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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重生]复国 作者:燕赵公子

    第8节

    果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兵头便回来了,也不跟他俩寒暄,只吆喝小兵开城门。

    那扇破旧的城门缓缓而开,前头褐衣人似有些激动,他不由得往前踏了几步,然而只是呼吸之间,却又忍了下来。

    他身后的青衣人没有动。

    等到城门开了一条容纳一人通行的缝隙,那兵头便过来喊道:“行了,赶紧走吧,这门得马上关。”

    褐衣人没讲话,他只是向兵头弯腰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就走出了大门,青衣人呆呆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依旧没有动。

    那褐衣人似乎察觉了他犹豫不定的目光,回过头来冷冷瞧着他。

    青衣人浑身一抖,在前头同路人冰冷的目光下,踟蹰着往前迈了两步。

    突然,身后两个妇人从巷口走出,似本就认识,不由站在街角寒暄起来。

    哈唯塔的姑娘都勇敢健康,嗓门清亮,那对话声直接钻入青衣人的耳中。

    “雾娘,这是去哪?”

    “张嫂子,俺家那混小子要吃肉粽,俺这不就给他买去了?一年就过一回节,吃一次也使得。”

    “哎呦,你可真疼儿子,不过你家那小子是个好孩子,长大准有出息。”

    “那就谢嫂子吉言,我家去啦。”

    “去吧,我也家去了,二妞还等我哩。”

    俩人说完就分道扬镳了,剩下那青衣人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在早年的记忆里,他也有一个人人称赞的儿子。他不记得那是儿子几岁时,也不记得是在哪一处宫室,他只记得儿子也曾捧着一枚肉粽,问他:“父皇,吃不吃。”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时间……已经太久了。

    因为从那一日之后,他们父子俩个,似乎就再没说过几句话。

    其实,似乎再久之前,他没有遇到阿笙、儿子还没长大的时候,他们父子俩个还是经常一起用膳的,他还会亲自教他读书习字。

    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呢?他也依然想不起来。

    青衣人胆怯了,两个月来,他跟着阿笙磕磕绊绊走到哈唯塔,因为害怕追兵,所以一刻都没有松懈。

    那些心惊肉跳的日子里,他根本就没想起来过,自己还有四个孩子留在永安,甚至,他的长女已经有外孙了。

    那孩子多大了?他不知道……也从来没有问过。

    青衣人慢慢回过头去,看着哈唯塔特有的青砖圆顶房屋,看着家家户户袅袅炊烟。

    这一刻,他突然犹豫起来。

    没有离开时的狠绝,也没有一路上的不悔,现在的他,突然有点想“家”了。

    褐衣人见他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终于深吸口气,向前走了几步,柔声劝他:“渊郎,你不是想跟我回家吗?走吧,我们在一起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

    青衣人听到这一句,不由浑身一颤。

    这是阿笙第一次跟他说要跟他一起回家,十二年了,他已经等了十二年。

    青衣人眼眶红了起来,那些儿子孙子与遥远永安里的家,随着褐衣人简单一句话灰飞烟灭。

    他低头擦了擦眼睛,一步一步,没有回头地走出了大门。

    门外……是另一片世界。

    那里,便不是大褚了……不,现在哪里,都不是大褚了……丰城远山脚下勇武大营,正是万籁俱寂之时。

    勇武侯冯柏睿正一个人坐在营中独酌。

    虽是端阳佳节,可他亲族俱亡,也只得一人过了。

    更鼓响过三声,他也没有放下酒盏,只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皎洁的银月。

    突然,两道人影从窗前一闪而过。

    老侯爷虽说已经八十高龄,可身手却十分矫健,只看他迅速从椅上跳起,后跃半步一把抓起长刀。

    这把宝刀跟随他将近七十年,几经血战,守住了他的命。

    他持刀肃立,屏气凝神,冷冷看着房门。

    咚咚,咚,咚咚。

    有规律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老侯爷一口气正提在嗓子里,猛地听到这个声音不由一愣,随即疑惑地走到门前。

    他也敲:咚咚,咚。

    门外反应迅速,依旧以刚才的频率敲门。

    老侯爷这次略微松了口气,低声问:“来者何人?”

