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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节

    我不是慕容冲 作者:楚云暮

    第23节

    那可难说,苻坚贵为帝王,前半生可是没少惹风流债,先前那么宠慕容冲,也不妨碍他左一个右一个地封妃纳嫔,七年前长安一战前秦国灭,一宫粉黛俱是风流云散,如今他好容易在凉州站稳了脚跟,后宫却一直空无一人。。。

    他越想越不得劲,面色铁青地重新抓回毛笔,自己对自己道:不至于。苻坚不至于。

    但他没想到,待收复张掖诸事暂告段乱,准备回师姑臧之时,苻坚召集部下,当众宣布要正式册封吕姝为公主,回京之时即行册封典礼。

    此事不一会儿便传遍三军——入凉以来,四处征伐,苻坚胜仗打地多了,却没哪回肯这般高看一个俘虏,自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而后凉如今的主力天王军乃是姑臧之变后,苻坚为对抗沮渠叛军而重返凉州自民间募兵筹建的,因而行伍之中多屠狗贩夫的彪悍之辈,说起话来便更是直白露骨。

    有说“你见过哪个俘虏能让阿尔泰将军亲自看管?而且那吕氏公主据说一直不肯低头,脾气大地很,若非天王看上了她,怎肯容她一介俘虏放肆至此?”

    又有说“若论模样,仿佛那杨太后成熟妩媚,更甚那青茬儿许多,要俺是天王倒宁可选她!”

    立即有驳斥嗤笑之声传来“你知道甚么!杨后已徐娘半老,怎及的上公主风华正茂?天王如今后宫空虚无人入主,若要做皇后,少不得也得是个冰清玉洁的名门之女。”

    “嗐~反正都是俘虏,不如将这对姑嫂一并儿收了,也免得左右为难~”

    在一片哄笑声中,杨定自暗处走出,黑着脸斥道:“一个二个都不要命了?须知妄议君上,按律当诛!”

    诸将被唬了大跳,全都噤若寒蝉地愣在原地——杨定平日虽不苟言笑木讷少言,却从未对他们这般疾言厉色,连忙告罪认错,谁知杨定竟反常地不肯罢休,坚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谁的求情都不理会,硬是命左右亲兵将方才说笑最放肆的三四个小将捆到营前,结结实实地各打二十军棍。

    辅国大将军难得动怒,谁敢留手?硬是将这几个刚在张掖之战中杀敌英勇而崭露头角的军中新贵抽了个血肉横飞,那几位倒都咬牙死忍,不敢惨叫,数百人围观的大校场上静悄悄的,唯有沉闷的棍击拍肉之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杨定双手负背,面无表情地踱着步,扫视大气不敢出的众兵将,冷冷地道:“军有明法,不得造谣生事,遑论妄议君上!此次小惩大诫,若在军营之中再闻此类无稽之谈,从严治罪!”

    一时杖责完毕,亲兵扶起,士兵们见受刑诸人的臀股之间已然鲜血淋漓,不得行走,不由各自悚然,鸦默雀静地各自散去。

    人潮退尽,原地现出了一个驻足不动的身影。杨定微微张唇,片刻过后,认命地低着头走上前去:“我不知你也在此。”

    任臻无奈道:“你这么大张旗鼓的,更是天下皆知了。”杨定忙尴尬地解释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想着小惩大诫、杀一儆百,造谣本、本就不该么——我只是不想见到你难过。”

    任臻闻言抬头,二人四目相对,任臻笑了一笑,反问道:“我为何要难过?”

    杨定不答,眼中满是关心与了然。任臻扯了扯嘴角,忽然兜住杨定宽厚的肩膀:“大个子,我不难过,真的。若传闻属实。。。也属应当。他既然贵为一国之君,有些事便于情于理、不得不为。我与他都已非少年,大半辈子跌宕起伏,死生契阔,若连这点都堪不破,早已爱不起了。”

    杨定沉默半晌,忽然低声道:“若是真爱,岂忍辜负何况还误了一个女子前程幸福。”

    这是杨定第一次对苻坚所作所为抱有微词,任臻心内触动,忽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道:“我知你甚厌龙阳,却肯为我至此,这份情无以回报,不若以身相许吧~”

    杨定顿时寒毛直竖,任臻隔着武袍都能感受到他坚实而贲张的肌肉在微微颤栗,便哈哈一笑地放开他道:“吓你的,瞧你怕的,开个玩笑罢了。兄弟是兄弟,爱人是爱人,岂可混为一谈?”

    杨定吐出一口长气,转过头去,沉声责道:“我是真担心你,你却总爱捉弄我。”

    任臻赶上前又贴了过去,勾肩搭背地道:“别动气,是我太不正经,明知你不惯还开这玩笑。”见杨定面上已无不快,方才又续道:“莫担心了,我真没事。”

    只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我既然做不到全情专心只爱他一人,又有何面目有何立场要求他为我守身如玉?

    所以心里再憋屈再不快再烦闷再难过,也终究无法宣诸于口。

    然则看的开却不代表做得到,平定张掖后苻坚急于班师忙于善后,本就忙地难觅踪影,任臻心中有气,偶尔与其见了面,交谈不到两三句便冷淡中止,借故离开,一来二去自己都觉得不耐起来——男儿丈夫,如女子一般患得患失欲言又止,着实没意思。而此时侦骑回报陇山地区果然发现沮渠蒙逊行踪。

    如此正中任臻下怀,他正苦于此时无事可做,登时起身道:“我领兵去追,这一次定不让他走脱!”

    苻坚闻讯,匆匆赶至,断然拒绝道:“不可!”

    任臻正独自在帐内更换盔甲,武袍刚刚褪下一半,松垮垮地尽堆在精瘦的腰间,闻声扭过头来看向不请自来的苻坚,一挑眉道:“为何不可?”

    苻坚没料到任臻已在更衣,露出一身白晃晃的结实肌肉,忙一摆手命跟随的侍卫退出去,方道:“沮渠蒙逊其人狡诈,善于行军,群山莽林之中怎会轻易暴露行踪?此定为疑兵之计,诱人中伏罢了。”

    任臻丢下手中的明光铠,转身走到苻坚面前,冷淡地道:“不尝试,又怎知一定有诈?万一他当真是走投无路了,难道要坐失良机?斩草除根,你教我的。”

    苻坚不自觉地撇开视线,坚持道:“就算只有一丝可能是沮渠蒙逊要布局设伏,你也不能冒这个险!此次统一凉州,收复张掖之目的已经达成,无谓节外生枝。”

    任臻微昂起头,与其四目相接,须臾过后忽然伸指点了点他的胸膛,一字一字地道:“张掖之战中,沮渠蒙逊是在我手上跑的,我一定要亲手生擒此人!”

    苻坚握住他的冰冷的手,低声劝道:“穷寇莫追,不要意气用事。”

    苻坚的掌心依旧如以往火热,任臻不肯贪恋这微末暖意,冷不防抽回手来:“我以为你也恨他。”忽然转变心意,肯放人一马,却不知为谁?

    苻坚顺手提他拉上衣襟:“我年过不惑,又再世为人,岂还会记挂那怨嗔会苦?区区一个沮渠蒙逊,怎值得你以身犯险?”

    任臻微一眯眼,忽而拍开他的双手:“苻天王依旧雄辩无双,话说地当真动听,只是我辈凡人,偏生咽不下这口气,若非要去,却又如何?”

    苻坚终于皱眉,半晌后道:“你执意如此,便只是为了替姚嵩报下毒之仇?!沮渠蒙逊无论做了何事都比不得伤害姚嵩来得让你锥心刺骨杀之而后快!”

    一句诛心,任臻闻言,气苦不已,五脏六腑皆翻江倒海,几乎要生生呕出血来,却又偏回不出一句可以反驳的话,只得怒极反笑地点了点头:“正是!我一贯言出必诺,睚眦必报,但求苻天王莫要阻我,死生胜败皆我自取,与人无由!”

    二人怒目而视,气氛是罕见的剑拔弩张,过了片刻,却还是苻坚深吸了一口气,先平复了情绪,冷静地道:“不可。我军主力已分批返回姑臧,留守张掖的兵力所剩不多,无力追击,无谓横生枝节,再起战端——明日随我还师姑臧即可。”

    任臻往日最爱苻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自若,此时却恨得直咬牙:“命令我?我不是你的臣属——苻天王莫要忘了我也是一国之君,国都就是曾属于你的长安!”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愣,七年之前谁是谁非何因何果,早成一团乱麻,他不提,他不问,二人早已有只顾当下,只说将来的默契,但前秦国灭,毕竟是苻坚上半辈子最深最重最无奈的痛。

    苻坚面无表情地拂袖转身,离开前道:“我说了——不可出兵——这是天子诏令,明日就要班师,谁也不能调动一兵一卒。”

    任臻闻言,刚起的一点愧疚后悔之心便又烟消云散,他瞪着苻坚决然而去的背影,恨声道:凉州兵听你号令,难道我带的人马也要听命于你?!

    夜深人静之时,杨定急匆匆地闯进苻坚寝殿,第一次慌张无措地道:“任臻忽然点齐跟他前来的数千燕兵,连夜开拔,不顾阻拦径直朝东而去!”

    本就夜不能寐的苻坚震惊地翻身而起,瞠目道:“他当真负气追击沮渠蒙逊?”

    110第一百零九章

    拂晓前的陇山较日间更显苦寒,虽不曾落雪,但寒霜重雾弥漫在广袤山林中,触目所及皆是一片乳白色的湿冷氤氲,似乎随手一拨,便能漾起阵阵波澜。

    任臻在马上缓缓一抬手,示意暂缓行军。

    在这种能见度极低的情形之下,大军不得不掌灯缓行,随来的燕兵又多是关中人士,长于平原而不善于山地作战,敌明我暗此消彼长,他虽一时冲动却未失理智,自然知道沮渠蒙逊即便真藏于此处,这时盲目追击也毫无胜算。

    兀烈上前请示,任臻却暗自犯难:难辨方向不能再冒进了,万一真中了伏击,这种情况几乎是无可突围,然则不追却又不能就此折返,徒劳无功。若是从前,无法无天恣意任性惯了的任大少爷,只怕当真不管不顾地勇往直前去了,但七八年腥风血雨沙场征途的历练下来,虽不算脱胎换骨却也早非吴下阿蒙。当即沉声吩咐道:“就近寻一高处地势,收拢队形,环阵伺敌,待天明雾散,再行追击。”

    将令传下,燕军立即训练有素地开始改变队列,除了甲胄之声再余其它杂音。任臻却仍是不敢大意,纵马踏石,跃入环阵中央,警戒地四下眺望。自他而下,将校亲兵无一松懈,皆是枪戟在握,铠甲随身。时间静谧淌过,莽莽陇山密林之中除了一两声远远传来的兽嗥,便似只有他们这一群活物了。

    然则就在沉沉墨云间泻下了第一处天光之际,山林罅隙中忽然出现了一彪骑兵!

