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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双仇记 作者:白日梦0号

    第2节

    自这日起,莫霖便跟在父亲身后,一面学着诊脉开方,一面帮着打点琐事。有病患前来求医,莫恒诊完脉,便叫莫霖也来摸上一摸,摸完了,父子两个各自开张方子出来,互相一对,便知用药差在哪里,病人拿了正经的方子去抓药,莫霖开出的那张便被父亲拿来讲解,君臣佐使哪里用的不对,药量是大是小,药性如何变化,晚上再拿着医书印证白日所讲,竟比莫霖在学中念书还要辛苦几分。好在他天资聪颖,于医药一道上悟性颇高,一点就通,虽则惫懒了些,可有莫恒从旁督促,这进境比之旁家医馆的学徒可不知快了多少,不过一年光景,于风寒、脾胃之类寻常症候开出的方子已是不用莫恒多大改动,唯有疑难杂症上的药物配伍、针灸之道尚需莫恒从旁把关,却是积年经验方能弥补,绝非一蹴可就了。

    沔阳夏季多雨,入秋后方得好些,只今年也不知怎的,眼见临近中秋,雨水却一直不停,虽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可天气也眼瞅着凉了下来。

    这一晚,莫霖总算将江苇教的这一趟拳脚尽数学会,七十二招拳法从头到尾使将出来,不说如行云流水,倒也虎虎生威,直将莫霖打出一身热汗。江苇提前已烧下热水,这时水温正好,两人便抬了浴桶进前堂沐浴。

    江苇做事爽利,不过盏茶功夫,已是冲洗干净,换了干净衣裳,莫霖却懒洋洋地泡在水里不愿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苇大哥,你年纪不小了,可想过娶妻成家没有?」

    江苇正在铺床,看他一眼,「问这作甚?」

    莫霖转过身,趴在桶沿上,「今儿个下午你去药材行进药时,媒婆李妈妈过来了,寻爹爹说话,开口便打听你,说是前些日子来咱家看病的卢老板,便是在骡马市上开油铺的那个,相中了你勤快,模样也好,想把他家女儿许你。卢老板没儿子,只得这一个闺女,不嫌你来历不明,也不要你聘财,只求招你做个赘婿,日后给他养老。爹爹没应,只说得你愿意才是,叫我来问问你。」

    江苇盘腿坐在床上想了想,半晌,摇了摇头。

    莫霖追问,「你这是不愿娶成亲,还是不愿做赘婿?还是你不喜欢他家姑娘?我听李妈妈说,卢家闺女模样虽不算出挑,倒也一副福相,且性子好,会理家。你也是见过的,便是上个月来咱家给卢老板拿风寒药的脸盘圆圆的那个姑娘。况且卢家铺子不大,可赚的钱也尽够嚼用了。若是换了旁人,卢老板也不敢问招赘的事,不过想着你反正记不得出身来历,现下这个江姓也是随口起的,做不得准,谈不上丢祖宗的脸,断了香火甚么的,这才托人来问。」

    江苇回想半日,总算记起来那姑娘模样,「原来是她。」

    还是摇摇头,道:「那姑娘是不坏,赘不赘婿的也不打紧,只是我没想着成家。缔结姻缘本是结两姓之好,我这般出身不明,也不知原本家中是个甚么光景,万一早已娶亲,又或身上背着官司,日后不管是自己想起,还是被人找了来,总归是场麻烦,没得耽误人家姑娘。」

    莫霖眨眨眼,「那你若是一辈子想不起来,这一辈子都不成亲了?」

    江苇笑道:「那也未必,若过个五六年还记不起来,又有合心思的,成个家也好。」

    莫霖上下左右打量他一遍,嘿嘿一乐,「说到底,还是那卢家姑娘没对你心思?那你到底喜欢甚么样的姑娘?说来听听,回头我跟爹说,叫媒婆有那好的再来说与你。」

    江苇不答反问,「且莫说我,我只问你,那李妈妈今日来只问了我不成?便没给你说一门好亲?」

    莫霖自在铺子里帮忙起,街坊四邻便都晓得了他这是要子承父业,莫家人口少,门风清正,守着个医馆,每日进项不少,过的是富裕日子,莫霖又生得好看,早有不少人家前来打听,前几年是给莫恒说媒,今年起却是捎带上了他,上门的媒婆光江苇见过的便不下三五个,这时便拿出来打趣。

    莫霖脸皮一红,「有是有,那姑娘我也认识,生得是不错,就是胖了些,不过我爹说先不急着应下,再等两年,说不得有更好的。」

    江苇眉毛一挑,促狭道:「胖点有甚不好,胖是福气,不光冬天抱着暖和,睡在一起,比那瘦的可舒坦得多。」

    莫霖不明其意,好奇问,「如何胖的就比瘦的舒坦?」

    江苇不言语,只哈哈大笑,莫霖悻悻然道:「不说便算了,等我长到你这般大,自然也能知道。」

    一面说,一面从浴桶里出来。

    他皮肤白皙,身上挂着水珠,在灯光下看来便如上好白瓷,熠熠生辉,身段虽还单薄,却匀称紧致,青涩中透出勃勃生气,自有一股风韵。江苇往日里不曾留意,今日冷不防多看两眼,忽觉喉头发干,不由微微一怔,赶忙将眼光移转开来,不敢再看。

    莫霖混不自觉,擦干身子穿好衣裳,招呼江苇一起把浴桶抬了出去,各自回房睡下。

    中秋前一天,绵绵阴雨终是停了,露出晴空一片,莫霖一大早便张罗着过节,要去买月饼、鲜果并酒水,来寻父亲要银子,莫恒从柜上拿了二两予他,嘱咐道:「月饼去南城的张记铺子买,果子你看着办,酒水要前街醉仙居的,多买些,伙计们也要给一份才是。」

    正说着,妙春堂外来了辆马车,赶车的伙计想是着急,那马车跑得颇是不慢,到了门口一时刹不住脚,险些撞着人,自车上下来个管事模样的中年汉子,跑着进了妙春堂,连声问,「莫大夫何在?莫大夫何在?」

    伙计于旺正送一位主顾出门,迎面撞上来人,忙道:「我们莫大夫便在这里。」

    领着那人到了柜前。

    莫恒一见来人,乃是相熟的,便是定国将军府上的田大管事,往日里进府看诊,多是这位田管事招呼,此时见他急得满脑门汗,忙问,「田管事这是怎的了,可是府上有人得了急症?」

    田管事一跺脚,「可不是怎的。我家大小姐早起摔了一跤,初时没怎的,过不多久便腹痛难忍,如今人已疼晕了,请莫大夫赶紧过去看看。」

    这位定国将军名唤蒋晨峰,乃是毅勇侯蒋家次子,自少年起便随父出征,屡立军功,未及四旬,便已得封定国将军,三年前调来此地任沔阳总兵,主掌一州兵事,论位次,仅在沔阳知府之下,但其出身显贵,又是知府这等清流文官所不及了。

    这几年间,蒋府但凡有人生病,均是来妙春堂求医,莫恒晓得这家人身份贵重,不敢怠慢,赶忙吩咐于旺,「去把我那药匣子拎来,我这便去一趟。」

    急匆匆跟随田管事上了马车。

    蒋府便在城北双桂巷中,马车驶得飞快,不一时便到了,莫恒跟着田管事进去,一路前行至内院,蒋府的丫头婆子已在二门上候着,一见大夫来了,赶忙领人进去。

    莫恒以往来给蒋府夫人看过诊,识得领路的丫头翠云乃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一等大丫鬟,思量蒋夫人定是爱女心切,许是亲自等在里头,果然便听翠云道:「莫大夫,我家大姑娘病势急,夫人和老爷心焦得很,都在姑娘房中等着,请莫大夫务必给我家姑娘仔细看看,不拘甚么贵重药材,但凡用得着,您只管开出方子来。」

