前往清凉殿,却冷不防被一行人挡住了前路。

    放眼江左,胆敢这般明刀明枪阻他去路的,唯有尚在石头城练兵的谢玄。司马元显止步抬眼,看向来人,双眉便是一蹙,末了竟不得不躬身行了一记大礼:“参见皇后。”

    安帝皇后王氏在树荫下转过脸来,竟是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绝色少女,然而面容肃穆神蕴寒意,又镇日地不苟言笑,整个人如冰雪雕砌出的九天玄女一般,叫人望之生凛。她似刚刚才看见司马元显,冷淡无比地道:“小王爷这是要上哪。”

    明知故问!一看就知是琅琊王司马德文闻知此事后不欲他那白痴皇兄又被架空,才去搬出的救兵。司马元显暗一撇嘴,面上却比对安帝还要恭敬几分——皇后王氏,系出名门,其祖王羲之,其父王献之,皆位极人臣名流千古;其母新安长公主,乃先帝亲姐,她年刚及笄便被孝武帝聘为太子正妃,安帝承继大统之后便晋位中宫,乃是名正言顺的一代国母。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两父子先后执政之时无不着力消弱士族藩镇的力量,但对与皇室代代联姻的王氏一脉也从不敢无礼。司马元显勉强漾起笑容道:“小王正要赶往清凉殿招待燕使。。。”

    “招待燕使之事本宫亦有份列席,竟不知皇上也传召了小王爷入宫侍宴。”王神爱依旧是一副寡淡的表情,吐出的话却如冰剑一般,“小王爷不会又故技重施吧?”

    司马元显狠狠地一拧眉,目光如电直刺向王后——去年他就是趁着自己父亲酗酒醉卧,不能理事之际,矫安帝之诏夺了司马道子的尚书令之位,改由己担任,从此西风压过东风,他一步一步窃取了帝国全部的行政大权。但无论官民在背后如何腹诽他狡诈无情逼父夺权其位不正,却也从没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当众讽刺!

    身后跟着的侍从们则更是恨不得自己立时就聋了,齐齐躬身退后了三步。司马元显不预再忍,他踏前一步,压低声音对王神爱道:“皇后乃世外高人,平日修道养性便是了,又何必理会这红尘俗世?”

    王神爱信仰随父,笃信道教,自入宫以来深居简出,还将自己的寝宫徽音殿都更名为“太虚观”,尽日在内缁衣素服地朝拜三清,晨昏不忘虔诚非常,闻言便冷笑道:“本宫亦想专心修道,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凡尘俗世之中狼子野心之辈不绝,本宫既是皇后,便无法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哦~小王只当皇后乃修道之人已不得不忘情太虚,醉心玄真,却原来还记挂着与皇上的那点儿夫妻情分哪。”司马元显不怀好意地勾起唇角——晋安帝是个生活都难自理的白痴,遑论夫妻之道敦伦之乐?帝后结发三载,一无所出,不少宫人都在暗传王皇后至今仍是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

    王神爱不为所动,寸步不让,仿佛沦为谈笑之资的并非自己:“一点神识,灵台不灭,我纵使出世修道,亦深知伦理纲常——天、地、君、亲、师!”

    她说话并不如何铿锵激昂,然则字字珠玑,寒意沁骨,竟叫一贯自视甚高、唯我独尊的司马元显心底暗颤,不由平生了几分怯意。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丹陛大乐,却是晋安帝趁司马元显被阻,已在皇帝司马德文的陪伴下先行进入清凉殿,主持宫宴。须臾过后,方才有一名宫监匆匆赶来,向司马元显躬身禀道:“皇上有旨到。”司马元显暗吸了一口气,在王神爱冰冷的目光下缓缓单膝跪地:“臣——司马元显接旨。”

    安帝这才是正式下诏传司马元显入宫陪宴——司马元显官居宰辅,大权在握,确也无他不行。但经此一着,这安帝与他的主从之分,尊卑之别,高下立显。王神爱待人宣旨已罢,方才缓缓伸出手来接过圣旨,亲自卷起,递到司马元显的面前,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难得低人一头的司马元显,一双琉璃凤目之中波澜不兴却隐含凛然之意:“王爷乃国朝砥柱,成为霍伊还是操莽,百年声名全在殿下一念之间。”(注1)

    司马元显抬眼,接过圣旨,四目交接间他挑唇一笑:“微臣谨遵懿旨。”

    王神爱不置一词,转身离去,左右这才蜂拥上前欲搀起司马元显,却被一把推开——他少年得志,几时在人前这般大失颜面,却又是发作不得,内心自然窝火地很。司马元显脸色阴沉地独自站起,展开手中明黄绢纸,其上墨迹酣然、神采飘逸,正是与谢玄如出一辙的王氏行书,又岂会是晋安帝写的出的?王神爱这分明是在警告他安分守己不要越俎代庖——可笑,论血统论才具论声望他哪里不如当今皇帝?就因为他是那个被宫妃张氏勒毙的荒唐皇伯的嫡长子?!

    可笑那些死死认定了的出身正朔的所谓士族门阀,宁可支持一个一无是处的白痴皇帝,而防他忌他,甚至斥他为“操莽奸雄”——譬如王神爱,又譬如谢玄!

    马奴出身的草莽将军阿史那兀烈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巨大一声,知道自己这是失了礼,然则却无法管住自己发愣的目光直勾勾地锁定在东晋当朝皇后的身上,看着她仪态端华,莲步轻移,于晋安帝身侧落座,群臣陛见,口称千岁,他才回过神来,略显慌张地亦起身行礼。

    王神爱孤高冷僻,目下无尘,平日轻易不出席宫宴,此次是知道两国通使兹事体大,司马元显在旁虎视眈眈,自己夫君又难登大雅之堂,这才勉力出头,因而她臻首轻转,对兀烈淡淡一笑:“燕使远客,无须多礼,坐。”这一微笑如春风化雪,艳色无双,一个刀口舔血杀人无算的匈奴将军竟因此而面上一热,赶忙低下头来,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谢谢皇后。”

    他刚刚盘膝坐下,身边陪坐的副使便殷勤地替他斟满一盏杜康酒,一脸恭迎奉承的笑意:“长安城中美女如云,皇上疏忽,早该给大人指门婚事,也不至于这思春症发作地这般厉害。”