    来了!任臻双眼一瞪,提了半晌的心却终于落回,抬手猛地一挥,亲兵连忙挥旗,无声地进行传令,层层叠叠组成环阵的燕军立时调转枪头,再次变阵,改防守圆阵为进攻方阵——正是从当年固原之战令燕军吃进苦头的方圆大阵中脱胎而来,不消说,又是那智冠天下的姚小侯的手笔。

    天色不明,影影幢幢地也辨不清来敌几许,而对方未张旗帜,全速朝此处扑来,似乎全为偷袭而来。任臻微一眯眼,冷笑道:“来得好!”忽然猛地一拽缰绳,战马长鸣一声,四蹄腾空而起,同时回手自鞍边抽出一支羽箭来,顺势搭弓引箭,毫不犹豫地朝领头之人疾射而去——但闻控弦声落,马嘶声起,那一马当先驰骋奔来的黑影便被破雷裂空的利箭射落马去,引起对方军中好一阵骚动,冲势立即一缓。

    好!燕军中爆出一阵欢呼,猝不及防狭路相逢之下,百步穿杨已是不易,更难得的是处变不惊——经此一变,情势陡转,双方未战而胜负已显。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这还是当年苻坚在白鹿原的那个雪夜里亲自教会他的至理。

    任臻收弓,昂首道:“趁敌立足未稳,冲杀下去!”

    话音刚落,对方军中却又摇摇晃晃地竖起一面旗帜,任臻凝目远眺,忽而双眼一瞪,顿时震在原地,肝胆俱裂!

    那面玄黑漆金大纛正是苻坚的王旗!

    明日班师在即,苻坚。。。苻坚怎会连夜追赶而来?那一瞬间,任臻跌坐于鞍上,登时手足发软,汗出如浆,脑中一片空白——他方才,方才射中的是苻坚?!耳中接连响起金戈铁马之声,他这才回过神来,猛地虎吼一声,喝止了一触即发的冲锋攻势,自己则强撑起一口气来,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鞭,便欲驰下山头,一旁的兀烈也是大惊失色,忙一把拉住辔头阻道:“皇上,苻天王断无轻出之理,谨防有诈!还是末将先前往查探虚实!”

    任臻早已惊至魂飞魄散,哪里还能听地进去,一鞭抽开兀烈,神情狠戾地暴喝道:“挡我者死!”话音未落,已如离弦之箭一般急冲而去。

    就算真是沮渠蒙逊之计诈他也认了!若当真是苻坚。。。若当真是苻坚。。。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锥心刺骨的惧怕与悔恨,眼角泛起一阵久违的酸热与湿意,却又很快被林间寒风吹刮殆尽。

    赭白蹄踏残雪,数个起落已孤身单骑撞进对方军中,一片人仰马翻中,任臻飞身落马,扑向人群聚集喧哗之处。所有人都被他脸上肃杀扭曲的表情震住,忙不迭地让出一条血路——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挤到中间,便见一只膘肥战马仰倒侧卧,血流如注,四蹄尤抽搐不止,显是被一箭射中要害,立时要死。一旁的高大男子单膝点地,缓缓地将扎进马脖中的箭头拔了出来,又带出一大泊的鲜血——战马痛地哀鸣不已,男子不忍,便伸手按住马腹,内里暗吐,震碎了内里的五脏六腑,瞬间了结了它的痛苦。

    直到此刻,苻坚才慢悠悠似地转过神来,看向任臻。

    然而他随即一愣,因为从未这样的任臻——惶然无助惊恐而最终拧成一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奇异表情。

    他原以为眼前这男人无论何时总是能嬉笑怒骂面对一切困厄。苻坚心底微微触动,正欲开口安抚,任臻忽然起身向前,狠狠地抱住了他伟岸的肩膀!

    苻坚彻底愣住了——他秉性稳重,深沉内敛,昔日倾心于苦恋任臻尚能以理智强硬压抑,更遑论在人前做出甚亲密举动——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死死搂住,不由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他伸手刚欲推开任臻,却在触及的瞬间感受到了他周身不止的轻颤。苻坚顿时明白了他方才飞驰一路生死一瞬的至苦煎熬,他知道他担心误伤了他,却没想到他永远天不怕地不怕的任臻会失常至此。

    苻坚喟然一叹,反手回拥住他,低声道:“我没事,莫担心。你射地极准,怎会误伤到我?何况我也有不是,只顾急着追回你,连军旗都忘了打,你小心谨慎当机立断,是好事。。。”苻坚絮絮地劝慰,低沉的声音满蕴遮挡不住的柔情,三军兵将如何看待,周遭环境如何险恶,他都抛诸脑后了,第一次学会纵情恣意,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

    任臻分分明明地听入了耳,却执拗地不肯放手,犹如抢到了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珍宝,二人彼此紧拥,冰冷的铠甲和火热的身躯,格格不入却又水乳交融。

    任臻埋首于苻坚的颈窝间,深深了吸了一口气,才算终于缓过劲儿来。鼻端满是他熟悉而强悍的气息,上一次二人这般相拥,还是在天水城中了沮渠蒙逊的伏击,苻坚挡在他身前,为他生生受了一箭——自己方才竟又差点亲手致他于死地!

    任臻蓦然伤感,前尘往事俱漫上心头——便是苻坚当真有心立后,却又如何?生逢乱世人在征途血染沙场,相知相爱已是不易,又何必强求相携相守?原就是他得陇望蜀,贪心太过。自己明知不该在意不该计较,却还是忍不住那一时冲动,负气而去,到底做不到当真豁达——苻坚于他固然如师如父,也不可能永远跟在他身后做他坚实的后盾,他迟早要学会不再依赖,不再仰仗,不再凡事有他便得心安。

    任臻回过神来,抬眼一望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士兵,方醒悟自己情急失态了,知道苻坚一直不喜人前泄露太多阴私,连忙松手后退,却是苻坚骤然之下略有失落,当着人也只得掩饰似地轻咳一声,缓声道:“如今既已带兵出来了,不如合兵一处,天明雾散后便立即入山去追沮渠蒙逊。”

    任臻一愣,知道苻坚这算是对他低头让步地妥协了,他低下头,掩去唇边苦笑:“算了。你说的对,沮渠蒙逊残兵溃逃,一路上恨不得能生出双翅来,岂有暴露行踪的道理?你一直很理智,此事原是我思虑不周一厢情愿。”

    苻坚哪知任臻已下定决心,退求其次,脑海中俱还回想着他方才以为是他中箭落马而发自肺腑难以自抑的种种情状,不由微微浅笑道:“好,那我们回家。”

    他的“家”自然不是指张掖,而是姑臧城,那个他落地扎根再创基业的故乡,却不是他的——回去之后,便当真要天各一方,各赴前程了。

    任臻却依然点了点头,赞同道:“那就照原定计划班师吧。”

    因苻坚战马已死,任臻便将坐骑赭白让予他,转身准备回己方阵地召集部众,却冷不防被道黑影挡住。“又要去哪?让人回去传令便是了。”苻坚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将其拢在自己的身影之下,不自觉地带上了点不容拒绝的意味,缓缓地对他伸出手来,“与我同骑。”

    任臻仰视着他英武而沧桑的面容——苻坚当年殊宠慕容冲,却不知自己年轻气盛之下用以示恩的每一道赏赐都只会加深那亡国皇子心底的怨毒与憎恨,所以他再世为人之后,便学会了压抑,多年以来一直讳莫如深不动如山,无论感情如何波澜深重都不再轻易示人,更遑论三军之前,毫不避讳地邀他共骑。

    但是任臻并无半丝犹豫,点了点头,亦抬起手搭住他的,准备跨马坐到他身后——回去之后,这般亲密无间的行止,算是有一遭少一遭了,就当他最后任性一回罢。

    谁知苻坚忽然改而攥住他的手腕,借力使力一把将他扯带上马,改让其坐在自己胸前。他前倾身子,几乎将任臻拥入怀中,略低头便见到他震惊的表情,眉眼间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愉悦的笑意,他舒展缰绳,轻夹马腹,动作间与他更是紧密相贴,“小痞子,你也会被吓到?”

    任臻扭回头去,直视远方,轻声道:“走吧。”

    寒雾终于散去,然则好景不长,不一会儿便飘下絮絮细雪,天边乌云如铅,林间依旧晦暗似墨,纵使两人并行亦难看真切。好在凉州全境已经平定,纵有些许残军溃散入山也不敢沿途滋扰。一路静谧,任臻却觉得紧贴身后的那副坚实胸膛中心脏有力搏动之声愈加鲜明,铺天盖地地侵扰着他所有的神知。再沉默只会使得气氛更显暧昧不明,任臻清了清嗓子,刚转头欲借故说话,却冷不防与一直低头凝视他的苻坚撞了个正着,略显冰冷的唇悄然擦过他的。

    任臻一愣,赶忙向旁一避,同时在心底自嘲地道:他必与那日一样,避之不及、唯恐人知了吧。谁料脖颈处忽然一紧,竟被人扣住下颚强转了回来,下一瞬间,苻坚的吻如铺天盖地般落下,舌尖顶开他微颤的双唇,肆无忌惮地突入纠缠,席卷一切——一如他本人,不急、不缓、强硬、有力而不容拒绝。

    任臻皱起眉,好容易觑着他换气的空挡挣脱开去:“三军驾前你就不怕被人看了去,威名俱丧?”苻坚舔了舔唇,神色迷茫,忽又倾身将他禁锢在马背上的狭窄之处动弹不得,意犹未尽地道:“没人看的见。。。”话音未落便又再次捕住他的唇,似压抑了太久,情欲如野火燎原,几乎焚尽了苻坚的理智,唇舌辗转间他低声命令道:“张嘴。”神色间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焦躁——先前忙于战事,□无暇,他有多久都不敢靠近他触碰他?难道任臻就不想他?

    任臻定定地望着他,半晌后还是顺从了他,苻坚长驱直入,饥渴地索取着口中的津液以稍慰相思,正当此时,不远处忽而传来恭声禀告:“天王!前方发现一小队骑兵!”与此同时他感到苻坚的舌立即退了出去,几乎是本能反应,他在他的唇上飞快地狠狠地咬了一记。

    苻坚吃痛松手,唇角凝着一点新红。他还来不及查看伤口,便在马上正襟危坐地扬声吩咐道:“命斥候再去探明身份回报!”

    来的却是杨定的军队——他恐天时不好,苻坚与任臻会有闪失故而特特带兵前来接应。此时雨雪稍歇,任臻远远望见为首的杨定,便等不及似地在马镫上立起身子,朝他大力地挥了挥手,苻坚微微拧眉,揽住他的腰的双手直觉地一紧,任臻立即感受到了他的拦阻,便也乖乖在他怀中坐定了,待杨定策马而至方笑道:“大个子,可叫我好等!”

