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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我不是慕容冲 作者:楚云暮

    第20节

    灵堂内白幡幢幢,灵堂外月光惨淡。姚嵩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跨过脚旁已经僵硬的狄伯支的尸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宫室——

    门外是簌簌发抖的齐后与太子——哦,如今已是新任单于了,以及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狄伯支带来的几个亲随副将也早已被埋伏好的人手缴械灭口。姚嵩躬身行足了礼,方笑道:“权臣已除,太后放心。狄伯支驻扎城外的嫡系军队也已经安全交接,落入我手——从此新君即位,也不必怕再有个手握重兵之人敢指手画脚轻言废立了。”

    齐氏虽在姚嵩百般拿捏之下只能听之任之,但心中其实一直暗惧同为宗室的姚嵩会抢自己侄儿的宝座,如今听他这般保证,心里便是一松:“多谢姚公,我们孤儿寡母以后还要多仰仗您的扶持了。”

    姚嵩再三劝慰,一再保证自己“必鞠躬尽瘁保少主平安”,这才让那母子二人安心离去。他负手而立,回首而望,才发现身后已是晨曦初现,天光将至。

    后秦变故迭起,天下为之侧目。长安的任臻,姑臧的苻坚,张掖的蒙逊乃至中山的慕容垂尽皆知晓,全都在揣测已经实际上掌握军权的姚嵩,下一步会何去何从。

    他的任何一个选择都会深深影响别国布局与计划乃至整个中原的版图归属。

    西燕朝堂之中亦只充斥着一种声音:“打”!

    人人都说姚嵩是意在王位,为了排除异己,在大兵压境之际居然杀了本国的最后一名大将,当真是自找灭亡——若燕军此时挥师西进,不日便可荡平怀远!

    任臻每天都要收到无数这般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请战表,好像迟说或者少说一句就是不忠君不爱国了,就连远在姑臧的苻坚都来信互约出兵,同时夹击北凉与后秦——反倒是身在前线的三军主帅慕容永未曾请战。

    任臻知道如今怀远城内情势不明,又事关姚嵩,慕容永是在等他示下——若是换了从前,慕容永早就不管不顾地挥师西进,除之而后快了。他自我解嘲似地想:这算不算叔明终于开始试着信任姚嵩了?

    日复一日的等待之下,任臻不理满朝文武一片请战之声,坚决不肯下达出战令——他不能再与姚嵩兵戎相见,他相信姚嵩至今为止的种种筹谋不会只为窃位自立。他扪心自问,即便姚嵩当真要割据漠北自立为王,他只怕也只会退兵成全——非不能也,实不忍也。

    直到长安终于收到了后秦的国书,金华殿内任臻闻讯,表面上当真百官只是淡淡地命人“呈上来”,实则激动地几乎要从龙椅上雀跃而起了。

    他一目十行地匆匆看毕,当即下诏,命慕容永渡河西进。

    当西燕大军兵临怀远之时,周遭已无一个后秦守军,而正中的城门已然洞开,从内缓缓驰出一辆白马素车。

    阳春三月,漠北依然寒风料峭,吹过脸颊之时如刀割一般。燕军将士军容齐整,在猎猎飞舞的旌旗之下无声地注目着这辆孤车缓慢靠近。

    唯有队首的慕容钟在马上略带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打都没打,就允了他们求和请降,这不是分了我们骄骑三营的大功!”左前方的慕容永冷冷地横了一眼过来,慕容钟缩了一缩,勉强应道:“末将是为上将军不值!后秦根本已经被我们逼道无一战之力只能投降了,皇上却中途罢兵,还答应保留后秦王室的性命,分明是忌上将军攻下怀远便功高——!”

    并辔而立的刁云冷冷地打断他道:“将军功高与否,满朝皆知,皇上自然更是心知肚明,岂容我等多加置喙。”

    眼见慕容永眼中寒意愈盛,慕容钟这才愤愤地噤声住口。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车帘掀起,一身缟素的姚嵩率先跃下车来,而后转身扶出了车内的两名相同装束的女子与孩童。三人行至慕容永驾前,依次跪下,中间的女子已是忍不住未语泪先流——正是太后位子还坐不满一月就被迫投降退位的齐氏。身边稚子不明所以地亦跟着母亲放声大哭,只剩最旁的姚嵩开口道:“鄙国太后怜悯天下,不忍苍生涂炭,故愿化干戈为玉帛,出城请降,恭迎王师。”

    慕容钟暗自在心中嘲讽地冷哼一声,却出乎意料地见自家主帅翻身下马,亲自扶起三人。慕容永看着姚嵩淡淡地道:“姚公慈悲心肠,愿成人之美,止两国兵锋。我军上下,足感大恩。”

    姚嵩则不卑不亢地镇定回道:“请将军遵照燕帝圣谕,入城之后约束部众,秋毫无犯。”

    慕容永表情微变,半晌后道:“这个自然。”

    于是大军开拔,鱼贯入城,姚嵩护送垂泪的齐氏母子跟在队伍最后,沉默无言——因为此时他纵是说得再多亦是徒然了。是他软硬兼施痛陈厉害地逼齐后让国请降,以保全母子俩的身家性命;是他威胁燕军势大,后秦守无可守,一旦城破则宗庙黎民皆毁于一旦遑论新君太后;是他除去了军中主战死守的残余势力,甚至遣散军队;是他亲手驾着白马素车,送后秦末代君王出城请降,终结了姚氏所有逐鹿中原的念想与荣光。

    但他不后悔。

    他曾经以为最终由他夺取了姚氏江山才算是报仇雪恨,以为经天纬地成一方王霸才算是男儿抱负。却不知曾几何时早已换了想法——值得吗?他不想知道。但他知道若是心中真有所爱,那么为了此人而学会成全,也是另一种解脱与圆满。

    任臻——

    我要你就此兵不血刃,尽得后秦全境!

    我要你无后顾之忧而兴举国之兵,与慕容垂逐鹿中原!

    我要你每一次回望江山版图,都难忘我姚子峻擎天之功!

    慕容永入城之后果然信守承诺,约法三章,对居留宫中的姚氏众亲亦不加追究折辱,只是软禁起来,不日解往长安。同时在宫中搜集整理一切有用的资料,以为重建之用。待搜查至当日姚兴寝宫之际,燕军发现了那个极尽精巧的沙盘——上面标注了怀远城内纵横交错的所有水道沟渠,河坝枢纽。而所有的引黄干渠环环相扣,最终在正对城门处汇聚一点。

    所有人皆是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是姚秦留下的最后防线——而一旦他们破城而入,黄河决堤,瞬间冲击而来的巨大水龙足以摧毁千军万马!

    慕容永走上前去,扬手将幕布重新覆上沙盘,随即看了一身冷汗的慕容钟一眼,淡然地道:“如今你还以为兵临城下却不得战,是我军的损失吗?”慕容钟咬牙低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慕容永不再理他,扬手招人将其小心地抬走,并即刻送往长安——关中的郑国渠白渠等水利设施多年失修常有淤塞,若能学得怀远河渠修建的精髓,则灌溉之下,关中之地可得千里良田沃土。

    他回头望向窗外,见素衣缟服的姚嵩捧着文书玺印等物远远而来,纤身玉立有如翩翩谪仙,他第一次在心中叹服道——姚子峻,幸亏你此生此世,已非慕容氏之敌!

    公元391年暮春,后秦向西燕正式递送降表,献一郡三县之地,黄河西岸尽归燕国版图,后秦历三主六载而亡。

    98、第九十七章

    姚嵩献城,天下皆惊。尤以割据张掖的沮渠蒙逊最为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姚嵩千方百计逃回后秦,不是为了护国救主,竟是全为旁人作嫁衣裳!远在长安的任臻,不,是慕容冲,轻易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难怪当初姚嵩见他积极策划北凉独立,全然是乐见其成的鼓励态度,其实心里早已为他设下了一条死路!他如今这么一招釜底抽薪,立时就使北凉唇亡齿寒,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在后凉苻坚与西燕慕容永的夹缝之下,他区区一隅小国,又能存活多久?

    他盘算已久的窃国擅位大计,便成了一纸空谈!

    沮渠蒙逊惊惧之下,一面整军备战,一日不敢稍懈,一面立即遣使前往中山,向北中国唯一还有可能与西燕分庭抗礼的后燕成武皇帝慕容垂称臣求助。

    明眼人皆知,两燕虽同出一脉,又刚订和约,双方休兵偃武约以风陵渡段的黄河为国界——然而,这天下只能有一个慕容帝国!两国迟早爆发一战,谁也不敢放松,各据潼关、蒲坂为前哨彼此虎视眈眈各自戒备,中原九州在表面暂时的和平之下,暗涛汹涌。

    中山城,与其说是后燕国都,不如说是一座苦心修建的军事要塞。后燕皇帝慕容垂一生戎马,几番跌宕,年近花甲方才复国立业,得登大宝,自迁都中山以来,更是夙夜勤政、宵旰忧劳,数年之间趁东晋陷于门阀内乱,西燕忙于攻略漠北,不声不响地向南出兵,先后攻占司州上洛、南阳一带,同时稳据燕国故土——关东冀州,青州等地,若非西燕用兵西北之际也一直不敢放松东线军防,则后燕如今的版图早已掠过潼关,涵盖关中雍州了。

    如今这后燕的开国皇帝正在中山皇宫的寝殿之内闭目休憩,枕边尤垒着厚厚一叠奏折。

    宫门外人头攒动,却一声咳喘不闻,皆是怕惊扰到了这暮年帝王难得的午休。还是为首的太子慕容宝来来回回踱步许久,实在忍不住地悄声对内侍总管问道:“父皇何时会醒?”

