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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11节

    在晋江市成立新公司,不过是整个改革计划的其中一环。

    叶大少举重若轻,张寒时却听得明白,叶氏这样的世家门阀,各方利益盘根错节,千头万绪,改革势必触动许多人的利益,真要实行,又谈何容易。

    “只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拧着眉,他一语中的。

    叶大少笑起来,用力握了握张寒时的手,“别担心,这些人都算不得什么威胁,看在同是叶家人的份上,才一直没去动他们。他们每年都在叶氏集团旗下的公司领着干股,若是仍嫌我没有喂饱他们,非要作法自毙,那也怨不得我动手清理门户了。”

    到最后一句时,叶初静的声音连同表情已完全冷了下来。

    说到底,自上一任家主叶道山倒台后,趋附于他的一大批人树倒猢狲散,但其中仍有那么一部分顽固派,仗着自己的身份倚老卖老,其中,尤以叶家旁系的几位长辈为甚。

    当初,在他父亲叶道山与三叔叶维良争夺家主之位时,他们就站在叶道山这边。之后,凭着三代老爷子留下的遗训,以及亲传的家族血玉,叶初静坐上第五代家主的位子,名正,言顺。这些老家伙抓不出错,只能隐而不发,外界渐渐却有了一些不利风评,说他不重天伦,鬼蜮伎俩,手段狠辣等等。

    这次,对整个叶氏集团的资源进行重新调配、整顿,似乎终于让某些人认为时机已到,从而迫不及待起来。而他的母亲廖秋茹,最近的日子也实在不好过,她娘家那边出的事已成定局,廖秋茹一直以来倚仗的望海廖家,如今已经摇摇欲坠,不复往日风光。

    叶初静侃侃而谈,张寒时在旁边听着,心里也不免有些感慨唏嘘。

    对待廖秋茹之前的举动,他无法认同,倒也能稍稍理解了。娘家垮台,丈夫与众多情人打得火热,也许这让她不得不牢牢抓住儿子这根救命稻草,真是一出豪门狗血剧。

    这次从北方来到晋江城,无论是她自发自愿,或不小心做了别人手里的那杆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采取的方式手段大错特错。但凡廖秋茹心里对叶初静有一点顾念及母爱,也不至于联合一群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的叶家人,给自己的儿子下套,来逼迫于他。

    张寒时不爱勾心斗角,对世事却看得通透,他甚至开始同情起叶初静。但见叶大少神色从容,脸上看不到一点伤怀着紧之色,张寒时又有些不太确定,他问:“叶初静,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些事,过去的叶大少根本提都不会和他提。

    握着他的手,沿栈桥漫步于冬夜的湖边,体态修长高大的英俊男人这时停下脚步,他扭过头,就这么望着张寒时,似乎被他问住了,连一向自信的声音都变得有些不确定,“你不愿意听吗,时时?”

    “不,没有。”摇摇头,说实话,张寒时觉得这样好多了,至少一切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让他不至于云里雾里,像被吊在半空中,完全无法踏实。

    叶初静也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我得告诉你,让你知道。”

    就像过去的张寒时,每一天,他都有许许多多的话讲给自己听。而叶初静却无法做到如他那般,对人对事,他都充满控制欲,却又戒心重重。

    可现如今,面对同样满心防备的张寒时,就像两只刺猬,是注定无法贴到一起的,强行靠近,结局只会非常惨烈。叶大少为此特意去咨询了他的心理医师,按照对方给出的建议,一步一步,才好不容易换来今日能手牵手并肩散步,交流谈天的局面。

    叶初静一直非常小心,不让身体里那头黑色的猛兽,冲破禁锢它的枷锁,跨越那条危险的边界。

    正因为这样,两人的关系才能勉强维持在一个平衡点上。

    他们出来已有段时间。张寒时停下来,回头向身后望去,远处的别墅已隐没于深沉夜色中,灯火黯淡模糊,夜空深寂,看不见星光,天气似乎越发地冷,即使穿着羊绒大衣,也挡不住寒气从衣物每一条缝隙里一寸寸侵袭入体。张寒时呼出一口气,朝他身边的人说道:“叶初静,我们回去吧?”

    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叶大少微微一愣,随即舒展眉目,声音又沉又低,道了句:“好。”

    他说好,而这时,湖畔刮过风,天空降下了第一朵雪花。

    毫无声息,毫无重量的细雪,比羽毛更轻,落到皮肤上,迅速消融,化成水,嘴唇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张寒时还没反应过来,叶大少却已低首,噙住他的唇,轻扫了一下。

    “下雪了,时时。”他说。

    张寒时不由抬头看向天空,今冬第一场新雪在夜空中纷纷扬扬,洁白的雪花飞舞着,细如盐粒,寂寥宁静,它们落到草丛间,落进湖里,落在整片大地之上,仿佛一幕美好无声的电影画面。

    “下雪了。”重复着叶初静方才的话语,张寒时眨眨眼,有一粒雪花恰巧融化在了他卷曲的眼睫上,仿佛一滴将坠未坠的泪水。

    叶初静又低下头,吻他的眼睛,张寒时下意识闭上眼,屏住呼吸,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微微颤动。叶初静低低笑出声,他安抚地啄了一下他的脸颊,凑到张寒时耳畔,用他充满磁性的美声轻轻道:“新年快乐。”

    耳边被热热的气息吹过,张寒时整个人哆嗦了下,由尾椎骨向上直蹿起一股麻痹感。他彻底回过神,脸有些发热,低不可闻地回了叶大少一声:“……新年快乐。”

    发出满足的叹息,叶初静伸手将他搂在怀里,心中满是疼惜与不舍,思量再三,有些话叶初静觉得也许是时候告诉他了,却又不忍破坏眼下难得的安宁温馨。

    真相很残酷,可若不解开张寒时最大的心病,跨过那道坎,他们再难进一步,倒不如干脆一些。可时时若知道了,又该有多伤心?