    莫恒不想定国将军居然也在,暗忖这位蒋家大姑娘病况不知怎生凶险,心下登时一凛,嘴上却安慰道:「莫慌,且待我先看上一看。」

    说话间,进了一处小院,草木锦绣,处处可见匠心,极是雅致,想来便是蒋大姑娘的院子,只是一行人脚步匆匆,莫恒也无心浏览,跟着翠云进了正堂。

    堂中,蒋晨峰夫妇果然在座,夫妇俩一脸愁容,蒋夫人更是泪水涟涟,精致妆容已是哭得花了,见了莫恒,慌忙站起,一叠声道:「莫大夫,您医术高明,可千万救我女儿一救。」

    蒋晨峰不似夫人那般失态,然也眉头紧皱,一摆手,阻了莫恒见礼,只道:「有劳先生费心。」

    翠云已打起帘子来,莫恒便也不和他们客套,略一拱手,进了内室。

    内间乃是蒋大姑娘起居之处,一张紫檀雕花架子床外守着数名丫鬟婆子,银红色软烟罗制成的帐子垂下,遮了个严严实实。翠云上前,自帐子里轻轻扶出蒋大姑娘一只手来,请莫恒诊脉。那手腕皓如白玉,上面带了只金钏,纤纤玉指虚蜷着,小指上露出一节指甲的断茬,翠云见莫恒盯着那断茬看,忙道:「我家姑娘方才实是腹痛难忍,拳头攥得死紧,指甲都弄断了,不多时便晕过去了。」

    莫恒眉头一皱,在小丫头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右手三指搭上蒋大姑娘手腕寸关之处,摸了一会儿,吩咐道:「把金钏卸了。」

    便有个婆子上来把那金钏褪了。

    莫恒重又摸了片刻,脸色便不怎么好看起来,打量一下那婆子,见她一脸忧色,问道:「这位妈妈可是平日里在姑娘身边伺候的?」

    那婆子一福身见个礼,「老奴姓李,是大姑娘的乳嬷嬷。先生可有甚么吩咐?」

    莫恒略一沉吟,道:「请李妈妈附耳过来。」

    将李嬷嬷招到身边,低语道:「请妈妈把你家姑娘贴身小衣褪下来,看看下面可有出血。」

    李嬷嬷是蒋夫人娘家陪嫁过来的,从官宦人家到侯门贵府,先后伺候过两代主子,端的是既有忠心又有阅历,听了这话,便知莫恒疑心的是甚么,心里咯噔一声,头上冷汗刷地便下来了,只是事到如今,性命要紧,却也顾不得许多,一咬牙,钻进帐子里,把帐子拢严实了,褪下蒋大姑娘下衣,只看一眼,已觉天旋地转,硬撑着出了帐子,下床时,终是忍不住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翠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妈妈小心。」

    李嬷嬷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看着莫恒,「有,有血……」

    莫恒点点头,又问:「出血多吗?可已止住?」

    李嬷嬷眼泪都快下来了,带着鼻音磕磕绊绊道:「不……不算多,已是止住了。」

    莫恒心里有底,道:「取笔墨来。」

    一旁小丫头赶忙摆出文房四宝,莫恒略一沉吟,挥毫书就两张方子,背上药匣,一转身出了内室。

    外间正堂里,蒋氏夫妇正等得心焦,见他出来,蒋夫人一连声追问,「先生,小女这是生的甚么病?可要紧吗?」

    蒋晨峰亦起身道:「小女性命可有妨碍?」

    莫恒环视四周,见屋里丫头仆妇站了一堆,不忙回答,先道:「还请将军屏退左右说话。」

    蒋夫人一怔,旋即对翠云吩咐道:「留下李嬷嬷看顾,余者都出去,没我吩咐,不准进来。」

    翠云应一声,「是。」当即进去里间叫出一众丫头,连带着外头的一竿子人出了正堂。待屋门一关,此间便只剩了蒋氏夫妇并莫恒三人。

    莫恒一拱手,「贵府小姐性命暂且无碍,将军同夫人不必过于担忧。不过……」

    略顿一顿,实是不知该如何婉转,只得硬着头皮径直道:「贵府小姐身怀有孕已近两月,想是跌的那一跤动了胎气,这才腹痛难忍。在下观其脉象,胎儿虽险了些,倒也不是不能救。这是两张方子……」

    说着拿出药方,「这上面一张乃是保胎,下面一张却是落胎所用,还请将军同夫人自行定夺。」

    莫恒出入蒋家日久,自然晓得蒋府两位小姐并两位少爷均未婚配,这位大姑娘未出阁便已珠胎暗结,莫说是这等高门贵第,便是寻常百姓家,亦着实是一桩丑事。

    话音一落,蒋氏夫妇均震惊不能自已,蒋夫人膝头一软,跌坐回椅中,便连哭都忘了。蒋晨峰回过神来,只气得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这孽障……」

    又狠狠瞪视夫人一眼,「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过得足有移时,蒋夫人方才醒神,忍不住绢帕捂面,泪流不止,一面哭一面道:「定是那小畜生强逼我儿,可怜我的孩儿便这么毁了。」

    这等丑事自是不好嚷嚷得满府皆知,蒋夫人心痛至极,却也只能强自压下哭声,低声恨恨咒骂。

    蒋晨峰亦面色晦暗,一双眼阴冷得似能结出冰来,过得片刻,躬身同莫恒道:「家门不幸,出此丑事,万望先生莫要声张。」

    莫恒心知此地不好久留,忙道:「将军放心,在下必定守口如瓶。」当即告辞了出来。

    翠云便在门外守着,屋门一开,听见自家老爷吩咐,「与莫大夫封一份厚厚的诊金。」

    福身应下,翠云转头道:「莫大夫请随我来。」

    领着莫恒去了院中花厅等候,自去取了二十两银子,封好了拿来。

    莫恒将银子收入药匣中,随翠云向二门外走。

    此处距前院尚隔着一处园子,进到园子里,四下无人,翠云脚步一顿,环顾一番,突地低声道:「莫大夫,借一步说话。」自己先行绕到了路旁假山后。

    莫恒一愕,跟了过去,才站定,便听翠云压低了声音急惶惶道:「莫大夫,我家老爷要害你性命,你快些逃罢,千万莫要耽搁。」

    莫恒被这一句话吓得心里打个突,皱眉道:「这是怎生说的?我与你家老爷无冤无仇,何至于害我性命,翠姑娘莫不是说笑?」

    翠云心知自己这话没头没尾,不说个清楚,难以取信于人,只得从头道起,「方才夫人叫我们出去,我便守在门外,你们在里头说些甚么,我虽没听个一清二楚,可也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家大姑娘同表少爷眉来眼去有一阵子了,打量着没人知道,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她身边伺候的丫头同我说笑时走了嘴,我早些日子便已晓得,只不好说与夫人听,大家装着没事罢了,万没想到竟弄出这档子事来。若在寻常人家,只需将婚事办了,遮一遮丑,也便过去了。只是今年新皇登基,广充后宫,我家大姑娘一月前已被点为秀女,年底便要入京候选。此事若是传了出去,这一家子脸面无存不说,若落得个欺君之罪,非止老爷前程不保,便连京里的长房也得吃挂落。我方才去取银子,绕去正堂那里又听了几耳朵,便听到老爷说要灭口甚么的。这大家子里腌臜事多了,每年都得悄无声息地没了几个人,事到如今,大姑娘那边的贴身丫头并李妈妈都活不得了,便连莫大夫你也难逃一劫。眼下趁着老爷还未及调动人手,你赶紧离了这沔阳城罢,跑得越远越好。」

    莫恒越听越是心惊,到得后来,已是浑身颤栗,「多谢姑娘告知莫某,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说着,深施一礼。

    翠云侧身一躲,「莫大夫不必如此,若不是您精心救治,我娘早便没了,说不上甚么大恩大德,不过是一命之恩一命偿罢了。」

    翠云乃是家生子,爷娘老子俱在蒋府里为仆,翠云娘便是厨下管事的嬷嬷,前年因被灶上的热汤烫伤了半边身子,眼瞅着要往鬼门关去,硬被莫恒针药齐施救了回来,虽说到底留了一身疤,可好歹保住了性命。