    内侍总管忙摆了摆手:“皇上这些日都睡不安枕,如今服了药好容易才能安神定心地小憩片刻,各位殿下,各位大人,万万不可惊了圣驾啊。”

    给慕容宝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真冲进去叫他爹起床——当日他在长安城中屡次对其弟慕容熙下手之事早已传回中山,加上最后也没把弟弟带回中山,惹地慕容垂龙颜大怒,险些废了储君之位,这一年来过的简直是如履薄冰,万万不敢再捻虎须了。

    一直紧跟其后的赵王慕容麟作绛纱武袍打扮,一身彪悍的武将气息,狭长凤眼精光毕露,勃勃英气之余亦显咄咄逼人,他拉了拉兄长的胳膊,压低声音道:“皇兄,北凉使者已经来了数日,父皇一直避而不见,总不会是真惧了西边那个小白脸儿,不敢收留沮渠蒙逊了吧!”

    慕容宝赶忙嘘了一声,拿自己这个一贯胆大妄为的弟弟很是无奈——早年前燕未亡之时慕容垂叛逃前秦投靠苻坚,当年才十几岁的慕容麟为求自保就曾向当时的燕帝慕容暐(注1)告过密;后来他的嫡亲大哥慕容令中了前秦丞相王猛的金刀计而逃回前燕,得知上当后欲起兵偷袭龙城也是这慕容麟再次向慕容儁告发,以至长兄事败而惨死——故而很长一段时间里,慕容垂一直对这屡次出卖父兄的庶子极其厌恶,虽还不忍心杀他却也一直将他投闲置散。直到后来苻坚淝水战败,中原大乱群雄并起,慕容垂起兵复国,慕容麟这才凭着一身武技,随着慕容垂南征北讨立下不少军功,这才逐渐得以重用,乃至晋封为赵王。

    慕容宝知道这不比他小一两岁的弟弟虽然作战勇猛,但却莽撞贪利,又早失君心——慕容垂会利用他打天下,但绝不会立这么个忤逆子为储君——对他而言,慕容麟就算手握军权,却也比仗着父母之爱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慕容熙安全的多!所以也很肯笼络赵王,两人在暗中同气连枝,结为一党。他小声答道:“据闻沮渠蒙逊得罪过慕容冲,现在苻坚和慕容永都要讨伐他,他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想要投靠父皇。孤当然也希望父皇能与北凉结盟而与西燕反目——”

    他虽把话咽了半句,但慕容麟笑嘻嘻地接道:“一旦两燕关系破裂,重启战端,还在长安为质的慕容熙肯定岌岌可危了。”一直扶持太子的老臣段崇忽然急急地咳嗽数声,两兄弟抬眼望去,却见一珠环翠绕的中年美妇在侍婢簇拥之下扶摇而来,正是慕容熙的生母段元妃,因她深受君宠又实掌后宫,时人多以小段后称之。

    一时众人尽皆行礼,唯太子慕容宝只略欠了欠身,嘴里则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姨娘”。小段后顿时微觉难堪,她是当年慕容垂的正室大段后的亲妹,算起来,太子慕容宝的确该叫她一声“姨娘”,但是如今她统率六宫,形同皇后,太子却依然故意不以嫡母相称,确也太不给她面子了!

    慕容麟但笑不语,段崇与她同出一门也不好说话,其余众臣更是当做没听到,正在尴尬之际,忽闻寝殿之内传来更衣之声,随即是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都在外面等什么?进来罢!”

    众人低垂着头,鱼贯入内。

    小段后款款上前,先将自己亲自煎煮的安神茶奉予慕容垂,一面微笑道:“今日瞧皇上气色红润,倒比昨日更加好了。”

    慕容垂饮毕阖目,又养了片刻的神,方才觉得精气回归,因而睁开眼冲她略点了点头,和声道:“是你伺候有功。”言毕转向慕容宝,语气陡转:“你肯在外头候上大半个时辰,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急赶上奏了?”

    慕容宝连忙跳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道:“儿臣乃为北凉使臣而来——张掖虽小却地处要冲,既然沮渠蒙逊愿向后燕称臣,接纳他就等于在关中与西凉之地插进了一支楔子,他们有所异动之前就不得不前后顾虑一番,与我国大大有利。”

    慕容垂淡淡地道:“只怕此举会激怒慕容冲,予他以口实话柄。”

    赵王慕容麟时任抚军大将军,此刻便道:“西燕刚刚吞灭后秦,实力受损,而我们有精兵二十万,奈何惧之?慕容冲若是因此事而撕毁盟约,那我们正好就此契机挥军西进,图谋关中!”

    一旁的小段后闻言微微一颤,抬起头来惶然欲言,却又不敢。慕容垂看了她一眼,轻咳一声,垂下眼道:“看来赵王也赞成立即与西燕开战了?”

    慕容麟道:“趁慕容冲元气未复,立足不稳,可立即进攻潼关,打他个措手不及!”

    慕容垂忽然伸手,将手边空了的汤碗拂落在地,在一片脆瓷碎裂之声中浓眉倒竖,怒道:“二位做兄长的是不是都忘记了你们的亲弟弟还在长安城中!冯跋有消息来,说他多次请辞皆被慕容冲借故拒绝,驿馆周边也伏下了不少暗线以监视,想要暗中离开都无可能——慕容冲这小子早就防着我们了!你们倒好,全然不在乎熙儿的安危生死!天家子孙,一点手足之情都不念!”

    他这一怒,唬地两个儿子齐齐下跪,其余人等也便忽剌剌地跪了一地,还是太子母家堂舅段崇战战兢兢地出言劝道:“皇上息怒。慕容冲此举也正说明他更惧两国开战,故而才一直紧抓河间王为质,太子与赵王也是关心则乱,想以战逼和,让他乖乖送河间王返回中山。”

    慕容垂深吸了一口气,花白的胡须跟着一抖:“那就必须挟胜立威!朕且问你们,若此时开战,潼关守将拓跋珪你们可有必胜把握?”

    慕容麟暗一撇嘴——对这小他足足一轮年轻将领也能独当一面起居八座被封为大将军,他便觉得慕容冲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就算拓跋珪两年前小胜一场,那也是慕容熙无能莽撞贸然中伏遂使竖子成名——若当日是由他亲自出战,莫说拓跋珪手到擒来,只怕潼关也只日可下!

    他刚想说话,慕容宝忙暗中摆了摆手,自己则再次叩头认错,承认自个儿“思虑不周”。

    慕容垂撇头不做理会,胸膛尤在上下起伏,小段后眼尖,忙起身扶住,不住地为其抚背顺气,待众人告退,慕容垂也缓过气来,方才哽咽着道:“臣妾母子无用,拖累了皇上大业。。。”

    慕容垂按住她的手,安抚似地拍了一拍,摇头道:“熙儿也是朕的亲骨肉,怎可坐视不理?何况现在也非对西燕宣战的好时机。否则他们用兵西北,对秦作战而无暇他顾之际朕早就挥军攻打潼关了。”顿了一顿,他知道自己这爱妃恭顺温柔却对国政要事毫无兴趣,自然不会对这话题有所回应,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不怕她与自己母家——鲜卑豪门段氏暗中勾连,还肯对她说些梯己话:“朕何尝不想统一中原?可蒲坂守将翟斌乃是丁零酋长,本就非我鲜卑族人。他占着开国有功,狂妄自大,屡次求官,索取无厌。两燕决裂必是场倾国之力的大决战,一旦生变,翟斌必反,攘外必先安内,朕怎敢在内忧未平之际便冒险开战?”

    小段后一知半解地道:“既然那翟斌恃功骄纵,皇上何不干脆除之?”

    “当年朕反前秦,自立为王,翟斌率全族精兵相助,方才攻下冀州司州,得以复国。”慕容垂苦笑道,“今其未有反迹而贸然杀之,人必谓朕忌惮其功;朕方收揽豪杰以隆大业,不可示人以狭,失天下之望。”最关键的是翟斌也与段氏交好,又拥重兵,身在蒲坂而能知朝中百事,他要将翟斌势力连根拔起不留后患就更要费一番苦功。

    而反观自家儿孙,当年最肖其父的嫡长子慕容令死于王猛奸计之下,慕容垂虽追念亡妻而立次子慕容宝为储君,然平日里观其才具,守成尚且不足遑论一统天下?若非朝中一干老臣如段崇、兰汗等力保太子之位,只怕慕容垂早起废立之念。然则若不立慕容宝,又当立谁?他儿孙虽众,然除去几个尚且年幼的,下一代中竟再挑不出一个出类拔萃、可堪大任之人。

    小段后此时确然已听不大懂了,只能反复摩梭着夫君的胸口,做出无言的慰藉。慕容垂怔了半晌,忽然长声一叹,语带苍凉:“朕与那慕容冲同年登基,他还正当盛年,朕已坐望古稀了!”

    这才是后燕最致命的弱点——后继无人!若天假以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如今是他等不了了——有些事,便不得不急于求成。

    长安西墙三门洞开,正中的雍门官道上仪仗林立,旌旗盈目,正是天子车驾亲临。

    任臻着通天冠服,端坐于辉煌龙舆之内,却马猴似地坐立难安,时不时就要起身伸长脖子向外探头察看,一旁随侍戍卫的兀烈也是周身正装、层层披挂,见状便在马上俯身笑着禀道:“按刁将军信上所言,差不多这个时辰便要到了,皇上莫急。莫急。”自古接见降臣来朝,哪有皇帝一大早便兴冲冲地按品大装,还亲自等在城门口的?自家皇帝还当真是与众不同极了。

    任臻不耐地猛地转回头去,旒冕朝冠下的珠玉流苏因这力道哗啦啦地一阵乱晃,刺地他一阵花眼,加上头上这顶旒冕着实沉重,真是压地他心头火起。兀烈碰了一鼻子灰,知道这位主儿现在心情不耐,自己最好少说少错。于是一群人噤若寒蝉地在大日头下陪着皇帝枯等——直到远方隐隐一团烟尘扬起,显是一队人马正粼粼而来,人群中登时起了微微的骚动——这天底下最大牌的亡国降臣可总算到了!