    他真是舍不得。

    向来杀伐决断的叶大少,此刻竟犹疑不决,陷入了两难。

    “叶初静,你……?”张寒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

    又深深叹了口气,叶初静拍拍他的肩膀,尽量放轻声音:“时时,我明天想带你去见一个人,那人姓吴,你应当认识。”

    ☆、第53章

    张寒时完全没有意料到,在四年后,他会听叶初静提起那位吴医生。

    张寒时当然记得他。

    吴铮亮当年是他母亲张琴的主治医生,正是他,向张寒时告知了他母亲的病情。他永远记得那个下午,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医生一脸沉痛,对他说他的母亲罹患晚期肝癌,并已发生了转移,治愈可能极低,手术是没有意义的,最多只有一到三个月的存活时间,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那时的张寒时,刚经历与叶初静分手的打击,母亲病重的消息,更是将他进一步推入了无底深渊,那真是一段暗无天日、不堪回首的时光。

    在母亲最后的那段时间里,除非必要,张寒时几乎日夜寸步不离守在她病床边。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两人相依为命,张寒时从来没想过,她会这样快就离自己而去。

    那时的张琴已相当虚弱,面目枯槁,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癌痛折磨得她连进食都困难,每天只能喝一些奶和汤水维持,一支支杜冷丁打下去,止疼效果却越来越差,即便如此,生性倔强隐忍的母亲从未当着他的面喊过一句疼。

    平常说话如机关、枪一样爽利的女人,那会儿吸着氧气,连声音都病恹恹的,说一句便要喘两口,张寒时脸上佯装平静,心里早已如刀割一般,为了不让她担忧,他不能将悲痛摆在脸上,常常是当面笑过,转头便躲进医院洗手间咬着手臂无声痛哭。

    他没有想到,自己努力隐瞒的一切,他与叶初静的事,他在学校被林森他们那些人诬陷排挤,被逼退学的事,在最后会以那样一种方式,曝露于张琴的面前。

    从小到大,她一直为他骄傲。

    每一年,只要张寒时在学校得了什么奖,母亲张琴就会把这些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状收在一个专门的柜子里,家里有客人上门,她就会拉着他们,不厌其烦,眉飞色舞地向人介绍——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是我儿子得来的,他很聪明,你们看着吧,他将来啊,一定有出息!

    在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却让她如此失望。

    比起痛恨这个世界,痛恨那些怀抱恶意的旁人,张寒时更加无法原谅的,是他自己。

    张琴的死,成了他胸口一道难以愈合的创口,碰触不得,连想一想,都会疼得无法呼吸。他为此自责愧疚,当痛苦无法承受,消极,悲观,绝望,厌世,种种负面情绪尽数冒头,在每一年张琴忌日前后,情况最为严重,他将自己弄得一团糟,甚至要借助精神类药物,才能熬过那段日子。

    再度被提起那段往事,让张寒时又几乎一夜都没睡踏实,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叶初静就安排他乘上飞机,飞往另一个城市。

    张寒时在一间十分普通的咖啡馆里,见到了那位吴医生。

    上午十点的咖啡馆里人很少,大堂冷冷清清,张寒时一眼便望见了独自坐在角落靠窗位置的吴铮亮。人过中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吴医生,他一身便服,没有穿医生的白大褂,除微微发福以外,他的样子几乎与四年前张寒时印象里没有什么出入,依然是斯文有礼的面相。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却显得颇为焦急忐忑,眼神向四周不时游移,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在张寒时向他走去的过程中,他甚至微微起身,想要离开,却仿佛顾忌着什么,最终又不得不按捺着坐了回去。

    他一开始根本没发现张寒时。

    从远处走至他面前,停下,张寒时开口:“吴医生?”

    直到这一刻,吴铮亮移向别处的目光才收了回来,他抬起头,看见张寒时的脸,两人的视线对上,一瞬间吴铮亮的脸色就大变,他失声道:“是你?!”

    张寒时容貌出挑,令人印象深刻,显然吴铮亮也记得他。只是他的样子却不像久别重遇的惊喜,镜片下的目光竟似无法与张寒时对视般瑟缩躲闪着,嘴唇发抖,放在桌面上的手也颤抖着,见了张寒时,竟像遇见鬼一般,惊骇,震恐之色难以掩饰。

    这时,咖啡馆招待过来,张寒时在吴铮亮对面的卡座坐下,点了一杯咖啡,那名女招待便离开了。

    张寒时呼了口气,咖啡馆暖气开得很足,对面的吴铮亮额头上甚至冒出了汗,张寒时解开脖子上的灰色围巾,在送他来这里之前,叶大少似乎怕他冷,特地替他围上了这条围巾。

    早上起床时,晋江市昨天夜里的那场小雪已经停了。地面与树木枝头只覆盖了薄薄一层积雪,银白色如同霜花,太阳光一照,只怕就会化为乌有。

    而在距晋江千里之外的这座西北城市,景象却截然不同,无论道路或建筑上,到处一片银装素裹,阳光照射在厚厚的积雪表面,白而纯净,晶莹剔亮,整个城市如同童话里的冰雪琉璃世界。

    眼下,张寒时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他点的咖啡很快上桌,张寒时喝了一口,随后放下杯子,沉寂的目光投向对面,他问:“吴医生,我是张寒时,你认得我,那你是否还记得四年前,你收治的一名叫做张琴的病人?她是我的母亲。”

    张寒时话音刚落,桌子对面的吴医生脸色便愈发难看。

    为了不使两只手掌抖得太厉害,他用右手紧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大概因为太用力或紧张,连指关节都泛白了。

    张寒时也不说话,只定定望着他,等待对方回答。

    好半天,吴铮亮举起他那杯已冷透的咖啡,灌了一大口,之后长长吐了口气,他脸色依然灰白,肩膀彻底垮下,透着一种明知大势已去的死心。

    他依然不敢看张寒时,只垂着头,哑声回:“我……当然认识。”

    接下来的半小时,吴铮亮向张寒时讲述了一个他的故事。

    吴铮亮出生于华国一个贫穷的山村,通过本人刻苦学习,不懈努力,他顺利考上了大学,从此知识改变命运。从医大毕业后,他在晋江市仁心医院肝胆外科任职,一路慢慢从最普通的住院医师到主治医师,离副主任医师也仅一步之遥。

    张琴,就是他在即将晋升副主任医师前接收入院的病人。

    一开始,他只是将对方当成了一名再普通不过的绝症患者,虽然很不幸,但他这个职业,每日里病人来来去去,吴铮亮早已看惯了生死。张琴入院时,病情就已很危重,作为医生,吴铮亮明白这位张女士已经时日无多,他只有尽自己能力,减轻对方痛苦,在最后不多的时间里,能让她尽量舒服一些。