    莫恒尚还记得这桩善缘,他行医积德无数,不想今日应了这善果,感叹之余,再三谢过。

    翠云忙道:「莫再耽搁,快些走罢。」匆匆送他出了二门。

    二门处,自有田管事安排的小厮在此等着,领了莫恒出得蒋府,仍旧用马车原样送人回去。到得妙春堂门口,莫恒下了车,瞅着马车走了,脸色这才沉下来,匆匆进门,见了伙计便问,「霖哥儿可回来了?」

    伙计于旺一面配药,一面道:「才买了酒水回来,又出去了,说是果子不够,再去买些来。」

    「江苇可在?」

    「在后院切药呢。」

    莫恒放下药匣,几步进了后院,见了江苇,急道:「你现下便去街上,赶紧把霖哥儿找回来,再去车马行雇辆车回来,越快越好。」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几辆碎银,「定要捡那脚程好的骡马雇来。」

    江苇不明所以,但见他神色不对,暗忖必是有甚要紧事,也不多问,当即放下手中活计,接过银子,出门寻人去。

    莫恒回房,翻出往日里攒下的二百两银子、几本医书,又捡着自己并莫霖的几件衣服收拾出两个包袱,将银子塞进包袱里。这一通忙完,便听院子里传来莫霖叫声,「爹,我回来了。」

    莫霖正在街上捡几斤新鲜果子称,被江苇寻见,不由分说往家里拽,还当出了甚么了不得的大事,果子也顾不上了,一路飞奔回来,进得院子时,已是出了一头汗,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子,气喘吁吁道:「爹,可是出甚事了?」见莫恒手边两个包袱,又问:「您这是要出门去?」

    莫恒顾不得同他解释,问,「江苇呢?」

    莫霖一边擦汗一边道:「说是去雇车,马上回来。爹,到底是怎的了?」

    莫恒摆一摆手,只是不答。

    莫霖见他面色阴沉,心中纳罕,但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来,只得抱了茶壶猛灌一通,先把一身燥热之气压下去。

    不多时,院子前响起一阵车轮声,江苇随后急匆匆进到后院,莫恒隔着窗子看见,忙招手叫人进来,「车雇好了?」

    「雇好了,没有好马,倒是有两头好骡子拉车,脚程也不慢,只是没有赶车的伙计,须得咱们自己来。」

    莫恒松一口气,「没有便没有,咱们自己赶就是。」

    江苇交代完差事,这才问道:「莫叔这是急着出门?我赶车送你去。」

    莫恒点点头,「你们两个把包袱拿上,咱们这便出门。等出城了再与你们细说。」

    说完抢先走在前头,一阵急惊风似的刮了出去。

    莫霖同江苇只得提了包袱后头跟着。

    莫恒经过前堂,忽地记起药匣子里还放着新得的二十两银子,赶忙又把药匣子背了起来,临出门前叮嘱于旺道:「我带着霖哥儿去临县出诊,说不得需耽搁几日才得回来,我不在时,你守住铺子如常做生意就是。」

    妙春堂名声在外,临近州县每年慕名来请莫恒出诊的不知凡几,于旺见惯,不疑有他,答应一声,接着做他的活计。

    门外停着的车乃是一辆双辕车,江苇坐在前头驾车,待莫恒父子坐进车厢,鞭子一甩,车轮咕噜噜驶动,不多时便出了城门。

    莫恒掀开车帘,见城门已然远去,仍不大放心,只嘱咐江苇,「再赶快些,到了前头岔路往北走,咱们往邓州去。」

    莫霖惊了一跳,「这是哪户人家病了,大老远请咱们往邓州出诊,邓州境内便没好大夫了吗?」

    江苇也觉怪异,回头来看,「莫叔,可是有甚麻烦事?」

    莫恒抹一把头上冷汗,这才有余裕将上午在蒋家的经历讲了一遍,只听得莫霖乍舌不已,嚷嚷道:「这也忒没王法了,他家出了丑事,倒让咱们抛家舍业远走避祸。」

    嚷完,又问:「会不会是那翠姑娘说大话唬咱们?以爹爹为人,必会守口如瓶,何至于杀人灭口呢?」

    江苇脑海中隐隐觉得此事似曾相识,却终归想不起来,紧紧皱着眉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等权贵人家,唯利是图者多,本没有甚道理可讲,还是小心保命为上。」

    「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小心些总不为过。」莫恒叹道:「我托辞往临县出诊,蒋家便是派人来追,也可让他兜一兜圈子,拖延些时候,届时咱们已至邓州。我以往曾听闻,邓州知州胡严宗大人乃是难得一见的好官,清政爱民,当初便是因弹劾毅勇侯府帷薄不修、纵子为祸,才被从御史台贬至外放,与蒋家素来不睦,咱们到了邓州,那蒋晨峰纵有心害人,恐也难以下手了。那时是在邓州重起旧业,还是再往别处去,看情形再定罢。」

    又对江苇道:「此一去,我们父子恐要舍了沔阳基业,另起炉灶,你是跟着我们,还是回沔阳?若是想要回去继续探寻身世,等到了邓州,我予你些银子,你还回来,另寻一份活计就是。」

    江苇想一想,道:「自我来妙春堂已有三年,半丝过往也未记起,四处打听,也不曾有甚么消息,这身世,想来今生探寻无望,便回去了,也是四目无亲,倒不如同你们一起,互相还有个照应。莫叔若不嫌弃,我还跟着你们就是。」

    莫恒想着江苇身负武功,这一路上有他护持,总好过父子二人手无缚鸡之力,不由点一点头,「如此也好。」

    第五章

    三人仓皇间逃离沔阳城,走时只带上了银两,却不及携有食水,走到正午,均是又渴又饿,莫霖第一个受不住,蔫头耷脑靠在车壁上。莫恒倒还撑得,指着前方一条小路道:「我记得再往前走个一二十里,便有一处茶棚,那店家做得好胡饼,咱们且去填饱了肚子再赶路。」

    江苇甩了两记鞭子,催着骡马快走,不多时便见一座茶棚立在路边,店面甚是简陋,不过三两张桌子,因着时逢正午,已坐满了赶路歇脚的人。

    「这里人多眼杂,还是莫要在此耽搁,我去买些吃食,咱们一面赶路一面吃就是。」江苇放下车帘,遮住莫恒父子俩,又叮嘱一句,「莫要下车。」

    先去找店家买了二十斤胡饼并五斤肉脯,见灶下有洗干净的萝卜水灵灵的,想着不曾带水囊出来,索性买了十斤萝卜,权做路上解渴,又朝店家要了一壶茶送到车上,等莫恒父子灌了个痛快,三人便又上路。

    因不晓得蒋晨峰几时派人追来,莫恒胆战心惊,一路不敢稍歇,直待月上中天看不清前方路途,方停下车马,此时早已错过宿头,三人寻了一处背风山坳过夜,翌日日头未升便又上路。也亏得江苇身子骨扎实,这般赶了一天一夜车,亦未见疲态。倒是莫霖从未吃过这般苦头,被车颠了这许久,只觉骨头似散了架般,但知事关性命,便连一声苦也不叫,唯恐父亲心中难受。

    这般晓行夜宿足有三四日,已是行出五百余里,眼瞅着再穿过一片山林便是邓州地界,追兵犹自不至,想来已是脱险,三人不由均松了一口气。

    此时已是黄昏,晌午吃的那顿干粮早化没了,莫霖肚子咕咕直叫,江苇亦觉饥火中烧,虽强忍着,奈何止不住胃叫肠鸣,莫恒听着他二人这个响来那个叫,提心吊胆中亦不由觉出几分可乐,冲江苇道:「这几日路上倒是太平,许是蒋晨峰还不知咱们逃了,未及派人下手。这天眼看要黑下来了,也不好赶路,且寻个背静地方把车停了,咱三个先填饱了肚子好生歇上一宿,好在如今邓州在望,明儿个早起,再走上半日也便到了。」