    任臻闻听,立即掀帘下舆,看这意思竟是要徒步亲迎——兀烈赶紧滚鞍下马,硬着头皮拦道:“皇上万乘之尊,万不可如此,如此——”

    任臻无声地白了他一眼,成功地让人将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幸好理智回笼,知道自己还不能失礼人前,只得袖手驻足,翘首以盼。

    好容易车驾在官道上堪堪停稳,任臻便大步流星地上前,负责护卫看守的燕军多是头一次得见龙颜,风吹麦浪似地纷纷下跪请安,却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见该龙会喷火似地风卷残云地一路窜过,堪称神龙见首不见尾。

    任臻来到打头的一架马车,微吸了一口气才掀起帘子,丝绸坐蓐上端坐着一个银簪素衣的美妇,正缩在角落,惊惧无比地看着他。

    “。。。打扰了。”任臻摔下帘子,又到尾随其后的第二辆马车上伸手掀帘,里头是一个三岁稚儿,着白纱远游冠服,本坐在乳母膝上正低声啜泣,如今被吓到了似地瞪眼张嘴呆呆地看着这个怪蜀黍。

    任臻刚皱眉啧了一声,便听见身后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传来:“众目之下皇上这般急切无状,不怕被春秋史笔一一记载下来?”

    任臻缓缓地转过身来,眼前的九道珠玉流苏的不住晃动,却遮掩不住他急如烈火的视线——自姑臧匆匆一别,屈指已近三载,他才终于又见到了他!

    任臻抬起手来,拢住辔头,仰头望着坐于马上的姚嵩,低声道:“朕是丢失爱物而急于寻回,方才如此失常。”

    眼前之人教之当年清瘦些许,但陇上的滚滚黄沙没在他白皙俊秀的容颜上留下一丝尘色,依旧目若点漆,唇似敷朱,是他的姚子峻。

    他原本以为这么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聚散无常,然则失而复得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对他永远无法处之泰然!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彼此相知相念相处相爱的情致竟历历在目而无一时之忘。

    姚嵩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半晌微微一笑:“那如今可找到了?”

    任臻松开缰绳,将姚嵩那双在暑天之中尤显冰凉的手紧紧握住,感受着他不为人知的轻颤与悸动,慨叹着道:“如今总算。。。还我明珠。”

    后秦献降,西燕避免了一场兵连祸结的大战,兵不血刃尽得漠北之地,遥控西域,将帝国西北疆域推至玉门关之北。而因不少解甲了的后秦士兵依旧在漠北一带流离失所,故而上将军慕容永暂时留驻怀远,安民复业,稳定人心,而命大将刁云先将后秦一干废后降臣先解往长安。幸而任臻从未打算为难那对代人受过的孤儿寡母,历朝司空见惯的亡国之君青衣侑酒之辱并未发生,在所有的表面功夫草草了事后,随便给封了个“安泰侯”与“安泰郡君”便让那俩母子在锦衣玉食中安度余生了,其余臣属之中除去无心仕途的,都各按才具予任官职——唯有后秦曾经的头号实权人物安成公姚嵩却迟迟不见任何发落。

    入夜时分,姚嵩沐浴之后披散着一头半干湿发刚刚推门入房,便微一挑眉:“一国之君也有不请自来的不良嗜好?”任臻在他面前是从不讲甚脸面的,当下笑嘻嘻地走过来,拉住他道:“我进自家门也要通报?”

    姚嵩没忍不住,扑哧一笑,顿时色若春花,照开一室明媚:“那就请皇上速速放我这降臣出宫吧。”

    任臻见他周身水汽氤氲,便拉他在榻边坐下,亲自拿了丝帕在他身后为他一缕一缕地拭干长发,嘴里还贫道:“你去哪儿,那儿就是我家,那何必还舍近求远?”

    姚嵩横了他一眼:“总这般强词夺理。白白唬得人为你出生入死——”任臻闻言,却放下丝帕,从后拥他入怀,正色道:“我再不要你为我出生入死了!姑臧、怀远之变,你都无只言片语在先而一力承当,可有想过事若不成当如何自处?我远在千里之外救之不及又当如何自处?”姚嵩默然无语,又听他续道:“那日在长安城外,我便看出你虽神采飞扬但体貌清减,似有不足之症。你素来体弱,却总是要强,一贯劳心费神旰食宵衣,岂是长久之道?偌大一个天下若无你共享,我要之何用?如今我迟迟不肯昭你之功,封赏重用,就是想先将你藏在宫中好好休养调理一番。”任臻深情地来回摩梭着姚嵩的黑发,轻声道:“子峻,你太过受累了。”

    姚嵩心底一动,恍惚间似有暖流涌过四肢百骸,他转过头去,直直望进任臻的眼中。

    在这一瞬间,千言万语皆如废土,任臻忍不住微微倾身,吻住了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注1:前燕末帝慕容暐,为慕容冲嫡亲大哥,其母可足浑氏为太后之时,曾逼当时为吴王的慕容垂的发妻大段后服毒自尽,两支子孙因此成仇。

    99、第九十八章

    他吻地投入,像在以唇舌膜拜,一点点地濡湿、深入,扫过他的齿列,又在敏感的上颚来回流连勾挑,惹地姚嵩不由自主地一阵轻颤,终于从鼻端哼出一声粘腻的低吟,似有一道激流烈火自尾椎直窜上脑海,烧地他不能自抑地伸手紧紧攥住了任臻的胳膊。

    任臻印象中的姚嵩永远镇定自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几时见过他这般无助难耐的神情,不由地食指大动,当下就将人扑倒在床,迫不及待地顺着他纤长的脖颈一路吮吻而下。

    姚嵩亦是久旷了的——这么些年他为大业孤身在外而不敢有一日之安枕,更遑论享鱼水之欢濡沫之情,便忍不住伸手去剥对方的松松垮垮的外袍,任臻则顺势将他抱进自己怀里,□的胸膛在肌肤相触的瞬间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姚嵩呻吟一声,捧住任臻的脸主动凑上前去,两人重又缠绵激烈地坐拥着吻在一处。伴随着行将圆满的快感的是难以自抑的激动,姚嵩忍不住一个哆嗦,忽然觉得浑身冰冷而呼吸急促,他蓦然一惊,忙在暗中竭力调息凝神欲与那股跗骨难去的药瘾相抗——不,不行。至少此时此刻不行!他不要他的爱人知道他任何的不堪与瑕疵!然则那刺骨酷寒却似愈压愈甚,终至燎原而起!

    他忽然一把推开任臻,自己猛地跳下床去,转而冲着内室。

    任臻衣裳不整地跌坐在床,似还不能明了发生了何事。

    姚嵩在内室已是汗出如桨,面色青白,浑身打着摆子,犹自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终于在一只随身木匣中翻出一小个纸包,他颤巍巍地打开,见鬼似地瞪着眼前细白如雪的药粉。

    他如何不知这当口再用五石散会有何恶果?忍了整一年,苦了这么久,难道就此前功尽弃可他又实在。。。实在不愿在任臻面前病发!

    姚嵩心下一横,闭上眼捧起那五石散——忽然手腕一紧,他略带惊惶地抬头睁眼,看向浓眉紧拧一脸阴沉的任臻。

    “这是何时。。。染上的?”任臻一把擒住他的右手,低声喝问。姚嵩头皮一麻,在姑臧与沮渠蒙逊周旋的日日夜夜皆涌上心头,虚以委蛇之下尚惧朝不保夕,他端来汤药,他笑着饮下。。。姚嵩竭力挣开手腕,踉跄退后,强硬地道:“豪门子弟何人不服五石散助兴?!”

    任臻逼近一步,将人困在后墙与自己的臂弯之间:“旁人如何我不理!只有你碰不得这些脏东西!”

    姚嵩微乎其微地瑟缩了一下,登时觉得冷汗涔涔,滚滚而下,他哆嗦着嘴唇道:“这脏东西我也吃了两年。。。你若看我不惯,大可不理不顾!”

    任臻吃人似地瞪他:“姚嵩,你说真的?!”他不信以姚嵩之智看不出这些助兴的药粉实则全是致命的毒物!见他倔强无语,充作默认,便点了一点头:“好,那便如你所愿!”竟当真拂袖而去!

    姚嵩跌跌撞撞地追了数步,却见一室狼藉只余孤清——他竟然当真抛下他一个人走了!就因为他当他的面服食他所谓的“脏东西”!若可为人谁愿做鬼?他原以为自己上瘾不深,只要狠得下心没有戒不断的瘾,本来眼看着成功在望——然而在怀远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那些时日里,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体有一丝一毫地差池,这才不得不再次服药!

    姚嵩心跳急如擂鼓,四肢却重愈千钧,他腿一软跌坐在床,蜷成一团却还是冻地浑身发抖——比身体更冷的却是心——他为他付出这么多,却什么也不能和他说!

    五石散就近在咫尺,只要服下就能生暖回春。。。他却丝毫也不想动弹一分。他累极,也倦极了。

    门忽然被再次推开,泄进一道如霜的月光,却是去而复返的任臻。姚嵩眼角余光望见他正驻足俯视着他,手中还捧着一个托盘,四目相对下姚嵩动了动唇,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任臻忽然张开一床锦被从头到脚地将姚嵩包了个严实,接着俯身将其连人带被抱了个满怀——怀里纤瘦的身躯还在本能地打着寒颤。任臻叹了一口气,低头在他光洁如雪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究竟是何时——不,是何人害你吃这五石散的?”