    她有个漂亮得过分的儿子。

    这点倒是让吴铮亮印象深刻。其实不止他,每天,住院部年轻的护士们都在叽叽喳喳,谈论那个有着一双琥珀色眼睛,每天风雨无阻,守在妈妈病床前的美貌青年,今天说他带了自己熬的鸡汤,明天又说看见他眼睛红红的从洗手间出来,一定是哭过了。

    长得好,又那样孝顺,得知他是单亲家庭,只有他妈妈这么一个亲人时,许多小护士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吴铮亮虽没有那样感性,却也唏嘘不已。

    人生无常,除一声叹息外,他并没有太多精力去分心关注这对不幸的母子。因忙于职称评定,吴铮亮将重心几乎都放在繁忙的工作上,一不小心,却让他的家庭陷入了危机,他的妻子突然向他提出离婚,并表示要一双儿女的全部监护抚养权。

    这让当时的吴铮亮猝不及防,为此差点焦头烂额。

    婚姻的隐患其实早已存在,工作多年,身为医生的吴铮亮收入尚可,但上要供养父母弟妹,下要抚养一双儿女,加上吃穿住行,无一不要花钱,他每月的工资几乎并不能剩下多少。全职在家照料他与子女的妻子又十分追求生活品质,她早有不满,经常发牢骚,埋怨吴铮亮是个榆木疙瘩,在医院累死累活,只知挣一份死工资。

    为了挽救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他需要钱。

    而钱从哪里来?正当吴铮亮一筹莫展,无法可想时,他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号码经过伪装,无法追踪,吴铮亮毫无头绪,根本不清楚是谁。他一开始只以为是什么无聊幼稚的恶作剧,但电话那头接下来说出的一连串信息,却叫他不寒而栗。

    打来这通电话的神秘人物,似乎对他了若指掌,包括他开什么牌照的车,他的妻子姓甚名谁,儿子女儿几岁了,甚至连当天他妻子带孩子住回了娘家,都一清二楚。最后,在吴铮亮吓得彻底没有了胆气时,对方向他提出了一个交易——用五百万美金,买一个女人的命。

    那个神秘人只给了他三天的考虑时间。

    在巨大的金钱诱惑面前,又面临婚姻与家庭的双重压力,吴铮亮心里的魔鬼占据了上风,他只用一天时间,便做了决定。

    对面似乎同样非常急迫,很快的,作为提前预付金的二十万美元就打到了他的户头上,换算成华国货币,就是一百多万的巨款。

    鬼迷心窍,收下买命财,现在,轮到吴铮亮动手了。

    ☆、第54章

    张琴的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毕竟一个身患晚期肝癌的绝症病人,上消化道大量出血,是最为常见,同时也是最严重的并发症,而且是导致患者死亡的最主要原因。没人看出异常,只除了心里有鬼的吴铮亮本人。

    他也总算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找上他,没有人会怀疑主治医生开出的药,尤其对象是一个本就已经没有治愈可能的病人,要将一次蓄意谋杀,伪装成患者病情突然加重,最后不治身亡,实在太容易了。

    做完这一切,吴铮亮才突然开始后怕。然而,他已经无法回头。

    那个神秘电话里的陌生人向他承诺,剩下的钱每月里会分成十万美金依次打到他账上,直到完全付清为止。与此同时,对方也警告他,如果不愿身败名裂,就别妄想报警揭发,没人会相信他,所有人都只会把他当作一个冷血的杀人凶手,到时候,他的家庭、工作、婚姻,他这些年的努力奋斗得来的一切,就全完了。

    对方其实不用担心,因为吴铮亮根本不敢声张,他的婚姻保住了,妻子和一双儿女也回了家,因为太害怕事情败露,加上仅剩的一点良知折磨着他,吴铮亮很快便从仁心医院辞了职,举家搬到了千里之外的这座城市。

    他开始了新生活。

    ……

    吴铮亮低着头,讲述完这些,他似乎松了口气。

    一直压在心底多年的沉重秘密,终于大白于日光下,这位吴医生他如同等待判决的犯人,两只手紧握着咖啡杯,额头冒出的汗打湿了鬓角,面色发灰,表情却又有种异样的解脱之感。

    张寒时就那样盯着他。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者说,他不能。张寒时人坐在温暖如春的店堂内,灵魂却仿佛已与外面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他想,吴铮亮说的都是真的吗?这一切,究竟是他在做梦还是现实呢?

    人的情绪都有个临界值,心理上的震撼或愤怒若到达极致,反倒变得一片平静,世界仿佛从张寒时身边远去,只剩吴铮亮的自白不断回荡着,回荡着,渐渐变作无数纷扰杂音,在头脑里充斥,像一列列高速运行的火车,由遥远的方向驶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所有感官都淹没于那股黑色的狂潮中。

    在理智之前,身体已率先作出反应,张寒时一下站起身,面前的咖啡杯碟倾翻在地,发出破碎的脆响,连同整张咖啡桌也偏离了原位,桌脚与地面迸发尖锐的摩擦,他的双手抓起对面吴铮亮的衣领,将对方整个人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胸口剧烈起伏,张寒时急速喘息着,那对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通红一片,仿佛两团烈焰在熊熊燃烧。

    他的样子太吓人,眼神里隐隐透着一股疯狂,简直要将吴铮亮整个撕碎一般,令人心胆惧寒。被迫与那样的目光对视,人到中年的吴铮亮似乎无法承受,整个人抖如筛糠。

    “我……我不想的!我没办法,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吴铮亮叫喊起来,声音嘶哑难闻。由于被攥住衣领,他那张斯文的脸庞涨得血红,五官扭曲,连颊边的肌肉都抽搐抖动个不停。他满头大汗,试图掰开张寒时的手,镜片底下,那双眼里也飙出了不知是惊恐或愧悔的泪水。

    “是我鬼迷了心窍,可那时我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的太太要跟我离婚,她要带走我们的两个孩子,我还有老父老母,一个弟弟和妹妹,我的父亲他腰椎不好,母亲心脏也出了问题,动手术都需要一大笔钱!”

    说着说着,浑身虚软,如一根湿答答软面条的吴铮亮,改为紧紧抓住张寒时手腕,他涕泪交加,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歪斜,再不复曾经作为一名医生的斯文儒雅派头。

    “求求你,求求你——是我的错!是我一时糊涂!可你妈妈她得的是绝症,她本来就没多长时间好活命了,我却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我做这事不是为了我自己啊!我、我也是被逼——唔啊啊啊!!”