    莫霖有气无力道:「是啊,苇大哥,你也赶了一日车,歇一歇罢,我去拾些柴,咱们起个火,把饼考热了,好生吃顿热乎饭。这两日只顾着逃命,尽啃冷饼子了,好不难受。」

    江苇一拉缰绳,把车往道边赶,正要停下,忽地身形一滞,猛然回头向来路望去,静听片刻,道:「后头有马队疾驰声。」

    莫霖一怔,将头探出车厢,也侧耳细听,却甚么也听不出来,「我怎的听不见,你莫不是听差了?」

    江苇摇摇头,「我内力在身,岂是你能比的。」眉间浓重起来,扬手一鞭,抽得那两头骡子又跑起来。

    莫恒父子俩面面相觑,莫名地均是心中一颤。

    过了盏茶时分,那马蹄声渐渐清晰,一阵阵急促如鼓,便连莫恒都已听得分明。江苇鞭子甩得愈发频密,奈何两头骡子连着跑了好几日,脚步再也快不起来。不多时,那马队便追了上来,七八匹骏马上坐着一队持刀拿箭的剽悍之人,远远望见骡车,当先一名劲装疤脸的汉子登时叫道:「这便是从丁记车马行雇来的骡车,姓莫的定在车上,兄弟们,上。」

    这叫声明明白白传进耳中,莫霖霎时面色大变,看向父亲,只见莫恒脸上亦是一片煞白。

    正六神无主间,那马队已渐次追到跟前,那疤脸汉子叫道:「那赶车的,把车停下。」

    见江苇不理,一鞭子向江苇脸上抽来。这一鞭去势甚猛,换做寻常人,只怕当即便要皮开肉绽,那汉子满以为一抽即中,孰料江苇左手一扬,也不知怎的,便把鞭梢握在了手中,随即向前一拉,那汉子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不及撒手,身子已随着鞭子飞了出去,腾云驾雾般落到了车前,滚跌在地,还不及起身,两头健骡并车轮已从身上碾了过去,登时便听得几声脆响,竟是骨头被压断的声音。

    这一群人乃是蒋晨峰亲兵,也是出入沙场历炼出来的,身手过人,原以为杀个大夫不过小事一桩,却再不料莫氏父子身边竟有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伙计,甫一照面便丢了一个兄弟的性命,不由又惊又怒,领头一人登时叫道:「弟兄们,围起来,抄家伙。」

    这一队人马平日里训练有素,长于战阵,眼见江苇难以对付,也不与他讲甚单打独斗,只前前后后将骡车围了起来,在前的两人抽出刀来,一左一右往江苇身上招呼,余下四人围住了车厢,举刀便往里捅。

    那车厢壁板甚薄,哪里禁得住利刃,登时给捅出几个窟窿,车窗上的帘子也掉了下来,露出莫恒父子俩惊惶形容。

    因是双辕马车,原是出远门所用,车厢便做得颇是轩敞,莫恒并莫霖缩在车厢一边,这前几刀不曾挨着,只是帘子一落下来,外面数人看得一清二楚,一刀不中,这第二刀便紧着往莫恒所在处捅来。

    莫霖哪里经过这等阵仗,初时已是吓得傻了,只晓得躲闪,这时见刀尖递到跟前,眼看便要刺在父亲身上,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害怕,顺手拿起身边包袱挡在前面,那包袱里装着两封银子,刀刃砍在银子上,不曾伤着莫恒,却把包袱皮砍漏,一锭锭银子滚得满车厢都是。

    莫恒这时也回过神来,惊叫道:「莫伤我儿性命!」

    便在这刹那之间,前头两人已同江苇过了数招。江苇起身站在车厢门前,先弯腰避过左边那人劈来一刀,左手中鞭子瞬时甩至那人门面,迫得来人回刀招架,未及站直,见右边那刀也到跟前,右手食中二指当即化作剑形戳中右面来敌肘侧,那汉子只觉手臂一麻,不由自主手一松,单刀滑脱出去,被江苇接个正着,顺手一抹,刀刃划过这人脖颈,瞬间喷出一道血箭,那汉子连声惨叫也不及发,便从马背滚落道边。江苇兵刃在手,不等左边那人再行出招,已抢先刺出。这一刀快愈闪电,来人还不曾看见刀光,已觉心口一凉,登时也没了气息。

    这几刀兔起鹘落,只在顷刻,一队人马便已折损近半,领头之人怒火中烧,叫道:「老三,跟我并肩子上,先宰了这小子。」

    一人当即催马上前,两人同江苇交起手来。

    余下两人嫌那车厢碍事,已将车厢后壁砍透,一枚枚银锭随着骡车疾驰掉落出来,也无人去捡。此时,莫恒同莫霖再无遮掩,那两人举刀便刺。生死关头,莫霖激起一身血勇,瞅准一人出刀方向,侧身一闪,避过刀锋,左手抓住这人手腕,向下一掰,右手握拳,使出一招江苇所受拳法,照着这人臂弯关节处猛击。他练这拳法也有些时日,虽无内功,毕竟打熬出几分气力,这时使出吃奶的劲头,那人猝不及防,一只胳膊就此折了去,登时长声惨叫,单刀掉落在车厢之中。

    莫霖一击得手,还不及高兴,便听一声惊叫,「霖儿小心!」

    一回头,只见父亲挡在自己身前,一段雪亮刀尖自莫恒右腹透了出来,却是另一人见兄弟吃亏,趁莫霖迎敌时从旁侧偷袭,莫恒爱子心切,挺身一挡,正中刀锋。

    「爹!」

    莫霖眼见父亲身受重伤,凄厉一叫,又惊又惧间,见持刀那人要抬手抽刀,想也不想,拾起车厢中掉落的单刀,一刀砍向这人胳膊,电光火石间,刀落手断,莫恒身子一软,亦倒了下来。

    江苇听到后面这一番动静,心中大急,纵身一跃翻上车顶,居高临下间,内力灌注刀锋,反手斜扫,领头之人急切间横刀抵挡,又哪里挡得住这雷霆之力,须臾便刀折颈断,一颗脑袋直飞而起。那个叫老三的眼看一群兄弟都折在此地,暗叫不妙,再不恋战,拨转马头要逃,却已是晚了一步,被江苇掷出一刀直插背心,尸身伏在马上,一动也不动了。

    江苇跃下来勒停骡车,回身来到断臂折骨的那两人跟前,这两人早已从马上跌落在地,捂着伤口疼得冷汗直流,望着满地尸首,这才觉出怕来,来时的凶悍之气无影无踪,纷纷跪地求饶,「大爷饶命,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还请留小的们一命。」

    江苇拾起地上丢落的一把腰刀,直指二人,「谁派你们来的?」

    那折了骨头的哆哆嗦嗦道:「小的们是……是定国将军蒋晨峰的亲兵,将军前几日吩咐下来,叫小的们把莫大夫悄悄地弄死,小的们这才一路追来的。」

    那被砍断了手的面色惨白,疼得几无人色,也道:「咱们同莫大夫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实是听命行事,求大爷便饶了我们罢。」

    江苇早已心中有数,如今更行确凿,再不多话,刀锋一抖,刀刃横扫两人脖颈,登时结果了二人性命。

    车厢里,莫恒伤口处纵是有刀堵着,亦是血流如注,顷刻间湿透半幅衣衫,莫霖哆哆嗦嗦去解父亲衣裳,查看伤口,「爹,爹,你撑着,我这便给你治伤。」说话间,泪如雨落。

    他跟着莫恒学医这许久,见过伤者无数,但凡有一线生机,总能见父亲妙手回春,只是这般重的伤势,又岂是人力所能挽回,然这般念头却是想也不敢想,只强撑着一线神志,拖过车厢一角的那只药匣,翻找出止血药,便往伤口上洒。那药原是莫恒精研方剂调配出的一剂药粉,里头所用三七、血竭等物亦无不是上选好药,止血最是见效,无奈那伤口太大,一瓶子药粉全洒了上去,仍是被汩汩流出的鲜血冲了开来。

    江苇钻进车厢,一眼看清眼下情形,心下便是一沉,「莫叔。」

    他与莫家父子日夜相处足有三年,早已视如亲人,眼见莫恒遭此横祸,不久于人世,难忍悲愤,不自觉已带了哽咽之声。

    莫恒初时只觉疼痛难忍,撑到这时,唯觉身子发冷,竟渐渐觉不到痛了。他是行医之人,自然晓得自己这伤血流过多,已无药可救,趁着心头还剩一丝清明,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指着角落那两只包袱。

