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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过门 作者:priest

    第8节

    徐西临愁坏了,目光一扫窦寻的烟盒,伸手:“给我一根。”

    窦寻迟疑了一下,单手晃了晃烟盒,摇晃出一根递给他,徐西临捏着那根烟,拿打火机从头比划到尾,终于还是没有下嘴,重重地放在一边,他内心很沧桑地开了口:“你没有和女孩谈过正常的恋爱,怎么能确定自己要走这条路呢,你不觉得自己太草率了吗?”

    窦寻尖锐地说:“我需要找个女的谈个恋爱,然后再甩了她才能证明我喜欢你?”

    徐西临:“……”

    窦寻烦躁地往椅子背上一靠,感觉徐西临再把这些毫无逻辑的蠢话说几遍,说不定自己就真的能移情别恋了。

    徐西临疲惫地说:“你到底是真不懂事还是怎样,你有没有考虑过现实问题?你父母怎么想……”

    窦寻嗤笑一声。

    徐西临:“……行,不管他们——姥姥知道了会怎么想?对你寄予厚望的老师,你现在的同学,未来的同事,他们怎么看你?你不可能一辈子当大仙不跟别人打交道吧?”

    单看表面,窦寻是个无可挑剔的“别人家的孩子”,符合社会对他这个年龄段的人的所有期望,优秀到了优异的程度,倘若他自己不作死捅娄子,再能收敛一下他那时而冒出来的离经叛道……涉及前途,将来窦俊梁他们不可能真的完全不管他。

    天分、才华与家世,他一样都不缺,他这辈子注定比别人一帆风顺,一眼能看到遥远的终点。

    徐西临叹了口气:“这不是开玩笑的,别任性。”

    窦寻听他三纸无驴地扯了一堆靠边的淡,始终没有点到主题,就不耐烦了:“这都是后话,我就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徐西临发现自己跟他没法交流,也火了,语气不由自主地重起来,“我现在怎么想的重要吗,你考虑什么事就只看眼皮底下不看后果吗?那你怎么不去杀人,怎么不去吸毒?那他妈才痛快呢!你……”

    窦寻猝不及防地一跃而起,居高临下地把徐西临压在了藤椅上,现场给徐西临表演了什么叫“一时痛快”——他堵住了徐西临的嘴。

    上一次在ktv,是被逼无奈的无聊游戏,一个心里琢磨着怎么跟吴涛划清界限,一个根本神魂不在家。

    这一回则全然是强吻了。

    窦寻手掌卡住他的脖子,拇指掰着他的下巴,手劲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横冲直撞,没有一点“正常邦交”的意思,完全是侵略行径。

    徐西临吃了好大一惊,不知是气的还是怎样,一股说不出的战栗感从后脊一路冲到了头顶,他一时忘了把窦寻推开,直到窦寻没轻没重地用虎牙咬破了他的嘴唇。

    徐西临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搡开窦寻,藤椅应声而倒,徐西临踉跄着退后两步,下意识地伸手一抹嘴——果然见了血。

    “你变态吗”四个字抵达了徐西临的舌尖,差一点吐出来,可是千钧一发间,他对上了窦寻惶然倔强、又高傲又慌张的眼神,徐西临险险地咬断了伤人的话,血流到了嘴里,他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

    两个人谁也没心情吃饭,隔着个起居室,各自紧闭房门不出来,徐西临越想越后悔——他买的零食还都扔在窦寻屋里了,可恶。

    豆豆在楼下打转,时而发出几声不开心的咆哮,想引起家人的注意带它出去遛,叫了半天没人理,那老狗也乏了,耷拉着耳朵趴在一边,喉咙里“咕噜咕噜”地骂人。

    徐西临把书柜上徐进的照片拿下来。

    他不爱摆遗照,这是她生前在一个旅游景点照的照片,那会她才三十来岁,还没胖,年轻又时髦,冲着镜头神采飞扬地笑。

    徐西临把镜框擦了一遍,想起一句很经典的电影台词。

    “生活总是这么难吗,还是等长大就好了?”

    就在这时,大门响了,杜阿姨和徐外婆回来了。

    徐西临半死不活地爬出来打了个招呼:“姥姥,阿姨,回来了?”

