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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拣尽寒枝 作者:胭脂藤

    第9节

    另一个好消息,是由编辑程璧带来给他的。

    张寒时最新的《轮回》,终于顺利出版。从校订,印刷,正式发行,比预估的时间要快了许多,他心知这恐怕都要多亏了上次的慈善酒宴。

    程璧通报这个消息后,让他安心养病,好好休整一段时间,再考虑下一步的计划也不迟。张寒时答应下来,这段时间里,他其实也没闲着,眼睛看不见,但头脑中却仍可以进行构思创作,他将一些灵感与点子,以语音方式记录下来,为下本作品做着准备。

    张寒时受过太多生活的磋磨,也曾经历人生大起大落,一次次的沉淀,打磨,现在的他,就如同一块磐石,坚韧稳定,圆滑成熟。

    程璧打来电话不久,柳佳莹也再次联络上张寒时。

    双方约定好时间,到了周末,张寒时便带上宝贝儿子张乐,同叶初静一起,前往西郊柳家别墅。

    ※

    不知道看这文的妹子里有没有人看过作者的上一本《狂兽星球》?还是说明一下,这章所描述的九天,就是狂兽里九天科技的前身,不过这篇专注谈恋爱,所以不会展开太多。算是一个彩蛋吧。

    当然故事是完全独立的,妹子们不用纠结。

    ☆、第42章

    相较上次闹得不可开交,这一趟,张寒时能感受到气氛明显大不相同。

    他们到的时候,柳佳莹与厉曼婷也来了,柳老爷子虽有不悦,却已无之前那般气急败坏、大发雷霆,张乐这小家伙更是机灵,跑上前,嘴上抹了蜜一般外公长外公短,没多久便将老爷子哄得转愠为喜,眉开眼笑。

    老爷子带着小家伙在院子里玩,柳妈妈则热情地将他们迎进屋,端出了一堆亲手做的点心小食,向来挑剔的叶大少,这次格外给面子,每样都尝了不少。待在他身边,张寒时如坐针毡,叶大少除了自己吃,他还不时会做出些惹人注目的举动。

    “时时,你尝尝这个。”

    这不,叶大少又举着一小碟桃酥,送到他嘴边。

    张寒时完全能感觉到,周围的柳佳莹与厉曼婷她们,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令人十分尴尬。他总觉得叶初静是故意的,但私下,叶大少照顾他也是这般殷勤体贴,想到这,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我自己来。”接过那碟桃酥,张寒时尝了一块,发现味道确实很好。

    “伯母手艺真好,在国外可尝不到这么好吃的中式点心。”张寒时对面,厉曼婷也发声称赞。

    “厉小姐是从小就居住在国外吗?”听了她的话,张寒时不禁有些好奇。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对厉曼婷,张寒时只知她与柳佳莹一样,也是医生,更多的情况却不了解了。

    这次倒不失为彼此加深了解的好时机。

    “是啊,”厉曼婷十分爽快,“我的家族从几代前就已定居在美国,我的中文还是在大学里选修的,遇见佳莹后,我一直很庆幸选择了这门课程。”

    听到这,张寒时他们都会心一笑,没想到这位厉小姐,竟是个坦率的直性子。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打开话题,聊着聊着,渐渐也就没那么拘束了。

    直到柳妈妈和柳家的帮佣来厅里喊开饭,众人才惊觉时间已过了这么久。

    这顿饭确实是便饭,柳妈妈亲自下厨,烧了几样拿手的家常菜,推杯换盏间,气氛和乐融融。柳老爷子虽有些古板固执,却是个敢作敢当的正派人,对砸伤叶初静的事,他直言不讳,表示歉意,并再次提出赔偿。叶大少既欣然赴约,态度大大方方,言明并不介意,对赔偿一事,只一笑而过。

    几杯酒水下肚,先前的误伤,闹出的不愉快,算是彻底翻篇揭过。

    ……

    光阴似箭,一天天过去,时间转眼进入了十一月。木兰湖周边的阔叶林中,树叶开始由绿转黄,原先浓淡不一的绿意,日渐被火红或金黄取代,远山绵延,层林尽染,又是另一番别样美景。

    张寒时在木兰湖一住已有两个月。

    他每天坚持不懈,照着一日三餐吃药,薛老开的外敷草药方子也没断过,每周一到两次针灸,加上规律作息,平和的心态,视力一日比一日有了起色。他已渐渐能分辨出物体大致的轮廓、形状、颜色,外出也无需人搀扶,就可以独自沿着木栈桥散步一圈再回来。

    眼睛好转,比什么都更让张寒时受到鼓舞。

    他的新书销量也十分喜人,一个月内,便接连登上多家图书网站新书销量榜的前十。编辑程璧更打来电话,恭喜他《轮回》已入围今年寻光奖大众文学类别的提名。

    寻光奖,是华国非常权威的文学奖项,它兼容并包,欣赏故事性强的作品,注重发掘新人和不知名作家。每个获奖者一般只能得一次奖,不设奖金,可一旦作家获奖,凭借寻光奖得主的头衔,就能迅速得到众多约稿与不菲酬劳,因此被视为许多新锐年轻作家的进身之阶。

    一连串好消息,叫张寒时几乎应接不暇,前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不幸,此时仿佛都得到了补偿一般。

    这种情况下,就连与叶初静的关系都融洽了许多。

    张寒时已经很少去想那几年的不愉快,那场痛苦的分手,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最近两个月的经历,仍无法让过去的一切挥散一空,就此抹消,可想得过深,想得太多,再面对叶初静,不过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人不能与往事抗争,那些曾经,那些过往,那些伤害,它们永远铭刻定格在那,你能做的,唯有尽力调整心态,将一切交给时间,不要和自己为难。

    会慢慢好起来的。

    每一天入睡前,张寒时都会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这段日子,他周围的人事也发生了诸多变化。林奇处理完殷秋离的后事,消沉了一段时日,已渐渐振作,开始继续拍摄他的第一部电影。而柳佳莹思量再三,最终决定辞职,同厉曼婷一起,再次动身前往美国深造。

    柳家二老自然舍不得,为了这事,老爷子又发了好大一通火气,但最后的最后,两位老人还是选择支持他们唯一的女儿,站在她的一边。在机场时,见到已不再年轻的老父老母相携出现,性格一直独立坚强的柳佳莹,忍不住泪洒当场,哭得双眼红肿。

