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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6节

    倾国 作者:smtlove

    第36节

    事到如今,与其相信胡璇愿意取悦自己,倒不如说胡璇愿意委屈求全,以抚慰自己随时可能牵怒於别人的心绪——宴子桀不是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可他却又私心里希望,就算胡璇再也给不起心,或许渐渐沈溺於欲海——也是好的!

    於是百感交集着,怀着那些或想清楚告诉眼前人的心情、又怀着那些永远不想眼前人清楚的心情,眼睁睁地看着昏暗中的人影坐在床塌上,静静地等待翻天覆地的情潮将他自己吞噬。

    胡璇抵御不了药物的侵蚀,仿佛一边低声饮泣,一边又热情的渴求。宴子桀一如往常发泄了番过後,竟被那捉摸不清的压抑情绪搅得心头清冷,没了初时的那股热情。可胡璇却依旧被药物催得欲火缠身,脸上仍旧挂着泪,可张开的双腿却紧紧缠着宴子桀的腰身,邀他带给他新的一番欲浪。

    此刻胡璇乌丝展落,仰首呻吟,扒上宴子桀撑在两侧的手臂,微微抬了抬腰身,显然不想让体内的热情离去。宴子桀也知他难过,附身下来拥紧他的身躯,却沾了脸侧一片泪湿。他仿佛下了好大决心,狠狠吸了口气,紧闭双眼狠狠摆动腰肢,想依靠肢体的摩擦逼迫自己投入状况——可闹腾了半天,那只能支撑着奄奄一息的欲火折磨得他身心俱疲。

    他有些无奈,心想着该让人给胡璇拿解药来,於是喘着粗气撑起身来,便要抽身离去。此时胡璇却仿佛泣咽一般地呢喃道:“……别、别离开……”这如泣如诉之声,即时让宴子桀心头一紧,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怜爱,仿佛能涌动自己全身的血脉,想要将身下的人狠狠揉进骨血。昏暗之中,宴子桀正对上胡璇迷离的双眼,那双眼仿佛泛着雾气,映出朦胧的月光,他微微颦蹙着眉头,泪水与汗水交织的脸颊那麽明艳却又惹人心疼,微启的檀唇下呼出诱人的热息,含糊不清地呻吟了声:“……为、为…什麽……”

    仅仅是一个神态——宴子桀这一瞬间也辨不清了。他不知道此刻眼前的胡璇,倒底是迷乱的、还是清醒的。那惹得自己心碎的神情,倒底是在倾诉迷欲火焚身的不满足,还是在悲凄地质问自己为什麽会这般待他——

    这股会令自己心疼到几乎心碎的爱怜、这样一声呼唤便能令自己情难自禁的依恋,便是对他情欲的始作俑者啊!

    宴子桀再附下身去,眼中尽是渴望与爱惜地看着胡璇,手掌抚摩着他额角汗湿了的发丝,颤声应道:“……喜欢、因为喜欢……才不舍得放手啊!”他眼里的泪滴落在胡璇的脸颊上,与他的汗水混成一片。他贪婪地亲吻温软的唇舌,奋力地贯穿柔韧的身躯,仿佛想要籍由此刻,倾尽自己的情意。即便宴子桀再强势,可面对已经失去了的爱意,他也只能感到无助。他已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换回那颗心、那份情,却只能在这使自己将要发狂的境地中,如中了魔一般不断地呻吟着:“……喜欢、你!不想……分开!朕喜欢你啊胡璇!……不要同你分开……”

    胡璇几乎要被他撞断了腰肢,无助地呻吟着,却也渐渐被他送上了极乐的狂潮之颠。两俱急剧颤抖的身躯紧紧相拥着良久,汗水的胶着使爱欲泄尽的躯体感受到暖昧的缠绵抚慰。

    宴子桀喘着粗气,撑起手肘,高温的手掌微微抖着抚去粘在胡璇脸上的发丝,他深情不舍地盯着意识迷离的胡璇,不时地亲吻着他的脸颊、鼻子、眉眼,竟是那样的爱不释手,随着他的动作,滴在胡璇脸上的倒底是汗水还是泪水,已混然不辨。

    “……如果、一定要分开……倒不如就这样……死在一起!”浓重狂热的亲吻,掀起了又一波绮靡之欲──明知迎来晨光便又要将这一刻的迷乱美梦冲得魂飞魄散,这一刻却仍要耗尽全部去拥有。

    已有许久,他不曾深情地亲吻他,不曾流露出半点爱怜,亦不曾那样紧紧地拥着他,迎来天明。这一段时间宴子桀若不是要胡璇陪侍自己,根本就不会再到流苏菀。他自己当然不觉得尴尬,就算多施些温柔,也换不来半分好颜色,於是也习惯了冷着脸,行完那事就穿衣走人。

    可是这一天,他犹豫了。他拥着胡璇,在迷蒙的光线中,与他对视了良久。他是有些期待,期待他又会向自己服软,甚至再离奇些,说他真的还爱着自己——

    “皇上……”胡璇虚弱缥缈的声音,微微地传来。宴子桀心头狠狠地一震。

    这样的时光,仿佛依稀有过——胡璇那双望着自己的眼,那微微颤抖的唇齿,明明有话要对自己说。可自己也满怀着期望,期望他能说出自己想听的话语时──

    “……孩、子……我想、看看……”

    第七十章

    这样的时光,仿佛依稀有过——胡璇那双望着自己的眼,那微微檀抖的唇齿,明明有话要对自己说。可自己也满怀着期望,期望他能说出自己想听的话语时──

    “……孩、子……我想、看看……”

    幻灭!——明明心知肚明的结果,宴子桀还是在一瞬间暴怒。根本不容胡璇把话说完,推开他翻身坐起,拉过自己的睡袍,黑灯瞎火地往身上套。

    “皇上……求……求您让我……”那虚弱的声音里带了泣咽的哭腔。

    宴子桀心头狠狠地抽痛,手上的动作缓了下来,於是身後传来细小的布料摩挲之音。宴子桀慢慢侧首,看到胡璇颤抖着手臂扯着被子,却又遮掩不住他未着寸缕的身躯,匍匐於床塌之上。明明光线那麽昏暗,他眼中湿润的光彩却被微弱的灯火映得那麽剌眼——剌得宴子桀觉得脑中还是胸口,都那麽痛苦不堪。

    宴子桀的僵持,显然让胡璇不安,他就像在黑暗中期望被赐予光明的人,卑微而无助地企求着:“……我只看看……看看就好……皇上……”

    “朕明日准人抱来,给你看看!”宴子桀应过话,起了身来拿起披风。胡璇应了声:“谢皇上……”宴子桀也没有即刻就走,他还是隐隐希望:除了交换、胡璇能对自己也有那麽一点点感情;即然已经谈过了他牵挂着的人,他也还有几句软话,留给自己……但是良久,身後都再没什麽声音。於是他深吸了口气——发觉似乎早该认命的人,除了胡璇,仿佛尚有自己。之前对胡璇自行喝下春药、取悦自己的行为那些种种猜测,在情事中无法集中精神,隐隐抱着那种痴傻幽想的自己,宴子桀除了狠狠地暗自嘲笑一番之外,就只剩下一肚子无处可泄的窝囊气。压抑自己几乎快要被逼到哭出来的情绪,暗自咬牙切齿地痛恨着自己又犯了痴傻轻易就动情,怏怏地走了。

    第二日,他还是记得吩咐宫人,隔三差五的抱宁儿到流苏菀园外,让胡璇隔着上锁的门栏望一望他。可宴子桀着实怕胡璇哪天又一个求死意决,伤了宁儿,自己可真的没了货真价实的筹码,是以特别吩咐,千万只能让胡璇隔着园子看看,绝不可以让他碰到孩子。

    在这动荡不安的时节,午後的时间,宴子桀多是繁忙,再加上最近他也不怎麽踏足流苏菀,就几乎没有什麽闲空,目睹眼前的一切。这一天经过流苏菀附近,乃是去叶纳的寝宫探望过後,起驾回御书房的途中。若是平时,宴子桀也不会想要绕过去看看。只是他透过假山石道,隐约望见一队彩衣宫女排在流苏菀园外的路上,心中便想起,该是宫女抱着宁给来见胡璇的时候,当下宴子桀命自己随行的侍从停下,独步穿过假山花枝掩映的小路,向那边走了过去。

    但宴子桀隐隐期望着,也许能偷窥到面对宁儿,胡璇展现的那抹温柔。

    但当宴子桀看到胡璇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已太久没有好好地端详过胡璇,没有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看到过他,竟然只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胡璇已经苍白瘦弱得几乎脱了相,仿佛是自己刚从西砥救回来的那幅凄惨模样。

    宫女们抱着宁儿,站在园门外,隔着门栏让胡璇看看。胡璇由门栏间伸出双手,却摸不到宁儿。於是胡璇白得不自然的脸,就那样架在木栏间,直勾勾地望着孩子。

    直到宫女们施礼,按部就班地转身抱着孩子离开,胡璇伸着苍白而颤抖的手臂,就像要抓住些什麽,而那张悲凄扭曲的脸上,尽是仿佛生离死别的神态,张着嘴唇,似在无声的呼喊。

    宴子桀愣在原地,眼看着胡璇良久都保持着那个姿势和神态架在门栏间,之後由身後的太监半扶半架的拖回去。

    宴子桀的心在发颤,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感,渐渐浮上心头。

    到抱着宁儿的宫女离开,宴子桀才思绪游离地进了流苏菀。他进房的时候,胡璇正面无表情地靠着窗栏,坐在竹榻上,偏着头目光涣散地望着园子的方向。

    小桌上摆着茶点,还有一杯斟好了的茶,显然放了许久,已没了热气儿,仍满满的没有喝过的样子。

    宴子桀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儿,情不自禁伸手去抚摩他的脸颊。

    胡璇微微眨了眨眼皮。

    宴子桀忽然冒出个邪念头,该是此刻就这麽要了他,他也不会反抗?