    兀烈陡然一个寒颤,这才彻底醒过神来,他心虚地望向他的“属下”,双手将酒推送回去,脸上挤出一分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不不不必了,臣失礼,臣。。。认错。”

    左右无人注意,那“副使”也并不客气,仰脖将珍酿一饮而尽,摸着唇上那点修剪精细的小胡子沉声赞道:“好!怪道人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又斜睨了局促不安的兀烈一眼,他坏笑道:“放心,回去之后皇上定会给大人指门亲事——以大人如今品阶,长安淑媛尽可挑选。”其实也不怪兀烈看地眼热目直,漂亮女子他见的多了,譬如长安河东王府的李赧儿,再譬如北凉末代公主吕姝,皆是风华正茂,美丽动人,然而与这晋朝皇后一比,神韵气度便大大不及,皆如俗世凡品耳。这王神爱当真如当年陈留王那阙名动一时的《洛神赋》所言——“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冰肌玉骨、天人风姿。

    如此品貌当配何等英雄?他的目光不由地转到高居龙座的东晋皇帝司马德宗身上,——虽也是一身金尊玉贵的帝王冕服,但这司马德宗神情麻木,目光混沌,望之浑然不似人君,现今在宴上虽还不至出丑,然则一饮一啄皆要仰赖左近的皇弟司马德文从旁张罗,有如冲龄稚子,便情不自禁地想替这素昧平生的女子叹口气。

    “哎!”身边早有人将心声付诸行动,深感惋惜地叹了一大声,气劲儿之大险些吹掉了他脸上贴着的小胡子,他转过头怒目而视,便见兀烈也正蕴含深情地痴痴望着他——眼珠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心声:原来人都是对比出来的咱家皇帝虽然一直不省心从未被超越但我行我素也好过我是白痴吧算了算了有这么个主子自己还是尽忠到死求个封赏吧总好过到南朝跟着这个暴殄天物的傻皇帝打天下那才叫瞎子夜行黑路一条哇。

    任臻瞬间就全读懂了,额头青筋爆了一爆,强忍抬脚踹人的冲动,偏头低声吩咐道:“莫要再理会那对鲜花牛粪,办正事去。”

    刚刚升华了君臣之情的兀烈连忙举樽起身,对帝后遥遥一敬躬身一揖:“臣奉吾主之命出使贵国,聊表敬意,何其幸甚!”

    王神爱沉吟片刻,方才道:“贵使言重了,晋燕两国素无往来,倒多兵锋,谈何相敬?”

    呵,这王皇后性子虽冷,说话倒直,显见并不怎么擅长应付此类场合,说些迂回婉转的外交辞令。任臻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酒杯,暗中环视全场,几乎的第一眼就叼住了坐在安帝右侧首位的一个英气少年——他一身月白暗纹锦袍外罩绛红蟠龙纱褂,腰间以一道紫金白玉带束之,这一副堂皇富丽是皇族装扮,却少见地不带一丝羸弱文气,在文臣满座的清凉殿中尤为惹眼,定是如今东晋的尚书令,执政行权的会稽王世子司马元显无疑——只是他此刻神情阴郁,面透恹色,从方才就反常地一言不发,一副不知因何故而恼恨在心的模样。

    兀烈早得机宜,立时便接言道:“前番种种不快,皆由误会而生,吾主亦深感遗憾,此次遣使携礼而来便欲与大晋重修旧好、通力合作。”话音刚落,作为“副使”的任臻便起身一击掌,下属们就鱼贯入殿送上燕帝特意选送来的许多重礼,可惜无论怎样的奇珍异宝珍器贵物自帝后眼前流水似地过,王神爱却连眼风都欠奉,仍然正襟危坐,显是不为所动,还是安帝见到其中一斛来自后凉的照壁夜明珠,被那周身的璀璨宝光吸引,不由地发出一声孩童般的呵笑,唬地一旁的司马德文忙一把按住兄长,又替他新舀了一盏肉汤,好哄他安分一些。

    任臻冷眼旁观,见果然没有一件宝贝能入她之眼,便径直走到最后一只木盒前,徐徐展开其间的一纸卷轴:“皇后娘娘以为此物如何?”

    王神爱冷淡地抬眼望去,却是微微一愣,但见满目光华扑面而来,再一细看,原来是一副曹不兴所绘的《菩提法相图》——但见那佛祖树下跏坐,宝相庄严,头部手足,胸臆肩背皆惟妙惟肖,在座晋臣皆饱学之士,观之无不惊叹不已,更有一个峨冠博带的中年儒臣几乎是失态地窜出席来,贴着画迭声赞道:“真乃妙绝天下!”曹不兴乃三国时期东吴人士,传闻他偶游青溪,见一条赤龙从天而降,凌波而行,即作一幅《青溪赤龙图》。献给吴主孙皓后,恰逢久旱,孙皓将那幅《青溪赤龙图》置于水上,顿时天空蓄水成雾,大雨倾盆,虽是神化,然其画精妙,可见一斑。更因其晚年皈依佛门,临摹了不少天竺西域传来的佛画,被时人赞曰“画佛之祖”,他的画作历代皆重,密藏于府,民间难得可见,战乱过后更是百不存一,故而此画之珍不言而喻。

    任臻噙着一抹笑,胸有成竹地望向眼前一亮的王神爱——王神爱出身豪门,祖、父皆是不世出的书法名家,自己也自幼浸□画,岂有不为此心动折服的?也不枉先前姚嵩在金华殿搜刮了个底朝天,才找到这幅原先是苻坚珍藏如今差点被他拿去垫床脚的宝贝来——开玩笑,燕晋两国虽然没有正式撕破脸,但河南之战,谯纵割据,双方都在暗中交锋数次,想要与他们真地化敌为友,谈何容易?自然得先拿出足以打动他们的诚心来。

    王神爱果然点了点头,由衷地道:“燕帝有心了。”而后转向那个至今还魂不守舍赏画的清瘦文臣道:“顾常侍,觉得这幅《菩提法相图》如何?”

    被点名的官员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对皇后行了一礼,才赞叹道:“微臣不料有生之年还可一见‘曹衣出水、误笔成蝇’的曹不兴真迹!死亦无憾了。”

    王神爱含笑看着他:“何必如此,本宫便做个顺水人情,将此画赐予你,可好?”