    追寻理想或承欢膝下,就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张寒时向她再三保证,会常带儿子去西郊看望二老,柳佳莹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与厉曼婷两人登上了前往大洋彼岸的飞机。

    无论人间多少悲欢离合,太阳每日照常升起。

    又是一天清晨,张寒时起床,洗漱,擦干脸,又回到卧室,换下睡衣。比例完美的身体沐浴在晨光中,有几缕光芒恰巧从他肩头穿过,照射进床上的男人眼中。

    在叶初静看来,此刻的一切,都是那样宁静而美好,仿佛一场极致的梦境。

    将衬衣扣子从下至上扣齐,张寒时似有所觉。他回头,微微眯起眼,样子如一只慵懒的猫。

    上翘浓密的睫毛,沾染了一层金色晨曦,那对在光芒中熠熠生辉的眼眸,清澈透明,毫无杂质。他盯着叶初静,视野还不是很清晰,只能看到男人赖在床上,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张寒时不由开口催促:“快起了,我们答应乐乐,今天要带他去游乐园的。”

    听了他的话,叶大少才意犹未尽收回目光,有些懒洋洋地讨价还价,“你先亲我一下。”

    张寒时动作稍停,斜睨他一眼,正准备开口,下一秒床上的男人已跳下来,从背后拥住他,边吻边说道:“时时,我开玩笑的。”

    样子谄媚的很。

    张寒时摇摇头,赶紧推他进盥洗间。等收拾妥当,推门下楼,小家伙张乐早已起床,他一见张寒时,便开心地叫起来:“爸爸——!”

    声音出口的同时,小家伙的人也已朝张寒时飞奔过来。一把将宝贝儿子抱住,用力亲了亲,又掂掂手里的分量,张寒时故意取笑,“小胖猪,又重了。”

    亲昵的语气,却只让人感受到浓浓的疼爱。小家伙扭了扭他肉肉的小身体,抱着张寒时脖子,样子眷恋得很,“爸爸,我想玩碰碰车,还要坐很大很大的摩天轮!还有还有……”

    小家伙掰着指头,一样一样,把最想玩的游乐项目罗列出来,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一点不像才三岁多的孩子。

    张寒时揉揉他的小脑袋,语气里更宠溺得没边,“好了好了,宝贝儿,你想玩什么,爸爸都陪你。”

    父子俩一亲热起来,顿时又将叶大少抛在一边。

    ……

    秋高气爽,又时逢周末,游乐园人潮拥挤,火爆异常。小家伙刚买票进门,便忍不住两眼放光,几乎见了什么都想试一试,哪里还记得之前的“计划”。

    玩了半天,精力旺盛的小家伙终于肯歇口气,跟在他屁股后面当了半天保姆,向来矜贵优雅,风度卓然的叶大少,此时脸上的笑却有些僵,即使开一整天会,他都没这么累过。

    见张寒时把睡着的小家伙抱在怀里,他不由得更加心疼,时时过去一个人带孩子,还要为生计劳碌,不知又该有多累。心底微弱的刺痛感,折磨得叶初静不得安宁,他放缓语调,凑近张寒时耳边道:“时时,我来抱他吧。你歇会儿。”

    听见他的话,张寒时不是不惊讶的。叶初静从未亲近过自己的儿子,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要求抱乐乐。他并不知道是什么突然令男人做出转变,一时却无法拒绝。

    “轻一点,别吵醒他。还有……小心你自己的手。”将小家伙交给一旁的叶大少,张寒时不放心,松手的时候仍在提醒他。

    还好小家伙玩累了,换了个怀抱,只哼唧两声,便又沉沉睡去。盯着怀里这团软绵绵的东西,叶大少的神色一时难以琢磨,他的手臂有些僵硬,动作甚至可以说是慎重,如同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精密的事情。

    张寒时即便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也能感觉到叶大少周身那股紧张兮兮的氛围,心情不知为何竟十分好,嘴角也翘了起来。

    人潮汹涌。

    不断有人从他们两旁擦身而过,目睹张寒时唇边笑意,叶初静英俊的面庞上一时怔怔的。四周喧嚷的声音全都如潮水般退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明亮的笑容,他就像看呆了般,双眼一眨不眨,就这样盯了很久,很久。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张寒时也曾说过要来游乐园,后来老爷子突然来电,将他召回叶家,两人最终没能成行。

    那一天,也是他留在晋江市的最后一天。

    ☆、第43章 番外

    夜晚,小路。

    有轻快的脚步声从开满栀子花的小径那头传来。

    晕黄路灯下,少年人细长的个子被拉成一条纤秀的影子,他熟门熟路,钻过一排由法国冬青与石楠修剪成的高篱,枝叶抖动着,发出细细沙沙声,很快,他又从另一头钻出,头上顶了许多细小枝叶。

    像只野生动物般甩甩头,张寒时眨着他那对琥珀色的明亮眼睛,观察这座独立住宅。借地形之便,加上灵活的身手,他迅速攀上院子里那棵有些年头的樟树,没费吹灰之力,便跨坐在其中一根粗大枝干上。

    那截呈倒v形的枝杈,横对着房子二楼卧室窗户,张寒时坐在凸出的那头,向内张望。等看到了里面的人,他立时弯起嘴角,拿手里枯枝戳戳窗玻璃,见房里人注意到自己,更咧开嘴,笑容愈发开怀。

    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夏季衣物下露出的肢体纤长,线条紧实流畅,并不显得过分羸弱,他眼神无邪,两条长腿晃荡着,又白又直,漂亮得几乎照亮了周围这一片昏茫夜色。

    少年笑吟吟坐在树上,是那样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房里,叶初静推开窗,心里本来正有些郁郁不痛快,这时全部消散无踪。他仍故意摆出严峻的脸,手却已伸出,嗓音如命令一般,低语:“过来。”

    放着正门不走,张寒时偏偏就爱爬树,似乎完全不担心危险。看他笑嘻嘻的,从枝干上爬起,又以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动作,弯腰跨过窗台。其实那树枝与窗台的距离,不过半臂,叶初静心里却仍不由为他捏了一把汗,两手更迫不及待地握紧那截细腰,将他托举到地上。

    “都几岁了,还学那些小屁孩儿爬树?”

    伸手抽了一下他的后臀,以示惩戒,叶初静并不舍得真用力。张寒时却夸张地“哎哟”一声,回过头眼神湿润。那委屈的小模样,倒真像叶少爷欺负了他一般。

    几乎被他气笑,叶初静拉过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问:“疼吗?”