    杨定滚鞍下马,先拜见了苻坚,见任臻安然无恙,心里便也松了一口气,又见二人同骑而归,想来任臻也愿意放弃追击沮渠蒙逊,二人当已和好如初,心中便又有些许不自在,脸上却依旧是那幅面瘫表情:“你一向特立独行,等我做甚?”

    任臻知他在暗谏他一时冲动孤军深入,却丝毫不以为意,还是一副无所谓的笑模笑样:“我不小心射死了苻天王的坐骑,只得将自己爱马与他分享,若再见不着你,只怕我们这两个大男人得把赭白压地股断筋折了——你说我等你做甚?”

    杨定信以为真,连忙将自己的坐骑牵出来,任臻微微转过头,笑对苻坚道:“天王,体谅一下我这劳苦功高的爱马吧?”众目睽睽之下,苻坚焉能说不,只得勉强一笑,松了松手,任臻轻推开他,利落地翻身跃下复又纵身上马,一面把玩着缰绳一面笑道:“多谢天王成全。”

    回去之后,任臻便似定了心一般全力襄助班师事宜,绝口不提沮渠蒙逊,而全力襄助凉军押送俘虏降臣等事宜。班师回姑臧的途中,苻坚这方面再这么迟钝也渐渐察觉出有些许不对劲了。一路上任臻一举一动皆无异常,嬉笑怒骂也如往昔,渀佛先前的隔阂与不快烟消云散,但他就是察觉出了他对他的异样——倒不是冷言相对,任臻待他较往昔反更显热情眷念,甚至到了刻意为之的地步。只是军中人多口杂,苻坚竟寻不得时机与他单独详叙。

    好容易姑臧遥遥在望,见天色已晚,苻坚便命全军就地扎营,饱食沐浴,休养将息,明日好军容整齐地入城告民。离家远征大半年的凉兵们都爆发出了喜悦的欢呼,各自散去不提。不一会儿营地之中便升起袅袅炊烟,兵将们全都放下了警戒,聚在篝火处嬉闹、谈笑。苻坚亦在帅帐之前召集数个高级军官围聚用饭,众人见帅帐前架起篝火,上面支起了一口巨大的黄铜大锅,内里汤水沸腾,正喷涌着一团团的热气,都不明所以。阿尔泰见苻坚又以牛乳加入羹汤,再佐以葱姜蒜椒等重料调味,白汤滚滚,香味扑鼻,便忍不住好奇道:“天王,这是何物?也可吃得?”

    苻坚笑而不答,又命人端来一盘盘片地极薄的生鲜牛羊肉片,次第入水。在座唯有杨定略知根由,便笑道:“我们今日有口福了。”苻坚又将平日充作军粮的馕饼掰碎,撒进锅里,亲自掌勺,舀了一碗送至任臻面前。

    任臻抬起头来,隔着腾腾白气与其四目交接,水汽氤氲之中苻坚的面容五官都似看不真切,唯有唇边噙着的那一抹浅笑,温暖如昔,情意缠绵,令人砰然心动。

    他与他,当然都不曾忘记——长安城中他们是敌非友相互试探,第一次同席畅饮时他为他精心烹饪的火锅;麦积山上他们死生一线相互扶持,第一次交心动情时他为他辛苦炮制的泡馍——种种往昔,历历在目,不思量,却难忘。

    他接过了汤碗,不自觉地对他回以一笑,便感到那鲜活暖意从指尖渐渐蔓延开来,稍解这料峭春寒。

    其余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起身动手,不一会儿赞叹叫好之声便此起彼伏,那汤汁热烫驱寒不提,那肉片腥膻尽去,亦鲜香不已,就连往日风干坚硬难以下咽的馕饼吸收了汤汁精华,都成了人间美味。苻坚见杨定等将都吃地热闹,似想起什么,忙吩咐阿尔泰道:“舀起一碗给吕氏公主送去。”

    阿尔泰正吃地满嘴流油欲罢不能,心中自是不愿,但又怎敢抗旨,只得领命去了。席上人人都听见了,碍着苻坚杨定在场自然不敢明说,但皆在心中暗道——一碗肉汤自然不值什么,难得的是天王记挂之心。这还是在军旅之中,若是回到国都,真纳了吕姝为后,那她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殊宠无比?

    杨定闻言,放下汤碗,不由自主地朝任臻看去,却见他波澜不惊地依旧捧碗喝汤,末了被烫着似地一砸舌,却又亮出碗底朗声道:“再来一碗!”

    因回家在即,四下升平,饱食过后苻坚破例允他们军中饮酒,坛坛佳酿送上,喜得一帮碍于军法久未开戒的汉子差点没手舞足蹈起来。

    凉州酒烈,任臻不欲多饮便觑着满席将领皆畅饮谈笑无人注意而起身避入帐内,刚绞一方热巾想擦一擦脸,便觉得眼前一黑,随即落入熟悉的怀抱。他不挣不扎,略仰起头,在一片温暖的阗黑中与苻坚接了个吻,浓烈的酒香自唇齿间弥漫开来——但任臻知道,凉州男儿自古海量,只要愿意,苻坚千杯不醉。

    苻坚的动作却缓缓停下,他轻轻含着他的唇瓣,似安抚,似等待,更似珍爱。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事想问,但须臾过后苻坚却只哑着声说了一句:“任臻。我爱你。”

    任臻心底微涩——他当然知道,惟其知道,便更难决断。他转过身,重重地反手拥住苻坚。此时帐外一道人影闪过,任臻眼尖,便松开他低声道:“此处不便。”苻坚却执拗地握住不放,直勾勾地盯着他,虽不说话,但眼中俱是不顾一切的坚持。任臻望了他半晌,忽而抿嘴笑道:“待散席之后,你我背人耳目,寻处僻静地好生说话。。。”

    苻坚望着他的笑魇,喉结滚动数次方才悻悻撤手,他一贯自持,却没想道自己竟会因这一句话而心痒难耐——先前出兵张掖,平乱复地,追击残敌,几乎无一时一刻之安枕,他亦不敢有一丝一毫之松懈,但如今大军挟胜而回,周边再无军情险况,哪怕回城在即,又哪里还强忍地住?

    任臻好容易劝苻坚回席,方才略松了口气,掀帘出帐,举目探寻,果然是兀烈躲在暗处候他。任臻不敢大意,走过去又拉他走远至四下无人之隅,在茫茫夜色中低声问道:“可都准备好了?”

    “是。今夜咱们燕兵皆不饮酒,披甲枕戈,以待军令。”兀烈说完,为难再三还是吞吞吐吐地道:“皇上,明日我们。。。当真行动?”

    111、第一百一十章

    任臻低头垂目,半晌后道:“燕军入凉,本为助阵;现在战事已了,多留何益?照我事先吩咐,明日凉军入城之时,燕军殿后,直接改道东行,返回长安。”兀烈不敢违令,只得道:“那。。。该如何向苻天王请辞?”

    任臻一扯嘴角,笑意苦涩:“我出兵相助只为投桃报李,以偿昔日之恩,焉有他意?如今功成身退,又何必请辞?难道堂堂燕帝,还贪他甚么谢赏恩赐?”

    兀烈再迟钝也看出苻坚任臻二人关系匪浅,便忍不住道:“若苻军随后追截拦阻。。。”

    任臻这下已无犹疑,当即道:“狭路相逢当如何,你是领军之将,还须问我?”

    兀烈暗自一凛,知他心意已绝,哪敢再说,唯躬身领命而退。

    任臻深吸一口气,终于在背人之际面露痛楚之色:他当然不可能当真与苻坚动手。若明日在姑臧城外苻坚知他不告而别,怎会不亲自来追但他素来顾全大局爱惜黎戍,只要他去意决绝,执意要走,甚至摆出一副不惜兵戎相见的模样,那在夹道欢迎的三军万民面前,苻坚审时度势之下也不能强留。

    只是想象,便胸中一闷,如鲠在喉,但当断则断,有舍有得,苻坚对他情深意重,他又何尝不是?可他们毕竟早已不是少年,除了爱情,还有家国天下抱负责任——苻坚半生跌宕方才东山再起,这份家业着实得来不易,若真爱他,便该成全。若知道彼此心意,便是远在千山万水外各自相思,亦心甘情愿吧,又何必朝夕共对,烈火烹油?

    任臻心事沉重,便是回到席上也显得有些浑噩,幸而此刻诸将饮酒不及无人理会他。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大都已喝地微醺,因明日还要整军入城便尽皆叩辞告退,任臻混在散席之人流中,自马厩中牵出坐骑来——他自然还记得与苻坚早先之约。

    他信马由缰,并不操纵,任赭白撒开四蹄漫无目地随意驰骋,丝毫不担心苻坚会找不着他。果不其然,掌茶功夫过后,便闻得身后马蹄疾响,尾随渐至。

    任臻一拉缰绳,等他并骑,刚问了一句:“去哪?”便只觉眼前一花,身后一沉,苻坚已在飞驰间跃至他的鞍上,又如上次一般将他搂在怀中,只是用力更猛,双臂钳紧,几乎要将人摁在马背之上,任臻皱了皱眉,却没挣扎——他心知肚明,过得此夜,相见无期。只是好声好气地又问:“咱们上哪去?”夜色之中苻坚没有做声,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下一瞬间却已劈手夺过任臻手中马鞭,一记猛抽,赭白吃痛嘶鸣一声,登时撒开四蹄、绝尘奔逸而去,赭白本为名驹,任臻怜它随驾征战受伤无数,平日里打都舍不得打一下,马鞭什么的不过是个摆设,如今骤然受袭,便如发狂一般风驰电掣。任臻被身后之人钳制地伏在马背上动弹不得,被颠地上下震荡苦不堪言,耳边唯有呼啸的风声,与苻坚滚烫的气息。

    好容易待赭白发完了性子,逐渐缓下了速度,任臻已是晕晕沉沉,全身骨头都如散架了一般,纵使圣人也耐不住性子了,谁知还不及发作他便忽然浑身一僵,却是一只手撩起他的衣摆直钻禁地而去。他慌忙抬手按住,刚回头怒目欲说什么,苻坚的吻已铺天盖地地压下,一面扣着任臻的手腕一面已是强行拉开他的腰带,竟是真要在这荒郊野外剥去他的体衣。

    任臻心里一毛,连忙使出反擒拿手想要脱身,谁知苻坚之手如铁铸铜造一般,无论他如何拆解皆不得脱,动作大了更引得赭白再次受惊,苻坚两腿一夹,迫使赭白听话的同时已一把扯下他的褶胯,火热的手掌毫不客气地摸了进去。任臻只觉得嗖嗖凉意从尾椎直窜上脑海,这下当真是有些慌神了——苻坚贵为帝王,素来坚定刚毅,却从未对他如此霸道而强硬过,他被自上而下地压迫和禁锢着反抗不得,只能求救似地失声喊道:“大头!”