    任臻与兀烈登时愣住,王神爱既舍得当场割爱,可见这份礼于她而言,还是无足轻重。

    王神爱淡淡地转向两位燕使:“这位乃是我朝散骑常侍顾恺之顾大人,人称当世三绝——‘才绝、画绝、痴绝’,最是痴迷书画,二位不介意成人之美吧?”

    好吧,“画圣”顾恺之。任臻呛了口口水,彻底无话可说了——这给也给的值得,就当自个儿来参观名人交门票了。

    一直默默旁观的司马元显此时才冷哼一声——他原以为王神爱纵使系出名门、才高八斗,也不过一介女流,难登朝堂之上,此番应对燕使却能既不失了面子又摆足了架子,这做派倒似足了那个男人——果然同是王谢子弟么!

    自觉自己已然看够了戏,也不必再给人留什么颜面,司马元显大喇喇地站起身来,直接朝皇帝告了罪,一句“忽感不适”,也不理皇帝准与不准,便转身扬长而去。

    司马元显年纪不大,心眼更小,因王神爱公然拂他面子,其后几天他便干脆告假不朝,一干公文按时送进王府却不做批阅,任其堆积如山。有重要公务的只得登门拜访,于是他的“西录衙门”天天门庭若市,倒比正经朝堂还要热闹。

    司马元显则索性闭门谢客,躲起来逍遥去了——王神爱既警告他不要俎代庖,那他便干脆撂手不理,看谁能撑得久!想到那张冰山妙容满布难色,却又拉不下面子向他服软,他心底那口郁闷之气才稍稍缓解。因而对着正在抚琴的优童小倌一招手道:“你过来。”

    那小倌倒是清清爽爽的一幅儒生装扮,越发衬地身姿风流、面容俊秀,然而一依偎过去,语气姿态就不自觉地带上了十足的女气:“殿下可是倦了?”见司马元显并无反对,心中一喜,更是大着胆子揉上他的胸膛,眼中烟水迷蒙,额上香汗点滴,端的叫人一望便心荡神移。

    司马元显俯首盯着他看:“你。。。吃了五石散?”五石散千金难求,贵族间风靡一时,非常难得,那小倌便不由沾沾自喜地娇声道:“前些日子好容易得了一些,今天伺候殿下这才敢用上助兴~”

    司马元显顿觉索然无味,当即将人推了个踉跄,横眉怒目地冷道:“滚出去。”

    屋内的声响惊动了外边,立时便有主事的带人入内收拾,身后还跟着个着靛青色窄袖胡服的少年,身形修长,四肢劲瘦,单论容貌并不如何出众,但在这满地易弁而钗的庸脂俗粉之中倒显出几分潇洒别致来。

    司马元显不由分神多看了几眼,心底微动,果然听见主事的满脸堆笑地吩咐那新来的小倌要“好好伺候,代为赔罪”。

    司马元显玩味一笑,命他坐下,那少年便在他对面曲腿盘坐,腰直背挺,不动如山,不似吴侬软语的南风倌,倒像是个自幼习武的游侠儿。司马元显饶有兴致地道:“你有何所长?”

    那少年低声答道:“剑舞。”

    司马元显哈哈一笑,命其跳之,那少年显然是早有准备,登时长剑出鞘,宝光闪动,声如龙吟,当真在一团剑花之中舞弄起来,观其动作并不精妙矫健,胜在古朴雄浑,一气呵成,不似娱人的舞蹈,倒更似一场武技切磋,一曲终了,那少年回招收式,单膝跪地,双手奉剑,高举过顶,竟是要将此剑送予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打量着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沉思片刻,冷笑着道:“既这般有心,不如请幕后主人出来详叙?”

    丝绢屏风外忽而传来一阵朗声大笑,果有一人步至他面前,一抱拳道:“小王爷果然明察秋毫,见微知著。”

    司马元显好整以暇撑着半边身子,斜睨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道:“任副使,你我二人并无私交,你这般用心投我所好,教外人知晓岂不是会暗中纳闷?”

    注1:霍伊指霍光、伊尹,操莽指曹操、王莽。

    119、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任臻笑眯眯地道:“殿下言重了。”

    司马元显毫不动容,一指那宝剑道:“你煞费苦心特地排演了一场剑舞,不就是为了将这柄‘碧海凝光剑’送予小王? ”

    司马元显爱好收集上古神兵乃是人所共知,任臻却似笑非笑地一摇头,将跪在脚边的奉剑男子亦向前一推,勾起唇角:“还有这位公子。”

    司马元显本暗自疑心他如何得知他近来的这点小癖好,但是随即想到王国宝素来贪财,钱可通神,他既能近他的身,这点小事儿岂有打探不到的?于是他垂下眼睑,在那小倌脸上一扫而过,心道:到底只是赝品,有其形而无其神,虽身手矫健,面容英俊,骨子里却还是以色侍人的乐伎之属。“他虽是南人身骨,想来私下也受过你们□。”司马元显瞥了任臻一眼,微一摇头,一语双关,“小王不敢受这份大礼。”

    任臻一挑眉道:“殿下嫌轻?”

    这燕国副使名不见经传,胆子倒是大的很!司马元显拉长了脸道:“凤凰无宝不落,情势未明,小王岂敢与人私相授受?”