    姚嵩浑身剧颤,待要再摇头否认,却听任臻一指那托盘上的物事,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肯说实话,我便于你同食这五石散——如你所言,助兴之药罢了,你我何妨做一对快活神仙?!”姚嵩猛地一震,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挣扎着爬道床沿将那托盘上林林总总的瓷瓶药盅悉数砸了个粉碎,地上飞扬起一阵如烟如雪的白色轻尘。

    任臻在他耳边道:“我方才的担忧惊恐更甚你此时,子峻,你怎么忍心再瞒我?”

    姚嵩终于崩溃力竭,无助地瘫倒在任臻怀中,久违的泪水冲破干涸的眼眶:“是。。。沮渠蒙逊。。。他欲以药物控制我为他办事。。。将五石散与曼陀罗花一并掺入汤药之中。。。”他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任臻面色越听越阴沉,搂着姚嵩双肩的手臂也越来越收紧,听到姚嵩最后语无伦次地说道:“若非沉疴难愈,我,我也不愿饮鸩止渴——我不想一别三载,你再见到的是一个面如土色病容憔悴的姚嵩,我不想你自责不想你担心,我只能再次服药。。。可我当真是不想的。。。”

    任臻一颗心都要疼碎了,过去这三年里,姚嵩究竟为他吃了多少苦!

    他紧紧地搂住姚嵩,一下接一下细碎地吻着他:“以后有我,我陪着你分担一切病痛苦难!”

    话音刚落,他轻一击掌,门再次洞开,几个内侍扛进一只原木浴桶。任臻摈退下人,将姚嵩抱进热气缭绕的浴桶中浸泡,自己则盘腿坐在一旁,抬起姚嵩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为姚嵩疏经通脉,推宫活血,以驱寒气。

    姚嵩此时方才缓过气来,觉得针刺似地寒意在暖洋洋的热气之下发散了不少,他微微睁眼,朦胧间只见任臻毫无形象地坐在溅了一地的热水之中为无比专注地替他推拿按摩,忙成个满头大汗而不敢稍松,嘴里还愤愤地道:“若再犯瘾,万不可行你那什么以毒攻毒之策,用冰水浸身来缓解寒毒刺骨之痛,真亏你这聪明脑子里也想的出这损招!”姚嵩将头倚在木桶边上,缓缓地阖上双眼——三千里路云和月,他终于能安安心心地得以喘息。

    且说那五石散风靡大江南北,一药千金,上流士子尤趋之若鹜蔚然成风,盖因上瘾之人时常周身泛寒,难以抵挡,五石散药性燥热,服之可通体康泰兼飘飘欲仙,故而让人难舍难弃。因而任臻定下姚嵩须每日浸浴药汤热池来驱散入骨寒气,且凡事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于人,太医院里的大小医正们也走马灯似地来回为他问诊把脉施药,又查出姚嵩咯血不止阴虚气亏等一大堆毛病,任臻讶异之余气怒交加,差点没把整个未央宫给掀了!当即下旨,召集长安城内群医会诊,必须将姚嵩之病悉数治好,否则连坐问罪。一时之间姚嵩之病成了长安城里最热门的谈资与话题。

    一骑灰影在朱雀大街上飞驰而过,至长安横城门落马,刚过辰时,出入的百姓就已熙熙攘攘,那人牵着马避过人群,与守门将士验了堪合印信,那守将朝他行了个军礼,立即闪身放行,那小将方才翻身上马,一路向东奔去。

    与他擦肩而过的一道青衣身影不禁徐徐回头,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身边一个亲随打扮的青年不解地道:“公子爷,一个寻常将士出城有甚好看的?”

    那被称为“公子爷”的人不过做布衣打扮,只是头上戴着一顶黑纱斗笠,看不清形容长相,唯见其长身玉立,步伐稳健,当亦是青年。他闻言转过头来,迈步前行,低声道:“寻常将士?观其身手服制,当是御前虎贲营之人,否则按燕国的法制,一般的驻军兵将出入京城岂有这般顺当简便?”

    “那不就是等于咱们宫中的禁卫军?”那亲随笑道,“公子爷再厉害的都见的多了,有什么稀罕的?”

    那“公子爷”摇头轻叹:“虎贲营是燕帝亲建,内可拱卫京畿,外可攻城略地,乃是绝不叛主的虎狼之师,与那些出身高贵却一辈子都没出过台城上过战场的禁卫军大爷们如何一样?”

    亲随登时噤声不语,半晌后劝道:“公子爷难得出来游历,当宽心为上,就别想着那些烦心事儿了。”那公子爷随即也反应过来,苦笑道:“叔父去世之前,再三交代我出仕避祸,明哲保身,如今守孝期满我一重见天日便又故态复萌了,当真不该。”话是说“当真不该”,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想道——燕帝若有诏书下达给驻兵在外的大将慕容永和拓跋珪,会另派正使传旨,不会就这么一个还避人耳目。据闻虎贲卫成立之初一直是安东大将军拓跋珪负责教习,想来他在军中应该安插有不少私人,那方才出城之人便很有可能是为远在潼关的拓跋珪通风报信去了——一个拥兵数万,举足轻重的大将军还这么紧盯着天子脚下发生的大小事情,不说他别有居心,也当是个鹰视狼顾之辈。

    心不在焉地一面走一面想,身边跟着的小厮已领他进了一处闹中取静人流不大的小客栈,二人入了一间上房,那公子刚刚盘腿在胡床上坐下,小厮就已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盆清水,伺候他摘帽净面除袜更衣——他家主子允文允武,英明天纵,是出将入相的大人物,却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真要让他孤身一人出门游历,还不知得落魄成啥样。抬头见他家公子一言不发地任他搓揉,唯双眉紧锁,便知他嘴上说地好听实际上又在挂心那些糟心事儿,便道:“公子如今已经不做都督了,就连一手创立的北府军也已落入琅琊王掌控,给了个康乐县公的封号就让公子回乡守孝,却还理他司马家做甚?”

    那公子爷闻言抬起头来,端的是俊眉凤目顾盼辉煌,望之若芝兰玉树——正是当年淝水之战以十万北府军逼退前秦大军的前晋朝大都督谢玄。他皱着眉道:“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万不可再提,谢氏子弟无论处庙堂之高还是退江湖之远,都不可对朝廷生怨怼之心。”那小厮名唤杨平,乃是自小跟在他身边伺候的亲随,见他动气却也还是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磕头认错。

    谢玄弱冠之年便跟随昔年权臣恒温参知军事,掌兵十余载却秉性内敛,素来讲究声色不动、不怒自威,此刻便淡淡地命他起身,自己踱到窗边,看向不远处川流不息的人群,叹道:“昔年淝水战后,北地中原狼烟四起,当时的关中长安,饿殍遍地,死伤枕藉,谁知七年不到,竟也恢复元气,渐有太平气象了。”他所感念的无非是慕容氏站稳了关中,南朝日后就算平定了内乱党争,再想挥师北伐,收复失地,只怕也难找契机了。

    杨平却哪知他心意,到底年轻便也跟着探头去看:“公子爷说要从陈郡千里迢迢地来长安,小的初时还不乐意呢,现在看来,长安城热闹繁华的很哪!瞧这街上各色的五胡人种,新奇的西域玩意,真真是玩不够!”

    “西燕与后凉结盟,稳定后方;又灭了后秦占了整个河西走廊,重建丝路,鼓励贸易,西域货物自可源源不断东来了。”谢玄在心中暗自赞叹,嘴里则不忘吩咐道,“我来西京游历,本就想多走多看增广见闻,只是有一条——出门行事切记谨慎低调、掩人耳目。”

    杨平一一应了,又笑道:“如今关中太平无事,西燕又早与我国签订和约互不侵犯——又不是后燕慕容垂那老匹夫,惯会趁火打劫,竟然出兵占了公子好不容易收复回来的河南之地!”

    谢玄凝了笑意。当年淝水之战他胜地亦有几分侥幸,所谓以少胜多也不过是暂时逼退了苻坚大军。若非当时前秦后院处处失火,以苻坚之雄才伟略也未必会真地溃败。趁苻氏大军忙着回师平叛他亲率北府军一鼓作气地收复了襄阳,南阳二郡,将东晋近年来不断缩水的国境线重新从长江北滨推到了黄河南岸。谁知苻坚早年招降的所有外族接二连三地造反,连慕容垂都在冀州起兵,占了邺城之后见后秦与西燕争夺关中暂无他下手之地,便趁势南下,与他争河南豫州。

    彼时带兵的前锋大将乃是丁零王翟斌,麾下骑兵彪悍高壮,论单兵作战的能力还略胜南朝北府兵,谢玄自然不敢大意。然而就在两军对垒一触即发之际,他接到了孝武帝的圣旨——宰相谢玄病重,速将帅印兵符交予同行的琅邪内史王国宝,速速起身回京探视。

    犹记王国宝颁完圣旨后得意洋洋的笑:“在下乃谢相之婿,在他心中却比不得你这侄儿一丝半毫,屡次横加贬斥。幸而当今琅琊王在朝秉政,还肯对在下信任重用,就请都督速卸兵权,回京去做个孝子贤孙吧!”