    那包袱中的一个被刀砍坏,早已散开,露出几件衣裳,另一个却是完好无缺,江苇见状,赶忙归拢成一堆,拿到他跟前。

    莫恒强撑一口气,道:「这包袱里装着一本《医经》,一本《毒经》,乃是祖师爷所著,此乃安身立命之术,我儿日后需好生研习。爹爹走后,你去苏州找你娘,万事听你娘吩咐,千万不可私自为我报仇。爹爹只你一儿,切不可为此丢了性命。」

    他气力不济,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莫霖悲恐交加,再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知道,我听爹爹的话。」

    莫恒又看向江苇,满眼乞求,却已是无力再说。

    江苇心中明白,当即道:「莫叔放心,我陪着霖哥儿,一定护他周全。」

    莫恒放下心来,慈爱地看着儿子,那眼神渐渐黯淡下去,终于没了声息。

    莫霖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不想今日竟成永诀,心头一片空茫,只晓得抱住父亲尸身,泪流不止。

    江苇亦觉难受,但眼下还不知后面可有蒋府援兵,不敢耽搁,绕到车前,欲再上路,但见两头骡子疲惫不堪,想是再撑不了多久,倒是那几人骑来的马颇是健硕,虽已跑了一半,余下还有不少,便从中选了两匹栓在车后,又捡了两把刀扔在车上,以备日后防身之用,一带缰绳,赶着两头骡子离了道路,往林子深处走去。

    这一番打斗完,天色已是全黑,江苇不敢点火,只借着月色在林中穿行,行出足有三四十里,眼见周遭林木茂盛,想来便有追兵也一时找不到此处,这才停下车子,同莫霖道:「莫叔尸身不宜久放,便在此葬了罢。」

    莫霖哭了一路,此时悲伤过甚,眼泪都已流不出来,浑浑噩噩间也无甚主意,江苇说甚么便是甚么,只点点头,仍旧抱着父亲,呆坐不动。

    江苇知他遭此大难,神志不清,也不叫他帮忙,自己寻来根木头,点起火把插在地上,捡起一把刀,权作铁锹,寻了块平整地方,挖起坟来。

    那刀纵使锋利,毕竟比不得铁锹趁手,江苇又怕这密林中野兽出没,将尸身扒拉出来吃了去,便着意往深了掘,足花了近两个时辰,待那刀着实禁不住,断成了两截,才掘出个三尺来宽一人多高的深坑。

    江苇丢了刀,过来车上抱莫恒尸身,「霖哥儿,放手罢,也好让莫叔入土为安。」

    直到此时,莫霖神志方渐渐清楚,嗯了一声,哽咽道:「我给爹爹换身干净衣裳。」去包袱中翻出了一袭莫恒常穿的靛蓝直裰。

    那刀还插在莫恒身上,江苇略一使力,拔了出来,此时血已流尽,两人用脱下来的衣服将莫恒尸身清理干净,穿上直裰。

    江苇扛起莫恒,跃入坑中,安放妥当,爬上来,便要填土,却被莫霖一拦,「再让我看一眼爹爹。」

    莫霖晓得这一入土,便再也见不到父亲,悲痛不能成言,跪在坑边看了好一会儿,方将土一点点推入坑中。待到堆起一座坟茔,一颗心也变得空空荡荡。

    江苇从旁砍下一段木头,一劈两半,用断刀刻出「莫恒之墓」四字,楔进坟前,扶起莫霖,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连夜赶路。」

    两人回到车边,江苇把那散了的两个包袱重又收拾了归拢成一包,果然在衣服底下翻出两本书,便是莫恒所说医、毒二经,除此之外,还有夹裹在衣服里的两只小银锭子,侥幸没漏到车厢里滚丢在路上。江苇掂一掂,不过十两,暗忖此处距离苏州路途不近,这一路两人尚需节省花用,好在自己一身力气,若是花没了,一路打把式卖艺也能挣些银钱。

    他将包袱拾掇好,叫莫霖背上,又把那药匣子拎出来,想着此乃莫恒遗物,于莫霖是个念想,且这一路有个头疼脑热也用得到,万不可丢了,便系到马背上,拿起车中剩下的那把腰刀,与莫霖一人一匹,翻身上马,也不敢再回去大路,只辨明方向,自林中穿行,往邓州而去。

    林中穿梭不比外头道路平坦,两人磕磕绊绊走了半宿,莫霖疲饿交加,又兼父丧伤心,支持不住,后半夜伏在马上昏睡过去,江苇怕他跌下马来,解下腰带把他绑在马背上,牵了缰绳在前头慢慢走,天色将明时,终于穿出林子来到官道上,回头望去,邓、沔两州界石已在身后。

    江苇一勒缰绳,转身去看莫霖,「霖哥儿,莫要再睡,邓州到了。」

    叫了两遍,莫霖只是不醒,江苇心中一沉,探手摸他额头,只觉烫如火炭,登时叫一声糟糕,解下绑缚的腰带,长臂一伸,将他抱到自己这匹马上,倚在胸前,打马沿官道疾驰向前。

    两人所在乃是邓州辖下南诏县境内,前方不远便是县城,不过半个时辰,便到城下,此时城门方开,进城的多是些卖菜卖柴的老农,他两个一身尘土,衣服上血迹斑斑,马上还系着兵器,混在人群中颇是扎眼,那守城的官兵便上前来问,「你两个是做甚的?这血是怎么回事?」

    江苇抱拳道,「军爷容禀,小的同弟弟打南边来,途经此地,前往苏州投亲,因昨日错过了宿头,夜宿山林,不想遇到一伙强盗,银两抢去不算,还要伤人性命,小的学过些武艺,侥幸砍伤其中两人,这才同弟弟逃得一条性命,这血便是那强人流出来溅上的。只是舍弟昨夜经此一吓,起了高烧,急需求医,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那官兵看他说话斯文,怀里少年也确是个生病的样子,不疑有他,挥一挥手便即放行,不忘指点道:「进得城过一条街向右走便是个药铺,有坐堂大夫,街西是家百年老店,被褥干净,价钱也公道。出门在外,最怕糟个灾生个病的,你这兄弟年纪小,可怜见的,又撞见这等倒霉事。」

    不料这守门子的小兵这般热心,江苇谢过,抱着莫霖直奔药铺。

    这时天色尚早,药铺尚未开张,江苇下了马,将莫霖背在身上,上前叫门。那药铺的伙计不想这般早便有主顾,好半晌才来开门,见是浑身血污的两个年轻后生,唬了一跳,唯恐有甚么人命官司,不敢放二人进门。江苇便把方才搪塞守门兵丁的话又拿来说了一遍,伙计这才放下心,一面将二人让进来,找凳子安置了,一面道:「二位来得忒早了,我家坐堂的先生还没来呢,您且稍等,我这就给您请去。」

    说罢出门去了,不多时搀了位胡子花白的老叟进来。

    这南诏县地处偏僻,县城又小,城中只得一位大夫,便是这位杨姓老叟,行医数十年,医术不说十分高明,倒也颇有些经验,摸一摸莫霖脉象,再看看他舌苔,道:「这位小哥儿是受了惊,又染了风寒。我开付方子,先吃上几剂,好生将养几日也便好了。」

    须臾写出方子来,江苇接过来看。他在妙春堂呆了这几年,也颇跟着学了些药理,见方子上俱是些辛温解表一类,并无虎狼之药,便放心在柜上付钱抓药,又同那伙计商量道:「舍弟这副样子,少不得要在此耽搁几日,我兄弟俩这便去投宿,劳烦这位大哥,药抓好了送去街西那家客栈,我带舍弟先去安置。」

    那伙计忙道:「客官放心,药配齐了一准儿给您送去。」

    江苇背着莫霖出来,一抬眼,见那客栈便在十丈开外,便牵着马一路小跑过去,找店家要了间干净屋子,脱下莫霖脏衣,塞进床上,方将被子盖好,那伙计已把药送了过来。

    这药铺伙计是个嘴碎的,向店老板打听方才来的一对兄弟住得哪间房,顺嘴便将江苇编的那一番际遇说了,店老板是个厚道人,一听说俩人遭了劫,连道几句可怜,吩咐店小二将药接过来,「去灶上煎了,落难之人,能帮便帮上一把。」