    於是他鬼使神差,扳正了胡璇的身,动手去解他的腰带。

    胡璇是有反应的——只是很短的时间,用一瞬间不解、再用一瞬间明白眼前的人要做什麽,最後仿佛镇定下来,果真一动不动地挺在那里。

    宴子桀盯着他的表情,拉开了他的衣襟。又向前凑了凑,继续扯他的小衣,煞有介事地将另一只手由胡璇的领口探进去,在他的身前抚弄。

    终於胡璇还是不能泰然自处,微微颦促起眉头,却认命地缓缓闭合眼帘,好看的睫毛颤微微地抖着,闪出一点点晶莹的色彩。

    宴子桀还是收了手,为他系好衣带,伸出手指抹了抹胡璇溢出眼角的湿意。

    胡璇缓缓睁开眼,依旧没有正视宴子桀,慢慢偏过头,又茫然地望着窗外。

    宴子桀定定地看了胡璇一会儿,开口说道:“你想念孩儿吧?”

    胡璇身子微微震了一震,却仍旧没动。

    宴子桀凑近了些,终是忍不住流露出爱怜之意,柔声道:“你若保证,不再伤了孩子……朕今後,还准他进来陪你……”

    胡璇终於转过头来,目光依旧有些涣散,颤颤微微地点了点头,半晌才将含在口中的“好”字挤了出来。

    於是仿佛时间又倒了回去,胡璇有所付出,换取宴子桀对他的偿与……

    此後,他又可以安心熟睡在胡璇的身边,只等待时间消磨去胡璇仅存的棱角。却不知那些在他下床便走的日子里,越来越多的夜晚,胡璇已经无法成眠。难进水米又无法休息的身体,渐渐在每次呕吐下腹的东西时都夹杂了血水——胡璇甚至比宴子桀派来的御医,更清楚自己的生命,已将耗失殆尽了。

    他依然爱恋宴子桀这个人,却绝不留恋在他身边。一边暗自庆幸自己终於就要解脱,一边却又想用所剩无多的时间,悄悄地把他记在心底……於是他看不看得开,也无力挽回什麽了。他大概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仅剩不多的时间,将自己仍有留恋的,多看几眼,记在心底。

    在这样不成眠的夜里,借着幽幽的月光,用那感情复杂的眼眸,静静地盯着他的睡脸,直到清晨的曙光透过窗纸,照亮昏暗而空旷的房间。

    宴子桀依旧强势地镇压此起彼伏的动乱,随着叶纳小腹渐渐隆起,清君侧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涨,压收不发的奏折,也很快堆满了一处小库房。

    如果天下只有一个人可以鱼与熊掌兼得,宴子桀也觉得那个人除了自己,不会有第二人选。宴子桀觉得总算由焦头烂额的境地中挣脱出来松口气了。他的强势镇压与不做回应,对如新生幼苗似的叛乱、还是不大成气候的老弱文官来说,确实很有效用。

    对於眼下的胡璇,只要宴子桀答应次日让他见见宁儿,头天的夜里,他也会很识相地听凭摆布。

    而胡璇微妙的改变,也使宴子桀心中惴惴。最近他到流苏菀的时候,胡璇已不似之前那样茫然呆坐,有时候是躺在小塌上小憩,有时候则是在看书笺……虽然同宴子桀依然没有对话,却也不再是那副老死不相往来的神态了。

    於是宴子桀又多少免不了自以为是的想——他或许还是认命、又说不定……仍旧对自己有些情意,或许再不过多久,他们会慢慢的和好——要好到什麽份上呢?宴子桀时不时也会自己发一发白日梦,瞑想一下,要回到从前,自己还有没有离开胡国的皇宫那时,胡璇对自己那麽温柔用情、千依百顺——那有多好!

    於是宴子桀尝试着,又对他稍施爱怜。宴子桀并不是吝啬付出感情,只是一次次受到挫折之後,他也开始小心翼翼地“自我保护”起来,生怕自己又会错了意,动错了情,“伤透了心”。

    房中仍是昏暗的,床头的小几放着托盘,锦被上零乱丢着几个形色各异的亵具。宴子桀抱着胡璇,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适应着他身体的反应缓缓抽送,享受对方渐渐接纳自己的快活。

    这种体势很难让胡璇适应,但胡璇不曾拒绝过。

    何况就算宴子桀那阵只寻渲泄的日子里,也绝对没有想要弄伤他的心思。只不过没喂胡璇服药的时候,他知道这个体势让胡璇适应,很难,很漫长——最後也很享受。

    他渐渐得了趣,发觉今天的胡璇似乎有所不同,体内微微漾起蠕动,缠得自己极是舒适畅快。他好奇伸手摸了摸胡璇下身,却仍是没什麽精神。但此刻已到了自己兴头的当口,也无!顾及太多,自然是要卖力些。於是手臂更环紧了瘦弱的腰肢,吮咬着呈在面前诱人的身躯,开始放纵自己欲望在紧窒的身体中肆虐。

    胡璇带着哭腔的呻吟声,在此刻却是催情的良剂。这让他会欲火焚身般的回应更加勾起了他的情欲,热流仿佛在体内横冲直撞,使得他四肢百骸都舒畅得颤抖不已。但此刻又仿佛怀中人并不配和,一只手推撑着自己的臂头似乎想要挣脱。宴子桀这个时候只是靠本能反应,一手更紧地抱住怀中的腰肢,一手去揽对方的後颈。岂知在迷蒙间被对方的手肘猛然撞在脸上,宴子桀一个吃惊由情潮中脱出,才注意到胡璇一手掩住鼻口,断续地哽咽地说道:“……不、不行了!停、住……唔……住手……唔……”

    宴子桀恍悟胡璇这时发了那个作呕的毛病,硬生生在紧要关头停了下来,退身去帮他拿床下的器具,便听得一阵咕弄声,鼻间即刻扑来一阵腥甜的气息。

    宴子桀还没站起身来,整个人傻在地上。他征战沙场多年,看也不用看,凭着气觉,就已知道胡璇根本不再是呕吐秽物那麽简单……借着昏暗的灯光回头,眼见淡色的锦被上一片乌黑,胡璇一支手撑坐着,一只手掩口,那些浓黑的液体顺着手臂不停地滴落。

    “来人呐!传御医!掌灯!给朕传御医!!”宴子桀扑回床上将胡璇抱进怀里,还哪管什麽好看难看,只披着被子盖着胡璇半边身子,蹭了满手鲜血,嘶声喊叫。

    第七十一章

    房中灯火亮了起来,宴子桀全裸着身子将同样寸缕未着的胡璇抱在怀里。一条染了血的被子围着胡璇的半身,披在宴子桀的肩头。

    宫女们一见这情形,吓也吓傻了。顿了片刻,方有人奔开提水,有人上前来递上绢布小心擦拭。

    宴子桀瞠着眼看着怀里满身是血的胡璇,抢了条绢布在手中,而转眼尽被血水浸透。他手足无措,索性扔了绢布,推开宫女,张着一双满是鲜血的手架着胡璇,抖着声音反复的念叨:“……怎麽会!……怎麽会这样?!胡璇,你别吓朕!没事的!御医就来了!你不会有事!……”

    胡璇仍旧呕了两口血,目光迷离涣散,满头青丝散落,胸口咽喉乃至腹中,无一处不剌痛难当。他呕过了,便开始大口大口想要吸气,却又由鼻中吸入了血液,呛得他又是一阵急咳。

    宴子桀只紧紧抱住他,不住地叨念着:“御医就来了!没事、没事的!你不会有事!”