    “孙儿景瑄,拜见三舅爷。”

    老侯爷刚才那口松了的气,再度提了上来。

    他紧紧皱着眉,突然有些蹒跚地倒退几步,坐回椅中。

    “景瑄……婵娟……”

    婵娟是柔佳皇后的闺名,这个武将世家出身的女儿,却有着书香门第千金的名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见当初祖父,是抱着怎样的希望来抚养女儿。

    希望她得遇良人,希望她美满幸福,希望她长长久久。

    然而,他也只抚养女儿到八岁,便在边关战事中重伤不治,撒手人寰。

    冯婵娟可以说是老侯爷养大的,冯家人丁凋零,他也只有一个儿子,对这个大哥家的女儿自然是千恩万宠,恨不得给她世间最好。

    她也确实是得着了。

    她做了太子妃,做了皇后,母仪天下,天生的凤凰命。

    然而她却未及三十便过世了。

    老侯爷每每想起便心如刀割。

    女儿没有了,儿子也不在了,他为国为民一辈子,落得个儿女双亡的下场。

    这一日端午,他想起许多往年旧事,那时候他们一家都还活着,儿女双全,快乐安康。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连大褚,也亡了国。

    门外,荣景瑄再度开口:“三舅爷,孙儿带着母亲的遗书而来。”

    老侯爷半闭着的老眼瞬间瞪圆,他豁地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又似近乡情怯般,往后退回。

    他没有开口,门外也没有人离去的脚步声。

    终于,似过了许久,他才蹒跚过去,打开了门扉。

    皎洁的月色下,两个英俊的青年正静静望着他。

    荣景瑄只在立太子那年见过他,十几年过去了,他面容已经苍老如斯,鬓发也早就花白。

    荣景瑄微微上前半步,一把掀起衣袍,骤然跪地。

    他身后,谢明泽也跟着一并跪了下去。

    荣景瑄慢慢弯下腰去,他一口气磕了三个头,才直起来说话:“三舅爷,不孝孙儿景瑄,前来领罚。”

    ☆、第25章

    老侯爷冯柏睿见他这样,并未出声,只上前扶起他,示意两人随他进屋。

    他住的地方很简单,一架床,一张桌,都是山林里随处可见的青竹制成,便宜得很。

    最考究的,恐怕是床边立着的梨花木刀架,长长的架身刻着青竹,很是漂亮。

    冯柏睿坐回窗前的竹椅上,默默看着两个还未弱冠的青年人。

    前头站着的荣景瑄眼眸漆黑,鼻梁丰挺,只是一双嘴唇单薄紧抿,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凌厉。

    单看他乌发乌目,就像极了他的母亲柔佳皇后。

    他身后,谢明泽同样长发乌黑,只不过他目色偏浅,是华家人特有的赭色。他跟荣景瑄不同,嘴唇丰润,略带笑意,看起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这两个青年虽然面貌迥然,却都是让人无法形容的好看,形貌清朗,气质不凡。

    一晃眼,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毛头小儿,也长大成人,成为堂堂而立的男儿了。

    冯柏睿突然叹了口气:“十年不见了,陛下。”

    荣景瑄紧紧抿着嘴唇,没有讲话,倒是谢明泽道一句:“三舅爷可安好?”

    冯柏睿低声笑笑,看了看他:“明泽脾气就是好,小时候就替你圆话,现在依旧这样。”

    既然谢明泽出声说了话,荣景瑄也略微松了眉头,他默默看着冯柏睿,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封洒金桃花笺。

    那是他母后最喜欢用的一种纸。

    母后过逝的时候,一共留了三封遗书。

    两封是给他的,其中一封他束发的时候已经看过,另一封母后交代他弱冠再看。

    他递给冯柏睿的这一封,就是母后写的最后一封遗书。

    不是给永延帝,而是给她的三叔,抚养她长大的勇武侯冯柏睿。

    那时候柔佳皇后缠绵病榻,沉疴已久,精神都有些恍惚,但对于两个年幼的儿子,她却一丝一毫都未松懈。

    因为荣景瑄从小稳重,所以那时他虽然才八岁,但柔佳皇后也认真对他交代了后事。

    她给了他三封信,然后郑重对他说:“如果你三舅爷来永安为我送葬,你就把信给他,如果他不来……景瑄,你就认真听谢相与顾太傅的话,跟随他们修习课业,将来成为治世明君。”