    自己又打了盆热水送去江苇屋中,道:「小哥儿好生擦洗擦洗,药已让小二煎上了,待好了给你端来。」

    江苇忙起身道谢,又道:「烦请老板再送盆冷水过来,舍弟烧得厉害,需拿冷水镇一镇。」

    店老板连忙又给端了盆冷水,连带巾帕等物一应俱全,江苇把那巾子用冷水涮了,敷在莫霖额头,自己这才擦洗一番。这一宿连杀人再挖坟,一番折腾,身上早已脏污不堪,洗刷完,那脏衣也已不能再穿,只是当时出来得匆忙,不曾带得换洗衣物,倒是包袱里还剩着莫恒那两套衣裳。

    莫恒个子比之江苇稍矮得寸许,因中年发福,衣裳做得宽松,江苇穿在身上,除了袖子短些,余下倒也合适,匆匆换了,才换好,便听店小二叫门声,江苇过去开了房门,便见店小二端着一碗药汤,「客官,您的药好了。」

    江苇接过药碗,「多谢小二哥,还请小二哥每日早晚帮忙把药煎了送来,有劳了。」

    说罢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塞过去。

    店小二接过打赏,一看足有五六十枚,抵得上自己三四日工钱,当下没口子答应,「客官放心,些许小事,包在小的身上。」又问,「客官可用过饭了?厨下有新蒸的包子,要不给您端两个上来?」

    江苇听他一提,这才想起从昨晚至今都尚未进食,肚子早已饿过了劲儿,便道:「劳烦送一盘包子进来,再来一碗粥水,我这兄弟也是一夜不曾吃饭,一会子吃了药,也需垫补垫补。」

    店小二笑呵呵去了,不一时便将包子、粥水送进来。

    江苇扶起莫霖,让他倚在自己胸前,先把药一勺勺喂了。莫霖高烧之中,牙关紧咬,前几勺药喂不进去,顺着嘴角都流了出来,江苇见状,只得捏开他下巴,一面在耳边哄道:「霖哥儿好生吃药,身子养好了,才好去寻你娘,你爹在天有灵,定不忍心看你现在这样。」一面舀了药汤子送进他口中。

    也不知莫霖昏迷中听不听得明白,后面这多半碗药汤倒是都灌了进去,江苇喂完了药,又端起已经放温的粥水,照样一勺勺喂下去,这次只吃了小半碗,便说甚么也灌不下去了,江苇只得放下粥碗,让莫霖躺好,自己这才吃起那凉了的包子。一盘七八个包子下去,又把剩下的粥喝了,方觉出七八分饱。此时离了险境,倦意上涌,扯了被子将自己和莫霖盖好,疲惫睡去。

    第六章

    江苇倦到极处,沾枕即着,但因惦记着莫霖病情,睡得便不甚踏实,隔不多时便要醒来摸一摸莫霖额头,又或拿冷水重新涮了巾帕给他敷着,这般折腾了大半日,待到下午,莫霖高烧减退些许,江苇方安心睡了两个时辰,傍晚时分,又被小二敲门声惊醒。

    那店小二拿了江苇赏钱,颇为殷勤周到,不止按时煎了药送来,又端来一大碗鸡丝面并一碗面汤。莫霖病得晕晕乎乎,面条一口也吃不下去,只喝了药并面汤。江苇填饱肚子,缓过些许精神,盘腿打坐,一面吐纳调息,一面看顾莫霖,只恐病情又有反复。

    时近子夜,莫霖捂出一身大汗,江苇见他一时将被子踹开一角,一时胳膊挣出被窝,睡得颇不安稳,伸手一摸,已是衣衫湿透,忙给他脱了湿衣,拿热水擦洗一遍,换上干净亵衣,重又盖好被子,待过得一时,见莫霖仍未睡实,登时担心起来,先是摸摸额头,又使劲拍了拍他面颊,「霖哥儿,身上哪儿不舒坦,说话啊?」

    莫霖迷迷糊糊睁开眼,嘴巴张开又合上,若非江苇耳力过人,险些听不出他吐字,待明白过来,方呼出一口气,伸手进被窝摸他下面,果然小腹处鼓鼓的,那根物事也半撅起来,是个憋得狠了的形状,想是这一日尽灌了些汤水的缘故,赶忙从床下找出夜壶,对正了那物事,道:「放心尿罢。」

    不多时,便听淅淅沥沥一阵水声。

    放完尿,莫霖果然睡得踏实了几分,江苇内息运行十二周天,自觉精神健旺许多,这才睡下。

    莫霖这一病,直烧了足足两日,江苇守在床前须臾不敢稍离。

    待到第三日一早,江苇睡醒,头一件事便是去摸莫霖身上,虽觉还有些热,却不似前两日那样烫手,已是好了许多,顿时松一口气,自去洗漱。待小二送药并饭食进来,这才摇醒莫霖,道:「起来吃些东西。」

    莫霖烧了两天两宿,这时醒来,只觉身上软绵绵没有半分力气,被江苇扶着坐起,喂了两口肉粥,方生出些精神,便要将碗接过来自己吃,奈何双手直打晃,那粥险些洒出来,江苇看不过去,重又端过碗来,一勺勺喂食,一面喂,一面道:「你这一病吓了我一跳,若有个甚么不好,可叫我怎生向莫叔交代。」

    提起父亲,莫霖眼圈又是一红,咬了咬牙,将泪水忍下,强笑道:「苇大哥放心,我还没给爹爹报仇,哪里就那么容易死了。」

    江苇一怔,看他一眼,想起莫恒临终遗言,正要劝解两句,只听莫霖又道:「我记得爹爹的话,可此仇不报枉为人子。我晓得那蒋晨峰权高势大,报仇不易,只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慢慢等,总有机会可寻。」

    江苇见他想得通透,便不再劝,只点点头,道:「报仇也好,平安过日子也罢,你心中有主意便好,我陪着你就是。」

    莫霖初经大变,自觉天地之大,恍然间竟已孑然一身,心中空落落四处无着,虽立志报仇,却也止不住惶恐忐忑,直待听了江苇这话,忽地便觉有了依靠,一颗心登时落到了实处。

    待吃饱了,莫霖心绪宁定,江苇见他精神尚可,便约略说了说这两日情形,提及此处老大夫所开方子,莫霖道:「那药方可在,我看看。」

    江苇拿来给他。莫霖一眼扫过,放下方子,右手搭在自己左腕上摸了一会儿,道:「苇大哥,劳烦你把方子上的柴胡减去一钱,再加三钱郁金,重抓三付药来。」

    江苇当即唤来小二要了笔墨,重新誊了方子,去抓了三付药回来。

    莫霖心知自己这病是连惊带悲又外感风寒,并不是甚大症候,且又已脱离险境,便安心调养,待那三付药吃完,果然已好得七七八八。

    江苇见他已能下床走动,心下松一口气,这才问道:「那日莫叔说叫你去苏州投奔令堂,我竟不知你母亲尚在,怎的莫叔同令堂不在一处过活?待你病愈,是先去苏州,还是另有打算?」

    莫霖想了想,虽觉自家这点子事说出来不大好听,可江苇早已不是外人,也无甚可瞒的,便将自己出生前后之事一股脑说了出来,待说到母亲另嫁他人,父子俩避居沔阳,江苇不由咂舌,「令堂既已别嫁,你贸然上门,谢家可愿收留?再说……」

    话到一半,摇了摇头。

    他虽不曾说完,莫霖也晓得那层隐忧,哂笑道:「我娘改嫁这许多年,说不定早已生下三男五女,肯不肯认我这儿子暂且不说,便是真的认了,谢家愿收留于我,毕竟寄人篱下,日子怕也不是那般好过的。我又背着这血海深仇,谢家毕竟是外家,怕也不会为了我这一个外姓子去寻当朝二品大员的晦气。」