    “殿下位高权重,胆色过人,敝国上下都极想结交您这位朋友。”

    果然是为结盟之事而来。司马元显嗤笑一声,偏转过头,“晋燕结盟之事,小王做不了主,请任副使上奏朝廷再痛陈厉害吧。”

    前番燕使百般讨好帝后未果,王神爱虽还是下令礼待燕使,但对他们提出的两国结盟联合攻打后燕一事,朝廷上下多持保守态度——换言之,就是太平日子过久了,谁想无事生非?何况后燕国主慕容垂壮年之时素有“战神”之称,兵力强盛,西燕国立如今虽蒸蒸日上,屡次交锋之中亦多有斩获,但当真进行决战的话却也未必能讨得好去,自然要再加观望为好。

    “那我们今日便只谈风月。”任臻忽然一把拉起方才舞剑的小倌,将人搂进怀中,一双手已探衣入内,那小倌随即俊脸一红,随着他上下摩梭而咬唇发出一声意味十足的低吟。司马元显顿时一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殿下当真对此子毫无兴趣?”任臻动作不停,爱抚片刻后竟变本加厉地剥开他的外袍单衣,再一把扯下,露出大片春光,“江山美人,如此多娇。”

    司马元显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在那小倌的腰腹之处早已不复光裸洁白,乃是绘制上了绵延一片的山峦起伏青峰碧水。

    “西川地舆图。”司马元显低声呢喃——与安于现状醉生梦死的父王不同,他自接掌大权以来无日无夜不想收复四川,去了谯纵这肘腋之患,成就他的不世功业,自然能一眼看穿。

    任臻单手一紧,环住那因羞耻而周身泛粉的小倌,轻轻将他转过半圈,身后又是一片迥异风光,没入臀间。他劝诱一般地朝司马元显低声道:“此子妙处何止与此。他的身后还藏有一份阳平关地图,殿下可有兴致——把玩笑纳?”

    阳平关乃是汉中与四川的交界处,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固险,秦燕派兵入蜀,支援谯纵抗晋,皆由此路而来,而西燕肯将这一兵家必争之处的地形、兵力告之,其意不言而喻了。

    司马元显眸光一闪,看向任臻的眼中俱是凝重狐疑之色:“你究竟是何人?”

    任臻轻轻将人推送入他怀,自然而然地笑道:“大燕副使,光禄丞任臻,字壬至。”

    这也是秩俸千石的正三品中高级官员,更是直接听命于西燕尚书令姚嵩,为燕帝慕容冲的智囊幕僚之一,那么此番作为若出自姚嵩授意倒无可疑之处。司马元显闻言疑心便去了几分——他千算万算,怕也猜不到这天下还会有人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孤身冒险。

    他心中既定,便不肯轻易就被西燕使臣看穿了底牌,他抚着掌下滑腻的肌肤,好整以暇地讽刺一笑:“你们皇帝倒是下的大本钱,连一直暗中支持的盟友也要弃之不顾了?”

    任臻毫不动怒,笑微微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为了争取晋朝对后燕开战,我主诚意十足。”

    “小王虽任尚书令,但如此大事,却非我一人可以擅专,我朝军事皆委谢玄谢都督一人,任大人怕是找错了人。”

    “自然错不了!”任臻一挥手道,“恕在下说句不中听的——东晋朝廷之上多尸位素餐安于现状之辈,唯有小王爷少年英雄,壮志凌云,所以在下方才肯来投石问路,送殿下这份大礼——今有藩镇武将说一不二,为何?皆因其功高威隆耳。然若殿下能收复西川,平灭蜀国,则威信人望必更胜于他,号令江左谁敢不从?届时再挥师北上,与敝国结盟共灭后燕,这河南关东之地你我平分,殿下之功便更甚建武皇帝司马睿了!”

    这番话可谓投其所好,拍足了马屁,实打实地说进了司马元显的心坎里。在建康他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周遭的人即便再怎么阿谀吹捧也断然不敢将出身庶子旁支的司马元显与当年中原大乱,神州沉陆之时率士族百姓衣冠南渡,定都建康延续晋祚的中兴之主晋元帝司马睿相提并论。司马元显为人虽有几分果毅聪颖,但却自视甚高又好大喜功,听了自然受用无比,又一想到自己真能收复四川,挥师北伐,这掣天大功怕是定教谢玄也叹为观止心悦诚服,心底早已有了几分松泛。他含笑看向任臻,一举酒盏:“任大人好口才——小王便领你的情,交你这个朋友!”

    任臻与其碰杯,一饮而尽,知道自己终于争取到了东晋朝堂之上的第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这还只是漫漫长途迈出的第一步。

    他最难面对的敌人,依旧还是江东世家的无冕之王——谢玄。

    刘裕摈退亲兵,独自一人捧着一袭外袍,走在山间的小道上,未及山顶,便听见一阵激越铮然的琴音排山倒海而来,正如山下江水一般惊涛拍岸,溅雪碎玉。他不由屏息凝神,静静地候于八角亭外。未几,厅中挥琴之人五指离弦,一顿,复轻抚琴上,乐声骤停而龙吟隐隐,余音绕梁不绝。

    “都督近来甚少弹琴,今日难得雅兴,末将总算有这耳福一闻。”刘裕此刻方才走入亭中,递出手中锦袍刚欲亲自为谢玄披上,一旁焚香捧炉的杨平忙劈手接过,为自家公子整衣。

    谢玄微抬起下颔任他动作,一面望向刘裕:“哦?寄奴觉得这曲琴音可称?”

    刘裕闻言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末将粗人,不通音律,自然只知道一个好字。只是,这曲琴音似。。。过于慷慨了些,与这亭上楹联不符。”

    谢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底便是一触——一弹流水一弹月 ,半入江风半入云——光风霁月,山高水长的古远隐逸,才是此道真谛,他心思深重,杂念扰身,又岂能做到避世逍遥?良久之后他自嘲似地点头一笑:“到底做不到前朝嵇康那般‘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洒脱。”

    刘裕心中暗道:亏得不似嵇康,否则怕也难逃一死。当今乱世,强者居之,要高蹈隐逸名士风流作甚?他记挂正事,便话锋一转,自袖间摸出一纸文书,忽道:“都督,西燕使者已抵建康多日,这些时日的动向皆记录在册。”

    谢玄唔了一声,却不接阅,转而专心致志似地开始净手,刘裕刚欲再说,谢玄便慢条斯理地道:“不必再看了。西燕的目的无非是要我朝出兵,共灭后燕——西燕野心勃勃岂是好相与的?依我看来,北地中原维持现状好过一家独大,若行驱虎吞狼之计我国必唇亡齿寒、反受其害。任他巧舌如簧,手眼通天,我们也只不管不顾就是,看他们有几多时间与我等干耗。”

    刘裕点头称是,片刻之后又压低声音道:“可那燕使兀烈四下活动,连末将都送了重礼,所费不菲。”

    哦?谢玄这才有些诧异——燕人既要送礼必不会只攻一处,定然是漫天撒钱,北府将领谁都不落空,以达拉拢贿赂之目的。刘裕忙道:“末将自然是当场谢绝,绝不敢背叛都督。”

    谢玄微微一笑:“何必谢绝?军旅苦寒,既有人愿意奉献,你笑纳便是,何必辜负了人家的美意?”