    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隐隐有些水光,可眼泪却并没有当着儿子的面流出来。

    柔佳皇后这个谥号,是荣景瑄自己找礼部复议而来。她生前知书达理,温和友善,可堪柔佳之名。

    然而,她也到底出身武将世家,骨子里的刚强却是任何人都打不散的。

    她遗憾自己不能陪着两个儿子长大,不能保护他们,教导他们,看着他们娶妻生子,看着他们儿孙满堂。可这些遗憾,她却不想叫儿子知道。

    她自己的遗憾,不能成为儿子的枷锁。

    最后的弥留之际,她突然使劲抓住儿子的手,厉声道:“母后走了,除了谢相、顾老师和冯家,你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不要相信你父皇,答应母后,答应母后!”

    荣景瑄那时不过八岁,就算再稳重也到底是个孩子,听了吓得直点头,一个劲回答:“孩儿答应,答应母后,母后,你别走……”

    荣景瑄说着说着就哭泣了起来。

    柔佳皇后抓着他的手突然松了,她伸手摸摸儿子的头,又变得跟往日一样温和:“好孩子,以后你要照顾好弟弟,你要做好太子,成为好皇帝,大褚是你的,你不可以忘记。”

    她说完最后这一句就闭上了眼,留着荣景瑄跪在床前,哭得险些没了气。

    后来她出殡,永延帝称哀痛难抑,一病不起,还是年仅八岁的荣景瑄扶灵送葬,把母后送到茂陵又主持完葬礼,才星夜回京。

    一回来他就病倒了。

    冯柏睿看着眼前这封泛黄的信,想从那斑驳的痕迹里,找到消失的十年光阴。

    他没有接过去,荣景瑄也没讲话,只是强硬地把信递到他面前,目光紧紧锁住他。

    冯柏睿抬头看他,一时间竟觉得看到了十几岁时的冯义迟,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倔强地看着自己,说要终身不娶。

    冯家只剩下他一个后嗣,他要终身不娶,冯家就绝嗣了。

    冯柏睿那时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后来还把他一个人赶去广清大营,十年没跟他联系。

    如果他还在,现在也已经是而立之年了。

    老侯爷突然叹了口气,他今年已经是古稀之年,冯义迟是他的小儿子。他戎马一生,几经征战,四十岁才跟夫人有了后,虽说从小对他严厉教导,可也疼入心肝。

    女儿临走之前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也没给她安安稳稳送走,儿子更是十年没见,结果天人两隔。冯柏睿此刻看到年轻的荣景瑄与谢明泽,终于意识到,如果没有当年他没有那么冥顽不灵,说不定现在便不是这样情景了。

    “给我吧。”冯柏睿低声道。

    荣景瑄双手托信,稳稳递到他面前。

    冯柏睿颤抖着手接过去,小心翼翼打开火封。

    写这封信的时候,柔佳皇后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用,她一手娟秀的柳体也凌乱的不成样子,软绵无力。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笔,却道了惊天之言。