    顿一顿,眉头微蹙,又道:「我爹说,他与我娘当年也是躞蹀情深的一对爱侣,母亲别嫁,实是有不得已之处,说不得我娘痛惜爹爹惨死,愿意帮忙也未可知。」

    一时犹疑不定。

    江苇也不催促,任他自己做主,只道:「你病还不曾好利落,且再好生思量几日也不迟。倒是有件事同你商量。」

    莫霖抬头望他,「甚么事?苇大哥只管说。」

    「莫叔临出门前应是带了不少银子,可惜路上掉了,那日收葬时,包袱里便只得十两,我这两日收拾东西,在那药匣子里又翻出二十两来,这两日咱俩住店吃饭抓药,统共去了四两七钱。你若决心去苏州寻亲,剩下这点银子也便够了,若是另寻出路,余下日子咱们便需紧衣缩食。我寻思着,不若回沔阳一趟,一是探探风声,看蒋家可还紧追不放,二是回妙春堂拿出些得用的东西来,别的不说,马上便要入冬,换洗衣物总是要的。若另有值钱物件,当了换些银子使,路上也便宜。只是我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八九日功夫,你一个人在此等我,可使得?」

    莫霖当即道:「有甚么使不得的,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还要人日夜不离。苇大哥只管去就是,只是千万小心,莫被蒋家人看见。」

    说罢想了想,又道:「大哥回去后,到我爹书房里,把书案旁椅子搬开,那底下青砖并未封死,砖下是块木板,你撬开来,便可看见一处地窖,里面存的俱是珍稀药材,若是拿得动,只管全都带出来,路上没钱花了,拿去药铺卖掉,比去当铺可多得不少银子。」

    江苇一笑,「晓得了。」

    翌日一早,天色将明未明,江苇已起身整束,莫霖惊醒,也跟着起了床,见江苇洗漱完便要出门,心里不知怎的便生出几许害怕,也不知是怕江苇路上遇险,还是怕他撇下自己走了,然不等弄明白到底怕甚,手脚已快了一步,抢先拽住江苇一只衣袖。

    江苇停下脚步回头,见他直愣愣看着自己,也是一怔,「怎的?还有甚事?」

    莫霖愣了一愣,方道:「可带了银钱?」

    「装了些散碎银子,路上买吃食尽够了。」

    莫霖又道:「路上千万小心,遇到蒋家人躲着就是。」

    江苇点头,「我晓得。」见他仍是一脸担忧,不禁拍一拍他脑袋,「我不在时,呆在屋里不要出门,别人问起,便说你是我兄弟,余下的莫要多说。放心,十日之内,我肯定回来。」

    两人相处这几年,莫霖晓得他虽话不多,却是个言出必行的脾气,只这一句,心便安稳大半,松了手,送他出门。

    此刻时辰尚早,却已有不少急着赶路的客人相继起身,那店老板并两个伙计或在柜前结账,或与客人打洗脸水,已是忙了起来。

    江苇出了房门,叫小二去后院把马牵来,又去柜上同店老板道:「我有事要办,需出去几日,留舍弟在此等候。舍弟年少,不曾出过远门,还请店家帮着看顾些。」

    说罢掏出银两,把这几日的房钱结了,又额外多掏了三钱银子,道:「舍弟病才好,饮食上不可亏了,毋须山珍海味,饭菜干净可口便好,银钱若有不足,待我回来再一道结算。」

    店老板自然一迭声答应,「客官只管安心,小店待客向来周到,一准把小公子照应好。」

    此时小二已把马牵到店门前,江苇又要了十来个烧饼充作干粮,翻身上马,不过须臾,便驰出这南诏县城。

    这一趟回程,因怕撞见蒋府追兵,江苇不敢再走官道,只挑偏僻山路绕行,虽坐骑脚力不差,却足足花了五日方绕到沔阳城外。

    此处距离沔阳城东门不过十里,乃是个小小村落,江苇随莫恒来此收过药材,记得那家药农所在,便寻了过来,想着先打听一二消息再进城去。那药农姓李,不过三十余岁,因家中行五,寻常被人唤作李五哥。推开李家院子那道篱笆门,江苇扬声叫道:「李五哥可在家?」

    话音才落,便听屋里一人回道:「在,门外是哪个,进来就是。」

    江苇推门进院,李五哥亦端着个装满药材的笸箩自屋里出来,乍一见江苇,先是一愣,随即便是狠一跺脚,急惶惶哎呀一声,道:「江小哥,你这是去了哪儿?妙春堂被官府查封了,你可晓得?莫大夫呢,你们可在一处?你赶紧知会他一声,定国将军蒋家告他庸医害命,要拿他问罪,可千万不敢回来啊。」

    江苇心下一沉,四下看看,见周边并无闲人,一把抓住李五哥胳膊道:「五哥小声些,咱们进屋去说。」

    李五哥慌忙点头,「对,对,进屋说,进屋说。」将江苇让进屋中。

    此时晌午已过,李家余人俱去了田中劳作,家中甚是清静,李五哥将人拉到桌旁坐下,正要细说,便听江苇道:「五哥,家中可有吃食,我实是饿得狠了。」

    他日夜兼程一路疾驰,风尘仆仆外饥渴交加,虽不惧劳累,这肚饿却是难忍。李五哥忙道:「晌午蒸的饭还剩了一碗,你若不嫌,我去与你热热。」

    「足矣,多谢五哥。」

    李五哥去灶上热了剩饭,又做了个萝卜汤,一并端来。

    江苇也不与他客气,三两口将饭吞咽下肚,又灌了一肚子热汤,吁出口气,问:「妙春堂如今到底如何,五哥,你细与我说说。」

    李五哥道:「江小哥,你也晓得,往日里入秋,莫大夫都亲自来我家药田选药,今年我左等不来右等不见,寻思着定是妙春堂病人多,莫大夫脱不开身,七八日前,便将上好的药材装上驴车,赶了送进城去。谁知到了妙春堂门口,便见一队衙役闯进堂里,说是莫大夫沾了人命官司,前来拿人问案,找不着人,便四处抄捡,那于旺拦着不让动,也被赶了出来。我哪儿见过这等阵仗,也不敢上前,便在一边看着,后来那衙役寻不着人,便走了,临走将妙春堂贴了封条,又在墙上贴了告示。我不识字,请街头卖字的秀才念了那告示,才知蒋家告莫大夫开错药方,治死了他家大小姐,那蒋家告到州府,知府老爷便命人贴出告示来要缉捕莫大夫问罪。

    江小哥,这沔阳府上上下下谁不晓得莫大夫医术高明,我识得莫大夫十来年,只见他救人无数,却从未听闻他治死过人。只这蒋家势大,咱们平头百姓,如何与他讲得道理打得官司。他家说莫大夫庸医害命,那咱也只得认了。好在我听于旺说莫大夫出诊去,官府一时寻他不着。江小哥,你是同莫大夫一道出去的,晓得他在哪儿,你赶紧寻他去,与莫大夫说,逃命要紧,千万莫回这沔阳城里。都说那官字两张口,若是非要赌一口气去衙门理论,怕他连肉带骨头都给人家啃了去。」说罢重重一叹。

    江苇一听,便知定是蒋家追兵见了官道上那几具尸首,蒋晨峰恐莫恒逃得命去,便先行反咬一口,污了莫恒名声,叫他申冤无门。这等恶毒心肠,只气得他怒火中烧,一张脸阴沉下来,好半晌,方道:「莫叔已被蒋家害死了。」

    李五哥大吃一惊,从凳上跳起来,「这……这是怎生说?怎的……怎的就给害死了?」

    江苇冷笑,「那蒋家大小姐与人暗通款曲,未出阁便有了身孕,被莫叔诊出孕息。蒋家恐漏了风声出去败坏家门名声,便杀了莫叔灭口。至于那蒋大小姐之死,恐怕不是她羞愧自尽,便是蒋家容不下这等伤风败俗的女儿,先行处置了,再栽赃到莫叔头上,如此一来,莫叔便是活着,亦百口莫辩。」