    一脸狡黠的少年摇摇头,哪里真疼了,只是从门口进,难免就要碰上叶初静那些保镖,尤其那个叫王全的人看他的眼神,张寒时很不喜欢,他不过是为转移大少爷的注意罢了。但叶初静是何许人?别说与他同龄的张寒时,就连叶父那样的成年长者都忌惮他。

    远离北方,也远离了叶氏这个漩涡,在晋江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城市蛰伏三年,如今的他早已长大成人。如果说张寒时还未褪去少年人的稚嫩天真,那么叶初静,无论外表或内在,都趋于成熟完美。

    “我给你的钥匙呢?”他问。嗓音沉沉,隐隐透露出一种上位者的威严,高大的体格更如山岳一般,将个头并不矮小的张寒时几乎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下。

    “不小心……丢了。”张寒时视线游移不定,连撒个谎都撒不好。

    叶初静显然是不信的。

    “又弄丢——?”他拉长声音,漆黑幽深的凤眸眯起,将张寒时更紧贴着自己身体,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微微隆起,充满了爆发力,如同一头危险的雄狮。

    原本规规矩矩放在张寒时腰后的另一只手,稍动了动,修长手指便撩开轻薄的衣物空隙,趁势钻入。手底下的皮肤有些热,由于刚刚跑动过,此时出了一层薄汗,摸上去紧致,光滑,牢牢吸附着手指,触感一流,令人简直欲罢不能。

    “痒……”敏感的后腰被这样摸来摸去,张寒时眼里登时蒙上一层水雾,他受不住地扭动身体试图逃离,却被更用力扣住,随后尾椎某个位置被用力一按,张寒时整个人便软下来,再挣脱不得。

    “呜……”

    当那只撩拨的手移到前方,咬着嘴唇,张寒时再说不出话来。

    他眼底湿润,像快融化的蜜,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不知不觉间,他已被半搂半抱着放倒在床上,叶初静居高临下,表情沉静,他的手指如同拥有魔法,令他一步步失控,混乱。张寒时感觉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琴键,在叶初静的弹奏下,不断发出低回婉转,抑扬起伏的旋律,最后在一声高亢的泣音中,他颤抖着攀向了最高、潮。

    头脑中只剩一片白光,张寒时睁着眼,气喘不匀,眼神空茫。发红的眼角,被推高到一半的凌乱上衣,让他的模样甚至有些可怜。

    叶初静则好整以暇,他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指,俊秀五官如今已褪去最后一丝青涩,不笑时,那张脸便有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凌厉与深刻。

    见张寒时因害羞而用手臂遮住脸,叶初静不禁莞尔,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他拉开他的手,落下一吻,极尽缠绵浓情,最后,在情况失去控制前,才放开他。

    “下次还敢不敢再撒谎了,嗯?”明明是训诫的口气,嗓音却软得能滴出水来。

    在他怀里缩了缩身体,张寒时猛摇头。他已吃够“教训”,轻易不敢再挑动叶大魔王的情绪。刚才的一切,虽然很舒服,却也很可怕,他的身体连同他的意志,变得仿佛不再是他了。它们不受他控制,完完全全随叶初静的抚触而颤抖,起舞。

    “乖。”见他这样听话,叶初静低低一笑,又扣着他的后脑勺吻了好久。只是这次的吻格外温柔,充满了安抚意味。

    张寒时还想挣动,叶初静深吸一口气抱住他,语调压抑,声音分外暗哑,“别乱动,让我抱一会儿。”

    感觉到紧贴他腰臀的那处火热,张寒时果然乖乖的,不敢擅动。

    他们已认识三年。

    叶初静以无与伦比的耐心,步步为营,慢慢靠近,最终让这个骄傲倔强的少年敞开心扉,落入他怀中。像刚才的亲密接触,是最近几个月才有的事,一寸寸开发他的身体,教会他亲吻,触摸,享受的欢愉,尽管他们还没有发展到最后一步,叶初静却乐此不疲。

    这就像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随心意涂抹属于自己的色彩,令他忍不住沉醉其中。

    还要再过几个月,张寒时才满十八岁,叶初静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有些焦灼的。他快没有时间了。本来在半年前,他就该启程回北边,如今一拖再拖,老爷子那边已经暗示过几次,再耽误下去,只怕不好交代。

    “你怎么了,叶初静?”

    再迟钝,张寒时也觉出不对,叶大少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他总是连名带姓叫他叶初静,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晰,利落,在舌尖滚动,又仿佛深深铭记进了心底。从一开始的“喂”,之后“姓叶的”,再后来的“叶同学”,终于到现在,叶初静抱住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没事,我只是……太心急了。”

    他一向自制力惊人,这一刻,心底的渴望却如见光发芽的种子般疯长着,希望怀里的少年快快成人,想让他彻底、完全地属于自己,成为他一个人的所有物,想得不得了。

    天知道,他刚才究竟用了多么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更进一步。

    沉默了一会儿,张寒时忽然翻身跨坐到叶初静身上。少年的脸色发红,快速亲了他一下,抬起头,眼神异样清澈,仿佛有明亮的星光焰火住在里面,“叶初静,我、我在图书馆看过书了,知道男人和男人……该怎么做,就是……就是那个……你、你……你笑什么?!”

    声音结结巴巴,颠三倒四,感觉已用光了一辈子勇气的张寒时,见到对面的叶大少先是闷声低笑,最后忍不住开怀大笑,他目定口呆,接着便恼羞成怒,一拳捶在他胸口。

    “好好,我不笑,我不笑了。”一边出声,叶初静一边忙伸手,揉揉他脑袋,将张寒时挣扎着要下来的身体按在怀里。

    无论喜怒,他极少这样毫无保留,将最真实的情绪完全释放。然心底着实欢悦无比,张寒时的主动回应,笨拙又认真,比什么都快速有效,让叶初静躁动不安的心趋于平稳。

    算了,来日方长。

    “这么晚了,琴姨知道你来这儿吗?”

    浑然不觉自己逃过一劫,伏在叶初静胸口,听他的心跳声,张寒时摇摇头,“我妈她又去夜市帮忙了,不到天亮都不会回来,我让她睡觉,说我替她去,结果她把我骂了一顿,还说再敢提,就打断我的腿!”