    胡璇总算得了片刻喘息,渐渐涣散的目光勉强维持着看着宴子桀的脸,伸出满是鲜血的瘦弱手臂,握住了宴子桀的手肘:“……这次……是真、撑不久了…………”胡璇一张一翕满是血红的唇齿,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会!朕不会让你有事!你不会死的!”宴子桀反手抱紧胡璇,就如发誓一般重复着。

    胡璇强吸了几口气,继续说道:“……求皇上……宁儿……不要……折磨、我弟、……”

    “朕不会!朕不会折磨他们啊!”宴子桀带了哭腔:“胡璇!朕真心喜欢你!不会再骗你!你相信朕!”

    “……”胡璇几乎要翻了白眼,又抢了几口气,强撑着说道:“……还求皇上……不要……做法事……我亦、没面目……见先祖……我、只……求、死後…,焚尽此身……扬灰於天地。权当此、生……不曾……来过这一遭!……”

    宴子桀眼里充了泪。当初威胁他的那些话,竟让胡璇濒死不忘。

    此刻的胡璇,亦是双目含泪,却也饱含着希望,用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眼中渐渐模糊的脸。

    “……是朕不好……朕不该用那样的话逼迫威吓你……朕会好好待你!你别吓朕,别离开!”宴子桀失声痛哭,转而伏首在胡璇脸侧,沾了一脸的血渍,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你不会有事!你不会死啊!胡璇!……”转而又忽然抬起头,向门外历声喝叫:“御医呢!御医为何还不到!”

    门外即时有小太监扑跪进来应话:“圣上息怒,圣上息怒。小人等又去催请了。”

    这边胡璇却强撑着气力,死不甘休般地盯着宴子桀,气息奄奄地问道:“……求……应我!答…应……我……皇、皇上……求、求……”

    宴子桀眼睁睁看他目光越来越涣散,呼吸越来越急促,紧紧地扣住自己的手传来急促的颤抖,正要出言安慰,却转瞬间只觉得扣在手臂上的那力道消去,怀中一沈,胡璇仰头昏死过去。

    宴子桀这下几乎吓得失心疯,埋头抱着胡璇的身子号泣,一下叫着胡璇你醒来、你不会死,一下又喊御医再不到就抄他满门的狠话。一直到三位老御医们吓得哆哆嗦嗦进门,看清了胡璇实是昏死并未断气,宴子桀才算止了哭号,起身下床命他们医人。

    三个老御医忙活半天,都心知胡璇身上最了不得的病根,就是他之前得下的那个昏阙的毛病。但那病本来已稍有转色,原本也不会是一时三刻便要了人命的急症。发展到这个地步,乃是不断被施压恶化的结果。

    至於这罪魁祸首,正是身後那个才肯披了件睡袍的男人。

    眼下胡璇根本身无疾症,却伤经乱脉狂吐鲜血,眼看气息奄奄,这归根结底,同那昏阙不醒的疾症是同因所致。於是三人忙活了半天,轻声嘀咕了几声,互换了眼色,齐齐回身向宴子桀跪倒,为首的老御医禀说,胡璇这不是别的毛病,就是久郁不散,气血不调,积久了才发的急症。病因与那昏阙的怪症实属相同,而身体孱弱致此,也绝对是因为那怪病所累。於是三人异口同声的咬定,老臣等惶恐、老臣等无能。摆明了车马就是在说,这病,还是要那道人来医。

    宴子桀只矗在一边发愣,有宫女上前要给他擦脸,他也在茫茫然中觉得碍眼,一手挥开。直到挂着一脸血,光着身子披件单衣,到完了三人的对话,才算给一语惊醒梦中人,忙又遣人去招道士前来。於是没多少时候,道人只身披睡袍,也被人请了过来。

    宴子桀即知道与那怪病乃是同出,反倒觉得该是有救,稍许宽了心,命侍女给胡璇穿件单衣小做擦拭,自己也洗了洗手脸,穿上了亵衣。

    待到道士来了,宴子桀也不缀言,直让那道人去诊病。

    道人把了胡璇脉相,便心中有数,回头复命时,宴子桀还没落坐。

    道士直言道:“抑郁成疾,到了此时,已是病入膏荒!此次发病绝非外因所致,乃是病人自觉生不如死。皇上便是砍了贫道的头去,仍是一句无药可救!”

    宴子桀听了这番话,弓着身子还没坐到椅子,人就那个姿势晃了几晃,仿佛将要摔倒,最後才扑通一声摔坐在身後的椅上。他此刻神情呆涉、双目发直,一向健康的肤色也仿佛泛了青白,一直抖着嘴唇,良久也没回过神来。

    道士继续说道:“到了今时今地,常人修为无法助胡璇打通七经八脉生死玄关。他病情一落千丈,实是他本心里便毫无求生之念,经脉错乱,水米不进,药石无救。此次呕血,已是命不长久、大期将至的征兆。但若圣上真心悲痛,是该问知他有何未了的心愿,助他完成。贫道自问技穷,再也救他不得了。”

    道士後面的话,宴子桀有听进去,只是这一刻他听着听着,渐渐神思浮游了起来。

    生不如死——这个词宴子桀绝不是第一次听说,也绝不只一次听到胡璇亲口说出,更不是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是他不能明白……明明可以好好地活着,为什麽就不如死了来得舒心?

    若说起屈辱,宴子桀自己身就曾寄人篱下,朝不保夕——但他却是那样渴望着生存、甚至是无时无刻地不怀着怨恨、负仇的念头,即便步步为营,却越发激起他求生的欲望,曾几何时叹息过什麽生不如死?!

    而他也一直认为,胡璇如今的处境,大抵与自己的曾经相似。如果说稍有不同,那即是以男子之身奉欢於人落人话柄。可曾经的胡璇只是一个万事做不得主的太子,而今自己却是身为天下主的天子,保区区一人又不是什麽难事,更不会由人去戳他的痛处。所以胡璇不只一次对自己说,久居宫中,定会招来杀身之祸,想要带着宁儿离开,或是求个速死,宴子桀都一直只觉得那是他要离开自己的借口。

    至於胡璇想不开,尽为些不相干的人与自己斗气,那更让宴子桀觉得是他性子偏软,自找的不自在——於是宴子桀是实实在在的不能理解,胡璇所谓的生不如死,倒底不如在哪里。於是胡璇的“生不如死”,一直被宴子桀理解为他杞人忧天,想摆脱自己的夸张说法。

    但直到听到胡璇药石无救的这一刻,他突然懂了。

    他猛然间忆起曾经、以为亲手断送了胡璇生命的那时,是怎样的摧心裂肺、肝肠寸断。他忆起了是怎样的痛苦,让他有血染山河、将人间变成地狱的冲动——生不如死、死不甘休的悲恸。

    即便他仍不能懂胡璇倒底为了什麽“生不如死”,但这一次,他总算相信胡璇不是在夸大其词,他是真的强撑着挨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

    “……我、只……求、死後…,焚尽此身……扬灰於天地。权当此、生……不曾……来过这一遭!……”

    泣血的哀求、绝望而迷离的目光,那个曾经俊逸文雅、仿佛天人一般的人物,在自己怀中耗逝着所剩无多的生命。

    宴子桀双手纂得紧紧地,茫茫然间不知御医已为自己把过脉,竟自呆坐在木椅中,眼泪断了线似地夺眶落下。

    一屋子人静静地等着宴子桀回神,良久,宴子桀才回过神,目光有些呆滞,缓缓转向道人,喃喃地问道:“他还能撑得多久?”

    道人想了想,沈声道:“难挨过初秋。”

    此时已是盛夏,眼见再有不到两个月的光景,就是枫红叶黄的季节,宴子桀听着这近在眼前的日子,心头一阵冰冷。

    他令侍女为胡璇小做洗理,又命道士与御医给胡璇调制些缓解病痛的汤药,御医们去熬药的时候,宴子桀坐在床边守着昏迷的胡璇,又向道士发问:“胡璇这吐血的病,原是与那昏眩的毛病同一个病根。如今也不过该是病发得重了,便吐了血。即是那昏眩之症有得救,这吐血的毛病,也该有得医才对!道长你再想想法子,朕定重赏,绝不食言!”

    道人只是听着宴子桀一厢情愿的表现诚信,心中早已对此人了然,当下只道:“贫道乃清修之人,素於凡尘俗事无所求。无论圣上赏与不赏,贫道与胡璇是有缘人,若能相救,自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到了此时,贫道自问回天乏术,圣上即为天子,也当知人力有限,天意难违。”

    宴子桀听了这番话,心知无望,下意识地紧紧握了胡璇手臂,盯着他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呢喃道:“天意……难违……天意、天意便是让朕沈迷自此……却又亲手断送了他的性命……这便是……天意?!”

    道士自身於凡人情爱早已看开,但眼见宴子桀如此暴戾独断之人,对胡璇用情至深,不禁暗叹惊奇之余,或许是因为对胡璇颇是同情,竟也被宴子桀难能的痴情稍有感动。於是此时不由得便多感慨了几句:“圣上早知如此,又何必强求。胡璇心中郁结,难倒不是圣上霸气凌人一手促成?”