    刘裕愣了一愣,几乎怀疑谢玄在故意试探他,刚欲再加表白,便又听谢玄道:“他既然想做散财童子,便由得他,我也乐得借花献佛,犒赏部下。”

    但最终此事绝无转圜余地,不过是要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裕自然知道谢玄口中的“他”便是西燕皇帝慕容冲,宜阳之战惨淡收场,谢玄一直引为憾事,就是表面上云淡风轻,心底到底还是恨毒了他——因而与西燕结盟之事,于公于私,谢玄都绝无答应的可能。

    “总之,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谢玄揉了揉眉心,不无疲惫地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再略坐坐。”

    二人领命而去,独留谢玄一人亭中枯坐,良久之后他忽然伸手扣动琴弦,一路滑拨而下,奏出一道清越而短促的疾声。手指歇止之处,乃是一角白玉镶补的痕迹,温润无华,却隐溢流光。

    当年受制于人棋差一招而不得不自宜阳退兵,他一直视为平生恨事,撤军途中的一夜他醉酒微醺后抚琴定神,却因思虑烦躁而一时冲动砸坏了随身名琴“浮磬”——此琴乃春秋古物,为昔日名相谢安所赠,清华无比,当世所罕,次日醒转,便赶忙寻一角相合的上佳玉石镶嵌补完——便是来自任臻瞒天过海送给他的假“传国玉玺”。

    谢玄阖目抬首,嘲弄似地地勾起唇角:当时急于补琴,未顾旁事,却不承想让这西贝货贴身相随,直到如今,堪称讽刺。

    谢玄的不动如山,使建康城内的任臻纵使漫天使钱亦没有实际进展。纵使得到司马元显的支持,但上无帝后首肯下无群臣支持,西燕的远交近攻合纵连横之计便无可施展。幸亏任臻心底着急,表面上却也沉得住气,派人暗中活动之余只是三五不时前往司马元显的王府报到,吃喝玩乐、无所不为,俨然是对一拍即合的狐朋狗友。

    任臻在浓重的夜色中下了轿子,和颜悦色地重赏了司马元显派来护送的侍从们,方才迈步进了他们在建康城内临时下榻的驿馆。大门在身后一阖,任臻面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便随即一收,解□上一袭锦缎披风随手丢给无声聚拢而来的侍卫们,对着闻风迎下阶来的兀烈促声问道:“长安来人了?”

    兀烈也是前一刻刚刚奔波到府,他跪下行礼毕便禀道:“姚大人恐皇上经费不足,暗中命人又送来——”任臻摆了摆手,截道:“可有书信随附?”

    “有有。”兀烈恭恭敬敬地刚拿出来,任臻就劈手夺取,打开里面就八个字:“打蛇七寸,引其出洞。”任臻又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没了,他乔装离境已经三个多月了,他真就没只言片语表达一下思念之情神马的,没头没尾地就那俩四字真言!

    皇帝泄了气的皮球似地瘫在正中那张三足凭几上——慕容永在汉中带兵,地势崎岖去国千里鸿雁难通也就罢了,姚嵩人在长安,他一手创立的驿马制度七天之内可将军情传报全国,怎地都能想到他钱要不够花了也不知道顺便慰问一下辛劳?总算忆起了还有正事,他有气无力地问:“今日又当了一天交际花,结果如何?”

    兀烈自动忽略没听懂也不必懂的词,撇嘴苦笑道:“王恭不仅不曾收礼,连府门口都没让进,他就带着家奴截在门口,打发末将等回来了。。。”

    任臻瞄了他一眼:“是夜里觑着四下无人上王家送礼的?”见兀烈点头他方才摇头一笑,又问:“其他人呢?”

    兀烈道:“大多绝礼婉拒,唯有刘牢之——笑纳了。”

    任臻挑了挑眉——兀烈奔波一日,便是为他携重礼四下笼络谢玄一派的东晋高级官员,王恭以清流名士自诩,不收贿赂,乃是他意料中事,但非要大张旗鼓把人赶出府去,怕也有借机邀名的嫌疑;刘牢之会收倒有些出乎意料,毕竟他是北府军内第二号人物,谢玄若非绝对信任这个跟随十余年的老部下,也不会放心分权。

    “皇上,既然这刘牢之重财贪利,不如趁机再加大筹码让其支持与燕结盟之事。。。”

    任臻摸了摸唇上小胡,摇头吩咐道:“不,礼到即止,留做来日之用。咱们这回还是先专攻王恭。”

    兀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明知道王恭是个刺头,却还要硬啃?任臻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刘牢之如今驻守彭城,建康城内的政事他远水难救近火——况且谢玄一直牢牢控制着北府军的大权,刘牢之那老滑头见到好处有胆子去收,紧要关头却未必有胆子真地逆谢玄之意,投资到他身上十有□会打水漂,在商言商,必输的买卖谁会做?”

    兀烈诚恳地点头称是,双眼里满是问号,完全有听没有懂。任臻无奈地拍了拍额头,更加想念远在天边的爱人们,他一摆手道:“总之彻查和王恭有关的所有人等,日夜监视王府——无论什么代价,都要撬开王恭这个缺口。” 他知道谢玄如今虽不在建康城内,但西燕来使之事必早已有人驰往石头城详细禀报,而谢玄表面上还是按兵不动置若罔闻,实则暗示都城内的以王谢家族为主的东晋大臣们的予以抵制——简而言之:非暴力,不合作。所以司马元显虽已有了合作的意愿,但自己若摆不平东晋朝内的反对派,司马元显不见兔子不撒鹰,犯不着为他开路,照样可以翻脸不认人,故而姚嵩来信才要他“引蛇出洞”。

    谁是谢玄的七寸呢?东晋皇帝司马德宗就算了,只能算朝廷上的一具摆设,还是天残地缺质检不合格的那种——何况他也轻易见不到他。本拟先从王神爱处着手,知道她出身名门,金尊玉贵,寻常东西都难入法眼,又酷爱书画,这才好不容易寻了一幅曹不兴的遗世之作投其所好,谁知马屁没拍对,还是亏了本。那王皇后又如九天玄女一般,凡人轻易见不上一面,只有转从王恭身上下手——至少他不藏于深宫,对付他总是要容易一些。

    须知若不能打破这个僵局,逼谢玄主动坐到谈判桌前,面对面地与之谈合作的条件,那么他们一行人逗留建康多久也都不过是浪费光阴。

    兀烈为难道:“可是那王恭出了名的刚直清廉,咱。。。咱总不能用强的吧?”