    谁知他甫回建康,便立即被琅琊王司马道子软禁于谢府,又借皇帝之命明升暗降,褫夺了一切实权,最后只剩了个康乐县公的虚衔。病中的谢玄见了侄儿只是摇头苦笑:“幼度,你是明知不该归来,却又不得不归来啊!”堪称一语道尽辛酸——谢玄怎不知道是司马道子欲以王国宝夺兵权争军功来打压他们这些功高震主的门阀世家,以加强皇权,谢玄一日在外领兵,便一日能有那底气与朝廷叫板。然则谢玄自有风骨,不肯如当年权臣恒温一般恃强犯上,兼之父母亲族皆在都中,便只得束手就范,暂时蛰伏。

    谁知王国宝领兵对阵翟斌,河南之境在一年之内就悉数沦陷,后燕大军长驱直下,若非镇守荆州的恒氏家族全力抗击,而后燕兵马又不擅水战,只怕长江下游的都城建康都岌岌可危。

    度过一难的东晋王朝没有想着兴兵强国,而是继续党争集权,一时之间,江南的王谢恒庾四大家族皆被打击,人才凋零,风流云散,司马道子则一家独大,当朝秉政,人称“相王”。名相谢安于同年病逝,遗命继任的家主谢玄扶灵回乡,守孝三年。

    谢玄自然知道谢安真意是要他避开党争,暂敛锋芒,以图东山再起。

    没想到这一避,便是三年。司马道子不肯放过王谢后人,依然在朝百般打压,尤惧谢玄威名,为保全家族亦为明哲避祸,谢玄主动奏请愿离开江南游历中原各地,方才算是暂时安下了司马道子之心。

    追溯往事,谢玄尚在怔忪,忽见杨平甩手给了自己一耳刮:“叫公子爷莫要劳心,你还嘴快多事瞎胡说!”不由忍俊不禁,微微一笑:“罢了,你说的也是实情。既来之则安之,就暂先隐身于这闹市街巷之中罢。”

    未央宫中的任臻自然不知道长安城里来了这么一个曾让他心向往之的大人物——苻坚生平自负,绝少夸人,独这“谢家宝树”虽让他败走淝水,却数次赞他“年少英雄”,言谈之间对其用兵亦颇推崇,叫他在旁听了,怎不记在心里?

    此刻他只顾在宫里围着姚嵩转,知道姚嵩素来逞强嘴硬,不肯示弱于人,更是事必躬亲,甚至力排众议将姚嵩这么个在朝无职无衔的外臣迁进金华殿,自己亲自陪护兼监视他看诊问症、调养身子。

    今日乃是半月一次的大朝,任臻刚离了宣室殿便乘步辇赶回金华殿,转进内室便见姚嵩正骑着一筒锦被,如大号婴孩一般仰卧于榻上昏睡,一贯苍白如雪的脸上也隐隐添了一抹血色。心底没由来地一松,他摈退下人,悄声上前,抽了抽姚嵩夹在腿间的被子,谁知一下没抽出,他登时就明白这小狐狸是在装睡,便俯身将人一把搂进怀中,闷在胸前不让他抬起头来。姚嵩不一会儿就掌不住告了饶,蹬腿挣手地说自己就要“断气了”,任臻松开手,盯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半晌,忍不住低头在他脸颊上轻咬一口,指着榻旁小几上摆着的药碗道:“就你鬼主意多,莫不是想装睡躲过吃药?”姚嵩眨巴眨巴眼,辩道:“医官长对症下的药我可都喝光了的!”

    任臻拉长了脸:“还有这一日三次的补药呢?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总爱趁人不备将药汤连喝带倒——”姚嵩挣扎着爬起身来,故意皱着张脸诉苦:“那药可苦死了!谁喝的下去呀?!”

    任臻无奈道:“都是用难得的药材精心调配出来的,最是活血暖身大为滋补,苦也得喝!”

    姚嵩无赖道:“你这是站着讲话不腰疼!既是千好万好的补药,你怎不喝?!”

    任臻被姚嵩挤兑地无法,只得端着药仰脖一气儿喝了小半碗——尼玛当真是苦!他忍住反胃板着张脸将药递了过去:“有我陪你受苦,这下愿意喝了吧?”

    姚嵩见状,倒当真不再搞鬼了,干干脆脆地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任臻还在提防他层出不穷的花招,见他这般反常,倒也诧异,当下接过碗来,抬腿就要下榻。

    姚嵩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偏着头斜睨了他一眼:“上哪去?”

    任臻不自然地吞了吞口水:“你饮了这大补汤药最好要浸浴一番发散药性,我我命人给你准备去。”姚嵩使了个巧劲儿,竟轻易就把人高马大的任臻给拽了回来,他伸手兜住他的脖子,一派天真地问道:“那你也喝了,却要怎么发散?”

    任臻只觉得又一滴热汗从额上淌下,犹嘴硬道:“我不打紧,不,不必发散了。”

    姚嵩关切地道:“可这大补汤药性如此强烈,我喝了尚且浑身燥热,你怎会不打紧?哎呀,看你都面红耳赤,热汗淋漓了。”说罢便抬手为他拭汗,他的手肤温偏凉,又柔弱无骨,甫一触及,任臻便惬意地出了一口气,随即又赶紧抓下他不安分的手,尴尬地道:“我,我我不热。

    “不热?”姚嵩抿唇一笑,另一只手则突袭下方,巧妙地钻进了任臻衣摆之中,顺着结实的大腿一路向上摸去,须臾后一撇嘴道:“嘴硬,下面这汗出的比上头还多呢~”

    任臻难堪地呻吟一声,强忍着捉住他灵活使坏的手道:“子峻,不可。”

    姚嵩双手被他捕牢,却毫无受制于人的自觉,他倾身靠近,舌尖轻吐,如一条魅惑苍生的灵蛇:“有何不可?任臻,你我一别三年,再见数月,你都不愿碰我一下?”

    任臻艰难地喘息道:“一滴精,十滴血,你如今正是固本培元聚气调理的时候,不可泄了元阳。。。”他一贯主张今朝有酒今朝醉,乃是纵情享受之人,只因深惧姚嵩再为他伤身,竟也开始自制自律不肯贪欢了。

    姚嵩微微一愣,而后唇线轻勾,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轻笑:“我不可,你可呀。”而后柔软的身躯顺势俯下,埋首于他的腿间。

    任臻一惊,没由来地紧张道:“姚嵩!”

    姚嵩抬起头来,双眼迷离地看着他,半晌后忽然伸舌轻舔上唇,呵出一口热气:“我还想再进补一下~”

    100、第九十九章

    任臻最后一丝理智轰然崩塌。

    姚嵩低下头,慢慢地将顶/端含了进去,因那/物已完全勃、起,个头甚大,竟不能够轻易纳之,姚嵩只得以舌相就,顺着头部的沟回来回舔/舐吮/吸,一点一点泌出唾沫与不断张翕着的小孔中汨汨涌出的淫,液相混,彻底濡湿了整根阳/具,发出粘/腻的水声,听地人面红耳赤。

    任臻仰起头,腰间一抖,难耐地发出一声呻/吟——那孽、根已被包含进了一处温暖紧致难描难画的桃源深处,他只觉得周身上下所有快感都齐齐涌向鼠、蹊,他忽然伸手托起姚嵩的下巴,带着一点命令的语气:“让我。。。看看你的脸——”

    姚嵩乖巧地抬起下巴,淋漓的阳、具从红润的口唇中一寸一寸地缓缓滑出,到顶/端处犹不舍地吮/吸了一下,任臻嘶了一声,见姚嵩面色含春,眼角泛泪,目中满是痴迷,那、话、儿便是剧烈一抖,从马、眼处涌出一大泊淫液,甚至涌出来打湿了姚嵩精致小巧的下巴,惹地他又是不满又是不舍地紧含着不住吞咽。

    任臻哪里还记得再怜香惜玉,猛地耸/腰,一记紧接一记干/着他的嘴,粗哑着羞辱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居然一脸陶醉,就这么喜欢含、着男人的东西?恩?”

    姚嵩从鼻端发出甜腻的呻吟:“啊~我,我没有~恩~”

    任臻手下用力,撞击地一下猛过一下,几乎要将整/根全插进去,姚嵩被顶地两眼发黑,鼻中一片催情的雄性气味,对方胯、下粗/硬的耻/毛则时不时磨着他的脸颊,却让他油然感到了一种被强迫的隐秘快感,大片口水从他合不拢的唇角中溢出,姚嵩失神一般地吊着双眼痴痴地看着任臻,断断续续地开口道:“我,我只喜欢,含着你的。。。”

    任臻一怔,竟因这一句话而彻底守不住精关,腰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理智回笼,手忙脚乱地就要抽身而出,但已经来不及了——一道道精、液力道十足地激射而出——憋了数月,任臻也是久旷了的,射地极多,悉数喷淋在姚嵩的口唇、鼻端,眉角之上,甚至头发上都是片片白、浊,看来情/色无比。

    事发突然,姚嵩也是一愣,呆呆地望着半死不活地在不住喘息的任臻,忽然又爬了过去,先是将脸上的ti液刮了下来送进唇中一吮,一面伏□竟又将在草丛中半软蛰伏的那物重新纳入口中,不满地道:“我还没吃够呀~”

    任臻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彻底阵亡倒地,在心底惨叫一声:尼玛这才是‘磨人的小妖精啊’!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任臻都不大敢正眼看姚嵩——为啥?羞愧啊!他自诩胡作非为惯了的,乃是风月场上的行尊,结果被人作弄地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地,丢不丢人。

    姚嵩倒是不以为意神色如常,有时候见某人臊地狠了,就装头疼脑热腿抽筋,立时便让人随传随到乖乖就范。任臻有几次被玩地狠了,把人抱过来往自己膝上一放,恶狠狠地道:“够了昂你!玩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又装吐血!就算是假的我也吃不了这吓!”

    姚嵩靠在他怀里闷头直笑,乐不可支似地久久不停。任臻先还是任他笑,渐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板过他的肩膀一看,姚嵩依旧是笑,眼中却是一片水光。

    任臻吓了一跳,赶紧投降:“你这是。。。真疼了?哎,是我不好,我马上召医官来——”姚嵩出了名是头笑面狐狸,心里毒计万千面上依旧能巧笑嫣然,谁承想亦会轻易潸然泪下。

    姚嵩收了笑声,瞪他一眼,又伸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任臻的“龙头”平日里也是高高在上的,别说被揍,就是摸都没人敢摸上一次,他被姚嵩这么一拍,却是丝毫不气,盯着姚嵩看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这位爷是高兴地流泪了。

    他也是傻了,怎没看出姚嵩受尽苦难今日方才拨云见日,有爱人陪着宠着,自可纵情恣意喜怒于形做一回真正的自己了,莫说是喜极而泣就是蹲在地上嗷呜地来几声狼叫也是使得的。他抱大孩子似地将人一搂,摇摇晃晃地哄道:“得,你是我祖宗,爱咋咋吧,只要你健健康康地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姚嵩听在耳里,甜在心底——儿时境遇使他成了个面热心狠之人,对旁人对自己都狠地下心,为达目的,再苦再累也是打落牙齿活血吞,何曾有人这般真心实意地宠爱过他?嘴里却还是嘴硬不饶人地嗔怒着道:“你是准备把小爷金屋藏娇了?”