    少年特有的嗓音清澈明亮,像清晨洒满阳光的潺潺溪流,他嘟嘟囔囔,向叶初静抱怨着,态度不自觉带出些信任与亲昵。由于从小父不详,只有母亲一个亲人,张寒时很少会向同学和周围人提及自己的家庭情况,如今,叶初静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卸下心防,将心底的苦恼向他倾诉的人。

    一开始,张寒时是有些怕叶初静的,觉得这人怎么老盯着他,目光阴沉沉的,十分讨厌。

    直到有一次,在上学路上遇见混混勒索同班同学,张寒时把人打跑后,没想到放学后那混混纠集了一批人,将他堵在校门口边上的一条小巷子里。

    双拳难敌四手,再怎样会打架,张寒时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的对手,当时多亏叶初静正好经过,两个人联手,把那些瘪三好好教训了一顿。

    少年人爱憎分明,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混熟了。

    后来那混混又带人堵了他们几回,最后一次,那怂货还带了刀,张寒时看见白光一闪,脑子里一抽,什么都没考虑就扑上去挡,脖子后面立即被划出道很深的口子,伤口血流如注。叶初静当时眼睛便红了,最后,他将那混混肋骨都踢断了好几根,还不罢休,如果张寒时没拉住他,也许就要闹出人命。

    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叶初静一直牢牢抱着他,母亲张琴得知消息后赶来,听见医生说刀子再深点,就要伤到颈椎,性格泼辣的她又急又怕,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叶初静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张寒时觉得叶初静真是个怪人,明明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打起架来竟那样狠,有股不要命的架势。拳头起落,一下一下,就将人打得血肉模糊,一片哀嚎惨叫声里,他黑色的眼神却极冷,光看着就挺吓人的。

    而在医院里,叶初静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任凭张琴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回想起当日种种,连张寒时自己都不知道,他脸上已露出了笑意。

    而听着他嘀咕,叶初静一脸无奈,他拍拍他,“明年你就要准备高考了,琴姨是怕影响你的学业,她说的对,你啊,就是胡闹!兼职哪有那么容易,夜排档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正经的人多的是,你这倔脾气,一言不合就要捋袖子,人家老板可是开门做生意的,你说你怎么应付得来?”

    不仅倔,还很娇,像只波斯猫,这样的脾气再加这等好相貌,放他到外面,简直就是招蜂引蝶。就算琴姨答应,他也不会同意。

    被他这样揶揄,张寒时斜眼瞪他,气呼呼的,有些不高兴,“哼……我才没那么弱,苦一点累一点算什么,就算被骂我也不怕。小时候我妈一个人带我,还要一边打几份工,为了给我补身体订牛奶,她每天就吃最便宜的酱菜稀饭,现在家里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我就是……不想看我妈那么辛苦。”

    前段时间,张琴找到了一份各方面都不错的体面稳定工作,在一间公司做会计。按理来说,她并不需要再这样劳累,张寒时却知道,明年高考完,他就要上大学了,要强的母亲是想尽量多挣点钱,送他去读好一点的大学。除了学费,还有各种生活开销,她都不想亏待自己。

    她就是那种宁愿自己节衣缩食,也不肯让她的孩子受一丁点委屈的女人。张寒时从小明白,所以读书一直很自觉,加上天资聪颖,成绩名列前茅,并不需要张琴操心。

    叶初静听他谈及过去,不由心疼,又知他骄傲,见不得别人怜悯施舍,因此尽量摆出平常脸色,只轻轻拍打他的脊背,心里却暗想:是不是要提醒那位马经理再为张琴加点工资了,又怕一时做得太明显,被那位精明又泼辣的女性看出破绽,露了马脚,反倒不美。

    见叶初静默然不语,张寒时也不再说话。两个人腻在一起,享受了一段自在平静时光。

    “明天就是暑假了,时时,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玩。”不一会儿,叶初静显然是为了让张寒时开心起来,故意将话题转移。

    他话里亲昵之意十分明显,张寒时仍有些不习惯,但一听到暑假,他的心情也不由自主跟着雀跃飞扬起来。仔细想了下,他轻声开口:“要不我们去游乐园吧?夏天到了,游乐园会放烟花,很好看的。”

    张寒时从没去过游乐园。

    这后半句,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听他的玩伴和父母去了趟游乐园后,回来跟他复述的。那时母亲的工作已够忙了,家里也没钱,张寒时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体谅张琴,无论玩具,零食,都从未向她提过任何非分要求。

    但不知为什么,小伙伴这句带着点炫耀口吻的话,却仿佛成了个魔咒,时时回响在他脑海。

    叶初静一愣,他似乎没想到张寒时会提这样的要求。他们都不是孩子了,说实话,游乐园这种地方,已不太适合他们这样年纪的去。但看到张寒时眼底隐隐流露出的渴望光芒,叶初静当然是不舍得拒绝的,于是他快速点点头,亲了他一下,“好吧,明天你跟琴姨说一声,我们去游乐园。”

    “嗯!”只是去游乐园而已,张寒时神色间却十分满足。小小的愿望,期盼了多年,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一直等待着能有一个人,会牵住他的手,带他去那个通向幸福与快乐的世界。

    两人又拥抱在一起。

    他们还这样年轻,拥有无限多的时间,任何可能的未来都在他们脚下,等着他们去闯荡,欢笑肆意,忧伤也肆意。这一刻,他们连呼吸都是甜的,彼此间没有一点距离,也没有一点裂隙。

    ☆、第44章

    已近黄昏时分,火红夕阳渐渐染红半边天空,游乐园里依然人来人往,无论大人孩子的脸上都洋溢着欢笑。路面上熙熙攘攘,张寒时与叶初静两人并肩而行,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孩子,这样的组合并不多见,加上他们出挑的外貌,一时倒成了人群里的焦点,周围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都情不自禁会多看两眼。

    “时时,我们去坐摩天轮吧?”前方矗立的巨大钢结构摩天轮,高耸入云,蔚为壮观,而看着张寒时脸上放松惬意的神色,叶初静在心中酝酿许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现在?”张寒时有些讶异。

    “嗯,现在。”一手抱着仍在熟睡的小家伙张乐,另一只左手虽行动不便,叶初静仍努力勾住张寒时的手,“陪我去,好不好?”