    “王恭也是人,还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男人,难道会没有弱点?”任臻接过茶啜了一小口,又轻轻地阖上,“就算他是真道学,也不代表他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

    过得数日任臻果然收集到了些许□消息,想了想却并不立即发难,却是出门登车前往西录,去寻司马元显的亲信秘书丞王国宝,正好撞见王国宝前呼后拥之下乘坐肩舆欲往皇家道观咏真观而去,二人打过照面,任臻作揖笑道:“王大人今日是去打打醮还是听听经?”

    王国宝前后拿了燕使不少好处,自然是对任臻笑逐颜开,邀他上舆同乘后道:“下月初一,宫里要来咏真观打一钞平安醮’,一年一度,祈福佑民,届时帝后都会出宫,大王着我主持,免出差池。”

    任臻知道司马元显从不佞佛信道,堪称这个时代罕见的无神论者。加上前些时日王神爱又公然开罪了他,他自然懒怠管这俗事,一概推给亲信的王国宝去做。任臻听到此处,心中一动:“怎么皇后娘娘难得亦有这兴致出宫?”

    王国宝笑道:“娘娘怕也只对这事有十足的诚心了。”顿了顿又补道:“如今民间多弘佛释之义,而我们世家子弟还是多奉天师正道,其中皇后娘娘与先前的国丈大人最为笃信虔诚,逢大法事大功德从不落人后。”

    难怪那日送上曹不兴的《菩提法相图》,王神爱看也不看就随手转送给了顾恺之,原来有这么一层因果,是自己马屁拍到马腿上。任臻当然知道这个时代的普罗大众若是迷恋信仰会虔诚到什么地步,譬如他自己并不信怪力论神,为了笼络人心稳定统治,却也将天师道的掌教张嘉张大仙人封为国师,迎到华山清修。脑海里忽然因此而隐隐约约地浮现起了一点思绪,又旋即被王国宝打断,却是要热情邀他同往咏真观瞻拜观玩,此举正中任臻下怀,自是欣然答应。

    咏真观虽是皇家道观,却在台城皇宫之外,矗立于玄武湖北,颇为清幽,王国宝所乘车驾刚至山门以内,便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待二人下了车驾,任臻便有些被眼前这金碧辉煌气势非凡,有如仙雾缭绕的广寒天宫震住:“都说南朝四百八十寺,我看多少楼台都比不上这一座啊!”他前世也算是走遍名山,青城、龙虎等道教祖庭都尚且无此规模,怎不教他震惊。

    王国宝哈哈大笑,只道任臻是关拢人士从未来过江南:“我从未听人说甚‘南朝四百八十寺’之说,这咏真观乃皇家道观,国赋供养,民间庙宇岂可与之相提并论。”(注1)

    任臻一笑便也掩口不说,跟随王国宝等人入观,看他颐指气使地指挥众道士清场备礼诸多事务,众人忌他是司马元显的人,自然是争相奉迎。

    任臻在无人处见缝插针地轻轻一拉王国宝的衣袖,指着院中的几座车驾道:“不是准备清场么?这又是哪府上的车驾?”能来此处的自也非贩夫走卒,王国宝已认出乃是中书令王恭府上的马车,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招来观主一问,方知来的并非王恭,而是他的嫡长子王澹,每个月倒有十日在此开坛论道,研究谶纬之学。

    任臻轻声道:“若有心,在家中亦可修道,巴巴地跑出城外做甚?”

    王国宝一听有理,便故作常态地请观主了清真人拿来往来香客的记名卤簿,查看之下心中一动,立即命亲信属下私下探访,自己则坐在道观静室内喝茶等着。不出一个时辰,果然传来消息,王国宝听罢喜不自胜地一击掌,恶狠狠地道:“王恭也有今日!”却原来王澹在道观内论道,在座与会的诸人之中竟有一名女客——乃是淮陵内史虞珧之妻裴氏,此女惯服丹药,身穿黄衣,易钗而弁,打扮地就如天师道道士一样,混在众宝客之中,一时竟无人察觉,而那王澹脸面廉耻一发抛诸脑后,但凡来此,出入起居皆与其同。。。王国宝耐不住对任臻说起说起王恭父子的阴私,不由得意洋洋:“那王恭还自命清高,对我百般不屑,他儿子还不是借机妄为,胡天胡地?而虞珧这人白占了一个好出身,性子也忒软弱,就这样甘心做乌龟王八!亏得两家还是世交!这事儿要是说破了,看他王氏父子成不成建康的一大笑柄!”

    任臻抿嘴一笑:“那王大人打算如何报仇?”

    “自然是向我们大王禀报此等丑闻!”

    任臻一摆手道:“此等风月之事,若无实据,纵是传扬出去也不过捕风捉影,何况这事还关乎着王、虞两个大户世家,殿下未必喜底下的人借此兴风作浪。”

    王国宝一怔,随即想起司马元显当初在石头城里就曾经为此敲打过自己,暗示若只是争一时之气死咬王谢党人,自己不会时时都替他出头。当下不疑有他,忙问其法,任臻这才道:“宫中打醮将即,你既负责此处安全防卫等事,就以西录的名义下诏清场,命所有人提早走避——仓促之下,王澹只能与裴氏女共坐一车避回城中,届时你不拘什么借口,说在观中发现了可疑人等意欲潜逃,追上去挨个搜车,不信搜不出那乔装打扮的娇客□——众目睽睽之下,王氏父子不是更无地自容?”

    王国宝抚掌称妙:“还是任兄脑子转地块,王恭这人道貌岸然故作清高,就让他儿子给他长长脸面,知道什么才是家门之耻!!”