    於这番话,宴子桀心中了然——自已一直用权威逼迫胡璇就犯,摆布他心软情深的弱点,至少每次胡璇发病的时候,自己是真心的悔过。然而一旦胡璇醒了过来,自己又无法控制地想要拥有霸占,一错再错,无休无止地重复——直到无可挽回。

    只听道士继续说道:“於患病之人,能治实为上策,救乃无奈之举。胡璇那耗命的晕眩昏症,圣上亏损圣体,以补其身,实是因无人可治,方使此法补救。”说到此处,亦不禁神色黯然,声音凄苦:“爱徒荆云,天资聪颖,少逢奇缘,得通周身经脉,修为实非常人所能及。若然他此刻能还魂复生,或许还救得胡璇……只是可惜……只是可惜……”说到最後,闭目摇头,老泪纵横悲不自胜。

    第七十二章

    但说到荆云,宴子桀心中还是有过不去的结。只是眼下胡璇性命堪忧,他只求淘出个救人的法子,也没心情骨头里挑剌,去争已死之人的是非了。

    他听道人说若是有荆云那样的修为,胡璇便有救,於是眼中一亮,便想起当年宫中也曾入过一个飞檐走壁的剌客,当下又向道人问道:“难倒道长便不再结识那等江湖好手?”

    道士叹息摇头:“贫道一生云游四海,结识江湖好手无数。便是有道高僧,也不过是修得自身健郎,正果皆在神髓……难寻!难寻啊!”

    宴子桀眼见无望,神情沮丧。只能眼巴巴地又盯着胡璇发愣,眼泪在眼圈里打了着,心中徒然冒出那自暴自弃的念头,怪怨起天大地大,坐拥江山的皇帝最大,却寻不出一法子来救眼前人——且为了这权倾天下四个字,几乎亲手将自己挚爱之人逼死,做这皇帝,倒底有些什麽好处!

    此时道人又说道:“圣上已伤胡璇至此,当真要看他郁郁而终,仍不肯放手麽?”

    宴子桀忽然转头,直勾勾地盯着道士,冲口而出道:“莫非道长就是想带他离开,偏偏不肯出手救治?”

    道士无奈苦笑,摇头道:“圣上若是做此想,贫道亦无话可说了。”

    宴子桀知道自己又动了多余的心机,回头看看胡璇,沈声道:“但若他离开便可活命……朕……这次、便肯放手了……”

    “他实命不长久。”道士说道:“亦是皇上一手促成他心中死结。但若他一心离开,圣上真心体恤,本该放他自在……或许如此,他也能多撑些时间,过上几天舒心自在的日子。又或是圣上信他不过,便应了朝臣之心,赐死胡璇,於他来讲,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宴子桀没再出声,他若是肯,还怎会让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当下只是盯着胡璇出神,直到御医们端来熬好的汤药,他起身在一边,看着他们给胡璇一点点喂下去。

    ——莫非只有离开自己,胡璇才算活得开心?

    这念头动起来,搅得宴子桀自己心头一片冰冷。

    胡璇曾心系於已,几度险些赔上性命,到头来换得的不是两情相悦,却是——离开自己,才能活得快乐?!又或是,由自己亲手断送他的性命。

    御医给胡璇喂过了药,宴子桀才吩咐众人离去,这一夜折腾下来,天已近了丑时。

    皇帝在流苏菀夜传御医,这件事情在当夜就私地里传得开了,叶纳那一厢也早就听到了消息。她一夜未敢惊扰,只命太监宫女不断打探,到了清辰未睡,等到宴子桀平日该起身的时候,来到流苏菀外候见。

    叶纳得传进去房中的时候,见宴子桀仍是一身明黄的睡袍,发髻散乱地坐在床塌边,丝毫没有动身准备上朝的意思。

    胡璇则躺在一边,披散着头发,一张秀脸苍白如布。

    透过窗纸射入的阳光,照在宴子桀憔悴的脸上。他一夜间便生也许多胡碴,仿佛苍老了许多。叶纳细细打量,竟然发现,他的两鬓及头顶,竟然一夜间掺了些许白丝,那是常有听闻却不能得见的一夜白头啊!

    还是宴子桀缓缓抬头,无精打彩地念了声:“梓童……前来见朕,所为何事?”

    叶纳想说,皇上不该准备早朝麽?但她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她转念又想,问问胡璇的病情究竟如何,但其实她已得知情况,也不想听到宴子桀为此刻说些什麽痛不欲生痛失所爱的惨调。她顿了一顿,才柔声说道:“皇上、以基业为重,还请保重龙体……”

    宴子桀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怪笑,垂头丧气地应道:“……梓童是来安慰朕的,朕已知晓。今日十分疲倦,朕想静静。已传了口谕,免却早朝!梓童无事,亦不必为朕担忧,好生回寝宫休养身体吧。”

    叶纳实是想劝解他能看开,於情於理,胡璇都是他的一块绊脚石。但眼见宴子桀如此伤心不振,此刻说出这番话来,也只能讨他嫌恶。何况胡璇眼见是个撑不久的死人,这些慰勉的话,留在日後宴子桀忘记了他再说不迟。何况无论胡璇转不转醒,宴子桀一向也算勤政,又能罢了几日朝堂?!几番思量,她最後只简说了两句慰勉之词,乖乖地回自己寝宫去了。

    第二日胡璇醒来不久,宴子桀已疲惫不堪。但停了一天早朝,是想打起精神做做样子,该去抛个头脸接接奏折了。一边让侍女给胡璇喂米汤,一边让人服侍自己洗漱更衣,准备上朝。哪知胡璇才喝了几口粥,又开始犯呕,侍女忙拿器皿过来,他吐还没吐出来,竟一头栽到侍女怀里,又昏阙过去。

    眼见胡璇是那昏眩症又发了,宴子桀不敢大意,请来道士与御医为他看诊,最後还是依了之前的方子调了药浴给胡璇浸泡,最後喂他服药再过血气。於是这一日,宴子桀仍只命内侍太监接了奏折,朝事又免了去。

    但这一次胡璇病势颇重,竟发起热来。到了傍晚,时时发梦说胡话,仍是不曾清醒过。宴子桀心疼他,即舍不得他离开,却也真正的悔悟,觉得自己实在害得胡璇几乎没了命,心中难过,身体又实在挨到了极限,扛不住疲倦,最後倚在胡璇身边睡着了。

    宴子桀一这觉就睡到傍晚。若不是胡璇梦呓惊扰,宴子桀仍能一直睡下去。宴子桀惊醒时,就见胡璇发着汗,神情极是苦楚,身体颤抖挣扎,口中不断含含糊糊地喊着:“……不要……住……手!放开我!放开我……救……救我!……救……”

    於胡璇的这种表现,他看到的是什麽梦境,宴子桀不难想像。

    也不可否认,胡璇曾被他人染指,这一点,宴子桀当初,也是由打心底的看不起他。甚至於许多时候,在性事上刻意折磨,都不免有些这样的心理作祟。

    但自从胡璇死里逃生,被自己从西砥救回,那样的情绪,早已彻底的改变了。宴子桀甚至不知不觉中便想明白,那种事情,让自己有多心疼他,在胡璇心头的伤口,就只会比自己更疼上千百倍。

    他甚至不只一次在看到胡璇发恶梦的时候想,如果胡璇能把对那些记忆的痛苦,尽数转为对自己的责备该多好。他也不止一次想,如果自己可以令到他忘记那些伤痛,那该有多好!——然而自己真正做出来的,却是雪上加霜的恶事。

    他伸手摇着胡璇,柔声呼唤:“胡璇……是朕!你发梦了……醒醒、是发梦了……醒醒啊……”

    胡璇忽然反搭上宴子桀手臂,似乎是要攀着自己坐起身来。宴子桀想他大抵该是醒来了,忙扶他靠进自己怀中坐了起来。

    此时胡璇仰着脸,微微睁开眼,含着泪的迷离双眼微微弯了起来,脸上呈现着一抹悲凄的笑容,含糊不清地呢喃道:“……子桀?……你……来救、我了?”

    他直呼其名,宴子桀已许久没听到过。但似乎这是多自然的事情,宴子桀竟心头一暖,顺口应了声:“是朕,朕在这里……”他还没说完话,胡璇含笑的眼里竟涌出了泪,捉着宴子桀手臂的手指更有气力,他哽咽道:“……我真、是傻……你、即嫌弃了我……又那麽恨我…哪、哪会来救、我?!可我、……总觉、得……你……会来。其实、只是……我希望、你会来……我真、傻……”他越说声音越小,越说气息越弱,说到最後,脸上带那总也挥不去的悲伤,含着一抹苦笑,又泄了力道昏过去。

    这烧到头昏的胡话,字字句句剌透了宴子桀心中最软弱的地方。直到这一刻之前,自己还在想胡璇已对自己没了感情——可傻的是自己啊!怎麽会觉得胡璇已经无情了呢?他明明一直……期望着自己可以依靠……

    而自己,却只是做了些,无论他如何挣扎,都寸步不让地将他活活推进深渊的事情。

    宴子桀深深地自责,紧紧拥着毫无知觉的人,在他的耳鬓间厮摩亲吻——明明如此爱不释手,为何那麽多缠绵的夜晚,紧紧相连的身躯,都不曾能够把少许的爱恋,传达给他知道呢?