    “来,”徐外婆冲他招招手,又问,“小寻呢?”

    徐西临把脸色一撂,木然说:“闭关参禅呢。”

    “啊哟,几岁的人了,还是一早到晚吵吵吵。”外婆一看就知道又打架了,别了徐西临一眼,“外婆帮(跟)你讲两句话。”

    徐西临走路不抬脚,稀里哗啦地下了楼。

    徐外婆:“你爸爸……”

    楼上的窦寻悄无声息地把房间推开一条小缝,楼下的徐西临暴跳如雷:“我说了不跟他走不跟他走,说多少遍了,您还提他!”

    “叫什么叫?”外婆抬巴掌在他脑门上扇了一下,“你爸爸最近在想办法回国内工作,希望一个以后安定下来了,他一个礼拜能来看你一次。”

    徐西临的愁绪如一条大河参北斗,听闻郑硕还要来添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往沙发上一瘫:“爱来不来。”

    “还有……”外婆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地看了杜阿姨一眼。

    往常到了家就会去忙家务事的杜阿姨今天反常地坐在一边不动,见外婆看过来,她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有这么个事,咱们老家那边拆迁,一家给了好几套楼房,我儿媳妇又刚刚生了孩子……”

    徐西临第一句就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心里忽悠一下,从灼灼三伏直接摔到了数九寒天。

    杜阿姨低着头,几乎不敢看他:“我儿子说现在家里条件也好了,想接我回家养老,孙子那么小,也要个人带……”

    徐西临轻轻地说:“阿姨,您要走啊?”

    杜阿姨嘴唇微动了一下,嗫嚅半晌:“阿姨哪会趁这个节骨眼走呢?放心啊,等你考完试。”

    杜阿姨在徐家待了十年,俨然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一部分,家里谁出趟远门带礼物回家,都不会忘了她,很多时候,徐西临都忘了她是别人的妈。

    他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知道自己应该把话说得漂漂亮亮的,再给杜阿姨准备一笔奖金,感谢她这么多年在他家的辛苦,告诉她这边还有他这么个“儿子”,将来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

    可是通通说不出口。

    徐进没了,杜阿姨走了,外婆老了。

    还有窦寻……唉,窦寻不提也罢。

    他那乌托邦一样无忧无愁的家像沙滩上的小小沙堡,在细浪与微风中渐渐消瘦、渐渐分崩离析,把他暴露在浩瀚无边的海边,在咸腥的动荡中颠沛流离。

    徐西临应了一声,没吭声,走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徐西临刚下晚自习,忽然收到了窦寻一条短信。

    窦寻有日子没搭理过他了,平时照常回来看外婆,来了就往自己屋里一钻,对徐西临避而不见。

    徐西临翻开短信,见窦寻言简意赅地发了一个地址,他反应了片刻,想起那是他们小区的宠物医院。

    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在北方干燥又唐突的春风中呆立了一会,闻到了复杂难辨的无常气味。

    第30章 非非

    聒噪讨厌的老狗豆豆死在了春天里,无疾而终,享年十四岁。

    杜阿姨一开始忧心忡忡地说不告诉徐西临,后来想了想,他也不瞎,家里那么大一坨活物没了会无所察觉吗?这才叫正好回家的窦寻通知了他。

    徐西临在后院挖了个坑,把豆豆埋了,情绪似乎没怎么受影响。

    “狗么,”他对自己说,“寿命就这么长,没办法。”

    人呢,虽然寿命足够能彼此陪伴,但也有老幼之分,也有天灾人祸,这都说不准。徐西临已经很坦然了,他发现人很多痛苦,都来自于过多的怀念。如果对“过去”没有执念,懂得“过去就是过去了”的道理,就不太会畏惧生活会变得面目全非。

    这跟今年过了十七岁,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第二个十七岁一样,虽然遗憾,但很正常,没有人会因为过生日寻死觅活。

    只是外婆非常不习惯,家里少了条狗,少了一多半的热闹,徐西临有几次看见她戏也不听了,嗓子也不吊了,坐在院门口发呆,就知道她是寂寞了。

    趁着杜阿姨出门买菜,徐西临悄悄对外婆说:“要是杜阿姨走了,咱们去家政中心再请个人回来陪你说话好不好?”