    他嗓音低沉,似乎怕张寒时不答应,捏着他手指不放。

    叶大少何曾这样孩子气过,张寒时弄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见他态度坚持,微微一笑,便同意了。张寒时的样子,似乎已完全将两人多年前那个未能成行的约定忘记了。

    叶初静站着,定定看他,心底有种隐秘又深切的哀伤,那些埋藏得极深的情绪,一寸寸蚕食着他,让他胸口出现了一个名为缺憾的空洞,那些已到嘴边的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

    他们进了座舱。

    摩天轮开始缓缓从地面往上转,就像一个巨大迟缓的蜗牛,一步,一步,慢慢爬高,离地面越远,离天空越近。

    结构繁复的钢铁轮、盘被漆成洁白颜色,搭配五彩缤纷的乘客座舱,如同彩虹高高悬挂于天际。地上噪杂的人声渐渐远离,除机械的运转声,周围越来越安静,到达最高点时,从窗口望去,就仿佛置身于整片黄昏的晴空中,头顶流云飘过,一切仿佛触手可及。

    但那仅仅只是错觉罢了。

    “怎么了,时时?”

    “没有,”想得太入神,听到叶初静问,张寒时才意识到他发出了笑声,“我突然想大家为什么都喜欢坐摩天轮,它把你带到最高处,在顶点时戛然而止,之后,任你再怎样期望祈祷,它总是会下降。仔细一想,这过程其实很残酷,一点都不美好。”

    听他这么说,叶初静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摩天轮转过一圈,降到地面,张寒时准备起身离开座舱,却被叶大少制止,他惊愕难言,身边的叶初静态度却斩钉截铁,十分强硬。

    “再坐一次。”他轻啄了一下他的唇瓣,如此这般说道。

    张寒时无法,只得继续陪着这位心血来潮的大少爷,一遍遍地坐摩天轮。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以下,天色陷入昏暗,到第五次或第六次时,整个游乐园亮起了灯光,张寒时也终于忍无可忍,“叶初静,你——”

    话到一半,身边的叶初静轻嘘一声,他将张寒时搂进怀里,目光投向玻璃窗外的世界,“时时,你看——放烟火了。”

    男人的嗓音柔情缱倦,这一刻犹如魔法师的咒语,啸响声接二连三,大团大团的烟花在天空中爆开,色彩绮丽,缤纷夺目,一下就将渐渐黯淡的夜空点缀得绚丽至极。

    张寒时怔怔靠在叶初静怀里,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却也足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些堆满天空的紫色,红色,黄色,绿色和蓝色,浓烈耀目,在他眼底不停盛放,流转。

    一瞬间,张寒时眼眶发热,感觉整颗心脏都颤抖了起来。他埋下头,试图隐藏失控的情绪,而叶初静却以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度,抬高他的脸,让一切无所遁形。

    “时时,看着我——”他目光灼灼,双眼紧盯着张寒时,声音却是软的,“你知道大家为什么喜欢摩天轮?因为就算会下降到地面,但只要你愿意,下一次,下下次,它可以一次次带你升到高空,就像人生一样,轮回起落,总有高、潮与低谷,时时,你不该害怕这些。”

    “我没有!”张寒时声音虚弱,却仍倔强地不肯承认。

    “不,你有。”叶初静那双深黑色的双眸却已然洞悉一切,“我们曾经约好要一起坐摩天轮,看烟花,时时,你想起来了吗?”

    “那么久的事,我……我不记得了。”

    “撒谎。”见张寒时目光闪烁,仍在负隅顽抗,叶初静低笑着,惩戒般捏捏他的鼻尖,又迅速低首吻住他的唇瓣,先是重重啃咬,舔舐,如最猛烈的风暴,席卷扫过张寒时口腔每个角落,直到他因呼吸不畅,身体开始瑟瑟发抖,喉间发出可怜的低呜声,叶初静才网开一面,转为细心安抚。

    窗外漫天烟火,他们在昏暗狭小的座舱内拥抱,接吻。

    双唇相贴,浑然忘我,叶初静将一个又一个轻吻烙印在他唇上。张寒时经历过刚才的那番激烈热吻,只觉舌根发麻,喘息着连话也说不出,嘴巴上火辣辣的,肯定红肿了。他忽然想起曾看过的某部喜剧片,某人因中毒两片嘴唇肿如腊肠,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场。

    叶大少眼神闪了闪,思考自己是否太过温和,才让他的宝贝在这种时候还能走神。少顷的沉默后,这个极富行动力的男人,便再度低头,噙住了那两片泛着水光,翘起饱满弧度,仿佛在诱惑他深吻下去的的柔软唇瓣。

    “不……呜……”瞪大眼,张寒时刚张口,不料却方便了叶大少的进攻,他来不及多喘口气,转瞬间即被男人再度拖入漩涡之中。

    没一会儿,空间逼仄的摩天轮座舱内温度渐高,濡湿的水声以及喘息声回荡在其中,听到那些声音,张寒时羞耻得浑身发抖,他想挣扎,奈何有心无力,被叶初静高超的吻技挑弄得手足俱软,他那点推拒的力道,倒更像欲拒还迎一般。

    “唔……爸爸?”

    万幸的是,在情况即将失控前,张寒时搂在怀中的儿子张乐迷迷糊糊苏醒了。他小小的身体挤在两人之间,一边揉眼睛,一边呼唤张寒时,似乎还搞不清身在何方。

    一听见儿子声音,张寒时如触电般,推开了叶大少的身体,人也跟着迅速清醒。

    “乐乐乖,爸爸在这。”

    “爸爸……亲亲。”小家伙人还有些犯迷糊,搂着张寒时脖子,就对准心爱爸爸的脸颊吧唧香了一口。

    张寒时眼底柔软,心里……说实话也跟着松了口气。他回亲了亲儿子软嫩的小脸,眼睫低垂,倒庆幸起视力未完全恢复,让他不必去正视此刻叶初静的表情。

    两人沉寂片刻,眼看张寒时又快速缩回自己的壳里,心底叹息着,叶初静终是没说什么,他微微倾身,英俊面庞靠近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的张寒时,声音低低道:“时时,我不逼你。”

    话是这样说,他摆在座位上的手指却紧紧握住了张寒时的,十指交缠,充满了强势的占有欲。

    张寒时完全挣脱不得,刚试图动一动手指,便立即被握得更紧。

    一边,小家伙张乐注意到外面夜空中色彩斑斓的烟花,他发出“哇——”的赞叹,从张寒时怀里探出小身体,两只手贴在玻璃上,连眼都忘记眨,看得入了迷。

    等到这一场盛大的姹紫嫣红散尽,摩天轮座舱也缓缓落地,当张寒时走出舱门,他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除了闪烁的五彩灯光与轻快音乐,开阔的摩天轮广场上早已空无一人。

    根本不必问,他就知这绝对是叶大少的手笔。

    没等再说什么,他身边的男人又语调温存地开口道:“时时,我在春景阁订了位子,那里新聘的厨子听说手艺不错,我们去试试可好?”