    听到那个屈从心底贪欲,泯灭了道德良知的懦弱男人还在试图为自己的罪行狡辩,张寒时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他怎么能!

    被紧紧抓住了双手,张寒时干脆抬起腿,一脚,便把吴铮亮踹得倒飞出去。

    狂怒之下,他用尽了全力。那一瞬,张寒时头脑里一片空白,理智被焚烧殆尽,只剩下滔天恨意,他真的想杀了这个既贪婪又冷血,为钱可以灭绝人性的畜生。

    男人沉重的身体撞到卡座边缘突出的部分,接着又向旁歪倒,最终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惨嚎声,在地上打滚喊救命,已毫无形象可言。

    奇怪的是,只有三两个顾客的咖啡厅内,没有任何人上前来帮忙。

    张寒时一双眼睛结冰,他盯着地上的吴铮亮,又看到一旁桌面上闪着银光的刀叉,还想上前,整个人却被人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

    “时时!”叶初静的嗓音又低又柔,如同一整片广阔的深海。他一直在路旁的车里紧盯着咖啡馆内的风吹草动,一见情况有异,便立刻冲了进来。稍稍用了些技巧,将怀里还在挣扎的身体牢牢扣住,叶初静不断亲吻着张寒时僵硬冰冷的脸颊,试图软化安抚他。

    “放开我!”张寒时怒吼着。

    叶大少不放开。非但不放,还更用力地将他抱紧在怀中。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时时——”他语调平静,被张寒时用同样充满仇恨的目光盯着,叶初静面不改色,神情从容,他用无限包容与宠溺的语气,低低道,“别为这种人脏了你的手,不值得。”

    “法律会制裁他,给予他应得的审判。时时,你要想想乐乐,他还那样小,他需要你,还有我……也需要你。”

    叶大少声线低沉,好似动听缱绻的旋律,终于触动了眼睛发红的张寒时,他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就像一个耗光电量的人偶。

    而在叶初静说话的同时,不远处的斜对面,另一桌客人此刻站立起身,朝他们这边走近。那是两名普通顾客,打扮寻常,毫不起眼,年纪都不过三旬出头,他们一左一右,搀扶起仍在地上哀嚎的吴铮亮。随后,其中一名高个子从身后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将脚步踉跄的吴铮亮双手反剪,铐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高个子身边另一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出示证件,他表情严肃,声音洪亮地宣布:“吴铮亮,你被捕了。”

    原来是两名便衣警员。

    而面部扭曲纠结,正痛哼不已的吴铮亮彻底傻掉一般,他那张涕泪纵横的脸上,眼镜不知飞去了哪里,瞪大的双眼似乎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见他脚底生根,一动不动,那名高个子警员不耐烦地推搡了一把。然后,他和他的同伴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冲叶大少方向谨慎地点点头,两人就分别抓着吴铮亮的胳膊,准备将他带离现场。

    “警官,我冤枉!我是被人骗来这里的!你们不能抓我……对了,我被人袭击了,就是他,就是他——”吴铮亮显然已陷入了完全的恐慌,他语无伦次,神态癫狂,如嗑药一般,之后竟将目光投向张寒时,指控道,“是他袭击了我,他要杀我!你们不能抓我,该抓他!我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们不能——”

    “吴医生!”那名矮矮胖胖的中年警员打断他,“我们已掌握了你涉嫌蓄意杀人的相关证据,请你不要再试图狡辩转移视线了。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等等。”

    正在吴铮亮吵吵嚷嚷,那两名警员一边警告一边押解他经过时,已安静下来的张寒时突然出声。

    高个子警员立刻有些紧张,而那名年长些的矮个警员则下意识向他身后望去,接触到叶大少的目光,他和他的同伴才一起停住脚步。

    张寒时并未发觉,或者说此时此刻,他根本懒得去关心这些。他只是扭过头,看向那个狼狈不堪,精神错乱一样的吴铮亮,问:“做决定时,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你的父母妻儿终会知道,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是这样一个冷酷贪婪,为了钱可以泯灭人性的魔鬼。你口口声声为了家人,可你——不配。”

    张寒时的话语很平淡,没有任何激烈言辞,却叫吴铮亮如受重创,他的眼神黯淡无光,整个人迅速而彻底地萎靡了下去,如同被抽走了魂灵。直到被带出咖啡馆,他都没有再开口。

    现在,只剩下张寒时与叶初静。

    将张寒时的身体转过来扳正,见他挺直脊背,并不说话,叶初静叹息着,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张寒时的脸颊。

    沉默半天,张寒时本来似乎已恢复平静,这时候,他却在那小心翼翼的碰触下浑身轻颤,抬起头,他连声音都哽咽了,“叶初静,我妈她……”

    他面前的叶大少轻嘘了一声,那目光宁静而又深邃,他拿过一旁的围巾,将那温暖细软的织物一圈圈重新绕到张寒时脖颈上,又伸开手臂,将他整个人压进怀里,低语道:“时时,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如果觉得心里难受,就哭出来,不会有人看见的。”

    叶初静将他拥在怀里,鼻尖尽是熟悉的气息,僵直的后背被轻轻拍打,男人温柔低醇的嗓音更如同催眠一般,有着一种奇妙的力量,张寒时倔强地硬撑了许久,此刻他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牢牢封锁在眼眶里的泪,终于在那声音里,唰地一下,流淌下来。

    ☆、第55章

    玉京城,酒店顶层套房内——

    整个人失魂落魄,怔怔流了半天眼泪,张寒时此刻终于睡着了。

    叶初静陪在他身边,替他盖好被,深黑双眼定定凝视了好一会儿,确定张寒时已经睡熟,短时间内不会醒来,他才俯身亲了亲他红肿的眼角和额头,起身离开了房间。

    卧房门外,一众保镖等候在外,见他出来,为首的邢飞刚想开口,叶大少一个眼神扫视过来,他随即噤声。

    “时时昨夜整晚没睡,别吵醒他。”叶初静边向另一侧的书房走去,边沉声嘱咐。

    邢飞应了声是,转头向他身边的两个手下压低嗓门道:“小王,你和虎子两个守在这儿,小心点,别弄出动静来。让兄弟们都各就各位,提高警惕。”

    身材同样高大,长相却十分秀气的王硕与另一边的刘虎立刻点点头,异口同声道:“明白,队长。”