    徐外婆想了想,摇摇头。

    徐西临以为她担心外面请的陌生人不好相处,就说:“没关系的,咱家事儿也不多,到时候大不了多给点钱,请个性格好会说话的,再不行让杜阿姨介绍老乡来,知根知底,都算亲戚。”

    结果外婆悄悄对他说:“请人,要花钞票的呀。”

    徐西临当场就愣住了。

    他外婆这个人,说不好听一点,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年轻的时候靠丈夫,后来丈夫没了,女儿又能扛得动一家人,两代人默契地联手维系了她一辈子千娇百宠的美人命,至今出门都体体面面的,路边下象棋遛鸟的老大爷们都争着跟她打招呼。

    她一辈子没在柴米油盐上操过心,至今连火都不会点,一天到晚臭美穷讲究,出门买东西从来不主动问价格,得先点个头说“要了”,再由卖家陪着笑脸报价。

    徐西临从有记忆开始,就没从她嘴里听到过阿堵物的各种代称,好像那会脏了她的嘴一样。

    他的表情太难以置信了,外婆有点发愁地叹了口气:“你现在要读书,将来长大了,还要结婚、要养家,这都是要钞票的呀,以前这些事你都不晓得,以后蛮好要知道知道了。”

    徐西临语无伦次地说:“姥姥,咱……咱家钱够用。”

    外婆:“多少叫够用的啦?现在多攒一点,将来遇到用钞票的事,你就少为难一分……”

    她上了年纪,一唠叨就停不下来,拉住他远远近近地叮嘱了半天。

    徐西临胡乱应了几声,魂不守舍地走了,他当然不至于要她来教育怎么过日子,只是震惊。因为徐进在的时候,外婆可能都不知道“过日子”仨字怎么写,临到古稀,她竟然悄无声息地学会了这项技能!

    徐西临走了几步,站在楼梯上回过头来:“姥姥,杜阿姨究竟……”

    他本想问“杜阿姨究竟真是自己不想干了,还是您想辞了她”,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意思。

    他想,她知道猪肉鸡蛋多少钱一斤吗?知道徐进留下多少钱吗?给她千八百块的现金,她都不见得能数得清,她懂个屁的日子经。归根到底,是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她不觉得徐西临能挑起这根梁,所以才心怀不安,忧心忡忡地想多给他留点东西。

    她对这个娇生惯养的孙子没信心。

    徐外婆笑眯眯地问:“杜阿姨哪能?”

    徐西临沉默着摇摇头,把那不合时宜的问题咽下去的同时,他把“您放心靠我,我也能赚大钱,也能照顾得您舒舒服服”的表白也咽下去了,类似的话他说过一次,而且基本没有做到,再挂在嘴边就没脸了,不如揣在自己心里记着。

    自此,徐西临的心事又多了一样,整个人周身的浮躁气消失得差不多了。他开始不再像个以呼朋引伴为荣的少年,也能坐得住了,每天省下几大车的废话,堆在一起,留着回家陪外婆说。

    窦寻虽然躲着徐西临,但该听见的话他都听见了。豆豆下葬后一个礼拜,他有一天突然拎了一只活物回家。

    那是只灰不溜秋的鹦鹉,也不知道窦寻从哪弄来的,长得鬼头鬼脑的,可能是只幼鸟,身体带着小动物特有的不成比例,丑巴巴的,到了陌生的地方有点害怕,羽毛时而炸一下,或是不安地在架子上走两圈。

    这鸟大概跟窦寻有点八字不合,一路冲着他耳朵尖叫,叫唤得他脑仁疼,到家见了外婆反而闭了嘴,装起文静乖巧来。

    “它能说话,不过得慢慢教,教会了可以陪您聊天。听人说智力还行,就是不知道性格怎么样。”窦寻有点拘谨地跟外婆交代,随后又特意补充说,“寿命很长,能活五六十年。”

    徐外婆喜欢得不行,拉着窦寻长长短短地问,正说着,徐西临回来了。窦寻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趁机摆脱了外婆“爱的折磨”,飞快地上楼了。