    因任臻出谋划策替他不声不响地出了一大口恶气,王国宝不自觉中已对他称兄道弟起来,二人此后来往密切,更显“亲睦”,此乃后话了。

    而任臻则是在心里却暗自冷笑:只怕你终究还是棋差一招——他早已让兀烈暗中守在道观之外的必经之路上,待王澹车驾一出,便借故冲撞,人仰马翻一派混乱之际将二人藏进自己马车里送回王家,当面交予王恭。这一方面是赶在王国宝之前替二人遮掩再三,另一方面则是将这把柄攥进自己手中。最后便是由兀烈出面以探病赔偿之名送上巨款重礼——横竖是他们撞坏了马车,赔偿损失也是天经地义,就算此事外传,横竖也不失王恭的体面。如此挟威示恩之下,王恭不傻,就是再清高自许也只能收受贿赂,忍气吞声站到他们这一边来。

    如此事可定王恭倒戈,则他引蛇出洞的计划便已经成功了一半。

    而另一半么,就要着落在这王国宝的主人身上了。

    注1:东晋时虽已佛学东渐,但按传播途径来看彼时还只是在江北与中原地区大为风行,而江南下游佛教的真正大兴,应该是在南朝正式开始之后替代刘宋的萧梁时代

    120、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然而司马元显绝非善与之辈,刚愎自用,城府森严,可比王国宝难对付的多,任臻为了接近讨好他几乎是打点过他周边上下左右所有人,司马元显虽应承了与他结盟,却只是口头承诺而已,未见真章,任臻倒也沉得住气,此后再聚也不过是歌儿舞女,谈风弄月——说来任臻在这个时代英雄豪杰是见的多了,但唯有司马元显在某种喜好上与他算是“同道中人”,任臻在这方面自诩是开派宗师级的人物,要引起他的兴趣与好感,自非难事。

    此刻他二人就并肩齐头地倚在一张雕花镂玉的三扇屏风榻上,听堂前水榭里的乐班在吹箫弄笛,前些时日新得的那剑舞优童正倚在司马元显膝畔为其捶腿。一曲终了,司马元显受用无比似地眯起眼道:“任兄觉得此曲如何?”

    任臻抚掌赞道:“好听!就是大点声就好了,离地太远,如隔靴搔痒一般,如何听地真切?”

    司马元显闻言哈哈大笑——曲乐之声隔水传来方才清越婉约,是个曲径通幽的意思。这任臻平日花花公子似的无所不精,却是附庸风雅,居然说出如此引人发笑的俗话来。过了片刻,他忽然凝了笑意,蹙眉望向微笑着的任臻:“任兄何意?”

    任臻信手一指堂上层层叠叠的丝纱垂幔:“在下是个粗人,不懂此间道理。但在关中亦曾闻胡人演乐,往往大开大合振聋发聩,直达人心。到了江南方只此地听曲须讲究情调,遮遮掩掩曲曲折折隐隐约约,可听者远在十丈之外,又层层隔音削弱之后,听进耳中的还剩多少?”

    司马元显垂下眼睑:“你我既是同一立场,任兄不妨直言。”

    “若论施政行权,相信朝廷之上无人是殿下的对手,然手无兵权,令不出三吴,又如何与人抗衡?”

    人,自然指的是谢玄,东晋朝中唯一敢与司马元显分庭抗礼之人。当年司马元显上台之后原是为富国强兵不得不启用在野的谢玄为三军统帅,然而握有北府军十万之兵的谢都督屡立战功之后已然羽翼渐丰,与江南士族同气连枝互为表里,便隐隐有了与东晋朝廷叫板的实力。司马元显纵使贵为宰辅,实际掌控的兵力只有台城禁军,政令亦难出三吴之地,而外藩如荆州扬州等有驻军之地皆自成一派。就算要打西川谯纵,领军主帅十有□也是谢玄本人或是麾下的北府将领,而轮不到司马元显去建功立业,那他们一场辛苦又不过是为他人嫁作衣裳。

    任臻一针见血,他又何尝不明?“那依任兄之言,小王该去夺谢氏的北府兵权?”司马元显淡淡地问道,心中则道:若任臻答是,便是处心积虑要挑拨离间引他与谢玄争权夺势而终致东晋内乱,可见其包藏祸心,此人便万万留不得了。

    谁料任臻一摆手道:“北府军乃谢玄一手创立,根基已深,夺之谈何容易。何况将相争权有如伤筋动骨,于国于己皆是无益,敝国还须仰仗贵国出兵,同灭后燕,共图大业,在下奉命在身,怎敢出这等馊主意?”

    司马元显顿时起了几分兴致,倾身追问:“那任兄可有良计?”

    “募兵。”任臻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如今三吴诸郡税收政务既然皆在殿下掌控之内,大可以安帝之名下诏征调各个郡县内已免除奴隶身分的佃客移置京师,以充兵役,如此不过一年半载,殿下便有了与谢玄相抗衡的兵力,又何必忌他制肘?”

    司马元显默然,在脑海内暗自计较了许久,心下已有几分活动,嘴里却说地甚是保守:“兹事体大,还须从长计议。”

    “这个自然。”任臻见好就收,料司马元显已有计较后着,便笑微微地与其推杯换盏——他想起了离开长安之时,姚嵩的话:此去建康,成败在司马元显一人。

    当时自己诧异反问道:司马元显虽执掌朝政但不过弱冠,哪里就这般厉害?姚嵩一摇头道:“就因为此人年轻,自然锐意进取,一心图强,可惜太过刚愎自用又急于求成,便是他致命的弱点。”

    任臻不得不再次佩服姚嵩千里之外尚有识人之明——司马元显分明是心动了——能压制谢玄成为东晋真正的无冕之王,怎不令他神往。

    东晋隆安二年,前将军兼豫州刺史谯敬王司马尚之上奏:祈出兵四川,收复西蜀,中书令王恭首次附议,更提出与燕修好,签订盟约,来换取他们对东晋西征的支持。

    王恭在此之前乃是坚定的“北伐派”,提起盘踞中原的燕国几乎是咬牙切齿,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改弦更张。又有臣子指出东晋历朝以来数次西征皆铩羽而归,如今北部边疆与两燕都时有摩擦,一旦分兵西进,恐腹背受敌,重蹈覆辙。位列首班的司马元显待身后一片赞同声起,方才袖手昂头,骄矜地道:“谁说国朝无可用之兵?!北府军既然无暇分兵,那便不必分了——由朝廷另行募兵就是!”