    面色黝黑的邢飞没再出声,只微微颔首,便跟在叶初静身后,穿过走道,匆匆进了总统套房南侧的书房。

    “情况如何?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没有?”刚坐定,叶初静便出声询问。

    邢飞关上房门,随后上前一步,报告道:“我们的人已彻底调查过吴铮亮的底细,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几次通话,都是对方主动联系的他,那笔每个月定期汇入他户头的钱,已确定是从境外银行的某个离岸账户汇出,而开户人,目前我们还在与迪拜银行方面交涉,需要一点时间。”

    听到这里,叶初静嗯了一声,道:“小心点,不要打草惊蛇。”

    对方煞费心机,只怕也是想要隐藏身份不被发觉,究竟是为什么,对方非要置一个本已时日无多的女人于死地,只能等一步步深入调查挖掘下去,找出原因了。

    叶初静一直以为,张寒时只是普通家庭出身,如今,确认他母亲是遭人谋害,那个指使吴铮亮的元凶仍然躲藏在幕后,其真面目尚未被揭发,整件事也愈发扑朔迷离。

    沉吟片刻,叶初静双眉深锁,说道:“你们尽快去查清楚,不管害琴姨的人是谁,一定给我挖出来!”

    “是。”邢飞表情肃穆,他稍顿了顿,打量叶初静的神色,补充汇报道,“大少爷,还有件事,关于四年前寄给张琴女士的那些文件和照片,我们已查出是谁在背后弄鬼。”

    闻言,叶初静抬头,目光直直看向邢飞,“说。”

    “是……”邢飞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呈禀,“是您的前妻,龙俪龙小姐。”

    起先,不止邢飞,连叶初静本人都以为,这事与他的母亲廖秋茹八成脱不了干系,但这一刻,从邢飞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时,一向从容沉稳的叶初静也不禁面露惊讶,“是她?!”

    邢飞点点头,接着又道:“除此以外,我们还查到在张女士过世后,龙小姐仍多次派人暗中盯梢寒时少爷,他们……害得他每份工作都干不长久。”

    邢飞不敢有所隐瞒,将调查到的真相原原本本报告叶初静。包括张寒时那段时间的遭遇,他干过的那些又苦又累的活,住最便宜的地下旅馆,以及龙俪的人数次三番,暗中到他的工作地点上门威胁恐吓,让他不断被辞退,情况一直持续了有三四个月才停止。

    即使连邢飞这样受过严格专业训练的保镖,在讲述这些的过程中,都不由语调发沉。他难以想象,那位和和气气,从来不会盛气凌人,对他们说话总是轻言慢语的张先生,竟然曾吃过那么多苦头。

    听完这一切,叶初静沉默不语,他用手撑住额头,久久之后,方才听到他极深地叹了口气。

    “龙俪自己不可能知道这些,去查一查当年是谁给她透的口风。”

    胸口一阵赛过一阵抽痛不已,叶初静仍有条不紊地吩咐邢飞。龙叶两家常有往来,他也算从小就认识龙俪,她就像个骄横跋扈,被宠坏了的公主,唯我独尊,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当年她跑到叶初静面前,说要同他结婚时便是如此。不知道则罢,一旦知晓张寒时的存在,她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做出那样的事完全在意料之中。

    身为龙家千金,没有什么能限制龙俪,她的道德观极为淡薄,有一种孩子般的恶毒与残忍。龙俪没有痛痛快快解决张寒时,叶初静相信她只是准备像猫捉老鼠一样,慢慢玩死他,

    之所以没能继续,恐怕是因为当时叶初静恰巧发现她吸、毒,送她去进行强制戒毒,导致龙俪接下来很长一段时日自顾不暇。算一算时间,都能一一吻合对上。

    叶初静心底不知是庆幸抑或后怕,只越发痛恨起当年的自己。因自负狂傲而被蒙蔽双眼,他究竟错过了多少发现真相的机会?

    “大少爷……”

    邢飞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几乎从未见叶初静露出过这样苦痛难言的表情。他心目中的叶大少,遇人遇事从来不动如山,从容自如,他惯于将情绪内敛,让人摸不透他真实的喜怒,而非现在这样。

    “邢飞,你说时时他会不会永远都不肯原谅我了?”叶初静声音微哑,泄漏出他发自心底的不确定。

    憋了半晌,如一座黑色铁塔般的沉默保镖摇摇头,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张先生他人很好。”

    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待到心情慢慢平复,叶初静才舒了口气,抬头吩咐邢飞,“你先出去吧。等时时醒了,马上通知我。他刚刚经历了那些事,情绪不稳,中午都没吃东西,你派人去问一下餐厅,有没有开胃一些的菜,或者炖点汤准备着。另外让其他人嘴严些,别再提今天的事,我不想再看他伤心。”

    邢飞一一应了,随后他问:“大少爷,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停留一天?”

    稍作思索,叶初静就摇头,回道:“不,夜长梦多,今晚就连夜飞回晋江市。”

    “明白。”

    邢飞很快退出书房,室内安静无声,外表恢复如初的叶大少翻开一旁堆叠的文件,又开启电脑,开始高效率地处理公务。

    没一会儿,他摆在桌面上的手机便嗡嗡震动起来。看了一眼显示在屏幕上的号码,叶初静那极深又极黑的眉目微凝,随后却不再理会。电话震动声又持续片刻,便归于平静。

    ……

    大概是由于情绪释放过度,张寒时这一觉睡得很沉。

    从午后一点钟左右,一直睡到夜里八点,他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那时叶大少早已处理完公务,他不忍叫醒他,索性也躺在床上,将张寒时小心抱在怀里,仔细端详他的睡颜,仿佛看不够似的,注视了一遍又一遍。

    他一醒,叶初静便察觉。

    细密如雨点般的亲吻也跟着落了下来。

    直至张寒时完全清醒,并受不了推开他为止。

    张寒时的眼睛仍红肿着,这让他想起之前在叶大少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的一幕,不由耳根发红。想到吴铮亮,继而又想到母亲张琴,心中仍酸涩不堪,先前充斥在整个胸口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与愤怒,却奇迹一样的减弱了许多。

    额头被轻轻抚摸,接着,叶大少温存体贴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时时,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张寒时点点头。他眼皮红肿,喉咙沙哑,但眼神清明,声音中亦多了份坚定,“我睡了多久?现在几点?”