    徐西临心不在焉地陪着外婆看了一会鸟,这扁毛可能不喜欢男的,不但对窦寻态度恶劣,还趁外婆不注意啄了徐西临一口,他看外婆高兴,就没声张,感觉自己这辈子可能是跟宠物有缘无分了。

    然后他磨磨蹭蹭地上了楼,刚把手放在窦寻门把手上,那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居然是虚掩的,徐西临吓了一跳,再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俩冷战了一个多月了,期间窦寻除了应杜阿姨要求给他发过一条短信之外,就没跟他说过一个字。方才窦寻在楼下的那个眼神,让徐西临觉得他可能想跟自己说话,可是拉不下面子,这才犹犹豫豫地上了楼。

    门响惊动了窦寻,他静静地回过头来。

    徐西临喉咙微微动了一下,有点紧张地问:“那鸟叫的声音大吗?”

    窦寻顿了顿,态度平和地接了这个台阶,他说:“长大就不爱叫了。”

    徐西临大大地松了口气——这仿佛是个仪式,过了这一关,两个人就算是和好了。

    徐西临:“问你道题行吗?”

    窦寻“哦”了一声,站起来跟他去了起居室。

    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窦寻自从消气,其实每一秒都在后悔,可让他主动道歉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怎么说?那天不应该亲你吗?

    只好互相耗着。

    他攒了一个月的感情和温柔,好不容易有个宣泄口,一时好得都不像他了,讲完题,窦寻就默默坐在一边,翻开徐西临满目疮痍的英语阅读专项训练,低着头用荧光笔把每道错题对应的原文都画了出来,乖巧极了。

    楼下的灰鹦鹉看不见讨厌的男孩子们,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只是偶尔轻轻名叫一声,一点也不吵。

    窦寻低着头,心无旁骛地拿着塑料尺和荧光笔,他白袖口一尘不染,腕骨嶙峋,手掌显得有些单薄,眉目安静,五官优美,是个善心悦目的美少年。

    美少年平时脾气臭不可闻,气得别人只觉得他面目可憎,显不出美,这么一转性,他那些藏得很深的好就“水落石出”了。窦寻不会拐弯抹角,不会甜言蜜语,也不会装模作样,二十分的温柔体贴背后附赠一百二十分的赤诚真心,眼里有谁就时刻惦记着谁,让人细想起来特别动容。

    徐西临看了他一眼,兀自走了一会神,想起两人之间被短暂压下的分歧与窦寻穷追不舍的问题,不由自主地顺着歪的思路稍微畅想了一下,把自己代入电视里看来的一些场景,想象自己走过去,搂过窦寻,把那双他看了很久的手拉过来……执手相看泪眼那段就暂且不必了——然后腻腻歪歪地摸摸他这里,再摸摸他那里,吻他一下……

    再往下他不敢想了,因为谈恋爱是从电视上和路边小情侣那看来的,属于“名门正派”招数,再深入的就是跟着吴涛他们那伙人从网吧看来的了,虽然有股天然的吸引力,但仅就目前看来,还属于“魔教”邪术,自己在屋里偷偷琢磨琢磨就算了,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别人的面,不好走这么不正经的神。

    徐西临挑挑拣拣地妄想了一溜够,有那么一会,他有一点意动地想:“其实试一试也……”

    正这么想的时候,窦寻无意中发现了他的走神,就问:“你累了吗?”

    徐西临:“呃……咳,有一点。”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窦寻就一言不发地下楼拿了饮料来。

    徐西临一看,两瓶冰红茶。

    徐西临:“……”

    窦寻欲盖弥彰地解释:“冰箱里就剩这个了。”

    徐西临正要拿,窦寻也正好伸出手,两个人的指尖尴尬地碰了一下,徐西临一顿。

    窦寻回过神来,心里难以置信地骂自己:“你有病吗?他自己拧不开瓶盖吗?”