    苻坚听了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衣裳不整、粗喘不定,显然情、欲勃发,面上却是寒霜满布,冷过中天孤月。

    任臻仰视着他,心底一颤,分明全身都被压制地隐隐作痛,却压根及不上分离之痛的万一,他自暴自弃似地转过脖子,将头埋进油光水滑的鬃毛里。

    下一瞬间,苻坚竟抬起他的腰就这样从后俯冲而进!

    没有爱抚没有前戏没有润滑,那份痛如血肉剥离,直彻心扉,任臻却硬是咽下了惨叫之声,咬牙承受着他带着惩罚意味的快速鞭挞,后面泛起一点濡湿,他知道那只会是绽裂的鲜血——他这一生,还从未有这般近乎屈辱的经验,幕天席地,被男人强行压在马背上性、交,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魔了,被对他深厚沉重愧疚犹疑的爱逼至疯魔!

    苻坚咬着牙、红着眼,发疯似地干着他,动作之大之猛几乎要将人颠下马来,苻坚占着自己身材高大骑术高超,一手控缰一手摁着任臻的脖子凶猛如一枚楔子将他牢牢钉在原处,任由他肆意行刑。

    苻坚一记用力,狠狠捅进深处,身下之人只是微一抽搐,依然没有反抗,只是依旧背对着他、深埋着头,不发声不出气。苻坚粗喘片刻,忽然停下动作,伏低身子,紧紧搂着任臻的肩背,痛苦地沉声道:“为什么。”

    他一迭声地问:“我这样对你,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愤怒?!”

    任臻没有回答,倔强地绷直着背,他知道一向宽和内敛的苻坚如此反常暴烈,只会有一个原因。

    “你也会心虚?也会害怕?”果然苻坚见他不答,便自后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般地低吼道,“若非巧合听见,我怕是永远不会知道你打算明日之后不告而别!甚至不惜兵戎相见!”

    任臻深吸一口气,终于语带疲惫地答道:“我。。。本就是客居,迟早要回长安——”谁知他甫一抬头,便被扳过下巴,苻坚霸道的吻狠狠烙上他的唇,如同啃噬一般,带着惩罚的意味。“莫要骗我——你做的如此决绝,根本是打算从此以后,不相往来!”即便苦苦压抑,苻坚略颤的声音也彰显着他的暴怒,“因为姚嵩和慕容永皆在长安,你便要弃我而去!?”

    这诚然是一时气话,明明在数日之前还真情流露剖白心迹,种种情状、岂似作伪?患难与共、死生契阔,任臻不可能忽然改变心意,这一点,他知他亦知——唯其深知,便更添愤懑不解,以致急怒攻心。

    任臻皱眉不语,只是撇开头挣开他的唇,却大力牵扯到了二人相连之处,皆是倒抽一口冷气,还没缓过神来,苻坚竟又顺势钳着他的胯骨狠狠插了进来,任臻苦忍多时,终于性子发作,崩溃地大叫道:“我他妈的不想挡你的路!你成王称帝也好,册立中宫也好,都是理所当然,我无权置喙!”任臻越说越心头火起,一记反肘正中苻坚气海,打地他猝不及防摇摇欲坠,任臻本能地伸手拽住他,嘴里却还怒喊:“正如我想走想留,也不由你来决定!”

    苻坚反手握住他的拳头,终于找回了些许理智,诧异道:“谁要册立中宫?”

    “你待俘虏虽一贯宽和,却从不做无用之事,不招无用之人。如此优待吕姝,难道不是为了来日立她为后,利用她的身份安定北凉残余势力?”

    苻坚愣了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点点头道:“我是想与她联姻。”未等任臻说话便话锋一转,续道,“却不是为我——而是为了杨定!”

    杨定?任臻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完全不能把二者联系在一起——在他印象中,勇冠三军光风霁月的杨大将军似乎就一直是这般独来独往、孤家寡人的。

    “你居然怀疑是我。。。她几乎能做我女儿了!”苻坚啼笑皆非地道,“破城那日我冷眼旁观,看得出杨定对吕姝颇有好感——须知他年过而立却无婚配,刚硬有余又变通不足,再有军功怕也镇不住凉州军民,封吕姝为公主来抬他门楣是再好不过——她又是将门虎女性情坚定,日后必能辅佐杨定。”任臻越听越糊涂,为何要苦心积虑为杨定做媒甚至抬高出身?

    苻坚一看他的表情就他还是不解,无奈道:“真不知你有时是真呆还是假傻!”他拉起他的胳膊,让人向后坐进怀里,任臻几乎忘了此时的尴尬情态,被这样直矗矗地自下贯穿,直抵关窍,登时闷哼一声,那物至此方隐隐勃、起,大腿根儿亦抽搐不已。苻坚也被绞地情动,止强忍着不要丢盔弃甲,哑着声道:“我想过些年,传位于杨定。”

    任臻一惊,悚然回头,恰好被噙住双唇,火热的舌伺机钻了进来,搅出一片湿、滑,任臻震惊地块要爆炸了,含含糊糊结结巴巴地抢着问:“你你你什么意思?你不要后凉国了?”千辛万苦方才东山再起,雄心壮志焉能付诸东流——他怎么舍得?!

    苻坚喟叹一声,搂着他的脖子松唇仰头,定定地望进他的眼中。二人身量仿佛,此刻四目凝视,鼻尖相抵,呼吸与共,休戚相关。他缓缓地低声道:“我曾一统北国、投鞭断流;也曾走投无路、阶下为囚。这辈子我没白走更不后悔——起过落过,对过错过,早就值了。既遇见你这煞星,余生便不愿再固守西陲,为名所困,帝王将相宏图霸业又如何?身死国灭,谁能拥占无尽的江山?”

    任臻激动地都大了舌头:“你你的意思是——”

    苻坚略低下头,再次吻住了他,坚定地道:“不出三年五载,待我将西凉交接妥善,我便随你回关中去——扎根故土,再不分离。”

    任臻默然片刻,忽而皱眉悄声道:“那你自出兵张掖以来,为何总,总若即若离,不肯与我同处。。。”

    “我不肯?!”苻坚郁闷道,“那时候两军交战,大敌当前,凡事一与你相关我必定方寸大乱无暇他顾,例如张掖围城之战就功亏一篑。我。。。我是怕分心才不得不远着你!”他此时方知任臻这连日的不快与误解从何而起,简直要啼笑皆非,见任臻如此皮厚之人都面露讪色,便又不怀好意地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我现在这般,你还说我不想?”

    似在回应一般,那深楔体内的阳、物又胀大几分,任臻□一声,此刻才察觉出自己尴尬的处境,忙推他:“别闹了!快出去。”他虽然一贯色胆包天、无所顾忌,但幕天席地在马背上交、欢,就算是拍gv都算得上另辟蹊径独树一帜了。

    苻坚从善如流,柔声答应:“好。”一面缓缓催动马匹前行一面却将手探入任臻怀中,摸到那副已昂头吐露的器具,上下套、弄不止,同时胯、下使力,借着马上颠簸,轻缓而缠绵地来回□。前后夹击之下任臻早已勃、起,遮挡在苻坚手前的那处衣摆晕出一片深沉的水渍,并逐渐扩大。他红着脸,颤着气,抖着声,反手用劲攥住了苻坚的手腕,斜睨一眼,薄怒道:“苻天王欲言而无信乎?”苻坚果然住了手,却忽然低头一口咬住他的坚实的肩肌,如同狩猎正酣的猛兽,粗喘着道:“任臻,任臻。我想你,我想干、你。”下半身的动作随之亦激烈起来,连带着身下的任臻伏在马背上都左摇右晃晕头转向,快要窒息——平日最一本正经冷静自持的男人,一旦发起疯来,便更是不要脸地厉害。他晕沉沉地伸手探向二人连接之处,立即被烫到了似地缩了回来,几乎要崩溃了,骂道:“混蛋,你,你轻点!恩~~不,不对,再望里点。。。啊!~太,太深了!大头,你是驴啊?会不会弄啊!”

    苻坚伏在他颈窝处闷笑出声——这才是他的任臻,即便雌伏人下,也依旧狂放不羁发号施令的任臻。任臻也很郁闷,他久未泻火,此刻被燃着了信子却又不得酣畅释放,甭提多不自在了,几乎是本能反应,他微微抬起臀部向后轻顶,伴随着一声一气难耐而催促的低吟。下一瞬间苻坚突然出手如电,双手扣住了他的胯骨,如一条发、情的公狗猛压而上,下了死劲地□——他还记得任臻的“嘱咐”,进出的幅度越来越小,律动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头部反复不断地狠顶他体内最敏感的一点,迅速的拍击之声在月夜旷野之中尤为清晰。任臻失声一叫,昂起头来,双唇微张,开始剧烈地抽气喘息——已是□、到失了神。到最后他竟在前方未得抚、慰的情况下,蹭着质地粗糙的皮革马鞍就这样一泻千里——点点白浆甚至喷溅到了自己的脸上。朦胧中感到苻坚汗津津地一把搂紧了他,伸舌自他脸上舔过,又送进他的唇中,二人分甘同味,相濡以沫,恨不得就此化成一块。

    一时事毕任臻瘫了许久方才缓过气来,随后郁闷地惨叫了一声,苻坚挑了挑眉,这才缓缓地退了出来,尴尬的抽出声后,一股丰沛的湿液顺道不住地淌了出来,又弄地一片淋漓。任臻更是欲哭无泪了——他被弄地连续高、潮了两次,还射地赭白一身狼藉——他以后还有啥面目再骑着这马四处蹦跶啊啊啊!

    苻坚充耳不闻,故作不知,只搂着他道:“任臻,你可是答应过我背人之处可为所欲为的。”任臻瞠目:“我几时答应过?!你跟谁学的这么不要脸!”

    苻坚笑眯眯地懒地回答,再次将人扑倒,任臻四肢发软,无甚诚意地挣扎一番,因苻坚骑术高超,控缰之下赭白受了这连番撞击竟也不受惊,闲庭信步似地只顾低头吃草,任臻何曾见过它这般乖顺,忍不住翻着白眼挣扎着骂道:“畜生!你敢卖主求荣!”