    一晃眼,整个白天便过去了。眼下是晚饭时间,小东西张乐玩了大半天,已开始喊饿,张寒时没多考虑,就点头同意。

    离了游乐园,坐上一早就等候在外的车,张寒时才突然想到,这几个月里,除了最开始在莲庄的那顿饭,他和叶初静还几乎从未一起外出就餐过。

    约莫在半小时后,车子就抵达目的地。

    下了车,叶初静早有安排,他们很顺利地就进了春景阁位置最好的包厢。这家春景阁也算晋江城里极为老牌的一间高档餐馆,主打清鲜平和、追求本味的苏、粤菜系,一直以来口碑稳定,位子都需要提前几月预定。

    张寒时曾和编辑程璧等出版界业内人士一起来吃过一次,对这里的葵花大斩肉还有三套鸭念念不忘许久,只是如同所有门槛高贵的饭店一样,这里的人均消费起码四位数起跳,足以令大部分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普通人止步。

    而此时,张寒时身处的这间包厢位于餐馆二楼,属半开放式,凭栏向外眺望,可以将楼下餐厅后花园的景色,以及更远处的江景一览无遗。

    没多久,菜就上来了,味道自然十分可口,而且几乎都是张寒时偏爱的菜色。小家伙张乐玩了大半天,此时胃口特别好,连饭都多吃一碗,他还要再吃,张寒时怕他晚上不消化,没让。

    照看完宝贝儿子,张寒时才顾得上自己动筷,他眼睛到底还是不便,几乎都是叶初静在替他布菜,碗碟里被堆得高高的,才吃掉一点,马上又会被夹上新的。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停下筷,向对面的男人说道:“你自己也吃。”

    如张寒时照顾儿子那般,叶初静亦享受着照顾他的乐趣,这时听他开口,叶大少深邃的眉眼刹时舒展开,凤眸内光芒流转,脉脉含情,他又低又快地应了一句,“好。”

    叶大少总算不再只顾为他夹菜,张寒时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都快吃撑了。

    ☆、第45章

    那次出游后,生活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那位脾气古怪的薛老先生和他沉默的学生,之后又上门为张寒时施了几次针,最后一趟时,老先生直言不讳,告诉他外力终有极限,今后他的眼睛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全凭造化。

    老先生虽这样说,事实上,在他的妙手之下,那会儿张寒时的双眼已能清晰视物,与他过去裸眼视力50以上虽还有差距,但至少眼前不再昏昧一片。只有真正经历过黑暗,才会明白用自己的眼看清这个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是多么可贵的一件事。

    云卷云舒,日月星辰每日起落轮转,从前只觉平常,但在经历这番波折后,在张寒时眼里都成了弥足珍贵的风景。

    他心底十分感恩,对那位医术高妙的老先生更充满感激,倒是叶初静听见薛老那番言辞,似有些不足。

    但无论如何,眼睛能恢复到这一步,都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叶初静做到了他的承诺——治好张寒时的双眼。经历了那么多,张寒时骨子里仍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对叶大少这段时间形影不离的相伴,悉心的照料,他没法无动于衷。

    然而,也仅限于此了。

    被半强迫地留在叶初静身边,即使两人拥抱,肌肤相亲,当攀至快感的顶峰,如潮水般散去,心里却只剩无穷无尽的空虚。他再找不到过去那种由身至心的归属感,那种完完全全的信任,相信他爱他,而他,亦深爱着对方。他愿为他献出一切,奋不顾身,蔑视任何困难险阻。

    叶初静说的没错,他确实害怕了。

    有时早上睁开眼,发现男人的手臂紧紧扣着他,将他禁锢在怀里,张寒时甚至会生出一种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的错觉。

    ……

    俗语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几场连绵的降雨过后,天气一日赛一日的冷,秋尽冬始,转眼之间,十二月都已过去泰半。

    木兰湖周边万物萧索,连澄澈平静的湖水都似乎带上了一丝寒凉。

    这一天,如同最为寻常普通的清早一样,张寒时在迷迷糊糊中,被叶初静绵密落下的吻弄醒了。

    “……几点了?”被持续骚扰,张寒时不耐地伸手,将身上男人那张英俊的脸推开了。

    “还早,”一边回答着,叶大少一边又扑上来,仿佛亲不够似的,实在缠人得很,“时时,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张寒时看着此刻双眼发亮的叶大少,暗想再躺下去,只怕短时间内别想起了。昨晚上叶大少就如狼似虎,做的他腰都快断了,一直折腾到半夜,就是不让他睡,这一大早的,他实在不想接下来的一天都躺在床上度过。

    张寒时撑起身,床上的男人也跟着坐起,他捧住张寒时的脸,再度落下一吻,眉眼间皆是笑意,迷人嗓音带着恰恰好的沙哑,语气却郑重其事,“生日快乐,时时。”

    他的话令张寒时睁大眼,露出讶异表情,再一想,才记起今天确实是他生日。天晓得,他根本完全忘了这回事。

    他目瞪口呆的模样,俨然取悦了身旁的叶大少,男人发出低沉笑声,将额头抵住他的,揶揄道:“时时,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不长记性,又忘记自己生日了,嗯?”