    宴子桀傍晚少许进膳,亲手给胡璇喂了米粥和汤药。

    到了夜里,宴子桀虽然也熬得疲惫,心中却十分挂念胡璇的病情,是不以让宫人熄灭灯火,自己合衣睡在胡璇身边,心神不定,也便睡得不太安稳。迷迷蒙蒙间,就听到胡璇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喊着:“……父、父皇……母後……”

    宴子桀一瞬间警醒,撑身起来,盯着胡璇,却见他因伤病而惨白的脸上,竟然带着一抹迷离的笑意。此时胡璇身体微微抖动,尚嘎着嘴唇,话音不是很清楚,宴子桀隐隐猜着,他该是梦到了他的双亲,此刻说的,该是好想念他们一类的对话。

    正在这时,胡璇忽然伸出手,仿佛在抓什麽东西。宴子桀下意识便将自己一只手伸出去,握住了他的手掌。他盯着胡璇。此时胡璇的神情间现出的,乃是他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温柔笑意,竟使宴子桀一瞬间看得怔了神。

    这时胡璇呢喃的呓语中,含糊地说出“宁儿”两个字,宴子桀心中一动,柔声问道:“……璇,胡璇,你想念孩儿了麽?朕让人给你抱来……”胡璇却渐渐皱起眉头,神情变得愁苦,微微地摇头,额上开始渗出汗水,呢喃声中带了些惊慌失措的味道,提高了声调说道:“……不、不要……父……母後……”

    宴子桀眼见这势头,胡璇怕是又见了什麽恶梦,心中紧张,张口便要唤醒他:“……胡璇!你醒醒!你又发梦了!朕在这里……你醒醒!”

    胡璇的眼里却突然流下泪来,急剧地微微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喊叫道:“……不要!不要!!……你……应过我……不要说了……!!”宴子桀生怕他见了什麽可怕的梦境,再急得吐血,当下将胡璇扶进怀里,急声唤道:“胡璇!你醒醒!是朕在这里!是朕在这里!”他握着胡璇的手,忽然感到胡璇也加了力量,此时胡璇竟睁开眼,流着泪说道:“……你明明答应我不会做法事,却终究……还是欺骗我!……”

    第七十三章

    即便胡璇睁开了眼,宴子桀还是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由梦境中脱出。可每一次胡璇仿佛能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都让宴子桀的心境颇为激动。胡璇那些让他摸不著头脑的梦话倒底是什麽意思,他也无从追究,只求他能早一刻清醒,自己也才能将悬著的心稍稍放松那麽一会儿。

    “朕没骗你,你昏睡了好久了,胡璇。”宴子桀目光专注地看著他,微微摇晃:“你快醒过来……只要你肯醒来,朕什麽都答应你……”

    胡璇的气息由急促变缓,目光也渐渐有了焦距。宴子桀觉得他这次好像真的要醒过来了,心中一喜,继续唤他:“璇!胡璇……你醒过来了,是不是?……你昏了两天了,别吓朕……你口喝吗?朕叫人给你拿水……”宴子桀一回头,正要张口,忽然间手臂上一紧,回过头来,正见胡璇仿佛使出全身的气力扯住自己,一双尚含著湿意的眼睛,悲切又怀著渴求似的盯著自己,他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皇、上……我……梦到……自己、已死了……”

    “不会!朕不会让你有事!”宴子桀刚刚欣喜於胡璇醒来,却又被他这句话惊了心,忙将拥了他肩的手收得更紧,发誓般的正色道:“只要朕活著,绝不会让你有事!……”

    胡璇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眸现出更复杂的神情,他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有、我真的梦到…我已死了!…还看到父亲、母亲……”越说下去,声音越悲切。

    宴子桀怕他伤心再昏了过去,急忙劝慰:“一个梦罢了,明日早朝过後,朕就让人给你解了……不会有事,你别胡思乱想!”

    “……皇上……,你听我说……”胡璇却极是执意,扯著宴子桀的那只手,更加了些许气力,示意自己是真的有话同他讲。宴子桀静了声,定定地看他:“……好,你说。”

    胡璇就那麽依在他怀里,喘了几口气,使出全身的气力定了定心神,才继续说道:“……我梦到……自己死了,见到……父亲和、……和母亲……”说到父亲和母亲,他复又垂下头,闭合的眼帘使泪水掉落在衣襟口:“……他们说……我……的事、……他们……都知道了……”他终於忍不住激动的情绪,哭了出来:“……他们……没法原、谅我!……我令他们蒙羞……我、我……”说到後来,胡璇只是失声痛哭,仿佛认定了梦中的看到的,便是他死後发生的事情。

    胡璇这由一梦境便引出一发不可收的悲伤,宴子桀还真是束手无策。他生怕胡璇再伤心昏阙,只能连声安慰:“璇,你别哭!你都没事,别拿一个梦当真!道长他精通玄门之道,朕这就命人去传道长来,立刻让他给你解梦……”

    “皇上……我尚在人世,这我知道!”胡璇终又抬起脸,眼中尽是悲切地看著宴子桀。

    宴子桀见他似乎已恢复了常态,心中稍稍宽慰。由胡璇的掌下抽出手,抹去了胡璇脸上的眼泪,柔声道:“你即明白,就该放宽心,别再说这些傻话徒令自己伤心……”

    “……”胡璇垂下眼帘,咬了咬嘴唇,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慑慑说道:“……可我当真很怕!”

    宴子桀却想道:到了今日,你才怕死。朕可为你,早就豁出去了半生的阳寿!

    他是这麽想,可却没半点後悔的意思。反倒觉得胡璇有了求生的欲望,让自己心情豁然开郎了起来。随即连拍了拍胡璇的背,苦笑道:“朕说只要有朕在,就不会让你有事。你怕什麽?!”

    “皇上不必劝慰我……我心中清楚、自己命不长久了……”宴子桀一怔,正要接话,胡璇却又握住他的手,用极是认真的表情继续说道:“……可皇上曾说……若是我死……便会令人作法事,将我的……事……尽告九泉下的父母先祖……”

    宴子桀这才恍然大悟,胡璇哪里是怕死?!即便自己当初,发狠要协的恶言恶语,也令胡璇一直耿耿於怀,即便到了生命临危之时都不能忘怀──这才是他怕的,他的梦魇,竟然终究还是自己。

    宴子桀已不知这一刻是在气恨自己,还是在心疼胡璇。他慌了神,脸色有些发白,急声辩道:“朕不会!不会那麽做!那些都是气急败坏的蠢话!”他像是要把胡璇揉进骨血里似的紧紧抱著他:“胡璇!朕只是不想失去你才那麽说!朕不会真那麽做!”

    胡璇听他这麽说,神情才适有舒缓,认真的盯著宴子桀,目光中尽是无助:“此话……当真?”

    “一定不会!”宴子桀也让胡璇闹得鼻酸:“……朕说那些蠢话,无非只是想要胁你留在身边……舍不得你走。即是这样锺情於你,又怎麽会真的做那种事?!”可他自己一面劝慰胡璇,心下却又焦急。他当初明明就是知道胡璇会把自己的恐吓当真,就是知道这样的威吓对胡璇会有用,才专捡他最怕的来说。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才出言劝慰,他又怎麽会这麽轻易就相信?!

    胡璇果然不会相信。他由宴子桀的怀中挣扎著坐正,脸上兀自挂著泪,双目专注地盯著宴子桀,极其认真地说道:“……事到如今……就算我已来日无多……皇上、……仍旧……不愿放我走吗?”

    ──放你走,便真的无人再能救你了!

    “……你离开了朕,天下间……还有谁,能用最好的御医、千金难寻的药材,医你的病啊?”宴子桀的目光在听到胡璇问话的一刻,便黯淡了下来。微暗的光调下他的表情僵板,唇齿间微弱而频促地颤抖:“……莫非你要的快乐生活,一定就在没有朕的地方?!”

    胡璇垂下眼帘,嘎了嘎苍白的嘴唇:“……是。”

    这轻轻的一个字中,含著畏惧,又饱含了坚定。气氛一瞬间凝固,仿佛时间在这一刻也被冻结。宴子桀整个人傻了似的,双目忽然没了焦距,无力地松开了拥著胡璇的手,撤身缓缓地委坐在他面前。

    “……为什麽……”宴子桀像个委屈的孩子,他终於忍不住鼻酸,眼里含了泪:“朕用满腔情意待你,你却只还朕个心死情歾?”