    赭白一扫尾巴,心里对这俩在它身上胡作非为的狗男男可腻歪了,于是发出了一声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马嘶以作回答。

    西凉尚在春寒,关中已过惊蛰,万物复苏,风吹草动。

    姚嵩反手掩窗,转身回头,恰与复着戎装的慕容永转了个正着。他略点了点头:“上将军倒是迫不及待、动作神速。”

    共事经年,慕容永现在已经习惯了姚嵩三五不时出言讽刺——若这小狐狸和颜悦色笑语晏晏地与你攀交情,那才叫人后怕——“拓跋珪一被调离潼关,后燕方面当真就有所动作,而拓跋珪一路上借故拖延行程极缓,那是在等大敌当前无奈之下朝廷不得不下令再调他回去主持东线防务。看来一切皆如你所料,拓跋珪即便没有不臣之心亦有养寇之实。”

    姚嵩一声冷哼:“拓跋珪狼子野心,尾大不掉,再假时日,必反无疑!”他眯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语气一转:“只是此事你知我知没用,要让咱们皇上知道才可,所以才需要劳动到上将军亲自出征啊。这次只有后燕赵王慕容麟率兵三万滋扰我们新得的河南之地,声势与去年的三路夹击大不能比。若不出我所料,拓跋珪希望战争伊始我国便成败局,之后再由他来力挽狂澜,必会将我军部分布防兵力告知慕容垂,那老家伙谨慎的很,未必全信,却急于打赢一场局部战争来重新激励军心民意。所以,上将军此去,着实难为。”

    慕容永沉声接道:“因为此战开局,不可胜,只可输,还要输地自然输地漂亮输地不留后患。”见姚嵩表情不变,目光却带上了一丝隐忧,不由傲然道:“我乃三军上将,节制所有燕兵,断不至于真叫慕容麟攻入关中!”

    姚嵩不料慕容永昂藏武夫却也心细如发,知他在担忧万一弄假成真,后燕大军一旦撕破西燕的东南联合防线,目光如炬的慕容垂会立即伺机大举入侵,届时他二人当真是千古罪人,万死不得谢罪!他也不推脱,坦然道:“子峻信将军用兵如神,只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便是武侯再世亦无必胜之法。若事有万一,子峻为保长安不失,便不得不另行他法,则你我今日之计便悉数作罢,还请将军独自担待那败军之罪。”

    这话委实说地凉薄,慕容永却毫不犹豫地一点头道:“这个自然。”他们得以联手,从来只为护那人的不世基业,如若事败,自然要壮士断腕、保全实力。

    姚嵩一扯嘴角:“你不怕我以你为饵之外,还要借刀杀人顺道儿除去你这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慕容永一哂:“若三五年前,我绝不敢与你这两面三刀的阴毒之辈合作,但如今,你我只能并肩而战。”

    慕容永是个没嘴的葫芦,城府万千却从不爱在口头上占上风,难得讽刺挖苦一句,姚嵩对此只不过哈哈一笑道:“好一句‘只能并肩而战’!好!你放心,我坐镇长安只负责供应粮草军需,战场上你尽管放手一搏,无论战情如何,我绝不制肘。”慕容永明白只要任臻不在长安,姚嵩便是帝国实际的主宰,自可翻手为云覆手雨——而出征之前的这番话,算是姚嵩对他坦言交底的定心丸了,只是想不到世事如棋,变幻无常,原本心结极深的二人竟当真肯为了心上之人而携手合作。他又似想到了什么,踯躅片刻之后,低声道:“我听闻张掖已平,苻坚已统一凉州,而河南军情你借故拖延缓报,就不怕他提早回京知悉一切而后怪罪么?”

    “沮渠蒙逊不知所踪,任臻为了替我出气,怕会穷追不舍。更何况——”姚嵩顿了一顿,唇边凝一抹略带苦涩的笑意,“有苻坚在,又怎会留不住他?”

    慕容永闻言,心中像被一记重拳击中,闷痛而不能言道,半晌之后喃喃地道:“原来你连这都是算好了的——”为长久计,宁可亲手将爱人推向千里之外的另一人的怀中。姚嵩,我该钦佩你的大度,还是该取笑你的痴愚。

    姚嵩神色间的脆弱似乎仅是一闪而过,下一瞬间他便负手而立,绝然道:“苦心布局至此,万不可功亏一篑——此次定要除去拓跋珪这心腹大患!”

    112、第一百一十一章

    西燕更始九年,东晋隆安元年,后燕再次兴兵,争夺年前为西燕所得的河南之地。是役也,赵王慕容麟虽止领军三万,却皆为精锐私属,汹汹而来,想是欲在国内士气低迷之际扭转乾坤,一雪当日兵败垂成之耻。

    他作战勇猛,又事先得西燕各地布防军备等军机消息,故而一路攻城略地皆所向披靡,不出五日,河南重镇南阳告急。

    南阳地处豫州之南,与东晋的荆州襄阳隔汉水遥遥相望,互为制约,进可顺长江而兵临建康;退可至武关而手握关中,凡是志在天下的豪杰无不对此地势在必得,然而就在这个当日任臻率军与慕容麟鏖战七日弹尽粮绝方得惨胜的军事重镇里,西燕上将慕容永刚从长安匆匆赶至,还来不及修复工事、休养生息,如狼似虎的后燕军队便已杀到眼前,苦战三日终究不敌,南阳告破。

    “收复失地”的慕容麟尤不满足,更是亲自带兵追击突围而出的慕容永残部,他昼夜行军死咬不放,先锋部队已屡次与慕容永军短兵相接,连场皆胜,杀地西燕军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一路朝武关撤退。慕容麟自己都没想到不过牛刀小试竟能有如此丰功,大喜过望之下,调集所有主力,直扑而去。

    时有幕僚觉得此役太过顺利——去年后燕发动三路二十万大军围攻西燕,反倒被夺去了朔方并州与河南南阳两大块地盘,大将军翟斌的丁零兵几乎全军覆没,连与之结盟的北凉沮渠蒙逊也因兵败而元气大伤,不日为后凉所灭,堪称满盘落索,故而力劝慕容麟见好就收。慕容麟素来好大喜功惯了的,岂会听的进去,只一摆手道:“那时我军人马虽众,带兵之人却非将才,各部派系又互相制肘,稍有动乱便一馈千里不堪收拾,怎及的上如今我的精锐兵马!”那幕僚又劝道:“慕容永前年才灭了姚秦,以军功晋封河东王,万万不可小觑。”慕容麟轻蔑地道:“我怎听说那是当时主政后秦的安成公姚嵩趁国主姚兴驾崩,朝局内乱,自个儿献城投降的!如今那个贰臣还做着西燕的一品尚书令呢!想那慕容永也不过借势而起,浪得虚名耳,还不如那小白脸慕容冲硬骨头——昔日河南战败乃我毕生之辱,此役我便是无法杀入长安手刃慕容冲,也要取慕容永首级回中山报捷于父皇!如今此人便近在眼前,如何能舍?!须知天予不取,必遭果报!”于是传令三军,务必要在慕容永撤入关中南面门户武关天险之前,截住西燕败军,将其悉数歼灭!

    慕容永先后派遣出去的断后部队根本抵挡不住后燕精兵的铁蹄,眼看即将被人包了饺子,焦头烂额之下只得急调周边各地的驻军燕将驰援受困燕军。

    此举更中慕容麟下怀,干脆来了个围城打援,以逸待劳——他对西燕军队在东南防线的驻扎军备等情况了若指掌,知己知彼之下自然百战不殆,千军横扫。

    与此同时,两封密信也先后送到了“奉命调任”驻守萧关却“因病难起”而逗留在途中驿馆迟迟不能启程的拓跋珪的案前。

    一路跟随负责伺候文墨的老臣叔孙普洛在旁一目十行地看毕,悄声道:“慕容麟虽素来是个无情无义的蛮横畜生,不要性命似地,打战倒当真有两下子。看来慕容永此番是四面楚歌、一败涂地了,否则,也不会急命刚刚到任驻防洛阳的贺兰隽以及暂代潼关守将的穆崇皆带兵加急驰援,从旁掩杀慕容麟以助他突围。只是战局至此,为何朝廷还迟迟不肯召调大将军回潼关主持大局?”

    拓跋珪虽在“重病之中”,但在漠北风沙之地却依旧只着一身单薄的箭袖胡服,一头浓黑长发串珠结辫,一缕缕地悉数甩在脑后,做代国贵族的装扮,露出一张坚毅黝黑的刚硬脸孔来,精神矍铄,双目炯炯,哪有一丝病态?他冷笑一声道:“那是姚嵩与慕容永都太过轻敌了!以为慕容麟败军之将便掀不起滔天巨浪!败地好哇,只要战局糜烂到难以收拾地地步,朝廷只能被迫再次启用我绝处逢生——届时,慕容永三军上将之位就是我的了!”

    “为将再高,总是屈居人下,大将军一代豪杰,何苦给人做良弓走狗?”叔孙普洛忽然神神秘秘地道,“若慕容永的骄骑军真被慕容麟全歼,那将军手中的兵力可就是燕军中的头一份了。届时大可趁乱入主关中——不如,就叫贺兰隽与穆崇坐视不理,或者干脆让他们假意救援,来个黄雀在后,直接干掉慕容永!届时我军主力在东,贺兰隽率军在南,两相呼应,将军再振臂一呼,便是倒戈攻占关中,又有何难!”

    拓跋珪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沉思片刻,终于缓缓地一摇头:“时机未到。给贺兰隽与穆崇回信,让他们立即遵旨带兵驰援慕容永。无论战局如何,皆要援救慕容永。只不过一切要以保存我军实力为上,不冒进不卖力不贪功不轻举妄动也不可叫旁人看出丁点破绽来。”他在宫中的眼线已报知任臻不在长安——他会去哪,其实一想而知了。但未央宫内还住着一个病怏怏的毒谋士姚嵩!时至今日,他依旧对他忌惮三分,此人不除,他势必壮志难酬,永无宁日!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最不愿意承认的是他竟然还是下不定决心走出最后那一步,因为他知道一旦踏出去了,他与他之间便是万劫不复,再难回头——他最奢望的,其实一直是位极人臣,与他并肩携手,指点江山——只可惜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他一个人的镜花水月、沧海桑田。

    拓跋珪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垂下眼睑,不自觉地避开谋臣那隐带不解的目光,最后道:“穆崇还罢了,他一贯心思简单只知对我听命尽忠,贺兰隽这小子有勇有谋,可惜野心太盛、急功近利——让还在潼关的长孙嵩连夜赶到洛阳跟着他一起去,一路多加提点看顾——好歹他还老成稳重些,免得贺兰隽一人在外放肆妄为,坏我大事。”

    偌大的未央宫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前线战报往来不绝,一派忙乱。姚嵩也已数夜未眠,端坐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前凝神思索——那沙盘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两色军旗,犬牙交错虚实相辅,皆是西燕在潼关至武关这道专为防备后燕的东南防线上的兵力驻扎情况。年前他早已关中修筑好了只许驿马传递的私道,四通八达地可将最新战情在最短的时间内报至长安,方便指挥中枢立即调兵遣将,堵漏灭火,以保长安万无一失。否则他又怎敢当真让拓跋珪将己方情况悉数卖给慕容垂父子?