    张寒时表情讪讪的,被对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确实不注意这些。

    见他这副模样,叶初静不再打趣,而是将张寒时揽进怀中。他的时时,能牢牢记得他每一年的生日,为他准备最棒的礼物,却总忘记自己的生日。一想到这,叶初静便心口裂痛,从那块缺口里,又一阵阵涌出难过来。

    时时曾那样爱他,铭肌镂骨,念念不忘。而他,却选择了背身离弃。如今再多悔恨,也无济于事,叶初静只能用加倍的爱,去弥补、填满两人之间的裂痕。

    “本来零点的时候,就想给你个惊喜的,可惜你都累得睡着了……”说到这,叶大少贴近张寒时耳畔,发出一阵暧昧笑声。

    富有磁性的嗓音夹杂着灼热气息,吹拂到张寒时耳后皮肤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脸色更红。

    他这样也不知是谁害的!在叶大少的厚颜无耻面前,张寒时不得不败下阵来。经提醒,恍惚间他想起昨晚最后,叶初静确实对他说了什么,可他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根本未及听清,便沉沉昏睡过去。

    眼下,张寒时彻底清醒,而叶初静含笑望着他,这叫他心里不由戒备,总觉得叶大少这笑里另有深意。当他环目四顾,才终于意识到,从刚才开始那股别扭的感觉是为什么了——

    将床单裹在身上,滑下床,赤脚走到落地窗边,通透的玻璃门被掀开了一条缝,白色纱帘正上下翻飞起伏,伴随着一阵阵波浪声,从外面吹进的风异常温暖,似乎还夹杂着海水咸腥的味道。

    张寒时拉开窗帘,随即倒吸了一口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面前,是一大片蔚蓝色的天空与大海,雪白沙滩上,椰树林投射下细长散漫的倒影,阳光温暖,气候舒适宜人,哪里还有半分冬天的影子。进入十二月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可眼下,张寒时却仿佛步入了初夏一般。

    这里的室内布置,秉承叶大少一贯的喜好,也让张寒时没有立即意识到,他身处的,根本不是木兰湖畔的那幢别墅。

    “这里……是哪?”

    用了好半天,他才找回声音,回头问他身后的男人。

    体格高挑的叶大少随意披了件睡袍,慢慢走近张寒时。他肩宽腿长,腰胯紧窄,无一丝赘余,每走一步,都散发出极为强烈的雄性荷尔蒙味道。从黑色睡袍敞开的领口,更露出了大片胸膛,视线再往下,甚至还可以看见结实紧绷的腹肌,以及若隐若现的人鱼线,简直像故意的一样。

    即使已看过无数次,张寒时的目光还是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叶大少却坦然得很,或者说这就是他要达到的目的。从背后抱住张寒时,他吻了吻他的脸颊,低笑道:“这里是努克岛,离塔希提岛很近,不过你放心,这儿是私人领地,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想了下,他又补充。“本来上飞机时想要叫醒你,看你睡得那样熟,我又不忍心,时时,你喜欢我这份礼物吗?”

    张寒时身体微微发颤,当然不是高兴,而是气的。瞧瞧叶大少说的都是什么话,因为他睡着了,于是他就不经他同意,把他弄来这里。他只是睡了一觉,谁知一睁开眼,就跑到了位于南太平洋的岛上!这一出,完全就是惊吓,何喜之有。

    转过身,张寒时脸色不太好,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叶初静,你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和我都还要工作,我们——”

    哪知对面的叶初静却摇摇头,“时时,公司的事大部分我已解决,剩下的可以通过网络与电话来指挥,不会有事的。我知你要写稿,所以让邢飞他们把你的笔记本u盘也都带来了。”

    听他解释,张寒时才意识到,原来叶大少前段时日早出晚归,玩命工作就是为了带他来这里。张张口,张寒时犹自不死心,“那,那还有乐乐……”

    “乐乐也来了,你看——”叶初静扶着他的肩,示意他往窗外某个方向看。张寒时眯起眼,白色沙滩上,由邢飞与邓女士看护着,那个蹲在一边,正玩沙子完得不亦乐乎的小不点,不是他的宝贝儿子又是谁?

    “时时,你真的不记得了?昨晚我问你要不要来这度假,你同意了的……”见他不说话,叶大少声音里更委屈了。

    张寒时哑口无言,一时词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答应了。昨晚做到最后,他已神志不清,哪里还能记得这些。如果自己真的答应了,那现在闹的这一出,简直就像无理取闹一般。他摇摇头,目光接触到叶初静幽深的双眼,在那里面他似乎看到了一丝受伤,心里也不由有些难过。

    他们也曾亲密无间,而现在,那些往日的伤痛如影随形,张寒时怕极了再从高处跌落,摔得粉身碎骨,于是对叶初静的任何举动,他都顾虑重重,满是防备与怀疑。在心底叹息一声,既然是他误会在先,张寒时并非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叶初静,我对不……”

    话才说至一半,叶初静便用嘴堵住了他接下来的抱歉。

    长长的一吻结束,高大英俊的男人揉揉他的头,安抚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只想让你开开心心的。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嗯?”

    张寒时眼底不由一阵酸热,他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

    话说开了,两人间的气氛也稍稍缓和。既然已到了这里,又是自己的生日,张寒时也打起精神,他与叶初静换上轻薄衣物,相携来到海滩边。

    碧蓝如洗的天穹下,亘古的深海一望无垠,从远处海面上卷起阵阵浪潮,一规律拍打在洁白如雪的沙滩上。注视着这样的壮阔景色,渺小的个人以及更加渺小的烦恼,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连心都跟着开阔了起来。

    “爸爸——!”早在沙滩上玩耍的小家伙张乐一见他,便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向他展示他刚才堆的沙堡。

    一觉醒来,时间其实已至中午时分,陪着儿子玩了一会儿,邢飞便来通知,说是午餐已准备好。

    ☆、第46章

    张寒时出生在冬至那天,据他的母亲张琴说,那一天的天气非常冷,于是她干脆将他取名为寒时。

    母亲在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微笑着的。在张寒时印象中总是操劳忙碌的女人,在那一刻似乎放下了她浑身尖锐紧绷的刺,变得柔顺起来,她眼里发出光,面容姣好明艳,似一朵夭夭灼灼、开得正好的花。

    张寒时很少会将母亲和花这一类柔软的形容词联想到一起,他大部分的记忆里,张琴一直是精明强干的,无论说话办事,都有不输男人的硬朗果敢,似乎世上并没有什么能将她击溃,打倒。她如同天底下所有护崽儿的母亲一样,将年纪尚幼的张寒时牢牢护在她的羽翼下。

    她无疑非常爱他。

    但当张寒时问起他父亲是谁时,她脸上的笑迅速消失了,眼底也黯淡无光,她一言不发,只紧紧将他抱进怀里。这个意志如钢铁般的女人,连哭泣都没有发出声音。

    于是他明白了,原来他不能提这个,一提母亲便要心碎。

    那年张寒时六岁。

    后来,张寒时再没问过“爸爸在哪里”、“他叫什么”、“他是做什么的”这类问题,“父亲”这个词,成了他们母子间的禁忌。

    ……

    生于凛冬的张寒时,如今却在温暖如春的南太平洋岛屿上度过了他二十八岁的生日。

    从纱帘的缝隙里,细碎阳光洒入室内,带着微热的温度打在眼皮上,更远处,海浪声阵阵规律起伏,同样催促着张寒时醒来。他躺在床上,用手遮住眼,低低呻、吟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等到意识慢慢回笼,张寒时终于睁开眼,然后从床上坐起。