    任臻嘴角抽了抽,吗呀陈阿娇要你这性子和脑子,那也没刘野猪啥事了。当然没敢当面讲出来,他赶紧灭火救场:“我不敢让你劳心罢了。待你身子好了自当为我股肱之臣,岂能埋没于深宫之中?”

    “股肱之臣。”姚嵩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而后视线就自然而然地飘到了任臻的“股肱”之处,任臻顺着他的目光向下一看,登时吓出了一头白毛汗,哎哟妈呀,别又来色诱了!每次都是看到吃不到或者吃也只能吃一半,再下去他得先穿回去买万艾可了!防患未然地抬起姚嵩的下巴,任臻开始自救:“待你病好,便做大燕的尚书令。”

    这一下倒是大出姚嵩意料,他彻底地怔住了——如今天下还未统一,中原迟早大战,他猜到任臻定会重用他,但却当真没想到会是一国之宰相!他咬了咬唇,浅笑着一挥手道:“任臻,你把事情想地太简单了。明面上我毕竟是后秦降臣,于大燕未有建树,岂能做这帝国宰辅?你让那些鲜卑贵族心中作何感想?就算不明着反对也必横加腹诽,这是先在慕容氏中埋下了不和的隐患,却又何必?”

    任臻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笑了一笑:“我就知你会劝我——且先给你看一样物事。”

    姚嵩抬眼看他拿出来的一只木匣,打开来,是一方宝光璀璨的紫绶金印。他缓缓地将那大印拿了出来翻过一看——他愕然道:“这是。。。大燕尚书令之印?”

    任臻轻轻点头,又道:“你自然知道在你之前,大燕的尚书令是谁。如今他领兵在外,暂不得归,却不忘命刁云到他府中取尚书令印入宫交予我手——子峻,我知道你们先前有不少心结,但那么多年时移世易,早就过去了。事到如今,你还不知他是何意?”

    姚嵩默然抬头,与任臻四目相对,听他一字一字地道:“以你为相,乃是我与叔明共同决议,燕国上下,无论贵庶,没人敢有异议!”

    “我有异议。”

    姚嵩歪着身子倚在金华殿的矮榻之上,将手中一本奏折合上,缓缓地摇头道。

    任臻本端着碗酥酪茶在喝,一口水差点呛着:“子峻,你说你。。。不同意攻打北凉?沮渠蒙逊那个混蛋害得你——”

    “我知道你是急于为我报仇才命慕容永自怀远出兵南下,与苻坚夹攻北凉。”姚嵩轻咳一声,“我也知道蒙逊再厉害也撑不住这致命之击——所以我不同意。”

    任臻知道他必有后话,果然听他续道:“当初蒙逊为求大业而向我下毒,情有可原;如今我劝你为统一天下而暂不出兵,也是情有可原。”

    “咋一当上尚书令就变成圣母莲花受了。。。”任臻愤愤不平地小声嘀咕了一句,姚嵩微笑地瞟过一眼,他立即噤声,俯首帖耳做虚心求教状:“难道一鼓作气地统一凉州,反而不好?”

    姚嵩道:“据闻沮渠蒙逊已经派出密使到中山向慕容垂求助,为顺利结盟更不惜一掷千金上下活动,收买了好一批人在后燕朝中为他造势,其中包括赵王慕容麟。”

    赵王就代表了太子慕容宝,这事儿任臻也听说了,所以才趁他们未曾沆瀣一气,想要一举灭了北凉,以免夜长梦多。

    “慕容垂迟迟不肯表态接纳蒙逊并非顾忌所谓的两燕交好,而是他还在观望时机而暂不轻举妄动罢了——慕容垂用兵多谋,速喜抄人后路,而北凉地处要冲,正好可为敌后战场,他怎会放过这么一处战略要地?所以一旦他决意与北凉同盟,就代表他是要远交近攻,对西燕宣战了。”

    既如此,不是更该趁早攻下北凉,将战线连成一片,以稳定后方?

    “对付慕容垂这百战之将,须有奇招,反其道而行之——以北凉为饵,围城打援!这样就能以逸待劳,牵制住后燕部分兵力!”姚嵩站起身,负手而立,“所以不仅慕容垂在观望时机,我们也得暂时等待——在后秦之时我便悄悄替你筹算过粮饷与兵员问题,后燕有精兵二十万,较西燕还是多出三成。若按照西燕如今的税收与征兵,数年来支撑一场对秦战争已是七七八八了,再爆发一场中原大战的话就须加征粮饷,再扩军需,关中并非你们鲜卑故地,稍有差池便会重启民怨,那是得不偿失。所以最好再拖他个一年半载以休养生息。任臻,你在内扣留慕容熙为质,又不与慕容垂撕破脸;在外命慕容永留驻怀远,沿伊丽河两岸组织军民一起开荒屯田,所为的不就是争取时间累积粮草?”

    任臻愣了一愣,没想到姚嵩早已想地如此通透而周到,只得苦笑道:“我现在能理解沮渠蒙逊那混账为何无所不用其极也要留下你了。”

    “所以,我也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回报他的厚爱呀。”姚嵩俯身一指沙盘:“苻坚驻军在南,慕容永拥兵在北,就算不开打也已对北凉成包抄夹击之势,足够沮渠蒙逊坐立难安提心吊胆了。”顿了顿,他微一勾唇,浅笑道:“要让一个人痛苦的最佳办法,并非快意恩仇一击毙命,而是要让他在前途黑暗的情况下又给隐约让他看见一线生机——从而惶惶不可终日,拼命挣扎却直到最后才发现,他依旧走投无路。”

    任臻隐隐中只觉得一阵阴风扑面,不由地吞了吞口水,忙上前搂了搂他,狗腿道:“宝贝儿真是聪明~”姚嵩呆了一下,俊脸微红,瞪他一眼:“说正经事儿呢,胡闹什么——”任臻摇了摇尾巴:“好,说正经事儿——到时辰喝今天第二轮药了吧?”没等姚嵩反应就高声叫人,不会儿殿门大开,鱼贯进来几个伶俐的小黄门,一人捧药,其余数人捧着一罐罐的糖莲子糖冬瓜糖桑葚,皆是各色的腌制蜜饯。

    任臻满意地看着这些精致的剔犀漆碗一字排开:“你怕苦,不要紧,我搜罗了长安城里所有能佐药的吃食,你大可以一样一样地换着吃~”

    那几个内侍都是训练有素,绷着张脸做充耳不闻状,姚嵩自个儿不好意思起来,恼羞成怒地道:“谁怕苦了!”说罢随手端起药碗来一鼓作气地仰脖全喝了。任臻拈起一颗糖莲子含进嘴里,笑着拍手道:“原来子峻当真不怕苦啊!”

    姚嵩皱着张脸将空碗放下,发现自己居然中了这么个简单的激将法,咬着嘴唇瞪向任臻,简直恨不得一记捶死这痞子。

    任臻含笑看着姚嵩含嗔带怒的双眼与日渐红润的气色,越看越是心动,两人无声地凝视了片刻,心中俱是寂静、欢喜。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道声音:“老臣慕容恒求见皇上!”任臻愣了一愣,与姚嵩对视一眼,统一地觉得此人很是讨厌。但嘴里只得道:“有请。”果见皇叔慕容恒大步入内,俯身对任臻跪行君臣之礼——慕容恒比慕容垂还要年长,辈分既高,又是七年之前平阳起兵之际就跟着慕容冲了,可谓劳苦功高,因而成了西燕唯一封王的亲贵,慕容永不在长安,慕容氏便是唯他马首是瞻。任臻见他下朝之后还特地进宫,知他必有要事,因而瞬间变脸如翻书,笑着亲自下阶来扶:“朕赐皇叔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何必还行此大礼?”

    慕容恒却不肯起身:“臣已老迈,又无大功,不堪如此殊荣,请皇上收回吧?”

    任臻讶异地一挑眉道:“皇叔是朕之长辈,慕容氏的长老,一贯忠心耿耿,怎么不堪了?”

    慕容恒唉声叹气道:“皇上中兴复国,重振我慕容氏的荣光,每一个鲜卑子弟都与有荣焉,然则如今竟有人仗势欺人,欺到我们慕容氏头上了!”

    任臻不动声色地瞟了一脸无辜的姚嵩一眼,手下用力将人强行撑起,和颜悦色道:“皇叔这是从何说起?”

    “皇上可知近来颁布均田法令?”慕容恒也不敢太过拿乔,便也随言落座,开门见山道,“户曹官说要实行什么‘三长制’,将关中百姓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如此编算户口,再按人头授田耕种,更有甚者,还将那耕田分做什么‘桑田和露田’,桑田可继承,露田在人死后收回——”

    任臻已猜出他的来意,此刻便道:“战后关中有大量无主荒地,计口授田可促民生,按丁赋税可以富国。有何不好”

    慕容恒果然诉苦道:“我们慕容氏有功有爵的,向来是占田占人,自主坞堡的,一样可以为国纳捐赋税,如今兴师动众地既要编查人口又要计口授田,岂不是逼、大家都退地放人?皇上可是咱们鲜卑之主啊,请您细想想,亲贵百官之中,有几人会真心愿意?”