    “……所剩残生,胡璇只想归隐山林,过一过寻常山野人家,幽静的生活……即便只是短暂时日,胡璇也心满意足。”

    当初宴子桀初定天下,威震八方,尚不能放过胡氏王族。如今流寇四起,国朝动荡,此时若想让宴子桀放人,胡璇也清楚,那本就是痴人说梦。可如今自己病重,已令群医束手无策,胡璇又隐隐抱著期望:期望宴子桀若当真如他所说,待自己真有几分情意,就该让他远离这个让自己不堪的禁宫,消声无息地消失於这个世界。

    “……即是如此,你所图不过是安乐二字。”宴子桀央求讨好般地又道:“宫中珠宝无奇不有,美酒珍馐享用不尽,这天下你想要什麽,朕必定为你寻到……岂不是好过民间那贫苦生活百倍千倍?!你却为何一定要离开?!”

    胡璇回视宴子桀那双尚含著泪的眼,正色道:“莫非在皇上心中,安乐二字,便是坐拥异宝尝便珍馐?”

    “皇上总是说我心中不能放开往事,其实并非如此。即然往事已去,估且不提。胡璇只同皇上讲现在。我身为男子,久居後宫,令朝堂哗然、世人不齿之余,自己又何尝不是羞愧渡日?何况、胡珂逃亡在外,我手足兄弟不能相聚;宁儿留在宫中,与我相见也要皇上恩准;道长因为我遇害,他明明该如闲云野鹤一般自在,如今已满头白发之年,却如陷牢笼……我胡家即为前朝王族,有关人等,皇上皆不能容。此种道理,胡璇能懂。但即便无恨,又岂能无怨?……终有一日,他们尽要死在皇上手中……有生之年,与皇上相伴,又如何叫胡璇心中安乐?!……”

    胡璇这一番抢白本来无非也是老调重谈。但此次胡璇由鬼门关走过一遭,让宴子桀吓得几乎丢了魂。他从前还真就不能懂胡璇的“生不如死”,但如今、胡璇这些话,他似乎能体会了。

    只要自己是帝王,便无法给胡璇一个让他快乐的承诺。他稳坐江山,要牺牲的第一人,永远会是胡璇。

    宴子桀想得出神,盯著胡璇发愣。胡璇就像风中的残烛,生命脆弱得就像随时会无声无息的消逝。可最害怕这个结果的,并不是胡璇,原来是自己……

    宴子桀忽然低下头,委屈地苦笑道:“就算朕向你起誓,绝不伤害胡珂和宁儿……也会放道长离开……你仍不会相信,是不是?”

    胡璇幽幽地应道:“皇上要的是千秋万代的江山社稷,这番话,皇上自己信吗?”

    “……若是当初同你流落桐城……你我未曾回来,不知如今朕与你,是否便会快乐许多……”宴子桀失落之极,不经意的呢喃出口,却让胡璇整个人为之一震。话音落後片刻,二人不约而同的四目相对,那彼此相依为命的过往,虽已时隔久远,竟然只肖不经意的提起,便又历历在目,竟美好得让人无法忘却。

    第七十四章

    胡璇仍没能离开皇宫,无论二人如何纠缠,结果都不外如此。宴子桀只给了胡璇一个模棱两个的答复,说自己要再想想,让胡璇好生休养。

    胡璇也没天真到相信自己或许还真有一天能活著离开这个囚笼。可他即不能认命,又无法反抗,结果依旧要被困在这个牢笼,於是他唯一还能做到的,便是保留自己的底线,将对宴子桀的感情封在口中,到死也不会说出来。

    宴子桀依旧每天下了朝就来陪胡璇,但气氛实在是诡异。他或许担心胡璇的身体,绝不来骚扰纠缠。可也不再如曾经,变著各种心思讨好胡璇。他每天所做的就是同胡璇一桌吃饭,表情温和地对胡璇说几句关切之词,例如你要多吃一点,养好身体之类,之後便在房中批阅奏章的矮几边坐下,批阅得累了,就望著胡璇发发呆。待到夜深,与胡璇同寝,总是要拥著他,却没有其他动作,也没有多说过什麽闲话。

    这样僵持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宴子桀就收到由张劲处派来的密报,就在胡珂由秘道逃出的东北方,肖远与胡珂曾有秘会,但仍无法得知军马的藏匿之处。宴子桀看到这个密件,头便涨得一个有两个大。他明知道就算自己肯无所是事地耗下去,藏在暗处的叛军却容不得他一拖再拖,却还是为著胡璇,藏了私心,跟张劲打了个太极,并不给他任何回复。

    然而就是事有凑巧,在接到密报的第二天,竟又有人来劫天牢,几乎将宴子俊救到了城门口,虽然最後叛党被杀的被杀,自尽的自尽,宴子俊最终没能被救,却仍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自此之後,民间便四处有人发贴告示,细数宴子桀弑兄篡权、残暴嗜杀、荒淫无道等等罪行,於是少数城中,已有宴国将士杀了守城官,或是自立为王,或是打著救出宴子俊拨乱反正的旗号起义。

    民间如此,朝中也是波涛暗涌,自然有大臣早对宴子桀不满,想要寻找时机另立新王。只是民间起义尚不成气候,宴子桀在宴都的皇威仍在,没人愿意先出头平白丢了性命。但他们不说,宴子桀却不是不知道。接连发生这样的大事,那些奏章上还在闲扯民生社稷如何如何的大臣,显然已是怀了异心,连谏言都懒得写了。

    垂落的纱帐後,胡璇静静地沈睡。宴子桀坐在短几边,合了手中刚看过的一份奏章,表情茫然地向床塌那边望过去。

    如果自己狠得下心,一切尚还来得及。这大概也是宴子桀犹豫不决的本钱。

    他有些想得入神,不知不觉便从矮几边站起身来,神情恍乎地朝著床边走过去。掀开纱帐,胡璇背向著自己,一动也没动,或许真的已经睡著了。

    宴子桀缓缓在胡璇身後坐了下来,一只手臂撑著自己的身体,慢慢探头去看胡璇。

    月亮铺照出清冷而微弱的光线,这就足以让宴子桀分辩出胡璇精致的轮廓。暗夜掩藏得住一切,却无法将胡璇掩藏起来。莫说只是微弱的光线,就算胡璇消失在眼前,宴子桀一样时常能在脑海里随处翻出他的人影来。只是,怎麽都像看不够似的……因为,他一直无法拥有他。即便他们已有过无数次的肌肤之亲,宴子桀还是无力的感觉,只能这麽看著他……就算胡璇直到死的一刻仍被自己拥在怀中,可他还是没能把心交给自己。

    朝中有官不辞而别,民间接连几座城池起义,原拓由暗变明,煽动著弑杀暴君另立明主的血雨腥风,而胡珂与肖远也结党成军,不知何时就会明刀明枪的向朝廷宣战……

    这些宴子桀再也拖不下去,张劲一封又一封的急件催得宴子桀头晕脑胀──可一切明明本不该如此为难。

    胡璇可以睡得这麽安稳,当然是自己多用了心思,有关胡珂的消息,还未能让他知道……可还能瞒得住多久?!他若知道了……

    宴子桀不敢想。每当一想到胡璇掩著口,顺著手肘不住地落下鲜血的画面,宴子桀就觉得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不知不觉地,他竟然已伸出手,轻轻用指尖拨开胡璇落在脸侧的青丝,爱怜地触碰那微凉的肌肤。

    胡璇惊了一下,转过头来,宴子桀才回过神,尴尬地收回手:“……将你弄醒了,朕不是有心的。”

    胡璇不知怎麽应对他,缓缓又转过头去,背对著宴子桀继续假寐。

    宴子桀并排躺在他身後,一只手由胡璇的脖子下伸过去,另一只手搭上胡璇的腰,就似这些天一样,由背後环住胡璇,但他睡不下:“……璇,朕知道你还醒著……就想跟你说说话。”

    顿了一顿,见胡璇也没理睬自己,便只当自言自语,继续往下说:“你别再恨朕了。……朕做了很多错事……都是因为想不通……即是彼此有情,为何不能厮守在一起……”很明显的,感觉到胡璇的身体微微发抖。宴子桀不敢想像胡璇是用怎样的心情在听自己说话,因为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胡璇尚能对自己剩下多少情份。

    宴子桀很心虚,生怕胡璇跑了似的又拥紧了他些:“……朕到如今,还是不能懂你。可朕的感情,早就全系在你身上……你是否愿意,朕并没想过。只是觉得……天下间,朕想得到的,便能得到。但并不想……逼死你……到了最後,朕还是舍不得你死……”宴子桀的话音里开始哽咽,他强自吸了口气,继续说:“……所以,你只管安心养伤……如今外面,也正乱著。再给朕一点时间……朕准备好了,一定送你走……”宴子桀说到这儿,胡璇终於有了大一点的反应,身体微微动了动,却又没有後话了。