    他举起手臂,懒洋洋地伸了伸腰,赤、裸的上半身犹如一张柔韧的弓,舒展开了一个美妙的弧度。抬头环顾四周,发现叶大少并不在房内,张寒时直接下床,光着脚,走进了浴室。

    洗完澡出来,换好衣服,张寒时推开房门,随后又进了走廊对面儿子的房间。把小家伙叫醒,监督他洗脸刷牙穿衣,完了张寒时一手抱起他,穿过长廊,到了餐厅。

    除飞机跑道外,这幢位于海边的别墅,是岛上唯一的人工建筑,房子朝向大海,采用了大量通透的玻璃设计,出门穿过一片椰树林便是沙滩,以叶大少的眼光,他选中的地方,风景自不必说。

    张寒时带着儿子到餐厅的时候,保镖邢飞已经先一步抵达,他冲张寒时恭恭敬敬地招呼道:“张先生,早。”

    “早。”

    “大少爷去晨泳了,他让我转告,如果您起来了就先吃,不必等他。”

    听邢飞这么说,张寒时点点头,他将儿子放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面前的餐桌上,已摆好了各色早点,都是张寒时习惯吃的中式口味。替小家伙盛了一碗粳米粥,自己也盛了一碗,揭开青花瓷碟的小盖,张寒时才发现里面装的,都是他爱吃的酱菜,乳黄瓜,什锦菜,萝卜头,被切成小块或小段,整齐码放在精致可爱的碟子里,张寒时夹着尝了一口,顿觉齿颊生香,酱瓜脆嫩清甜,酱香浓郁,滋味十分地道。

    在异国他乡的遥远海岛上,还能吃到这些本土传统小菜,也真是难为叶大少了。

    吃过饭,叶初静仍没回来。放小家伙自己去玩,张寒时向邢飞问了方位,便往屋子西面去了。推开玻璃移门,这里的地面被铺上了金棕色的地砖,低调又华贵,再往前,便是一个不规则的超大泳池,这个室外泳池依地势而建,连通大海,周围零星散布着椰子树与其他绿色植物,十分幽静隐蔽。

    张寒时还未走近,就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

    清晨的阳光投射在水面上,呈现出一种醉人的碧色,水面不断荡开涟漪,在泳池中央,成熟的男性躯体正挥动手臂,在晨光里破开水面,快速游动。白色泡沫翻滚,水花四溅,晶莹的水珠反射出银白光辉,不断被抛洒向空中,又滚落回水池里。

    叶初静游速太快,张寒时只来得及看清他线条流畅的背肌以及两条手臂,在水流中时隐时现,劈波斩浪,一转眼,他就到了前方更远处。张寒时站着欣赏了一会儿,直到叶初静再度往回游。

    叶大少在水里很快也发现了岸上的张寒时,几乎立刻就向他这边游来。

    又是一阵哗啦破水声,身姿矫捷的男人,就像一条由深海跃至水面的鱼,他的皮肤闪耀着水光,其下的肌肉每一次收缩伸展,野性危险,又带着不经意的优雅,令人为之着迷。力量与美感,在他身上达到了最佳平衡。他扶着泳池扶手上了岸,又拿过搭在一旁躺椅上的毛巾,一边擦干水迹,一边向张寒时走近。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伸臂将张寒时搂进怀里,落下一吻,才听他开口问。

    张寒时摇摇头,没出声。他作息很规律,一般醒了就很少会再睡过去。

    昨天晚上是他的生日,儿子张乐唱完庆祝歌,切了蛋糕,他们就在海边升起篝火。躺在沙滩椅上抬头仰望,天穹广袤,星光如同铺满天空的碎宝石,无数的星子汇聚成银河,景象美得令人窒息。这在现代化的城市中,是几乎不可能看到的风景。

    由于看得太入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张寒时并不记得了。

    他看叶初静像是游了一会儿了,不禁开口问:“你的手没事了?”

    “嗯。”叶大少沉沉应了一声,便搂着他的腰往回走,“闫医生说可以适量运动,来恢复手部功能。”

    不说还好,他一说,张寒时视线便不由自主,落到叶初静揽在他腰间的左手上。发觉他在看,两眼深邃,容貌英俊的男人又露出笑,他快速亲了他一下,嗓音低柔,“没事的,时时。”

    张寒时不说话,他扣住男人手腕,将那只手掌举到面前,仔细看了看——由于打了一个多月的石膏,叶初静中指和无名指的皮肤相较于手掌其他部分显得苍白许多,指节弯曲弧度也有些异样,俨然不像大少爷说的那般轻巧。

    “……能恢复吗?”沉默少顷,张寒时低低问。

    叶初静漆黑的眼眸定住一会儿,随后弯起弧度,整个人神采奕奕,连回答的声音都带出了笑意,“能的。”他吻了吻张寒时白皙的额头,安抚他,“别担心。”

    ……

    努克岛,在当地土著语言里,有梦幻、奇幻之意。

    在这座梦幻之岛上,张寒时与叶初静整整待了一个星期。过完生日,干脆又连圣诞节他们也在岛上度过了。在叶大少的精心安排下,每天的行程都丰富多彩,冲浪,潜水,垂钓,驾船出海,寻找海豚或鲸群,完全不带重样的。

    绝佳的自然风光,再加舒适宜人的气候,真叫人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眼看新年临近,张寒时反复提了几次,总算说动叶大少结束假期,返回晋江市。

    从飞机上下来,尽管已换上厚实的冬衣,被张寒时搂在怀里的小家伙张乐还是打了个喷嚏。就连张寒时自己,对刮到脸上的朔朔寒风,一时也有些不适应。

    好在接他们的车很快来了。

    回到木兰湖,张寒时安顿好儿子,便联系了他的编辑程璧。从程璧口中,张寒时得知他的《轮回》已确定入围寻光奖最后一轮评审,获奖的希望很大。对此,两人都十分高兴,程璧又同张寒时约好时间,要一起吃顿饭。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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