    房间里开着灯,令人难以判断具体的时间,从叶初静口中,得知自己睡过了一整个下午,如今已是夜里八点,张寒时起了床,走到一边的落地窗前,将窗帘拉开。

    映入眼帘的,自然是一片沉沉的夜色。

    地面上的路灯与霓虹灯闪烁,而玻璃外的天空中,洋洋洒洒,星星点点,尽是白茫茫的大雪。身处安静温暖的室内,张寒时听不到外头北风凛冽呼号的声音,但光看那些夹杂在风里的大片雪花,它们打着旋,互相碰撞,摩擦,由天而降,就能知道现在外面的天气有多恶劣。

    离开那间咖啡馆的时候,张寒时犹记得阳光不错,将路边人行道,树木枝桠上的积雪照得白莹莹的,十分晃眼。

    没想到一觉醒来,已是这般天昏地暗,大雪封城的景象。

    张寒时愣愣出了一会儿神,就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叶初静向他走近。身高腿长的男人在他背后站定,随后便伸开手臂,搂住了他的腰,将脑袋搁到他肩上,语气里也似乎有些怏怏不快,“时时,雪太大,今夜飞机没办法起飞,你忍一忍。明天等雪停或转小,我们立刻动身离开。”

    与其说是在安慰他,不如说叶大少是在向他撒娇。觉察到他的情绪,张寒时摇摇头,道:“我没关系的。倒是你,在担心什么呢?”

    听了他的话,叶大少只是更用力抱紧他,并不出声。他心里确实有点隐隐的担忧,玉京市不比云水城或晋江,相反,这里是龙家的地盘。最近几个月里,龙毅气不顺,一直在找他麻烦,他虽不惧对方的挑衅,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然而,该来的却似乎怎么也躲不过。

    ☆、第56章

    一夜过后,那场仿佛要将整座城掩埋的风雪终是停了。

    由于大雪封路,玉京市内出现了严重的拥堵现象,几条交通要道车辆都大排长龙,最后,叶大少直接安排了直升机。

    当一行人抵达机场,准备登机时,迎接他们的却是远处的一阵引擎轰鸣声。

    那声音从机场跑道那一头由远及近,犹如某种兽类的咆哮,动静巨大,让人想忽略都不行。转眼间,就见四台黑色suv像是狂飙的野马般,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疾驶而至。

    沉重车轮碾过,被清扫铲除到跑道边缘的积雪如烟花般四散飞溅,橡胶轮胎与沥青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最终,这几辆车以一个非常惊险的距离,堪堪停在叶大少他们两米开外的地方。

    几乎在它们出现的同时,叶初静便紧紧扣住了身边张寒时的腰,周围的邢飞他们也是神情紧张戒备。虽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光是气氛,张寒时就已察觉出不对。

    眼前这几台车来势汹汹,横亘在他们与飞机之间,怎么看都不像是来给他们送行的。

    张寒时心里正惊疑,很快,车门打开,从四部车里陆续下来了一些人。这十来个人无一例外都身着黑衣,身形魁梧,脸上不苟言笑,严肃至极。随后,其中一人走到中间的那辆车前,拉开车门,恭恭敬敬地喊了声:“龙先生。”

    车里的人下了车,出现在张寒时与叶初静他们面前。

    那是个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的男人。他披着件黑色的军装大衣,身躯伟岸,目光锐利,在张寒时身上稍作停留,便紧盯着叶初静,发出一声冷哼。

    “叶初静,你避而不见那么久,这下总算撞我枪口上了,这玉京城是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地方么?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

    男人的语气极为狂傲张扬,本身亦是存在感惊人,他的气质与叶大少截然相反。叶初静从容沉着,不急不迫,而这男人却是咄咄逼人,充满侵略性,若非要形容,他们一个是暗潮汹涌的深海,一个则是广袤荒原上呼啸的暴风。

    气场同样强大的两个男人,应是王不见王,敬而远之,可现在他们分立两边,眼神在空中碰撞,相持,厮杀,谁都没有退让。

    云层低垂,天空晦暗,连周围空气都尽是肃杀。

    直到张寒时动了动,叶大少立刻收回目光,才结束了两人间这场眼神的交锋。

    “别怕,没事的。”叶初静低首,在张寒时耳边轻语。

    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显然来意不善,张寒时有些吃惊,却还不至于到害怕的地步,只觉得莫名。这些人是谁?他们想干什么?对面为首的那个男人被尊称为“龙先生”,让张寒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和联想。

    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没错,只听身边的叶初静随即开口道:“龙毅,你弄这么大阵势要做什么?玉京那么大,整座城也没被你们龙家人全部买下,难道我来这里还得特意通知你不成?”

    一手扶着车门,见叶初静这只狐狸还在同他兜圈子,龙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道:“少废话,告诉我人在哪儿?”

    叶大少只挑挑眉,故作惊讶道:“谁?”

    “你玩儿够了吧,叶初静?”对面的龙毅浓眉蹙成一个川字,眼神如刀,像一头蠢蠢欲动的危险猛兽,却又似乎有所顾忌,而不得不强行按捺,“你的飞机机师在我手上,今天要是不给我答案,就别想离开这里,我龙毅说到做到!你知道我的。”

    说到这儿,这个叫龙毅的男人又看向张寒时,目光危险,口中直道:“还有你的这个宝贝疙瘩,如果不想看到他受伤——”

    他还未说完,叶大少前一秒谈笑自若的表情瞬间便阴沉下来,那双凤眸凝望着张寒时的时候,总是脉脉含情,而眼下,里头却仿佛有弥漫着暴风雪,他字字如冰,嗓音令人打心底里阵阵发寒,“龙毅,我只说一次,不是人人都畏惧你们龙家人。”

    龙毅的脸色更臭了,不过好歹没再试图挑衅叶初静,只是嘴里仍道:“你也吊了我好几个月的胃口,把人交给我,这事就算扯平了,我们之间的账也一笔勾销。”

    听他这样说,叶大少重又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回:“龙毅,人本就不在我手上,你要我拿什么交给你?”说着,他话锋一转,“而且,你的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那个向我透露消息的人,我曾答应过对方要守口如瓶,成全你,就等于大大得罪了对方,于你没有损失,可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龙毅气得牙痒痒,他深恨叶初静这副阴险狡诈、一点亏都不肯吃的模样,偏偏眼下却是投鼠忌器,情急之下,他连叶初静的名字都不叫了,直接哼声道:“姓叶的,你少跟我玩花样!不就是想让我欠你人情么?只要你肯帮这个忙,就算我龙毅欠你的,行了吧?”