    冯柏睿定睛一看,顿时流下泪来。

    柔佳皇后在这封给三叔的遗书中,只嘱托了一句话。

    亲叔,如吾亡故,举冯、谢两家之全力,推瑄登位。吾之身死,皆因帝祸。

    十年前,如果冯柏睿举兵南下,拥戴荣景瑄继位,大褚说不定依旧平安喜乐,依旧延绵不绝。

    可人生没有如果,当年冯柏睿未去,这封信,荣景瑄也没有办法亲自给他。

    冯柏睿老泪纵横,这一刻,他想跟着女儿一起去了。

    那张泛黄的洒金桃花笺,飘零而落。

    荣景瑄弯下腰去,把它捧了起来。

    母亲留给他的第一封信,他已经看了无数遍。作为皇后,她告诉他要勤政爱民,要果断准绝。作为母亲,她叮嘱他要休养身心、有爱兄弟、善待正妻。

    却一字未提她嘱咐给冯柏睿的逆反夺位大事。

    荣景瑄看到信的这刻,越发深刻体会到母亲对他的爱。

    而刺痛他眼睛的,却是母亲最后留的那八个字。

    吾之身死,皆因帝祸。

    母亲为何要让冯家和谢家一起举兵造反?为何要让他八岁就登位?就算永延帝不是个好皇帝,但他毕竟是荣景瑄的亲生父亲。

    那么母亲让冯柏睿造反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的病,并不是病。

    她的死,也不是因为这场太医束手无策的“病”。

    荣景瑄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被亲生父亲害死的。

    他手中一松,茫然退后两步,仿佛下一刻便要跌坐在地上。

    一双温热的手揽住他的腰,给了他支撑,给了他站立的力量。

    “景瑄……”谢明泽这样担忧地叫他。

    荣景瑄深吸口气,一瞬间那些纷乱的旧事窜入脑中,他迷茫地回过头去,只看到谢明泽微皱的眉眼。

    帝祸,帝祸。

    他弟弟生来病弱,母亲久病而亡,百姓流离失所无以为家,大褚亡国断承,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两个字。

    皇帝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是国之不幸。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已成为事实。

    荣景瑄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传国玉玺,那上面的鲜红血纹仿佛渗透在石头之中,永远不会褪去。

    他重生这一遭,如果不能挽回那些不幸,那便没有任何意义。

    荣景瑄眉峰一斜,沉声道:“三舅爷,瑄在此请您出山,复我大褚国祚,复勇武往昔威风。”

    冯柏睿抬起头,用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这个凌厉的青年,他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还未弱冠,算不得大人。

    他遭逢大变,从九五之尊沦落成流寇逃徒,却也依然这样气势磅礴,威仪不休。

    从他身上,冯柏睿看不到半点迟疑与退缩,看不到一点害怕与沮丧。

    冯柏睿抹了一把脸,道:“可是陛下,一切都已经迟了。”

    勇武军只剩下一千人了,这一千人里面还有勤务兵、火头兵、重伤兵与守城的两队墙头兵。

    真正的精兵,大部分折损在广清大营。这也是为何陈胜之登基为帝后并没有动他的原因。

    一个没有兵的将军,就像没有牙的毒蛇,不足为惧。

    荣景瑄听了这话,便知道冯柏睿松了口,他十分淡然,却说:“三舅爷,你还在,我还在,宁远卫还在,勇武军也还在,甚至广清大营也还有残兵。只要我们有心,大褚总有复立的那一天。”

    冯柏睿一愣,他猛地站起来,看着荣景瑄仿佛就像看着陌生人。

    他突然道:“你当打仗是儿戏?你知道战场上要死多少兵士,那些兵士家中父母妻儿怎么办?百姓们如何生活?如今陈胜之登基为帝,好不容易灭了战火,景瑄,不是三舅爷贪生怕死,我不怕死,可我怕百姓死。”

    刚才那一瞬间,仍然沉浸在女儿枉死悲痛中的老侯爷,仿佛被点燃了早就熄灭的火爆脾气,他咄咄逼人地质问荣景瑄,就像他当年这样逼迫自己的儿子。

    老侯爷说完话突然一愣,随即便恍惚地坐回椅子上,低头捂住脸。

    “景瑄,因为打仗,你祖父死了,你舅舅也死了,那么多百姓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民不聊生这四个字,想必你比我更不想看到。如今看到你还活着,明泽也还活着,三舅爷也就放心了,以后你们就留在勇武大营,只要我还在一天,就必不会让陈胜之伤你分毫。”

    这辈子,除了对着夫人女儿,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语重心长,温柔和缓。

    然而荣景瑄并不听他的。

    他态度坚决,张口便说:“陈胜之不是好皇帝,他做不了好皇帝。”

    老侯爷一愣,谢明泽也跟着愣住。

    只听荣景瑄继续道:“你们相信我,我是大褚的皇帝,我不会让百姓活得更艰难。”