    可是手已经伸出去了,再收回来更尴尬,窦寻咬牙把心一横,飞快地将饮料瓶拿起来,拧开瓶盖,又做贼似的放回来,一连串动作像极了偷地雷的,然后他局促不安地看着徐西临,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好像被自己的蠢货行径惊呆了。

    徐西临想笑,但考虑到俩人刚和好,怕窦寻恼羞成怒,憋回去了。

    然后徐西临喝了一肚子饮料,在冰水的镇定效果中,察觉出了自己隐秘的软弱和妥协,连忙把他那天劝窦寻的话逐字逐句地对自己说了一遍,把起伏的心绪压下去了。

    天逐渐热了,高考一天比一天临近,家里人都开始紧张,因为徐西临天一热就容易生病,年年这样,而且一感冒就会发烧,像小孩的体质,不过这一年不知是谁在保佑他,他一直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

    跟窦寻和好以后,两个人都小心地避开了之前的事,窦寻慢慢接受了徐西临报了另一所更稳妥的学校的事实,他开始明白,万事不可能都如他意,别人不可能都跟着他的计划走。

    窦寻磕磕绊绊地学会了退让——

    吴涛体育成绩优异,据说到时候文化课考试参加一下,是那么个意思基本就没问题了,他在理科重点班读了三年,成绩虽然一直吊车尾,但是拿到外面跟别的特长生一比,还是非常能拿得出手的,前途已经尘埃落定了一多半,压抑了一年的心花终于怒放,回班要请客。

    请到徐西临这里,他特意说:“星期天窦寻有空吗?叫他一起来吧,我们俩以前有点过节,我跟他陪个不是。”

    人一毕业,什么恩怨情仇都淡了,也知道给自己留人脉了。

    窦寻本来不想去,但徐西临跟他说:“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有自己的用处,多个讨厌的同学好还是多个讨厌的仇人好?”

    窦寻琢磨了一下,把话听进去了。

    于是周末,一群曾经在一起玩过、后来渐行渐远的人重新在学校集合,接住校的吴涛和周日也来上自习的蔡敬一起,热热闹闹地旧地重游,去了月半弯。

    宿舍楼里,李博志穿着个大背心,目光阴沉地目送着吴涛离开——他专业成绩不理想,家里基本没人管,还不知道毕了业以后去哪,每天在学校里就是欺负室友混日子,像吴涛这种知道用功上进的,以前还能跟他好,到了高三要奔前程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不与他为伍了。

    李博志一个小狗腿趴在窗户上,指着窦寻的背影对李博志说:“涛哥什么意思,当初他叫我们去打那小子,现在又跟人玩一块了?”

    李博志把手里的纸杯攥得面目全非,忽然迈步就走。

    第31章 醉酒

    上回是全班集体来月半弯聚会,这回却是吴涛私下请客,请的都是以前玩得好的,气氛也比平时宽松,不用刻意用一些无聊的游戏炒热气氛。几个人虽然上了高三后疏远了很多,但也不至于没有话聊。

    余依然快被高考憋坏了,一进屋就霸着麦不放,鬼哭狼嚎,没一句歌在调上,被大家集体赶下去了,徐西临突发奇想,不知怎么的一脑抽,点了几首“耳机精”窦寻时常单曲回放的歌,把话筒往窦寻手里一塞:“来唱。”

    一时间,包房都安静了。

    上回他们开玩笑逼着窦寻唱歌,就差点把人闹急了。老成一脸震惊地看着徐西临,仿佛他是一只揪了老虎胡子的肥兔子!

    吴涛想起自己这次牵头请客是求和解的,忙干咳一声:“呃,那个……”

    他刚刚开口,窦寻就把话筒接过去了。

    吴涛:“……”

    窦寻从来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唱过歌,连周一升旗都是随便对对口型,他把话筒关了又开,还没来得及研究明白,歌已经切过去了,他慌慌张张地抬起话筒,也不知该用什么音量,摸索着跟着哼哼了几句,一回头发现徐西临正在看他,后背登时紧张出了一层热汗,忙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上的字幕,活像在做“歌词阅读理解”。

    刚开始半首,窦寻有点跟不上节奏,进了副歌,他就明显会唱得多了。

    徐西临怕他跟别人聊不起来尴尬,给他点了几首歌,过了一会,窦寻就飞快地掌握了k歌技巧,并且找到了乐趣,开始自己给自己点歌,他没白当耳机精,什么都会唱几句,虽然说不上多有技巧,不过对ktv水准来说,凡是不跑调的,都算唱得好的,时不常还有人给他喝个彩。

    吴涛松了口气,放松后背靠在沙发上,转头对徐西临说:“他现在好像好说话多了。”