    僵持半天,龙毅总算肯让步,承认他是来找叶初静帮忙的。尽管一开始他和他的人来势汹汹,一点都不像有求于人的样子。

    见他退步,叶初静也才松了口风。他不再兜圈子,直接说了个地址,得到具体地点,龙毅向周围他的手下挥挥手,本来呈扇形散开,将叶大少与张寒时他们包围的一群人,立刻训练有素地后退到安全距离。

    之后,连一句招呼都没打,龙毅便急不可耐地上车离开了。

    对方来去匆匆,一眨眼,那几辆拦截在张寒时他们面前的车就又呼啸着疾驰而去,让人简直摸不着头脑,对方究竟是来干嘛的?

    见张寒时一头雾水,叶初静笑着亲了亲他,解释道:“龙毅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小就被他养在身边,后来那孩子突然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这几年龙毅一直在找他。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对方下落,所以——”

    之前龙毅与叶大少打哑谜般的对话,一度令张寒时如坠云雾中,经过他这番解释,张寒时总算恍然大悟,“可是,如果那个弟弟他不想被找到……”说到这,张寒时脸上不禁浮现出担心,龙毅一看就非良善之辈,谁知他的弟弟是因为什么离家出走呢。

    叶初静一眼便知他在想些什么,忙又道:“时时,你别乱想。那孩子现在过得很好,目前正受一位大人物的庇护,即使龙毅知道他的下落,也未必能接近他。”

    他这样一说,张寒时才放了心。

    更值得庆幸的是,接下来,从飞机起飞升空再落地,一路上都没再出现意外。

    ……

    风波迭起的元旦新年后,生活有条不紊,似乎重又恢复到正轨。

    张寒时陆续从叶初静口中得知,当年母亲张琴身亡背后的一些细节,叶初静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总是很小心谨慎,一边亲吻,一边紧紧将他拥抱在怀中,似乎生怕勾起了他的伤心记忆。

    毕竟这件事几乎已成了他的心魔。

    如今真相大白,知道张琴是被人所害,张寒时仍时不时地会走入死胡同,他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如果最后他没有让母亲那样失望,她去的时候,是否就能安心一些?即便他心里也清楚,除了为难活着的人,这大概是个永远无解的问题。

    之后,得知整件事已经立案,吴铮亮被刑拘,指使他行凶的幕后主谋,警方和叶初静的人也在不断追查,张寒时心中五味杂陈。他该感到一丝高兴与安慰,一想到母亲最后的惨状,胸口却仍一阵阵抽痛不已。

    “谢谢你,叶初静。”

    他对叶初静道谢,发自肺腑。因为张寒时知道,如果没有他,没有借助他的力量,母亲的死他可能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永远无法得到获悉真相的机会。

    而那个容貌英俊的男人,只是望着他,因他的疏离客气,目光里有一些难言的伤感。随后他抱紧他,亲吻他头顶的发旋,沉声道:“时时,开心一点,我只希望你能开心起来。”

    被叶大少抱在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一下下心跳,一直以来,张寒时都拒绝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但在这时,在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之后,他说他只希望自己快乐,张寒时的双眼终于忍不住微微湿润。

    “叶初静,你不要对我太好。”

    叶大少却笑着亲他,“不,还不够。不及过去你对我好的百分之一,时时。”

    张寒时心底更加难受,声音也不由更低:“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叶初静。”

    那么汹涌,深沉,浓烈的爱一个人,无所保留,无所畏惧,他再也不能够了。

    叶初静拥着他,久久不语,最终只落下一声长叹,“没关系的,时时。只要你肯相信我,相信我仍然爱你,就已足够。我会等,一年,两年,十年,我会一直等下去。不要离开我,不要放弃,再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再次相爱,好不好?”

    承诺字字句句,伴上恳切央求,如魔鬼的诱惑,又似天使在低吟,这一次,它们成功印刻在张寒时心口,让他再难以拒绝。

    叶初静这个男人,就仿佛高高悬于夜空正中的一轮皎皎明月,温柔恬静,任张寒时将心里那道围墙筑的再高,再厚,仍敌不过那洒落一地的盛大月光。

    ☆、第57章

    莲庄位于晋江城东,地处寸土寸金的闹市,餐馆前身是一座旧时官员别业,周围绿树成荫,景色幽静宜人,颇有大隐隐于市的逍遥惬意。

    但现代化都市中,这样的返璞归真非大代价不能达成,这里的一餐饭,费用抵得上平头百姓家里大半年的收入,餐馆自开业以来,出入者无一不是名流显贵,也足可见这里的高端定位。

    张寒时搭叶初静的车下来的时候,天空仍下着绵绵细雨,自称姓刘的餐厅经理举着伞,亲自带人在外迎接,那架势让张寒时心里忍不住有些唏嘘。几年粗茶淡饭的生活,让他越发看清他与叶初静这类人之间巨大的差距,过去的张寒时就是个傻瓜,无知而无畏,他究竟凭什么认为他能与叶初静一辈子厮守呢?

    “叶总,您好。大老板已经吩咐过了,给您留的是东南边的雅间,您看是不是现在就过去?”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刘经理态度恭谨,进退有度,并没有一味点头哈腰,每个细节却都将“宾至如归”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接过刘经理递来的伞,叶初静亲自撑开,往身边的张寒时那里移了移,体贴温存的模样,似乎生怕他会被雨淋湿。张寒时却一阵别扭,两人共撑一伞,基本是恋人或关系亲密的人才会有的行为,自己有手有脚,又不是不能拿伞,哪里需要叶初静这样献殷勤。

    碍于在人前,为这点事斤斤计较只会显得无理取闹,张寒时只得默不作声忍耐下来。

    “刘经理,你去忙吧,让其他人带我们过去就行。”

    见张寒时没什么太大反应,深黑色眼眸满意地眯起,叶初静转头吩咐那位刘经理,让他不必跟着,随后又自然而然去扶张寒时的肩,和颜悦色地低声问:“时时,你饿不饿?”