    ☆、第26章 来客

    五月二十,丰宁郡突然炎热起来。

    似乎冬日的寒冷还未藏于骨中,一夜之间,北二郡内陆大部分州县便被灿烂的金乌笼罩,热腾腾的阳光烤着大地,夏日就在眼前。

    干热的风从东边吹来,让大街小巷的百姓们纷纷脱下冬装,换上麻布夏衣。

    天气暖和起来,按理说百姓们应当高兴。

    熬过了冬日,新的一年便在眼前,冬小麦战战兢兢挺立一冬,正是要饱满勃发之时。

    然而这一年的五月不知为何炎热如肆,小麦青嫩嫩的麦粒敌不过酷热,纷纷坠下了头去。

    靠农田吃饭的百姓们不得不日夜担水浇灌,却还是抵挡不住炽热的温度,那些农民们赖以为生的麦子,迅速干枯了下去。

    也不过是几天功夫,整个北二郡便人心惶惶起来。

    大褚延续两百余年,到了荣景瑄皇祖父文帝时,农税已经降到最低,除去税银很低的算赋与口赋,农税只有二十税一。

    也就是说,一亩地里产出的二十分之一才要上缴国库。

    当然,这个也有最低限额,按年景不同,倍数于算赋和口赋。

    永延帝虽然不是个好皇帝,但是对于他父皇亲自定下的税赋从未更改,也大抵因为国库有多少银子,他自己并不是很关心。

    不管因为何,至少在他在位的前十几年里,大褚百姓还算安居乐业。

    可是现在,遇到了这样的灾年,头上的天又变了,百姓们说不害怕是假的。

    内陆的百姓担忧冬小麦的收成,而靠海边的丰城则又恐慌于天气寒冷,葡萄无法开花打籽。

    跟北方山区炎热难耐相反,临海的州县依旧寒冷如冬,潮湿冰冷的海风一阵阵飞旋而过,带来刺骨的寒。

    在小满这一夜,丰城再度飘了雪。

    百姓们担忧家中的葡萄藤,也担心明天赶海危险,许多人家都一夜未睡,睁眼到天亮。

    就在日光熹微之时,三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来到定安县状元街顾家大门口。

    因已经过了七七热孝,所以顾家已经撤下白帆,只在大门下挂了两个白灯笼,以示还未出孝。

    那三个人都是男人,身上都披着厚厚的披风,把脸孔和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站在前面的那个异常高大,似将近八尺有余,就单单站在那里,也好似山峰一般。

    后面的两个虽也不矮,但跟在他的身后,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那高大汉子四处张望片刻,伸手敲响了顾府的大门。

    这会儿不过卯时初刻,天色未明,状元街上空无一人。

    顾府的房门很快就被打开了,里面站着个五十几许的老人家,顶着圆滚滚的肚子,正半睁着眼睛瞅他们。

    他原本还有些不甚在意,在看清门前来人时却猛地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叫:“驸……驸……”

    高大汉子忙冲他摇摇头,低声问:“不知顾先生是否在家,在下有事拜访。”

    老人家毕竟见过大世面,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偏头看了看汉子身后的二人,心里有了底,闪身就让三人进了屋来。

    等大门严严实实关上,老人家才恭恭敬敬对三位行了礼:“付爷、两位世子,我家老爷此刻就在正房,请三位先随我去正堂等候,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高大汉子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同伴,跟他一路进了正堂。

    虽然他们并不记得顾家这位老管家的名字,但是好歹见过几面,有些印象。几人在正堂等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看顾广博匆匆从厢房中疾行而出。

    他似刚刚醒来,衣服穿得还算整齐,一头长发却披散在身后,只用一条发带束着,显得十分匆忙。

    他猛地抬头一看,见三位都是许久不见的熟人,不由松了口气,上前拱手行礼:“付兄、安国侯世子、武平侯世子,几位安好,学生这厢有礼了。”

    长公主驸马付彦和忙站起身来,也拱手回礼:“顾先生有礼了,我等前来,是为寻访一位旧友,不知……”

    他这话说得有点含蓄。

    他们三个人,一个应该已经和大公主叛逃在外,还有两个世子则应该在永安坐享荣华,都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但显然的,顾广博对他们来到自己家中并不惊讶,甚至还觉得理所当然。

    他听了大驸马的话只是笑笑,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不知夫人如今身在何处?来丰城所为何事?”

    “夫人如今正在丰城客栈中,何某阖家搬来丰城,是为投奔兄弟。”

    他们说的夫人,正是大公主荣景瑶。

    顾广博听罢沉吟片刻,道:“因冯贤弟如今不在府中,也并未事先嘱咐过几位投奔之事,不知可有信物?”