    依照慕容永最初的战略设想,面对慕容麟,他可以退,但不能输。以空间换时间,层层后撤,消耗敌军有生力量的同时,退下来的部队撤而不散,隐于两侧山林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口袋阵型,以佯败来诱慕容麟骄兵深入,而后再在关中南面门户武关之前,四下合围,聚歼来犯之敌,反败为胜!而在其过程中,坐镇长安的姚嵩要诱反拓跋珪,待其罪行彰显之后再以平叛之名一举击破,永除后患——方为一箭双雕之良策。

    然而拓跋珪居然一直按兵不动!

    任臻不在宫中,长安军备空虚之事想必他早已探知,可一直称病却毫无动静,着实够沉得住气。

    他不急,姚嵩自然更不能急,他相信慕容永虽在一路“败退”,但整个战局依旧在他们的掌控之内,然而一封星夜快马送来的战报却教姚嵩惊跃而起——原来东晋大都督谢玄趁两燕拉锯,慕容永向西北撤军而慕容麟一路死追,河南一派混乱之际,率领北府兵的两万精锐人马悄然自襄阳城渡江,沿汉水北上,一路攻占许昌、弋阳等重镇,仅战一夜就从后燕守军手里夺取了南阳——这也是自晋室南迁数十年以来,司马氏的王旗第一次得以□江北中原的腹地(注1)。

    谢玄不是慕容麟,此人惊才绝艳,高瞻远瞩,绝不会被一城一地的得失冲昏了头脑,他的下一步,自然是距离南阳仅三百多里的东都洛阳了!若南阳洛阳皆复为所得,则整个豫州就会成为东晋朝廷在黄河以南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壁垒。届时谢玄声望更隆,北府军士气大振,“北伐”之说将会重新兴起,将来西燕南部边境会永无宁日,北府军也将直接威胁关中。

    姚嵩抚额皱眉,千算万算,独独漏算了这一环,白给那厮一个可乘之机来坐收渔利!上一次在长安城让谢玄得以脱身,终酿大祸,一直让他悔恨不已,他甚至不知道东晋朝廷何时悄悄起用了谢玄——东晋虽然新立了安帝,但主政的依旧是司马道子俩父子,怎会重新重用他们一直忌惮的王谢子弟来分权立威?!

    他怎么能让此人打到家门口来耀武扬威?

    但,谁来守洛阳!谁能战谢玄!

    真在焦头烂额之时,慕容永密函亦到——他也已收到谢玄出兵的消息,建议两权相害取其轻,唯有放弃诱反拓跋珪,立即召拓跋珪回京镇守长安,命已在途中的贺兰隽部与穆崇部不必来援,还军洛阳,无论北府军如何攻城皆务必死守,不可弃城撤退,否则以军法论处;他则尽快向东突围,撇下慕容麟,率全部主力从后包抄夹击,与谢玄率领的北府军决战洛河!

    姚嵩自然知道慕容永之策已是如今情势之下最为稳妥的了——事已至此,再拖延隐瞒已是不可能的了,必须尽快让任臻赶回长安,重掌大局,但是就此放过拓跋珪一马以至前功尽弃,他又万万不甘心。

    姚嵩皱眉阖目地枯坐了片刻,才缓缓地睁开眼来,在慕容永密函上笔走龙蛇地回了八个字“君可自决,当机立断”,一面扬声命人入内,吩咐道:“传我命令,贺兰隽部折回洛阳;死守城池,擅退者斩!穆崇部——依旧驰援慕容永,以助突围;其余驻扎京畿的各部人马全部向长安集结!举国上下进入紧急战备状态!”

    姚嵩雷厉风行地调兵遣将完毕,又先后遣走了通报任臻与慕容永的两名密使,方才脱力一般地跌坐于榻,他抬手擦去额上冷汗,有些茫然地抚膝仰头,才发现外头已是晨曦初现——他竟焦心劳思了整整一夜而浑然未觉。

    他忽地猛咳数声,一手挥开案边锦匣,里面是他一直小心收存的半阙玉符,他冷冷一笑:筹谋至此,他姚嵩怎能善罢甘休,轻易认输!幸而他一早就设好了退路,纵使拓跋珪老谋深算,依旧不肯中计,不昭叛心,那他便是栽赃嫁祸——亦再所不惜!

    公元394年春夏,两燕第二次河南之战中,西燕上将慕容永率军突围之际,忽遭己方援军突袭,腹背受敌之下,不慎堕马负伤,骄骑军军心大乱,终至溃败,大部人马退入武关,而慕容永本人则于乱军混战中失散在外,情势堪称危急。

    姚嵩素服跪迎于未央宫外,午时未至,便闻见御街之上尘土飞扬,马蹄疾驰,下一瞬间,一道高大身影跃下马来,排众而出,昂首阔步地迈入宫门——正是阔别数月之久的燕帝任臻。

    姚嵩大气也不敢换,忙提衣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低着头禀道:“本来照我与永王的事先部署,是佯败后撤诱敌深入,同时召各路援军层层削弱对方兵员实力,最后再以优势兵力和有利地形对敌军主力进行合围聚歼,活捉慕容麟——谁知,负责驰援的穆崇杀进包围圈与骄骑军会合之后忽然倒戈相向,才导致我军大乱,穆崇可是那拓跋珪的心腹爱将。。。”

    任臻抬手一摆,哑声道:“现如今我不要再听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京畿戍卫精兵还有多少?加上我带回来的虎贲营将士,半个时辰之后,全部随我出关!”

    姚嵩一愣,脱口而出:“这么赶?”

    任臻脚步丕停,终于转过身来,与姚嵩四目相对——从来镇定自若机关算尽的姚嵩不由地暗自动容:眼前之人双目血红,蓬头垢面,胡渣满布,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丰神俊朗?他在接到战报之后五天之内就从姑臧赶回长安,途中更遭慕容永伤重之打击,却还是咬牙硬撑了回来,不敢耽误片刻,因为他知道即便他此刻如何地五雷轰顶、心急如焚,也无济于事,更加不可在人前表露半分——此时此刻,能救慕容永的只有他一个!其余种种的前因后果、谁是谁非,目前已不再重要。

    “慕容永生死未卜,我岂能再等!”任臻咬牙切齿一般地道,“若他有个万一,我定让所有害他之人陪葬!”

    姚嵩垂目观心,面上毫无异色,只是淡淡地回道:“出关兵马早已为皇上动员集结完毕,只是不可全部带出关去,须得留下足够守卫长安的人手——我所虑所防者为何人,想必皇上心知肚明。”

    “你——”任臻刚欲说话,姚嵩便抬起头定定地望向他,“我焦急担忧之心不比皇上少一分,只是皇上如今这般形容,若不做休整怕撑不到与王爷会面就会为一众虎狼之敌所噬。”

    任臻疲惫地转过头:“。。。听你安排。”

    姚嵩暗中松了一口气,如此兵行险招自然非他所愿。他也是无奈之下才命早就安□拓跋军中的私属亲信,持当日复刻的玉制兵符到穆崇营中,假传拓跋珪军令命他调动兵马,于救援途中突袭慕容永。即便都知道拓跋珪已起反意,对慕容永恨之入骨,但他麾下换另一人都不敢如此轻举妄为——唯有穆崇此人胆大心粗,又惟命是从,哪里管甚牵连后果,只当是拓跋珪欲自立门户,一声令下便当真不管不顾地与慕容永决裂开战,如此一来,拓跋珪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是仓猝之下未及知会慕容永,致使他受伤在身,不过这样也好,任臻因此已动真怒,拓跋珪必死无疑。

    且说那慕容永当夜急于甩开慕容麟追兵,好赶往洛阳,已命埋伏侧旁的刁云与慕容钟两彪兵马在约定时刻一同掩杀后燕军队。半宿混战后终得突围,却也是强弩之末、筋疲力尽,正在此时迎头遇上了穆崇的部队,他只道是局势混乱,调度之命未曾及时送达,谁知两军相接,穆崇忽然发难,带骑兵自左翼直直切入中军,竟似全冲他一人而来——为牵制慕容麟他将半部人马留给了刁云慕容钟二将,举纛指挥之际为流箭所袭不慎坠马,众亲兵一拥而上将他抢回阵中,掩护着撤离战场。如此一来,军心更乱,方至溃散,若非其后的刁云已打退慕容麟赶来接应,堪堪击退穆崇收拢残兵退回武关,情势更是不堪设想。

    而跟着慕容永流落在外的还有千余残兵,粮草辎重已尽皆丢弃,主帅负伤昏迷,众人茫然无措——谁都没料到会变故突起,本为援手的友军竟忽然倒戈,如今长夜漫漫敌我难分,他们一支孤军当撤往何处?慕容永在颠簸中堪堪醒转,众将便纷纷聚拢过来,慕容永在担架上翻身坐起,登时扯动伤口,他皱了皱眉,抬起右手欲强行拔箭,谁知箭头甫转血肉更绽,又涌出一股鲜血来。

    “将军不可!此乃我们西燕特制的十字箭头,入肉后牵扯勾连,绝难拔除,须寻到随军医官施以麻沸散后割肉清创——”慕容永不由地低咒一声,只得罢了,想这弩箭还是他自己经与前秦后秦之战后渀造匈奴兵器所制,为的就是多杀伤敌人,谁知今日轮到自己生受了。

    “如今我等当往何处去?请上将军示下!”

    慕容永望了眼依旧血流如注的左肩,强打精神只说了三字:“去洛阳。”

    众将一时哗然,谁不知道穆崇与洛阳守将贺兰隽同气连枝皆拓跋珪心腹,如今刚着了穆崇的道又要自投罗网去洛阳城?因为一路行军缺医少药难以止血,慕容永已是脸色惨白,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右手,压下了所有疑问:“大张旗鼓地开往洛阳,行至二十里扎营,即招贺兰隽亲来迎接,在帐下埋伏刀斧手,等我号令——先除此人!”

    众人不料慕容永伤重之际还能运筹帷幄至此,无不悚然咸服。慕容永则阖目卧下,不敢再浪费一丝气力——其实堕马之后他便想明白了,穆崇所为前无部署又无后着,注定掀不起多大的浪来,哪里像是处心积虑地想要谋反?只怕并非是拓跋珪授意而是出自姚嵩之计。贺兰隽不在前线应该还不知道前方战场的变故,那么近在眼前的洛阳城毕竟还是一处绝佳的避敌栖身之地。只是此人乃拓跋珪心腹,万一被他知晓实情只怕不想反也会反,只有以计赚他自投罗网,先下手为强,再入洛阳城。

    这与姚嵩之计一样,都是兵行险着。只是他当真没想到姚嵩从未放弃除去拓跋珪的计划——此人一贯面慈心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竟在短短数日之内不惜釜底抽薪也要逼反拓跋珪!