    徐西临推拒了他递过来的烟,笑了笑。

    吴涛在灯光晦暗的地方打量着他,发现徐西临也变了不少,头发有一阵没顾上修剪,这会临近高考,也没人管这种细枝末节,人也瘦了不少,话没有那么多了,被包房交叠的光影罩住的眼睛里似乎蒙了一层心事。

    徐西临:“恭喜啊,我们还在苦哈哈地复习,你基本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有什么好恭喜的。”吴涛在窦寻一首非常小众的英语情歌里说,“像我这种水平,当专业运动员是不现实了,我们家想让我上个师范类的,将来找找人,能回来当体育老师,以后我就成了老朱那样的人,想想都没劲。”

    老朱是他们体育活动的老师,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老婆嫌他没本事,把他甩了,他一年四季穿一身运动服,没人照顾,裤子好像总也洗不干净。

    由于他太没威信,没法当正经体育课的老师,学校只好让他活动课的时候带着一帮孩崽子们玩,男生早就一哄而散奔向体育场,女生乖一点不乱跑,在旁边玩砸沙包,沙包砸漏了就去旁边找老朱,他就站在旁边,一边给人撑着皮筋一边缝。

    吴涛苦笑了一下:“我连沙包都不会缝。”

    “干嘛非得当体育老师?”徐西临把目光从窦寻的背影上挪开,偏头看了吴涛一眼,“将来去体育用品行业做做生意不好吗?要么干脆找个健身房、体育活动中心什么的当私教也行啊,赚得又多又轻松,认识的人也多。”

    “那不是正经工作,体育老师有编制的。”吴涛笑了起来,“你不懂,再说在私人开的小馆子带着人跳操能赚几个钱?那不是跟美容美发的差不多么?”

    徐西临想说,他们家小区里好的教练要两百多一个小时,后来想了想,说出来也没劲,好像显摆自己知道得多一样——再者就算一个小时两千,那也没编制。

    他于是客套敷衍地说:“也是,当老师稳当。”

    高中的时候,大家都坐在一个教室里读书,有学习好的,有吊车尾的,但不管成绩如何,下课还是一起玩一起捣乱,好像谁和谁都没什么不同。这一刻,徐西临突然之间就感觉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让人和人的想法差距越来越大,将来会让他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过起截然不同的人生。

    吴涛站起来,过了一会点了酒水回来。

    徐西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吴涛还是很没溜。

    老成叽里呱啦地叫着就要伸手,被徐西临一巴掌扇回去了:“找死吗?晚上还有晚自习呢,让七里香闻出来扒你一层皮。”

    吴涛扔了一瓶矿泉水给老成:“你们别喝,我下礼拜才没开始上自习,晚上不用去,这是给窦寻点的。”

    徐西临:“不……”

    吴涛转过头来问他:“请示团座,我敬窦大仙一杯行吗?”

    这下徐西临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刚感觉吴涛成熟点了,现在看来还是很讨厌。

    即使说好不喝,最后大家还是免不了喝了点。

    窦寻也不知道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这天晚上格外好说话,吴涛拎着酒过来,他就真的接了,接就接了,此人不会说话,更不会耍滑头,全然让吴涛掌控节奏,吴涛说几句就跟他碰一下,窦寻那傻狍子碰了杯就自觉喝一口,都不用人让。

    徐西临捂住脸,感觉自己等会可能得把窦寻扛回去。

    然后果然就喝多了。

    临到傍晚,吴涛喝都舌头大得就会笑,笑得停不下来,窦寻眼神都有点直了,徐西临没办法:“咱们散了吧,你们先回学校,顺便把涛哥送宿舍去,我把那个先领回家……没事,我晚自习去不去七里香都不说。”

    窦寻喝多了挺乖的,不吵不闹,就是有点呆——他往常也没机灵到哪去。徐西临把人遣散了,领着窦寻到卫生间吐了一场,塞给他一瓶矿泉水漱口,想数落两句,后来看他那找不着北的德行,感觉说也白说,于是闭了嘴,默默地陪着他坐了一会。

    窦寻喝酒上脸,连鼻尖眼眶都跟着红,好像刚哭了一场似的,看着有点可怜,跟着徐西临走了几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徐西临的手指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

    窦寻:“我难受。”

    徐西临:“没吐干净?”