    任臻咳了一声,姚嵩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耕种与赋税制度,果然燎着了一撮人的屁股,急不可耐地推出个代言人来和他谈判了。他还在组织语言,想要尽可能委婉地解释一下,谁知一旁的姚嵩忽然硬邦邦、冷冰冰地出言道:“大燕本来是行屯田占田制,但是以军屯为主且集中在西北边陲之地,关中大量良田则兼并于少数人手中——公卿贵族们自可田连阡陌,但于国家可有任何增益?!”

    慕容恒一愣,似也没想到姚嵩竟然公然与他叫板。其实他秉性宽和,又素知自家皇帝看着不拘小节实则乾纲独断、不是好相与的,所以从来都是退居二线不肯出头,如今着实是被家族中人逼地不行,加上又对姚嵩甚为忌惮——本以为拓跋珪那小子有皇帝撑腰,弱冠之龄而至大将军已是千古难遇,谁知这姚嵩不过一介降臣,就算投诚有功吧,却也不能区区半年就官居上品,成了大燕最炙手可热的权臣,简直是匪夷所思!

    更诡异的是原本最忌外族分权的慕容永竟然全不反对,还将尚书令印双手奉上,更是教他们不解至极。如今可好,这贰臣当着皇帝的面扫他脸呢!不由也薄怒道:“姚大人这是在说我们为谋私利而不顾国家了?!老夫还不曾说你擅自动用府兵强行冲进坞堡去盘查人口,甚至伤及人命——大燕皇族乃鲜卑慕容,并非你们姚氏,谁给你的特权?!”

    姚嵩拂袖而起:“我府下户曹属官推行计口授田令以来,每天都有皇族贵戚拒绝配合,更有纵容家奴打伤户曹的,我为手下官员人身安全着想才派兵保护,究竟是谁占着特权肆意妄为!”

    “够了。”任臻忽然出声,原本吵地不可开交的两人顿时失声,齐齐看向他。

    任臻转向姚嵩,沉痛道:“皇叔说的对,府兵不得出长安城,这是规矩,你身为尚书令,怎可先以权犯禁?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往后不可再犯!”

    姚嵩望了任臻一眼,缓缓跪下,告罪认错,慕容恒心下刚刚一喜,就听任臻话锋一转,又冷冷地道:“以后出城办事,便先知兀烈一声——你可随意动用虎贲营将士,谁敢阻拦可以军治之!告诉他们,均田法令功在国家,朕一定会执行到底!朕倒要看看,谁还敢跟朕过不去!”

    慕容恒听地目瞪口呆,皇帝哪里是给他们撑腰,根本是借题发挥支持姚嵩改革变法呢!

    姚嵩听地低头暗乐——就知道这痞子腹黑着呢。慕容氏的骄骑三营大半都被带去西北种田了,若是由当年的三军上将慕容永出面任臻可能还会忌惮几分,而如今慕容恒那班贵族皇亲在长安城内无有所恃,任臻哪会被他们吓倒?慕容恒又素来不是个刚硬人物,被这么迎头一击当头棒喝的,以后必吓地不敢再为人出头。

    果然不一会儿慕容恒便失魂落魄地告退,任臻赶紧把姚嵩扶起来,狗腿兮兮地道:“方才我声音大了些,可有被吓到了?要不还是宣太医令来再把把脉?”

    姚嵩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勾住任臻的肩膀,似笑非笑道:“皇上,莫装了。你和慕容永都是豆沙包做的——外表雪白腹中乌黑!心中早有想法了却又不好得罪这班皇亲国戚老封君,就借我这把刀剃头呢!这么着我唱白脸,你们唱红脸,一旦大事告成,就准备把我鸟尽弓藏了”

    任臻听地哈哈一笑,竟一把将人抱起,凑过去亲了一下:“好啊,藏入深宫,封你为后!”

    姚嵩听地满额黑线,想象了一下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不轻不重地拍了“龙头”一记,嗔怒道:“油嘴滑舌!”

    且说改行计口授田以来,因为尚书令姚嵩的强硬已初具成效,关中两州六郡点算出的无主土地与在籍百姓陆续汇总到长安,京畿附近的豪绅士族也不得不退地放人。一日天气晴好,任臻见姚嵩身体也渐有起色,便提议到出城微服寻访,去看看京郊均田令进展情况。

    姚嵩二人只带了十余个侍卫便悄悄出宫,任臻本在宫中拘束久了,意欲骑马出城,但转念想到秋风渐起,姚嵩体弱便当即作罢,便叫了辆四周遮挡地严严实实的宽敞马车,又将太监宫女药膳补品熏炉带了一车,这才放心上路。

    一路皆是黎庶安居的太平光景,姚嵩捧着只焙着丹参的小熏炉从帘角处向外张望,有感而发道:“我自幼长在长安,却已整整十年未见这般情景了,当年姚家就住这朱雀大街,小时候我娘怕我得罪几个兄长,总把我关在院里不许轻出,我那时淘气,总是偷偷爬墙出来到隔壁这家食肆里找东西吃,偏又没钱,掌柜看我可怜,给了我一只刚出炉的杏酥,是我这辈子最难忘怀的美味了。”任臻凑到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笑道:“呵,那家铺子还在。”说罢掖了掖帘子,将姚嵩轻推回座:“别张望了,仔细又受了风。”

    马车缓行数步而后停下,车外脚步疾响,任臻掀帘望去,见兀烈跑地一脸的汗,忙不迭将手上的一大包杏酥恭恭敬敬地呈上:“那铺里有好几种口味,爷没说要的是哪一种,末——小的只得将铺里所有杏酥全买了下来。”

    任臻抚额——这兀烈是杨定的私生子嘛如出一辙的死脑筋啊啊啊!他只是为了讨姚嵩欢心,随便哪一个口味重要吗?哎,要是拓跋珪还跟在他身边做这侍卫统领,铁定比他机敏的多。。。想到远在潼关的拓跋珪,任臻忽而有些怔忪,身边的姚嵩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必是方才任臻放下帘子之时与车外亦步亦趋的兀烈打了甚么小暗号,谁知这忠心不二的侍卫统领竟将全店的东西都给扛了回来。任臻见状,便也笑道:“莫要得意,今日定要你将这‘最难忘怀的美味’尽数吃光。”

    101、第100章

    车马粼粼地出了长安城门,官道两旁人烟渐稀,而田连阡陌,俨然一番新气象。

    任臻嘴里虽说要罚姚嵩将杏酥吃完,但怕他吃多了上火,掰了半块喂予他吃了,便将其余的百八十块全分予众人,尤其是兀烈,独得了近半。

    一行人便就地休息,用食饮水。那兀烈初时吃地畅快,没多久就被噎地难受,因是皇帝御赐恩赏他“悉数吃了”还不能打包回去,只得皱着眉毛,四处寻水佐食,惹得众人暗中发笑。

    任臻见午后气候宜人,便与姚嵩下车透透气,刚在树荫下落座,便闻不远处的田间传来嘈杂啼哭之声。

    兀烈正噎地两眼翻白,眼见终于有突发状况了,连忙过来喜不自胜地道:“末、末将前去看看发生何事。”

    姚嵩好心地摸过身边的水囊递了过去:“不,我想亲自去看看因何事争执吵闹。”

    姚嵩发话,任臻自无不可,二人携手起身而去。

    却见田埂边三三两两已围了不少人,中间的一老一少做佃农打扮,双腿沾泥,正与几个手执棍棒的家丁争辩。原来这对父子本在一大户人家为佣,均田令一颁发,便到户曹官衙报道,遂按人头领得数亩薄田。谁知那大户遣家奴一路追来,声称老汉欠银未还,曾愿卖身抵债——既在奴籍怎能记名领田?定要拉人便走,那老汉之子便怒道:“虽有欠钱,但并未签了卖身契,怎就算奴籍了?分明是你等仗势欺人!”对方便道:“你这逃奴!那欠下的银钱就不必还了?天下岂有这等好事!”

    任臻止步,微微后倾身子悄声问兀烈:“谁家家奴?”

    兀烈道:“似刁将军的舅家,亦是长安豪绅。”

    “怎么?想出去拔刀相助打抱不平了?”姚嵩调侃道。任臻看他一眼,笑道:“你要我出手,我便出手。”姚嵩一撇嘴道:“我不理这事。”

    任臻便道:“那我也不理——依我看来这父子俩本欲卖身为奴,典身银子都已收了用了却恰逢均田令下,便钻了个空子领了田地,那大户咽不下这口气,这才不依不饶追来寻他们晦气。一方为富不仁一方穷则思变,各有不是。却叫我为谁出面‘拔刀’?”

    姚嵩浅笑点头,他的任臻从不会不知轻重地一味热血冲动:“若是寻常富户,为搏个好名声便是为民出头也没什么,却偏又是刁云的亲戚——他是骄骑营的宿将,且人又在前线拼死拼活打天下,若冷不防给他一击,难免他会多心——所以这事最好私了。”任臻亦是如此想,正想转头命人取些银钱来,那边已经斗争升级,开始动起拳脚来了。

    “且慢!”一个做僮生打扮的伶俐青年忽然出声,拉开了欲强行拉人的家奴,“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强行虏人?闹大此事就不怕长安吏知晓,上告廷尉,将你等下狱,甚至累及家主吗?”

    一袭话果然将众人唬住,姚嵩却暗暗纳闷:小小一个僮生,怎会如此知晓燕律,还说得头头是道?他四下环视,果见人群之中隐着一道颀长高挑的身影,灰扑扑的一身寻常布衣打扮,戴着个黑纱笠帽——是他了!

    那大户家奴回过神来,亦不满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就此罢休?!”

    那黑纱男子果然排众而出,朗声道:“这个自然。但闹僵了一拍两散对双方都没好处,不如协商以定。”

    那家奴头子冷笑道:“如何协商?他们若有银钱,还须用骗?”