    付彦和并没有马上行动,他静静瞧了顾广博良久,才终于从怀中掏出一管狼毫。

    那是一根很普通的笔,并不名贵,付彦和拧下笔头,从中倒出一卷泛黄的纸。

    整个过程,正堂都无人讲话。

    等他把那卷纸舒展开来,顾广博才看出来那居然是洒金笺。

    洒金笺只有荣氏皇族才用,付彦和能拿出来,说明至少他此番前来是有大公主授意的。

    他接过纸笺,展信而读,却发现那上面锐雪锋利,正是荣景瑄的字迹。

    家姐,见信为诏,即刻潜离公主府,离京北上丰城。

    纸笺最下方没有署名,只印了一方朱印。

    上书褚平荣安四个大字,正是大褚传承二百余年的传国玉玺。

    顾广博乍一看这纸笺,一瞬间都有些恍惚。从那铂金灿灿的泛黄纸笺里,他仿佛看到大褚还在,荣景瑄还好好坐在皇位上,他的父亲、大褚帝师顾振理,也还手持书卷,教诲众人。

    “付兄,这是何时收到?”

    “兄弟大婚当日辰时,端木亲送。”

    顾广博这次终于松了口气,顾振理是荣景瑄和谢明泽的老师,教导他们两个长大,他作为师兄,也陪伴他们读书习字。

    他们二人的字,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既然这是荣景瑄亲自授意,那么大驸马此番前来就说的过去了。

    不过,顾广博并没有马上说出荣景瑄的下落,反而问后面的两位世子:“不知二位世子为何前来?”

    安国侯世子郁修德与武安侯世子陈清逸对视一眼,拱手肃立而言:“我等前来,追随陛下。”

    他们两位皆是开国功臣之后,可以说满门忠烈,两人又同荣景瑄与谢明泽年岁相当,一同长大,情分自然是不一般的。

    他们两个说这句话,顾广博是相信的。

    他沉吟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付兄,两位世子,陛下如今正在远山脚下,如几位有意前去投奔,那在下便修书一封,让管家陪着你们一同前去。”

    顾广博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也得午夜十分才可行动。”

    付彦和本就是跟大公主一起来投奔兄弟的,什么时间去都可以。郁修德与陈清逸是他们在半路碰到的,陈清逸孤身一人,郁修德还带着妻子华静姝,三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显然都是永安刚刚开城时随着百姓一起出来的。

    几人定了时辰,付彦和与郁修德就回了客栈接回家人。

    与此同时,远山脚下勇武大营中,荣景瑄与谢明泽正在盘点营兵与军粮。

    那日与老侯爷讲开之后,他们便带着已经劝降的丁凯十人去了勇武大营。勇武军不愧号称大褚最后的忠卫,老侯爷一声令下,无人不听号令。

    虽然除去两队守城的人马,火头兵、重伤兵与无家可归的老兵,实际勇武大营只剩六百多兵将,但这六百多人,却并不算太弱。

    能进勇武大营的,都是各地大营的佼佼者,毕竟勇武军拱卫帝京,是永安最后的防卫。

    荣景瑄和谢明泽正在做的,就是要计划这些兵怎么操练,怎么用。

    因为只剩不到一千人的守军,所以整个勇武大营都空着,只有几处营房住了兵士,离主帅驻地都很近。

    荣景瑄和谢明泽住在老侯爷旁边的营房里,这边以前都是住的骠骑将军和金吾将军,屋子很宽敞,陈设也算干净整洁。

    勤务兵本来给他们两个准备了两间相邻的营房,结果荣景瑄直接说住一起就可以了。

    那个小勤务兵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他见两位将军这么果断,顿时有点忐忑,结结巴巴说:“竹床很小,二位将军睡不下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闹得谢明泽红了脸。

    他看荣景瑄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只得开口解释:“无妨,加一张床吧,没事的。”

    小勤务兵于是半是忐忑,半是不解地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谢明泽起身点起油灯,低头便看到荣景瑄认真的侧脸。

    他其实有点想问他,为何特别执着与同他日夜都要待在一起,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问。

    荣景瑄感受到他的视线,猛地抬头看向他。

    只听嘭的一声,两个人的额头就那么撞在了一起,然后不约而同捂住脸,诧异地看着对方。

    荣景瑄见他目光有点呆滞,不由笑出声来:“哎,阿泽抱歉,撞疼了吧?”

    谢明泽摇了摇头,放下手。

    他有点犹豫,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住在一起?”