    李五哥头一遭见这等手段,只听得瞠目结舌,良久,眼圈一红,「苍天无眼,叫这等禽兽之人害了恁般一个救命活菩萨。莫大夫啊莫大夫,你日日积德行善,怎的倒没个好下场。」

    骂完,忽地省起一事,急急追问,「那莫家小哥儿呢?莫大夫这一走,他可怎么办?」

    江苇见他心肠厚道,便欲实言相告莫霖处境,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略一思量,道:「霖哥儿也被蒋家害死了,只我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将他父子尸身收殓,寻块地方葬了。」

    李五哥再忍不住落下一串眼泪,喃喃咒骂老天爷不识好歹,倒叫好人不得长命。

    江苇待他哭过一场,方道:「五哥不必伤心,这世上从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蒋家今日作恶害人,来日免不得要血债血偿,如今不过时候未到罢了。」

    李五哥擦干眼泪,左一声右一声叹道:「事到如今,也只得盼着老天开眼,让那蒋晨峰不得好死,叫莫大夫并莫小哥儿投个好胎罢。」

    说了这半日话,江苇急于进城看个究竟,便道:「五哥,我当日同莫叔出来,实不料有此遭遇,如今莫叔霖哥儿都没了,我也只得离了此地到别处谋个生计,只是我这几年积攒的物事尚在妙春堂里,妙春堂虽说被封了,我那东西却是不起眼的,说不得还在,我想进城去寻上一寻。还请五哥帮忙给我找件旧衣并柴担,我扮个樵夫回去,也免得被蒋家撞见。」

    李五哥一听便急了,劝道:「江小哥,你听我的劝,那些物事左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咱有手有脚,日后再挣就是,何苦这当口进城去,寻不寻得着不说,再被蒋家盯上,可不是耍着玩的。」

    江苇寻个借口道:「五哥,我被莫叔救起那日所穿衣裳配饰还在堂里,还指着靠这些东西寻自家身世,便是冒险,也顾不得了。」

    李五哥也是听莫恒讲过江苇这番际遇的,见他这般说,便不好再拦,去寻了件破烂短衫并斗笠与他换上,又找扁担担了两捆柴来。

    江苇打扮好,将柴担在肩上,快步走上半个时辰,自东门进了城。待到城里,眼看天色尚早,便先在城东寻个僻静巷子,将柴担卸下,自己倚坐一旁,乍一看,似是个樵夫累了歇脚的样子,直到天色黑透,方挑起担子向城南走去。

    此时街上尚有不少行人,临近甜水街,江苇先寻个摊子吃碗馄饨填一填肚子,待行人渐稀,这才晃到妙春堂前,果见大门紧锁,窗子上都用木板封得严实,四处贴了封条,门旁墙上贴着一则二尺来高的告示。

    江苇一眼扫过,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过,却只得压下怒火,快步走进后巷,见后门处也被上锁贴了封条,四下张望一番,见寂静无人,放下柴担,纵身一跃,从墙头翻了过去,轻巧巧落进院中墙角里,先是躲在阴影处观望片刻,见确无人息,这才挪动起来,直奔前堂。

    进到前堂里,江苇摸索着点起盏油灯,照亮一看,只见堂中桌翻椅倒,一片狼藉,药柜上几只药屉也给拉了出来,药草散落一地,角落里放置被褥衣裳的旧木柜也被掀开,衣服尽被翻了出来。好在他那换洗衣物皆是粗布所制,不甚值钱,这才没让那些衙役顺手牵羊摸了去。

    收拾好那几件衣裳,江苇找块布打成个包袱,又去柜上看了看,见平日里放钱的匣子已然空了,并不觉奇怪,倒是一堆成药没有人动,便捡了几样日常用得着的塞进包袱里,旋即举灯来到后院书房。进房一看,照样是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散着一堆蜡封药丸,那地窖倒似是无人察觉,并不见地砖松动。

    江苇照莫霖所说起了地砖,从窖中摸出五六个瓶瓶罐罐,再一想,被莫恒藏在书房中的成药必然贵重些,便又将地上那几十粒药丸也捡了起来,一并打包装好。

    莫恒与莫霖的卧房亦被抄捡过,值钱物事尽不在了,便连几件熟丝制的长衫并厚实些的棉衣也给人抄了去,只剩了三四件旧衣并两件夹袄,江苇按捺着火气拾掇完,躺到莫霖床上,闭目休息。

    鸡叫头遍时,天色尚黑,江苇起了床,去厨下缸中舀些水洗漱了,待朝霞初起,估摸着城门将开,照旧自后墙翻了出去,将那两担柴卸了,拎着扁担,背着包袱往城东门去。

    到了东门一看,城门还不曾开,等着出城的人已排出好长一队,最先头的一队人马赶着十数辆马车,俱是车宽马壮,箱笼成堆,马车旁又有兵士守护,车厢并箱笼显眼处均刻着个「蒋」字。

    江苇一眼瞥见,心中一动,将斗笠向下拉了拉,遮住半张脸,低声向身边众人打听,「可知这是哪家富户搬家,当真好生排场?」

    一旁便有个身穿绸衫的瘦子,见江苇粗衣陋服,不由白眼一翻,嗤笑道:「哪里来的乡下土包子,这般没有见识,哪家富户能使得起兵卒护卫。此乃定国将军蒋府的车队,蒋将军三日前接了圣旨,这是要调入京畿高升去,这几日合家上下俱忙着收拾行装,眼下这十几车,不过蒋府行囊十之一二而已,待将军家眷出行之日,那才叫好一番排场。」

    江苇探得消息,于那瘦子一番嘴脸便不以为意,只道:「这位大爷当真有见识。」便不再言语。不多时,城门大开,一堆百姓跟在车队之后鱼贯而出,江苇混在其中,顺顺当当出得城来,健步如飞,直奔李五哥家。

    李五哥提心吊胆等他一宿,见他平安回来,方松出一口气。

    江苇把衣裳、扁担等物还了,换回自己衣裳,便要赶赴南诏。李五哥把他留在后院的马牵了来,问:「江小哥这是打算去哪儿?」

    江苇道:「眼下并无去处,不过先离了这沔阳城,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辞别李五哥,飞驰而去。

    客栈里,莫霖已是等了足足十日,这十日间牢记江苇叮嘱,足不出户,待到饭时,自有小二送饭进来,他不挑嘴,送甚么吃甚么,余下时候便翻看父亲留下的两本经书。

    待到第十日,江苇犹未归来,店老板心下便有些嘀咕,怕江苇路上出了甚事,又或是丢下这兄弟不管了,趁着送饭,亲自进来同莫霖问道:「小公子,你家兄长这是去办的甚事?怎的这些时日还未见回来?」

    莫霖放下书,道:「家兄说十日之内必回,许是路上不大好走,这才耽搁了。」

    见店老板一脸担忧欲言又止,便问,「可是饭钱不够了?我这便拿与你。」

    那店老板连连摆手,「不忙不忙,小老儿不过是担心令兄,白问一句罢了。」

    送了店老板出门,莫霖拿起经书,却说甚也看不进去了,只坐着发呆。待到了晚间,草草吃了两口饭便上床躺下,一点点数那更漏,眼瞅着过了二更,想那城门已关,十日之期便过,不由一颗心七上八下吊了起来,唯恐江苇路上出了甚事,满心焦急却又无法可想,脑中乱成一团,又哪里还睡得着。

    他这般翻来覆去,直到天色将明,方才迷迷糊糊盹着,不过睡了半个时辰,便听得一阵敲门声,惊醒过来。莫霖料是小二送早饭来,只是胃口全无,便道:「小二哥不必送饭,我不饿。」

    却听外面道:「霖哥儿,是我,开门。」

    莫霖一下精神起来,光脚跳到地上,鞋也顾不得穿,跑去开了房门,果见江苇一身风尘立在门外,登时欢喜得几要流出泪来,「苇大哥,你可回来了。我担心了一夜,只怕你……」

    话到一半停下,拉江苇进屋,又去门外叫来小二,「劳烦小二哥送些饭,再烧些水,连同浴桶一并送来,家兄需好生沐浴一番。」

    江苇放下包袱,道:「山道难走,我昨日回来晚了,城门已关,只得在城外寻个村子住下,一早才进得城来。」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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