    宴子桀咬了咬嘴唇,脸贴在胡璇的脑後摩挲著,似乎在确认属於胡璇的气味:“……你一定又不信朕,不过没关系。这次不会太久……所以,你即然想离开,就要养好身体……道长呀、宁儿呀,朕都让他们随你走……你要身子骨硬郎了,才能活得快快乐乐……”宴子桀正说著,感觉到压在胡璇颈项下的手臂,一阵湿热。

    “……朕知道你一定哭了……可你倒底是有一点舍不得朕、还是欢喜欢而至呢……?”他知道自己得不到答案,也无谓强求。只紧紧地拥了胡璇一会儿,便起身下了塌,复又坐回矮几边埋头理政。

    胡璇必竟无从知晓宴子桀倒底说的是真是假,但即然他说不会很久,勉不了心中有一点点期待,不过几天时间,精神气色都好了很多。而这一次,与他相反的,宴子桀在接连不暇的政事中,几乎没了睡眠,眼看著眼圈腮边往下陷,脸色也越来越暗淡。

    宴子桀有意嘱咐,无论如何,不能让胡璇听到乱党的消息,所以胡璇也感觉得到,自己身边的人每天没了闲话,他所真正关系的事情,再也问不出了。宫女太监对他仍然服伺得仔细,宁儿也按时抱来相聚,宴子桀同样每天回来同他一起过夜……但这太过突然的“天下太平”,显然无法让胡璇安心。

    他有几次想问问宴子桀,是不是有了胡珂的消息、又或是就要开战了?但宴子桀明明看到自己想要对话的表情,却只是庸懒地笑笑,随即便低头伏案忙他自己的朝政,全然没有要同胡璇交谈的意思。

    期待与不安再次令胡璇纠结。他明明感到了什麽却又根本无法猜到端倪。宁儿不在的时候,胡璇连书简也看不下去,许多的时候就坐著发呆,猜那些自己明知猜不到的事情。

    这一天胡璇坐在凉亭里,两个宫女和两个小太监在亭中四角站开了陪著他。忽然间院前传话的小太监忽忽地奔过来,还不等他到近前,便看见小路上又出现一队人,竟是叶纳,带著几个彩女和太监,疾步向这边走过来。她速度非常之快,眼见是带著些怒气冲过来的,胡璇身边的下人皆有些惊慌失措,忙随同胡璇起了身接驾。

    自叶纳与胡璇私下达成协议,助胡璇逃离之时起,就连彼此间传递信息的人,都是叶纳挑选自其它後宫的侍从,为的就是避嫌。事败之後,虽然向胡璇揭露宴子桀囚禁道长的人,胡璇猜到也是她指派的,但两人从未有过正面或间接的交集。今天她突然到来,来意必然不善,可至於是为了什麽,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来。虽然如此,却避无可避,胡璇也只好硬著头皮面对。

    宴子桀心情大好的时候,都从不规束胡璇与他私下见面的时候要行跪礼,宫妃们更不必说,而他们三人,当初也曾聚在一起过,一向的惯例,胡璇都不必跪接国母,所以胡璇仍是欠向颔首,以示礼术。

    叶纳来到他面前,刚刚站定身形,胡璇一声“娘娘”还未出口,就听得“叭”的一声脆响,叶纳一抬手,狠狠一巴掌已先甩在了胡璇的脸上。

    左右的侍从自然吃惊。一边是皇後,可另一边,哪个又不知道皇帝被他迷得失心疯。众齐齐跪下,胡璇身边常伺候他的两个小太监更是挤在胡璇身前向叶纳下跪讨饶。

    胡璇僵在原地,怒也不是走也不是。心里又不知为的哪般。但以叶纳的身份,就单捉一个倒霉鬼来出气都没人敢说个不字,何况他们之间的种种牵连,她实在是太有理由恨死了自己,一巴掌又何必问什麽因由。

    “跪下!”叶纳一声怒喝,胡璇心中一凛,却并未动。叶纳怒目圆睁,指向胡璇身前两个小太监:“本宫是一国之母,你们这些个不懂事的下人,是不是至今都未将宫中的礼节讲给你们主子听?!让他给本宫跪下!”

    两个小太监瞄眼胡璇,却也不敢去动他,只是捣蒜般地不住向叶纳告饶:“皇後娘娘恕罪。娘娘息怒。公子身体虚弱,还求娘娘开恩……”

    胡璇却缓缓曲膝,跪倒在地:“娘娘是一国之母,礼当受此跪礼。是胡璇之过,请娘娘恕罪。”

    第七十五章

    叶纳总算深吸了口气,压下了这口怨气,神色间的怒意,却分毫未减,冷冷地道:“胡璇,你说得不错!这一跪,不是叶纳要你跪!是你迷惑皇上、祸国秧民实在不浅!我现在,就是以一国国母的身份,要你来跪!”

    胡璇顿了顿,自嘲般地由唇角泛起一抹无力的苦笑,一瞬即逝,声音平缓的应道:“……自开国至今,娘娘所言种种,胡璇亦有耳闻。胡璇抖胆,请问是何罪状令娘娘今日动怒?”

    “……”叶纳正欲开口,藐了眼左右跪下的宫女太监,将她们斥退。她自己站在原地,表情虽冷,声音却微微发抖:“胡璇……是否皇上对你用情越深,你便越发的胆大妄为了?!”

    胡璇被她问得头皮发麻。他自己受尽了宴子桀带来的苦处,仅管他口口声声都是有情有意,胡璇却觉得,宴子桀根就不懂情──所以他所谓的情,在自己也好,别人也好,都应该是另一种东西。倒底是什麽,胡璇说不清,但那绝对不是一种什麽美好的感情。

    而如今叶纳这种质问的语气,仿佛是在说,宴子桀的那种“情”,自己不光应该明白,也该领会。

    胡璇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叶纳等了良久,得不到回答,只当胡璇默认。继续问道:“……那麽皇上待你的这份心意,你就没有一点感激?定要陷他於万劫不覆之地,你才甘心?!”

    这句话胡璇答得出:“胡璇从无此心。”他答得问心无愧。

    “可你却这样做!”叶纳历声道:“莫非你以为胡珂流亡在外,便有机会为你胡家复国?!你该知道,当今天下,早已不比从前!朝野人心动荡,国土狼烟四起!你怀的那份复国的心思,不只帮不了你,一旦你害我夫君兵败国亡,届时大好疆土必将四分五裂!那时群龙无首,势必枭雄四起!黎民百姓徒受战火之苦,你就是遗臭千古的第一号罪人!”

    叶纳所言,胡璇心知肚明。但胡璇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倒底又干了什麽,让她新近烧起了这把火。但能加给自己的罪名实在是太多太好选,若是她只是今天终於按耐不住火气,来向自己讨旧帐,那寻问自己倒底又犯了什麽罪,实在是多此一举,於是他只好默不做声,静静地跪等结果。

    叶纳见他不应话,是然是认为宴子桀喜欢他,他是有恃无恐。而自己还真就怕犯了宴子桀的大忌,不敢明刀明枪的对胡璇。当下咬著牙,放下狠话:“胡璇,本宫不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如今本宫是不能拿你如何。可你也不必太过得意。但若真有一天,你害我夫君国破家亡,只要我有一口气,你都休想全身而退!你想清楚!就凭胡珂,他连原拓尚且不敌,还能指望他为你胡家定国平天下?!本宫今天来,只是奉劝你早早收了心,规劝皇上收回成命。否则宴国大难之时,必是你的忌日!”叶纳说完,转身便要走。胡璇却忽然问道:“……娘娘所言皇上的成命,是指何事?胡璇不知,请娘娘明示。”

    叶纳停了步,狐疑地转过脸来:“你是在愚弄本宫?!”

    “……胡璇不敢。”

    “你死不悔改?!定要见了棺材才落泪?!”叶纳暴怒,转过身来,一双杏目仿佛要喷出火来,恨不得能即刻将胡璇烧成了灰。

    “胡璇被禁於园中,平日能见之人除了皇上,就是这些下人。皇上不准他们讲的话,胡璇听也听不到。於胡璇的处境,娘娘该能明白。”

    叶纳稍做沈默,继续道:“即便你不知,也定然与你脱不了干系!皇上下诣在北方接山连海建造城墙。尚不只如此,调动回朝督工的,竟然是阵守边疆的张劲将军!如今天下,谁不知道胡珂已同肖远集军北方。你在这时让皇上大兴土木调动将军,分明就是心中有鬼!”