    荣景瑄一愣,随即仿佛玩笑一般,突然倾身向前,挑眉说:“我们当然要住一起,因为我们是夫妻啊。”

    谢明泽不知道如何接话。

    他觉得一颗心都跟着热了起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都随着“夫妻”这两个字迸发出来,搅得他耳朵都红了。

    荣景瑄见他似真的有些不好意思,略微收敛了笑容。

    “因为我害怕,害怕你会离开我。”他淡淡说道。

    所以我要时时刻刻看见你,盯着你,日夜都不能分离。

    ☆、第27章 约定

    谢明泽十分惊讶,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离开荣景瑄,为何荣景瑄会害怕这个?

    他正想笑着说他胡思乱想,门外却猛地传来敲门声:“主上,晚膳准备好了,顾管家正等在营中,说有事要禀报。”

    来报的自是钟琦,他们如今都在勇武大营中,也跟着兵士一起操练。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空荡荡的大营看起来黑漆漆一片,显得有森恐怖。

    兵营里曾经的勇武军死伤太多,百姓们平时从来不往这边靠近,多年下来,周围更是杂草丛生,仿若荒地。

    顾管家会在晚膳时分突然而来,必有要事。

    谢明泽果断站起身来,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身后,荣景瑄松了口气。

    两个人一路默默往大帐走去,他们和老侯爷一般都在这边用膳。因为大营中本就有菜地与饲养鸡鸭,兵士又比以前少了大半,所以就算接连灾年,他们也能吃饱饭。

    到了今年,勇武大营一下子少了两万人,伙食便丰盈起来,冯柏睿也没把多余的粮食储存起来,而是让墙头兵带到丰城分发给穷苦百姓。

    所以,就算勇武大营自给自足,一家老小的晚膳也很简单。

    除了荣景珩吃的是加了山药与红枣的肉粥,其他人都是一人一大碗杂面糊糊,两个粗面饼子。

    配着榨菜炒肉和丰城特有的黄鱼干,简简单单就是一顿饭。

    两个人进来的时候老侯爷与荣景珩已经到了,钟琦、小福子和宁远二十也都在座。

    他们虽然不一桌吃饭,但荣景瑄也没要求他们站着吃。

    此番跟着他出来的人,一路从永安来到丰城,这份忠心已经十分难得。

    顾管家也正站火炉旁暖手。

    今年的丰城比往年都要寒冷,大营里的两位祭酒已经叹过许多次了,说这样年景,凤城百姓赖以为生的葡萄恐怕会不能打籽。

    荣景瑄听了,也只是点点头。

    因为,这一切曾经也发生过,他是知道的。

    可是就算他提前知道,也没有任何办法更改丰城北二郡百姓的命运,天灾人祸,人祸可避,天灾却逃不过。

    顾管家见他们二人携手而来,赶忙过来行礼,他有些富态,挺着个大肚子看起来也很累,荣景瑄便让他坐着回话。

    顾管家小心翼翼坐下后,直接便禀报:“今日辰时,有三位主上旧友寻到家中,说是投奔而来。”

    荣景瑄挑眉,与谢明泽对视一眼。

    因为事先有过安排,他估计着来到人会是大公主和二公主两家,至于剩下那一个是谁,他倒是猜不到了。

    谢明泽听到顾管家这么说,也跟着松了口气。

    虽说两位公主跟荣景瑄不是同母,但她们的母妃很早便过世了,也是在温佳皇后膝下长大,跟荣景瑄与荣景珩亲如同母姐弟,并无隔阂。

    更有甚者,她们对母后与两位弟弟比跟自己的亲生父皇还要亲近。

    路途中的时候荣景瑄就跟他说过,早就安排了两位公主出城,可是他们现在到了丰城已经月余,还是没有任何一家到来,荣景瑄嘴上不说,可入夜却总是无法安睡。

    谢明泽跟他同食同住,自然很是清楚。

    现在她们都来了,荣景瑄心里的担忧也该松一松了。

    谢明泽这样想着,可顾管家下一句却让他们二人都错愕不已。

    只听他道:“来的三位是大驸马付爷、武平侯世子与安国侯世子,驸马带着主上亲笔信笺,说大公主也到了丰城,安国侯世子也带了夫人前来,只有武安侯世子孤身一人。”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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