    “他们没有。”黑纱灰衣的谢玄微微一笑,足尖点地,“但脚下黄土却有。大燕刚颁下的均田令规定所有领田农民都须按年缴纳一定的谷物、布疋或服兵役,余者才能自家留下。待来年收成,便让二位将留下的谷物按当时市价折予你们——你们也不必怕他们跑了或者赖账,所有持田者皆有在籍登记,又有邻长、里长、党长层层看管,人与地绑在一起,无法走脱,岂不四角俱全?”

    姚嵩不由大感诧异——均田令刚颁不久,他辖下不少老宦熟吏都还背不清个中条例,此人看着初来乍到的,焉能如此熟悉?任臻亦挑眉看向来人,心中暗自激赞。

    谢玄已劝服了双方,又命杨平铺开一张白纸,执笔沾墨,笔走龙蛇,姚嵩离得不远,看地真切——这区区数十字,写地笔意顾盼、藏蕴含蓄,真真是绝妙书法!谢玄顷刻间便写就一纸契约,让那父子二人皆画过押后,递与那家奴头子,道:“口说无凭,立字为据,再请‘三长’公证——让这父子二人分三年将收获谷物冲抵银钱偿还其债,若遇天灾则向后顺延。”

    如此处事,众人咸服,各自散去不提。

    杨平则蹦跳奔来,刚叫了一声“公子——”便见一彪形大汉走到面前,对谢玄主仆二人一抱拳道:“我家主人请公子过去一叙。”

    杨平忙挺身一拦:“你家主人姓甚名谁?所为何事?”谢玄微一摆手止了他的盘问,从善如流地跟着兀烈过到树荫下,对二位衣饰考究的青年公子微揖行礼:“在下言无射,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任姚二人亦答礼报名,姚嵩一面命人上茶奉客,一面笑道:“无射乃古乐十二律之一,现已失传,公子以此为名必是雅号音律有伯牙之才了。”

    谢玄一听边知眼前的俊美男子已知他这名乃是杜撰,便一笑置之:“不敢当。”

    任臻不懂这些哑谜,因而道:“我听言公子口音非关中人士,但方才行事却似对大燕律令政策了若指掌,实在令我等钦佩不已。”

    谢玄转头看向这英伟不凡的男子,谦道:“在下漂泊不定周游列国,素喜研究当地风土人情,这才略知一二,倒叫二位兄台见笑了。”

    姚嵩道:“既是四处游历,必是见闻广博,不知言公子对这均田令可有见地,说来共享?”

    谢玄见二人气度不凡,只道是长安城中哪位名门贵胄出城踏秋,便笑道:“均田令乃富国强兵之策,若可得执行,三年之内无饥馁矣——然则行事过急,各中细则未有完善,倒易被某些汲汲营营之辈钻了空子以谋私利,却是一弊,改之大善。”

    姚嵩一愣——方才事发之时他便想到了均田令在记名造籍方面的一些不足之处,没想到眼前之人竟也一眼洞穿!他不动声色地笑道:“公子高见。只不知公子既游历天下,又何必黑纱覆容,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谢玄不紧不慢地答道:“在下幼年家中失火,面上烫伤,甚为吓人,为方便行走便干脆这幅打扮了。”

    任臻甚爱其才,便不疑有他,一挥手道:“男儿丈夫,何须介怀!”

    谢玄便道:“正是呢。如此十年,在下早已习惯,便也随它去了。”一句话掩过,三人落座,天南地北针砭时弊地聊了许多,甚是投契。末了还是谢玄抬头望了望天色,起身作揖道:“时辰不早,在下亦该告辞了。”

    任臻姚嵩连忙起身还礼,又问他在长安城内落脚何处,谢玄借故不答,二人只得罢了,命兀烈送他离去。

    任臻望着他的背影有感而发地道:“可惜这言无射一看便知隐逸高人无心仕途,否则我真想留下此人相助——”姚嵩则若有所思:“他身上的淡香好生熟悉,我似在何处闻过。。。”

    任臻转而笑道:“你是被药香熏久了,我怎就没闻出甚淡香来?”

    二人重新登车落座,徐徐开动。与此同时,远处的谢玄忽然驻足回头,杨平不解地道:“公子爷?”谢玄不答,黑纱下的双眼则直追那辆马车而去。

    方才那送他离去的高大男子虽经乔装,但一望而知是个昂藏武夫,擦身而过之际更不过意露出了腰间所系的伏虎佩牌——那是虎贲卫的令牌,凭此出入宫禁,断不至有人仿造。又想起方才那两个青年公子的周身气派。。。他心中一动,忽而低头吩咐道:“我们走吧。”

    任臻姚嵩二人坐在车中,却反常无话,心中都还在想着那位“言公子”。不一会儿兀烈回来复命,顺便依任臻之命带回了谢玄方才写下那张契约。姚嵩忙接过与任臻二人细看,便是任臻这等不通之人,也看出这纸行书是大家手笔,着实不凡。

    姚嵩则反复摩梭着那张宣纸,失魂落魄似地直道:“这字气韵生动,风神潇洒;这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皆属罕见佳品。。。此等人物绝非无名之辈——”

    任臻见姚嵩魇住了似地呢喃不止,便将手边熏炉送进他怀中:“你看你才好些,又这般劳神了。。。”姚嵩呆呆地接过熏炉,心念电转间似想起了什么,忽然猛吸一口气,惊道:“我记起来了!是紫罗香囊!为南朝珍品,天下只有一人好染此香!”他忙不迭地再翻看手中宣纸:“错不了,这字师从书圣王右军,这纸乃是青檀四尺丹——竟真的是他!”

    任臻被吓了一跳,忙扶住姚嵩双肩:“什么错不了?他是谁?”

    “言无射!将这化名中间无字去掉,是什么?”姚嵩急道,“是谢字啊!”

    任臻彻底愣住——谢家宝树——谢玄?他是谢玄!姚嵩已越过他劈手掀帘,面色肃然地急命道:“立即回头追击此人!”

    任臻回过神来,忙向窗外补了一句:“定要活捉!”

    姚嵩浸浴在药香弥漫的热水中,一张脸在袅袅蒸汽里却尤显冰冷。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也不转头,只道:“可是依旧无果?”

    任臻按住他□的双肩,微一犹豫,仍道:“封闭四门,挨户盘查——依旧找不到他。”当时他们已经立即调转车头,当即回追,然已不见人影了。虽命兀烈率所有侍卫四散追踪,但毕竟四野茫茫,人手不够,自也没个结果。

    任臻只得下令回城之后再行搜寻,但姚嵩心中已知无望。此刻便颦眉长叹道:“谢玄必已看出端倪故了,我怎就这般愚笨,迟了一步没有当场扣下他来!

    不。。。事发突然,他定然不及出城——应该还藏匿在长安城内!”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一记入水之声,水花四溅中他被一道火热的胸膛紧紧拥入怀中。姚嵩无奈回头,瞪向任臻陡然放大的俊脸:“又挤又热的,也不嫌!”

    任臻赞同道:“真是又挤又热。。。”

    姚嵩脸上红晕更盛,猛地在水下抓住那灵动作怪的手指,:“我在说正经事呢!明日便暂闭长安城门,许入不出——掘地三尺也要挖他出来——”任臻一面听一面倾身压迫住了他,姚嵩登时感觉到了他那处灼热已直矗矗硬挺挺地抵在他的股间,他不经意地从鼻端发出一声甜腻的轻哼,软软地怒道:“你近来不是总逼我如蛇蝎么?怎么今天又改样儿了~”

    “我不是怕被你这蛇妖缠上,精尽人亡么~”任臻谄笑道,顺势捉住了他绵软挣扎的双手,贴着他湿滑的背暧昧地上下摆动,那、话儿便地耸立着滑进了高热的股、间,烫地姚嵩不住呻吟:“你这混蛋~”任臻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转向自己,双眼之中满是□:“你如今身体渐好了,再忍下去才是混蛋——”

    姚嵩无法抗拒,又记挂正事,半推半就间道:“可那谢玄——”

    “我知你急于抓他是想纳他为我所用,但谢玄已被排挤出东晋朝廷,多年来都寄情山水不再入仕——他既无心,强求无用,便任他逍遥去吧!”任臻含住他的耳垂吮吸,含糊不清地道。

    姚嵩一愣,知道任臻这是误会了——依他看来,谢玄出身诗酒风流的江左名门,就算如今被司马道子逼地辞官自保也绝无可能改投鲜卑慕容氏,一旦南北交战他定会不计前嫌重任晋军统帅——任臻心中本无胡汉之别,到底想的太过简单了些。他执意要捉拿谢玄,为的是斩草除根,为将来统一南北扫清障碍!

    他正在脑中翻江倒海地盘算,忽觉得任臻在背后已经热涨涨地捅了进来,不禁呻吟一声,手脚发软地攀在浴桶边沿——罢了,这话现如今也不必出口,只待天罗地网下将人一举成擒,他便先斩后奏永绝后患。

    夜深人静之时,一处寻常的小小民居忽然开了道门缝,一个人影灵巧地闪身而进,合上门后冲屋里的人悄声道:“公子爷,外面已经宵禁,想来今夜不至再有甚乱子了。我这就收拾收拾行李,明日卯时城门一开咱们立刻就走。”

    谢玄束发披衣,一直候在室内,此刻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杨平一面将方才躲躲藏藏在街边小铺陆续买到的熟食干粮打包,一面道:“城内各大客栈当真都被官差府兵盘查过了——幸亏公子爷机警,一回来就换了这么个不起眼的住处,给了屋主一点银钱便替我们遮掩过去了。只是小的不明白,就算今日那两位公子是燕国的什么大人物,也没必要捉拿公子呀?燕晋二国一无无纠纷而不打仗,前年还签订了和约,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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