    胡璇听到胡珂果然要起兵,心中便是一阵绞痛,头上立时隐隐现了汗。可他又觉出叶纳所言,有些蹊跷,当下应道:“娘娘何以认定是我所为?……”

    还不待胡璇说完话,叶纳一声怒喝,指著胡璇:“……本宫看错了你。本宫一直以为,你虽然有心机,可也算敢做敢为。到了今日,方知你就如传闻一般令人不齿!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若只兴建护城墙,你还可诋毁皇上,说他急功近利行差就错,与你全无干系!可事情怎就这麽巧?!那麽多城池起义作乱皇上都未乱了方寸,偏偏轮到了胡珂皇上便兴起土木临阵易将?!你还敢说不是你做的好事?!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

    胡璇强忍著胸口乱翻的血气,待到她说完,才继续道:“……若果真如娘娘所言,我知道珂儿在北方集结……又怎会让皇上在那里兴建城墙,将自己弟弟的行踪,暴露给皇上知道?……”

    叶纳只是听到张劲被调离桐城之事,心中急躁,担心宴国最为致命的後防崩塌瓦解,便直接联想到了胡璇的头上。直到此刻胡璇反问,她才被问了个哑口无言,竟也愣住了:“……那……或许是你们与原拓勾结……,化兵之计!”

    “……那就假若再如娘娘所言,……胡璇若有这般本事……就绝对会为自己的弟弟打算,让皇上、将张将军调去镇压原拓……而不是、而不是去督工北方……对上珂儿……”胡璇心头越来越难受,血腥气冲到了喉头。他知道张劲离开桐城,对宴国来说,是多麽凶险;可当他听说宴子桀竟是让张劲直面对上胡珂,就更是肝胆俱寒。这两个最让他牵心的人,都站在了生死一线的边缘,而他们彼此,却是不惜一切代价,要置对方於死地……

    就在叶纳也头脑一片空白,呆在原地的空档,眼见脚前一晃,接著远处的宫人们失声惊呼,忙奔了过来。这时胡璇竟已倒在自己脚边,唇角挂著血迹。

    胡璇宫里的人忙向叶纳禀退,说要去传话给正在上朝的宴子桀。叶纳却一手拦下,说由她作主,只传道士与御医来给胡璇看诊,其他人等,一律不许去惊扰朝堂。

    到了宴子桀下朝的时候,道士和几个御医仍守在胡璇塌前。这一次胡璇又吐了血陷入昏迷,完全是忧心所致。宴子桀就要迁怒於宫人,追问了缘由,方知是叶纳惹的祸,当下气得头现青筋,连车驾也不传,气冲冲地向叶纳寝宫去了。

    叶纳坐在房中,正待宫人伺候晚膳,忽然间听到门外宴子桀一声怒喝:“都给朕滚开!”随即房门一声暴响,宴子桀破门而入直指著叶纳虎吼一声:“你好大的胆子!哪个让你去胡璇那里胡说八道?!他有个三长两短,信不信朕要你赔命!!”

    宴子桀会来问罪,叶纳本不意外。但一开口,竟是要自己给他赔命,却十足将叶纳的心剌了个窟窿。

    她瞠了目,眼里立时含了泪,想要站起身,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提不起,嘎著嘴想要唤宴子桀,却只是发出叹气一般的空响。

    “不要给朕看你的眼泪!朕半点也不会心疼!”宴子桀吼得更凶了,到了叶纳近前,根本不顾忌她身怀有孕,伸手便扯起她的领子,双目里恨得现了血丝,咬牙切齿的道:“朕以为你经过前事,便会改了!枉费了朕还信你!想不到最後害死他的,竟会是你啊!!!”说罢一甩手,将叶纳狠狠摔在了床上:“朕就不该信你们!明明你们一个个就都憋足了心思要他死!朕还是错信你害了他!你说!你拿什麽赔给朕?你说啊!!”

    叶纳让宴子桀一甩,呛了口气,挣扎著起身,眼泪籁籁地涌了出来:“……只要是为了皇上的千秋基业,妾身赔上性命,也绝无怨言!”

    她的表情是那麽坚决。而这句话也唤醒了怒火中烧的宴子桀。

    他看著眼前这个曾为自己数度舍身犯险的女子,心中也隐隐抽痛:“……他是朕心中挚爱!是朕对你不起!你若怨恨,就只管恨朕,与他无关!”

    “……心中、挚爱……”叶纳抓紧了襟口,哭泣著喃喃道:“……皇上、何尝不是妾身心中挚爱?!……可爱皇上的人,甘心为皇上死!他若也对皇上有心,便该为皇上死!若然不是,死何足惜?!”

    “……”宴子桀被戳中了心中痛处,只得无奈应道:“朕就是不舍得他。……”

    “皇上……”叶纳伸出手,轻轻扯了扯宴子桀的衣袖,拉他并坐在床塌边,柔声哭诉道:“……您曾说不会因色误国……可如今……,这些莫非还不算?”

    “……”

    “妾身自知不该干涉政事。可皇上,如今非比寻常,臣妾求皇上三思,收回成命,与张将军合力缴贼……重振大宴国威!”叶纳缓缓地说道:“……臣妾今日所犯之过,皇上不能原谅,便赐死臣妾……只要皇上能平心中愤恨,臣妾无怨无悔!”

    “……你口口声声,愿为朕死……”宴子桀转过脸来看他,心疼之情溢於脸上:“可朕问你……你倒底爱的,是朕?还是朕的江山?”

    “……”叶纳万料不到,在宴子桀会这样问她,心中委屈,反问道:“……难倒妾身与皇上初识之时,皇上便承天子之位了?”

    “即是如此,朕宁失半臂江山,也敌不过失去胡璇心痛。”宴子桀坦言道:“……你即然这麽说,便该成全了朕的心!”

    叶纳万料不到宴子桀会说出这句话,简直是失心疯一般。瞠目结舌地与他对视了半晌,方结结巴巴地说道:“……莫非……那些诣意……都是皇上……一意孤行?!”

    “不错。”

    叶纳脑中一片空白,双目无神呆坐在那里。只有眼泪不住地夺目而出。宴子桀心中对她有愧,伸手去反正了她,极是认真地说道:“……朕不会离开胡璇!你若愿意,朕亦会照顾你一生,绝不亏负!”

    “……”叶纳呆若木鸡,又哪里会应声。

    宴子桀看了看叶纳的隆起的肚子,继续道:“若你不愿意,朕也无法勉强,可给你足够财富,……与孩儿一生享用不尽。”最後,他深吸了口气,松手起身:“……只是,你已知道了朕的用心,便不能由你四处走动。这些天,你就委屈些吧!”言罢,宴子桀起身出房,留下叶纳一个人独坐床头。一时间,窗外响起了铠甲列队之声,将叶纳的寝宫层层围住。

    随著房门的关合,那个消失在门後的身影带走了房间中最後一抹通透的光线,霎时间,叶纳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黑暗。

    第七十六章 倾国,结局

    宴子桀是曾说过会放胡璇走。胡璇期望归期望,但于宴子桀的诚信,胡璇实在已被伤得不敢高估了。

    直到午后张劲引了一队亲兵,抱了衣甲,来请胡璇换好准备出宫,胡璇才仿佛大梦初醒,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于是张劲又重复了一次,说已经将小公子抱上了车,道长也有人去请了,胡璇这时才真正相信昨夜宴子桀说送他走——竟是真话。

    胡璇在房中更衣,此刻他的心绪极其复杂。一边急切地希望离开,可回想昨夜的宴子桀,除了心中隐隐抽痛之外,更莫明地升起了一股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不愿发生的事,明明自己知道有些地方不对,却又实在猜不透。

    胡璇换过衣装,戴好盔甲,刚要出房去,忽又想起,奔到床边,由枕下摸出一片系了绳的碎玉,收入怀中,才转身出房。

    胡璇同张劲等人一路走出内宫,才知道今日中宫阅兵,穿的也是自己身上这幅铠甲。又急行了一阵,拐入小路,便有两架空置的柴车,尚有几个侍卫已在等候,张劲命手下与胡璇四人一组,推两架木车,一路过关交令,行了将一个时辰,便走出了最后一层宫门。稍行离了宫门,胡璇此刻未见宁儿与道长,心中担忧,便唤张劲:“张将军……道长与宁儿……今在何处?”

    “请公子放心,已在客栈想候。”张劲言罢,继续带一众人前行,入了闹市,便转进一家客栈。张劲引胡璇到了上房,果然见道长已抱了宁儿,在房中守候。三人来不急小聚片刻,张劲已拿出预备好的包袱,交给胡璇,嘱咐他快些换衣,圣上吩咐要连夜送三人出了京城。

    说到宴子桀,胡璇心中就是一紧,但道长在场,此时又时间紧迫,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便只好接了衣装,去内室换下。这次再赶路,已有预先置好的马车供三人乘坐,胡璇三人进去,车内放好了两个包袱,装的都是金锭金锭,尚有小包中放好了临时用的碎银。张劲一行人也都换过便装骑马同行。傍晚之前,众人便已顺利通关,出了宴都。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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