    慕容永按住胸腹,难耐心中悸动:姚嵩这般铤而走险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任臻,已经回到长安。

    慕容永一军于天明拂晓前赶至洛阳城西二十里外的宜阳县驻扎,一面火速命人入城通知贺兰隽亲来迎接,一面早已在帐中布置妥当。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晨光中便有一支骑兵朝军营中驰来,通报之后直入帅帐,慕容永断箭尤在,只是上了仅余的一点止血药粉,此刻脸色方才稍稍回转,他定了定神,朗声道:“传贺兰隽进来!”

    一道清瘦的身影闪进,先对慕容永抱拳行礼,低头道:“参见上将军!”

    慕容永强撑着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道:“你来的及时,甚好,甚好!”那甚好二字正是动手的暗号,谁知说时迟那时快,来将忽然抬头,露出一张慕容永生平未见的清俊脸孔,慕容永暗吃一惊,急忙欲退,下一瞬间那人抽匕在手兔起鹘落,便朝他袭来!慕容永左臂痛楚,难以活动,一个回合便被人瞧出破绽,一掌拍向那处伤患,箭头入骨,慕容永闷哼一声,再一抬眼,闪着寒芒的刀刃也已抵上他的喉头。

    来将微微一笑,斯斯文文地道:“上将军,我若是你,就会叫后头的刀斧手撤下,你总该知道,我胆敢只身入虎穴,定然是有恃无恐——宜阳县外有我一万精兵,你这虚张声势的千余残兵怕是插翅也难飞。”

    慕容永只觉得冷汗一道道地自额间淌下,不仅仅因为旧伤崩裂、受制于敌。他艰难地开口道:“竟然是你,谢玄。”

    谢玄轻浅一笑,不改世家风流:“上将军、永王爷,久仰大名了。”

    注1:东晋前朝权臣恒温亦曾“北伐”,攻至洛阳,后因急于夺权争位而半途折回建康,洛阳河南等地很快又告失守。此处因篇幅架构所限略去恒氏父子诸事。

    113、第一百一十二章

    埋伏在外的东晋北府军如潮水一般攻入,迅速控制了局面。

    外面刀剑斧钺之声不绝,慕容永却似充耳不闻,只是挺直了脊梁,冷冷地道:“你攻占洛阳受阻,早就埋伏于附近,又半途截杀了我派往洛阳的密使,想要以我为质,叩开洛阳城的大门。只怕你会失望收场——洛阳守将贺兰隽非我亲信,不会也不敢为我一人而甘犯军法。”

    谢玄笑意温柔,手下刀刃却贴着肉往里轻轻一送,又勾出一抹血痕“上将军误会了,那贺兰隽无名小卒耳,怎值得我大费周章?”

    慕容永眸光一闪,寒意更甚,果然听谢玄云淡风轻地续道:“我以你为质,是专候你家任公子啊。”

    慕容永忽然暴喝一声,猛地挣开他的禁锢,一记擒舀手便抓向谢玄要害,谢玄脸色不变,移形换影间连出数掌,皆攻慕容永旧患,想那慕容永不过怒极攻心强行支撑而已,不出数招便已被连消带打制于肘下,周身更添数道深深浅浅的刀伤。一旁已被俘虏的燕将齐声哭道:“上将军!”谢玄则望着他已染成一片暗红的半边武袍,微一皱眉:“这又何必。”

    一滴滴的血汗自慕容永发梢淌过他的眉梢眼睑,望之有如热泪。他喘着气道:“我主。。。须坐镇长安,怎,怎会上你的当!”

    谢玄顿了一顿,不无同情似地道:“你们皇上知道你中伏负伤,已火急火燎地亲自出关来寻了,我估摸着,应是快到宜阳地界了。”臂下的躯体忽然一阵剧烈的颤抖,谢玄心底微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突然一记手刃击昏了他,随即撑起那具高大的身躯转身出帐,遥遥地吩咐道:“立即传召军医。”

    慕容永一睁眼,便直觉地伸手去摸身旁的鸣凤枪,谁知却是空空如也,伴随着一道清朗的声音:“受那么重的伤,不到一宿便有气力复原,怪道人赞‘走马鲜卑儿。”

    慕容永冷冷地瞥向他,见谢玄正把玩着刚刚从他肩臂处挖出的半截沾血的断箭,又冲他扬了扬,微微一笑:“这箭头倒是有点意思,听说与那可十连发的联珠弩都是你发明的?若是在北府骑军中亦备上此类弩箭,想来可大大提高战力。”

    慕容永没理这隐带讽意的挑衅——谢家宝树生的固然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但一手创立北府军甚至一度操纵晋廷军政大权的男人,又岂会是良善易与之辈?他促声道:“是我一时大意为你所趁,成王败寇,我落入你手亦无话可说,谢都督大可直接缚我回建康请赏讨封,江北毕竟非你东晋领土,你孤军一支,难以久恃,又何必在此地盘旋?”

    “上将军很想做我的俘虏么?还这般为我军打算?”谢玄颇感有趣似地望着他,忽然话锋一转,正色道:“你以为为何我能早得先机,这般刚好就能截获你派往洛阳的信使?因为你们一入宜阳便有当地百姓偷偷报信——因为他们久盼王室能北伐复地,因为他受够了胡族蛮夷的欺凌蹂躏!纵使衣冠南渡,五胡乱华,汉人依旧是中原之主!你们鲜卑铁蹄即便再强,对天下黎庶而言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慕容永闻言,反仰头一笑,嘲道:“难道司马儿占有九州之际,黎民百姓便没有颠沛流离没有饥馁病痛没有战火纷飞?可笑千百年的礼乐教化,诸子百家,也不过养出你们这班死也放不开门户之见的狭隘之辈!胡人如何?汉人又如何?不分南北皆国之子民耳——须知九州天下,惟霸者居之!”

    谢玄心头剧震,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自西晋末年八王混战以来,中原两京兵连祸结十室九空,汉人不得不避走江南偏安一隅,而胡族铁骑则大举入侵,踏遍中原,而后乱世纷争便从未止息过,胡人汉人之间,胡族各部之间,彼此攻伐,互有胜负,恨不得你死我亡,血海深仇愈结愈深,亦无可化解。而慕容永的那番“胡汉无别”的见地堪称骇人听闻,与他自幼庭训与渊源家学更是大相径庭,他怎么也想不到会由一个披心沥血矢志复国的鲜卑人口中说出来。

    这个改变也是因为那个慕容冲——不,任臻么?

    他不由地想起了长安城郊的把酒言欢,想起了洛水河畔的兵戎相见,他知道他与他的再见将近在眼前。

    宜阳地处洛阳与新安之间,自古多为周转歇脚之处,因此人烟并不密集,就连城郭边墙都未曾加固修葺,谢玄驻兵于此之后方草草在城墙外挖了一道战壕,谁知工事尚未完工便听闻一阵喧哗,谢玄方抬起头,便见一年轻小将撞入门来,直扑到他跟前,带着喘声急道:“都督,燕军已至宜阳城下!”

    谢玄微一挑眉,当真是——兵贵神速啊。他从容不迫地搁笔道:“来得这般快,想必只是前锋部队。人数怕还不及我军,慌什么?”那少年将军微一赧颜,果然镇定下来,低头抱拳道:“末将莽撞了,竟被燕帝亲征的架势唬住而一时乱了方寸。”

    谢玄越过他,顺手拍了拍他的肩,温言道:“两军交战,从来不在阵仗大小,而在乎谁能占得先机、一击即中——寄奴,你须谨记。”见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方才踱步出门,一路拾级上了城楼,墙垛上的层层叠叠地站满了全副披挂的晋兵,都紧握枪矛、如临大敌,见主帅亲至这才松了一口气,齐声唤道:“都督!”

    谢玄抚墙探头,居高临下地眺望开去,但见一里开外皆是阵列森严的黑羽精骑,将个小小的宜阳城团团围住,十八面兽头旌旗虎虎生威、猎猎飞舞,中间簇拥着一个乌袍金甲枣红马的武将,雕翎灿烂,顾盼凛然,如日月生辉。

    呵,好大的阵仗,西燕最精锐的御赐虎贲营怕是倾巢出动了,难怪身经百战的北府军也不免临阵紧张。谢玄淡淡一笑,在城楼上微一抱拳,朗声道:“任公子,久违了。”

    任臻单骑催马出阵,轻拽缰绳,横展长枪,昂头答道:“谢都督,离情别绪容后再表——先还我慕容永,你我再浮大白!”

    谢都督?看来这个男人这次是较真儿的,便不肯再虚以委蛇地与他客套。谢玄从善如流,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清浅笑容:“皇上,当日长安城欠你的旧恩谢某已还过了,这一回,谢某似乎没有再退让的理由了。”

    任臻冷冷地看着这个一如他记忆中那帮优雅从容的翩翩儒将:“那么都督是不惜与朕一战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数万精兵便适时地爆发出山崩地裂一般的呐喊呼啸,战鼓频动,画角声起,铁马金戈间杀气充盈,渀佛下一瞬间便可轻易踏平宜阳城。

    一片颦鼓动地之声中,宜阳城门洞开,从中窜出一骑白马,流星逐月一般跃过尚未修建完成的战壕,稳稳地落在燕军阵前,猿臂长舒并指一点,喝道:“胡奴休得无礼!”

    任臻并未动气,只是微眯着眼,打量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将军——胆敢单枪匹马挑战一国之君的权威,此子当真太过嚣张。他沉声道:“兀烈。”

    身边一员身材高大的猛将立即在马上抱拳道:“末将在!”

    “斩下此人头颅,为我军祭旗!”

    兀烈领命,当即一夹马肚,疾驰而去,距其丈余堪堪勒马,他居高临下地扫了对手一眼便轻描淡写地一拱手道:“大燕司隶校尉兀烈,敢问来将大名。”想那兀烈虽是匈奴马奴出身,但跟着任臻已数年光景,早得封坛拜将,自重身份之余又深知自家主子最不喜恃强凌弱之辈——眼前此人不过二十出头,英气有余,身量却平常,精瘦精瘦的,站直了怕还不到他腋下高,偏还使一把与之毫不相配的重器长刀,自己胜之固然有余却还不可过分欺侮怠慢,否则必为人所耻笑。

    那小将横过长刀,亦在胸前一抱拳:“好说。在下乃北府参军——”他话未说完,忽而自马上一跃而起,就着当胸握刀之势,调转刀锋竟直朝兀烈当头劈下!“——刘裕!”

    兀烈怎会想到一想以仁义礼教自诩的晋军会出这么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混小子,名未报完就敢偷袭,为躲这致命一击他只得仰面一躺,旋即滚鞍下马,方才堪堪避过,可怜他那坐骑蘀他生受了这开山辟地的一刀,马头竟从中被剖开两瓣,一片红白秽物四下喷溅未完,那马便惨嘶哀鸣着倒地暴毙。

    兀烈摔在地上在旁看地目瞪口呆,不由一阵胆寒——此人年纪轻轻,却心狠手辣,且力大无穷,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刘裕本就没想真能一击得手,于是间不容发地立即抽刀回手,又转向兀烈劈砍而去——他知道自己马上功夫未必有这铁塔似的匈奴将军高杆,若马背战自己怕是难胜,故而宁可先声夺人,也要将敌将逼下马来!