    此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堂静默之余尤以立于另一侧的皇弟司马德文最为震惊——司马元显在朝中再跋扈到底手上无兵权,若有朝一日他重兵在握,再凭他的皇族身份为何不能号令天下甚至登高一呼行废立之事?!司马元显洋洋洒洒地已将眼见满殿之上,群臣诺诺,竟无一人有胆量有立场去驳司马元显的话,连一贯耿直刚硬的王恭都反常地沉默以对,他这素来软弱又无实权的挂名王爷又怎敢逆他的意?到最后司马元显竟撩起蟒袍衣角,疾步拾阶而上,两旁的宫女太监皆是呆若木鸡地傻眼看着这开国以来头回未经宣召就直上御阶的王爷。司马元显则丝毫未觉不妥,他在双眼放空的晋安帝面前提袍跪下,恭恭敬敬却又不容商榷地道:“皇上以为如何?”

    司马德文张了张嘴,到底不敢阻止呵斥,而晋安帝对这个熟悉且凶狠的“堂弟”更是向来发憷,如今尚不知发生何事就被推到台前,只得紧张地抓了抓明黄色的褥子,磕磕巴巴地点头道:“准准准准,准奏。”

    一时下朝,司马德文赶上几步,叫住了王恭,王恭转过身来见是琅琊王,便低头一避,躬身作揖:“大王有礼。”

    司马德文此刻五内暗焚,哪有空虚礼,一手携了他的袍袖紧紧攥在手里,却还不忘低声细语、避人耳目:“王大人今日朝上为何忽然附议筹建新军之事?”

    王恭苦笑道:“谯纵割据西川,久为大患,司马郎君既有心收复,我等为人臣子自然——”司马德文焦急地打断他,干脆挑明了问:“王大人此举可是出自谁的授意?”

    王恭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谢玄——这司马德文倒是比皇帝还要紧张朝政局势,可惜实力薄弱、有名无实,当然非常紧张拥兵石头城的谢玄的态度,若真是一直庇护他们兄弟的谢大都督也倒向了把持朝政的司马元显,后果自然堪忧。

    可他此时身不由己、有口难言,面上却还是一派淡定风度:“ 大王若然对此存疑,何不亲自求问?”

    司马德文想了一瞬,顿时明了过来,随即冲王恭一拱手,无声离去。

    他上了车驾,帘幕放下之际低声对窗外心腹密语道:“持本王信物,速呈谢大都督案前!”

    不出三日便是一年一度的咏真观打醮法事,帝后皆要例行出宫,自然声势浩大,一向清净的洞天福地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宫里宫外的执事侍卫宫女太监并文武百官挤了黑压压一地的人,只是这一次的集会气氛着实微妙,有不少大臣都“称病不来”,例如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两父子;又例如王恭与王澹两父子。皆因前日朝上司马元显忽然以安帝名义下诏强行征调扬州各个郡县内已免除奴隶身分的佃客移置京师,以充兵役,此举雷厉风行,在朝上一石激起千层浪;显然下一步便是欲自己挂帅收复川蜀了。自西晋八王之乱导致神州沉陆,衣冠南渡之后,复国于江南的司马氏便很忌讳皇族掌兵,历代亲王无论多位高权重也都不予兵权,虽然这也客观上造成了士族发展坐大,藩镇听调难宣等弊端,但总算维持均衡,勉强至今。如今“司马郎君”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势要破一回祖宗惯例了,可拥重兵于石头城的大都督谢玄岂会甘心?鉴于如今两派相争情势不明,众人皆是三缄其口。

    外面再群情暗涌,却分毫也影响不到王神爱的冰雪琉璃心。侍女们打起帘子,扶着她由华盖八宝车上下来,站在晋安帝身侧,打量着这座香火不断,颂道不绝的琼楼玉宇,面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淡然微笑。掌印江南道教的了清真人迎上前来,对帝后行毕大礼,又特意冲王后打了个稽首:“无量寿佛,娘娘气度越发出落不凡了。” 无他,皇后一年捐出的脂粉钱,便足够供奉道观一半的开销,而咏真观有今日规模,得王谢子弟助益不少。

    “多谢仙长。”王神爱淡然一笑,她素有慧根,幼年无知之时父亲打坐悟道之时便常跟着学样学样,母亲有时看见了还笑话她怕将来要出家做个女道士去——如今身锁重楼深宫,此番戏语倒是提也休提了。

    司马德文与她并立于皇帝两侧,一左一右地搀住晋安帝规行矩步缓缓行来,他近来心中有事,急地嘴角都燎出了几个水泡——石头城离建康不出半日即可往返来回,而他派出去的信使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谢玄方面亦毫无动静,似是撒手不理这朝中风云了。司马德文知道自己的皇帝哥哥是指望不上的,无奈之下只得寻思着想向皇后诉苦求助,此刻冷不防偷眼打量王神爱,但见她自踏入咏真观起,面上便无悲无喜无波无澜,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冷漠而超离的神采来,仿佛即将羽化成仙。

    按照惯例,打平安醮须得三日,头日请神上香次日祈福打醮最后送神还礼,但帝后皆不能在外留宿因而从权,缩为一日。帝后领百官在午时之前向三清神像上香,便避入内堂用点素膳,暂做歇息静待下个仪式。在室内王神爱早已褪下了华服贵饰,做青衣道姑装扮,正手执拂尘,阖目凝神地盘腿而坐——王皇后每日必要打坐行“养气”之道,风雨无阻,从不间断,宫人们都知道避忌,在其打坐之时是万万不敢出言打扰的。

    安帝还是孩童心性,最不喜庄严肃穆的场合,已经被拘束了半日了,又见摆上来的膳食都无甚可喜之物,味同嚼蜡地啃了几口便丢了,躺平身子伸长手臂就去抓王神爱的襦裙:“姐姐,我要回回回宫~”论实际年岁,他比王神爱还要大上一两岁,宫女们见状又是想笑又是想哭,却还是没人敢出声。

    王皇后依旧闭目却皱了皱眉,领班宫女见状连忙跪下扶着安帝坐起,柔声哄道:“皇上,咱们出去找琅琊王殿下要吃的好么?”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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