    “……”张寒时颈后汗毛倒立,差点破功,他不停告诫自己忍耐,可姓叶的实在得寸进尺,态度旁若无人,记得他过去在人前好像并不这样?张寒时满心困惑,突然意识到身边的这个男人和他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了,至于哪里不一样,暂时却又说不上来。

    他疑惑的样子让叶初静嘴角勾起笑意,时时至少不像先前那样对他无动于衷了。想到这个,叶初静深吸一口气,依依不舍放开了搭在张寒时肩上的手。他深知自己骨子里的控制欲是多么惊人,就像一头危险的猛兽,随时可能破闸而出,尤其当对象是身边的这个青年时。

    他找了他那么久,一次一次几乎快要绝望了。感谢上苍,如今他就站在自己身边,像只受过伤的胆小刺猬,但至少他是真实的,并非自己梦里虚构的幻影。

    雨还在下。

    莲庄内庭院深深,青石,白墙,黛瓦,从湿漉漉的石板路经过时,鼻尖若有似无飘荡着一股淡淡清香,在路两旁,可以看见分别依次摆放着许多造型古朴的大缸,缸里种植的莲花有些含苞吐蕊,有的才露尖尖角,因雨水的沁润而分外娇艳。

    经过一条蜿蜒游廊,叶初静与张寒时被引至一间包厢。推开冰格纹花窗,房间正对一片荷叶田田的池塘,天上细雨如丝,鸳鸯、绿头鸭等水禽在莲叶间优哉游哉,美景如斯,再加美食,连张寒时都不得不承认,这里所提供的服务确实对得起它的高价位。

    一顿饭下来,基本都是叶初静在找话攀谈,偶尔张寒时主动问一句,就能让他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交谈间,张寒时得知叶初静有意在晋江投资,这次就是来专程考察几个影视项目,华国娱乐产业蒸蒸日上,每日创造的利润何止千万,继龙家之后,看来连一直树大根深的北方叶家,也准备下场来分一杯羹。

    “时时,这道鱼不错,你尝尝。”

    张寒时碗里的菜已叠得老高,还没怎么吃又会添上新的,叶初静似乎怕他吃不饱一样,不停给他夹菜。桌上的菜色也几乎都是张寒时爱吃的,而叶初静自己,随意喝下半碗汤后便停了箸。

    张寒时是知道他的,叶大少极少在外用饭,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他只挑最顶级的餐厅。即使这样,无论菜色多么昂贵精致,他也只浅尝两三口便止,从不破例。

    与他在一起的那几年,张寒时亲眼目睹了许多之前他不会相信的事。比如叶大少每一餐吃什么,都有私人营养师与厨师商量定下,做出来的饭菜他也不马上动筷,而是有专门的人员试菜。为此,张寒时还曾取笑过他一阵,又不是旧日皇帝,难道还怕人下毒?这么极端克制,人生的乐趣简直都快少掉大半。

    记得那时叶初静只笑着揉搓他的头,轻轻唤了他一声“小傻瓜”。

    后来张寒时自己开始学做饭,私心里也是怕叶初静哪天真将自己给饿死了。那时候的他总天真地以为,两人在一起,自然要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也许他真的是个傻瓜吧。

    “时时,你吃饱了吗?”一直看着他的叶初静见他停下筷,立即出声询问,“要是菜色不合胃口,我让他们再换着做几道上来。”

    张寒时摇摇头,他赌气地丢开筷子,甚至开始有些厌恶自己。明明不想的,但一看到叶初静的脸,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他这是怎么了?

    “时时——”毫无预兆的,叶初静就看见张寒时双眉皱紧,眼睫像蝴蝶翅膀一样抖动,整个人忍受着极大痛苦般,简直下一秒就快要崩溃哭出来,叶初静急得站起身,从檀木餐桌的一头冲向了张寒时那一头。

    “时时?时时你别吓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叶初静语调惊慌,一只手小心翼翼拍抚着张寒时的背脊,完全不复人前从容沉着的模样,此时此刻,他眼里的关切几乎快像洪水般冲破堤岸,满溢出来。

    张寒时急促喘了两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没事。”

    他努力想推开他,张寒时知道自己这是焦虑发作,而叶初静就是他的病,他靠他越近,自己就越好不了。

    正在这时,包间门敲响了一下后即被推开,由于屏风阻断,还未见人张寒时与叶初静便先闻其声——

    “阿静,听刘明亮说你带了个标致得不得了的新人?快让我瞧瞧——”

    从画屏后转出的男人声音戛然而止,从他的角度看,正用手臂往外推的张寒时,俨然投怀送抱一般半靠于叶初静怀里。只用一眼,他就认出了张寒时,笑容也随之敛去,换上一脸意味深长,“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阿静你的老相好,早知道我就不费这个功夫来了,忒扫兴!”

    体态修长,穿一袭仿古长衫的男人神色讥诮,他半倚在屏风旁,长发松松搭在一侧肩头,话虽然是对着叶初静说的,他的眼神却盯着张寒时不放。

    瞳孔微缩,张寒时也一样认出了对方。他甚至忘了继续推开叶初静,就那么呆呆靠在他怀里与那人对视,他怎么可能忘记呢?当年叶初静那圈子的人里,如果要排个位的话,这林森绝对是对他抱有最大恶意的一个人。

    他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细眉长眼,皮肤病态的苍白,整个人乍看好像一尊古典花瓶,若接触到他眼底的阴寒,方能明白这人是条不折不扣的毒蛇。

    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张寒时的耳边又响起那些恶心的调笑,许多男人的手指在他身上、脸上胡乱揉搓抓摸,就像被无数蛞蝓爬过那样的黏腻,令人作呕。

    想到这些,张寒时忽地起身,只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时时?”

    对上叶初静意外惊诧的目光,张寒时努力挤开一个笑容,“我真的没事,可能吃太饱有些不消化。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说完,不等叶林两人的反应,他就逃跑一样匆匆离开了包间。

    一路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张寒时才发现自己脸色有多么难看。努力平复过于激动的心绪,他皱眉苦笑一声,遇见叶初静已超出他的预料,而林森,更是他打死都不想再见第二面的人。偏偏不想遇上的故旧一个两个冒了出来,莫非真是天意弄人?

    伸手接了点水拍到脸上,水流接触到火热的皮肤,带来一丝清凉抚慰,连隐隐作痛的发胀头脑似乎都跟着舒缓镇定了一些。这时,洗手间的门发出咔嗒一声,林森又像个鬼魂一样,出现在张寒时身后。

    “张寒时,我一来你就躲,你就真的这么怕再见到我?”没有叶初静在场,林森的表情和口气越发肆无忌惮,他面带嘲讽,张口就是一通奚落。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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