    任臻在后观战,也是微微心惊,谢玄麾下,当真卧虎藏龙!只是此情此前,却不知为何有些熟悉——是了,当年的拓跋珪也是英雄少年,初战便敢于单挑后秦悍将吴忠,以弱胜强,将其立斩于马下,立了新平之战的首功,从此声名鹊起,飞黄腾达。

    任臻猛地回过神来,不欲再想——他怎能忘了就是拓跋珪的心腹爱将穆崇背后偷袭,才使得慕容永身陷险境沦落敌手!正在此时,忽闻阵前一片惊呼,他抬目望去,恰见刘裕一招扫堂腿正踢中兀烈下阴处,顿时痛地他面目扭曲,踉跄倒地,刘裕则就势拖刀而起,转眼就要横砍过去!任臻当即抽箭搭弓,松弦便射,燕军箭头皆精钢铸成,沉重之余极有准头,嗖地一声正撞在刘裕刀锋之上,将其硬生生地带偏了数寸,轰然一声砸进沙场黄土之中,扬起阵阵烟尘。任臻寒着脸猛一挥手,身边数骑虎贲卫即时出阵,瞬间奔入战场欲强行将人救回。

    刘裕一舞长刀,拦在马前,呸地一声昂头道:“燕帝欲以众欺寡,恃强凌弱?!”

    话音刚落,便听晋军之中鸣金声响,谢玄随即在城头上淡定地开口道:“寄奴,燕帝何许人也,岂会如此?若想取你性命,方才你早就血溅五步了——速速回营,记你一功便是。”

    那刘裕乃彭城人士,迁居京口,自幼好武斗勇,双亲不能管教,便早早打发他离家从军,以谋个差事。多年以来跟过北府军中大大小小的许多将领,然真心所服者惟一谢玄,听得此话便当真收刀上马,头也不回地撤回宜阳城中。

    任臻瞥见兀烈并无大碍,便也放下了心,知道自己这是出师不利,当众给扫了个没脸——想来这也是谢玄处心谋算的,派这么个无名小卒出战挑衅,己方赢了未必风光,若是输了,士气却必定大受影响,由盛转衰——难怪苻坚曾赞叹谢玄别的犹可,却极善用人伐谋。

    但他到底是个疏狂性子,受此一激也未必觉得大失面子而如何激愤,他策马前行几步,在城下仰起头来,与谢玄遥遥相望:“都督素擅用兵,自然知道两军对垒,胜败不在一场单打独斗。恕我直言,若我军全力攻城,都督身边纵使都是神兵天将,怕也难保益阳周全。我与都督神交已久,素来敬仰,若非无奈,我怎愿大动干戈?”

    呵,语气转柔,却仍是威胁。谢玄微一摇头,旋即朗声大笑:“谢某一生百八十战,就是面对当年拥军百万投鞭断流的苻坚大帝也未尝惧过,皇上若真要一战,谢某奉陪到底——至多全军死战到底,不留一人苟活!”

    最后两句?锵有力掷地有声,任臻脸色剧变,怎听不出谢玄语中肃杀要挟之意——慕容永毕竟还在他的手中,他如何敢当真与谢玄撕破了脸面?!

    眼看今日注定讨不得好,任臻只得传令三军就地驻扎,依旧将个小小的宜阳城围地铁桶一般。时值仲春,便有将领建议断了城外水道,坚壁清野,活活困死晋军,不怕谢玄不降。任臻当即否定了这损招——且不说谢玄虽看着儒雅温吞,内里却着实是个硬骨头犟脾气,再行逼迫只会适得其反,更重要的是慕容永尚在晋军手中,虽然他目前应当无性命之忧,可一将功成万骨枯,谢玄掌兵多年绝非善男信女,一旦情势危急,杀人亦绝不手软。而他根本不敢舀慕容永的性命与谢玄一赌——这场博弈,他一开始就已失了先机。他双眉紧锁,困兽一般来来回回地不停踱步,半晌后计上心头,亲自写了一封书函,又将自己惯常外批的一件锦袍封存入匣,招来帐下一个精明能干的亲兵,命他妥善送至宜阳军营。不多时宜阳晋军便有了回音,言谢都督邀燕帝次日相见面谈。

    任臻知道谢玄吃软不吃硬,故而改用怀柔政策,见他果真同意和平谈判,暗中松了口气,布置停当之后欣然前往。

    河洛地区丘陵交错、河流密布,如今这二人再次相会,便选在在这洛河南麓、凤凰岭西,依旧春光正好,身份处境却早已与当日长安论交之时大相径庭了。

    谢玄掐着时辰到达,果然见任臻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出乎意料的是,任臻穿的不是盔甲武袍更非帝王礼服,却还像两年前一样儒裳纶巾,风度翩翩,就如一个踏青出游的贵介公子。他不由一扯嘴角,隐带嘲弄地笑道:“皇上征战在外,总不忘携上一套我朝汉服,以备不时之需么?”

    任臻知他讽刺去年河南之战洛阳城外他也是如此以退为进,打感情牌逼请晋军退兵,却不以为意,一哂道:“你我既是朋友,私下相见何必大费周章、隆重其事?”谢玄正是“大费周章”“隆重其事”地穿了一身上战场所着的明光重铠前来,便当即反唇道:“原来皇上久别重逢厚待友人的方式便是兵临城下,十面埋伏。”

    任臻一摆手,半是无奈半是诚恳地道:“与你化友为敌,非我所愿,实无可奈何矣——我宁与天下人为敌作对也不欲与谢郎兵戎相见。”

    谢玄心中似有触动,默然半晌,忽道:“就为了——一个慕容永?”

    任臻坦然道:“你若非知晓他对我而言重逾天下,又怎肯煞费苦心地以他为质?”说罢他抬手抱拳,郑重地朝谢玄行了个礼:“冒昧相邀便是为此事相商抑或可算是——请求。若可送还慕容永,我任臻一生铭记,感激涕零,你我永为莫逆,守望相助。”

    这份承诺有多少分量,谢玄岂会不知?他迎着任臻坦荡荡的目光:“所以在两国军队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你还命人送上锦袍一件,暗示人不如旧,还不忘将那袍子染上我惯闻的紫藤花香来投我所好——一国之君为个下臣肯这般处心积虑,忍气吞声,任臻,你当真是个异类。”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不知今日为阶下之囚的若化作你的尚书令姚大人,你还会为了救他如此委曲求全?”

    任臻听他语气不善,不禁一愣,但犹豫须臾还是坚定地点头承认:“亦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谢玄抚掌大笑:“好一个多情种子!”他踱回坐骑身边,自鞍下取过一件物事,转头又是一派从容地递给他:“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承你的情,自也要还你的礼,不知现下睹物思人,或可一解相思否?”

    任臻展开一看,是一段用过了的血迹斑驳的绷带,耳中又听此话,还有甚不明的——此乃慕容永负伤更换之物,当下心中剧颤,如万箭穿刺,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合上绷带,抬眼看向谢玄:“看来都督是不愿交我这朋友了,那你我开诚布公地来谈一谈,你要如何才能还我慕容永!?要洛阳?要许昌?还是整个河南?我只怕你在燕境孤军深入,就算舀的下,也未必守得住!”

    任臻的语气陡然凛冽,便真如君临天下的王者一般——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大丈夫当如是耳!可他偏偏就不想让他如愿。谢玄慢悠悠地道:“攻城略地,不牢费心,我北府军既能一寸一寸地打下江山,收复中原便指日可待。我要的——是一件在外流散已久的家传至宝。”

    任臻微一眯眼,不解道:“谢氏至宝,又怎会留在燕国?”

    “皇上莫要再装糊涂。”谢玄逼近了他,眸间冷色一闪而过:“传国玉玺,换你心头挚爱,皇上以为这笔买卖可做得?”

    任臻敛去了面上最后一点的笑意——玉玺之事,所知者少之又少,即便谢玄曾去过长安游历,又是从何得知这宫中秘辛!谢玄也不着急,更不逼问,负手侧身,似在欣赏远处苍郁青翠的凤凰岭,目光流连而悦然:“望皇上当机立断,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想是你心中焦急,远甚于我。”

    任臻暗中一凛,他既顾及慕容永而不敢开战,已是九输无赢的局面,而后燕的慕容麟尚在燕国腹地,并未全歼,他又带走了关中一半以上的精兵,若有万一,大事完矣!谢玄也是看中了这点,这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步步紧逼——谢家宝树,最擅攻心,果然名不虚传。就算往昔在野之时是如何闲云野鹤,淡泊宁静,一旦为家国为朝廷披上战衣,便如一把光华内蕴的利刃名剑,遇神杀神无坚不摧。

    任臻深吸一口气:“东西还在长安,来往需时。不如先将人——”谢玄轻一摆手,毫不退让,“皇上既然救人心切,想必定能快马加鞭罢——待见到东西,我亲自护送你们上将军平安归来。”

    “好。五日之内,此物必到。”任臻至此也不再赘言——对他而言,传国玉玺再重,也是俗物一件,到底敌不过慕容永的性命,只是终究辜负了苻坚那片心意。

    谢玄暗中松了口气,轻一点头,又听任臻冷冷地续道:“只是你以国为家,如此殚精竭虑,怕江湖之远朝堂之上,未必人人都信你是赤胆忠心,不为谋权。”

    谢玄目的达成,本已转身欲走,闻言便是一怔,随即又利落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道:“知我心者谓我何愁,不知我心者谓我何求——谢玄一生所为,皆无愧天地君亲师,足矣!”

    留下任臻形单影只地矗在原地,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谢玄,在这纷争乱世之中,我是异类,你又何尝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刘裕终于出场了,擦汗~~刘裕属于大器晚成,此时年纪应早过而立,本文为剧情计,略减几岁。

    114、第一百一十三章

    谢玄一回到宜阳,即赶去再次巡视军营防务,见一切井然,军心大定,便微笑着对迎上来刘裕一点头道:“看来昨日一胜,着实鼓舞士气。”

    刘裕得谢玄夸赞不由心中暗喜,耐不住性子多口一句道,“只是没想到区区一个慕容永便可换一座洛阳城,燕帝是个傻子?”

    “错了。他既不能放弃慕容永,又急于稳定局势回长安料理家务,迟则生变。他只能速战速决、予取予求。”谢玄脚步不停朝自己帅帐走去,只是摇头一笑——刘裕自然不会知道任臻愿付出的不止东都洛阳,还有天下群雄皆梦寐以求的传国玉玺。“若非他们内讧,我们怎可能趁虚而入渔翁得利?”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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