    窦寻摇摇头,然后保持着双手抓着他手的动作,居然原地蹲了下来,赖在原地不走了!

    徐西临弯腰打量他的脸色:“你哪难受?胃?”

    窦寻摇头。

    徐西临:“头晕?”

    窦寻还是摇头,他一脸小孩赌气似的神色,问什么都摇头,就是不动弹。

    月半弯里客人开始多了,出来进去的都得多看他们俩一眼。

    徐西临顿时感觉自己好像领着个智障儿童,对窦寻说:“先起来,咱俩挡人家路了。”

    窦寻还是摇头,徐西临没办法,只好自己站起来往一边走,窦寻拽着他的手,也不站起来,蹲在地上被他拖着溜——幸亏月半弯的地板光滑。

    徐西临拖了一会,感觉他们俩这姿势像雪橇犬拉车,无奈地停下来:“你到底要干嘛?”

    窦寻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好像真有一点泪光,然后他好像偷窥被发现一样,心虚地低下头,小声说:“我心里……难受。”

    徐西临:“……”

    徐西临手足无措地面壁了片刻,又看了看窦寻,只能看见一个发旋,窦寻长长的睫毛低垂,似乎是不安地微微有些颤抖,可怜透了。

    徐西临看了一眼就受不了了,那天被他强压下去的念头再次试探着露出个边来,在他心窝上搔了一下。徐西临感觉自己没喝多,但是脚步有些发飘,有一个念头冲破了思域的边界,越界闯进来。

    他想:“我喜欢窦寻吗?”

    窦寻对他来说,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春风得意的时候,大家都是他的朋友——老成缺心眼,蔡敬家庭条件不好,吴涛总跟那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窦寻三句话跟人不对付搞不好就要打起来,就余依然那个从小就会拿板砖给人开瓢的女中豪杰,每次出来玩的时候,徐西临都会嘱咐她到家以后给自己发条短息报平安——他都是一样照顾。

    可是在他将近十八年的生命中经历过的最大痛苦时,其他人都被他隔绝在了喜怒哀乐之外,他不会找别人说,甚至在学校不会露出一点来……他们终究是外人。

    只有窦寻不同。

    徐西临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一只脚踩在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方,他弯下腰,双手托住窦寻腋下,硬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揪着窦寻的领子,磕磕绊绊地领着这个委屈的醉鬼回家。

    方才窦寻吐过的卫生间里,李博志缓缓地推开隔间的门。

    他也喝了酒,就在刚刚,吴涛被他那群“学习好的”朋友搀出去的时候,李博志就在隔壁的包厢里看着。

    李博志家里跟蔡敬有点像,不过爹是亲爹,妈跟别人跑了,当初刚考到六中的时候,他爸也拿他在外面吹嘘过几天,还亲自扛着行李送他来了学校,那一阵子,李博志是真心想读出点名堂来。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他很快发现,别说“读出点名堂”来是天方夜谭,连在校队里比出点名堂来都困难重重。他爸新鲜劲过了,依然是越看他越不顺眼,眼见他没有什么别的成就,也就不再管了。

    李博志消沉过后,决定开始“混”,混一天威风一天,威风痛快了,就能短暂地让他忘记惶恐和孤助无缘,只顾当下。此时,李博志觉得自己被最好的朋友背叛了。

    我们不是心照不宣地一起混吗?不是一起没出息,一起互相取暖藐视各种规则吗?今天一起打架斗殴,明天一起蹲大狱住隔壁才是义气——你怎么能自己改邪归正呢?

    李博志以前因为吴涛的关系,偶尔也跟一班的人一起玩,当时除了重点班的人打球太软没意思外,他没觉得有什么,而临近毕业,随着他越来越焦虑,李博志开始越来越不能忍受吴涛和一班的人在一起,焦虑加持了嫉妒,他鬼使神差地带着一帮人跟着吴涛他们到了月半弯,借酒浇愁了一下午。

    “怎么着,李哥,有过节?”一个一脑门黄头发的小青年跟上来问——都是他翻墙逃课的时候遇到的小混混。

    李博志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一时冲动:“劳动你们帮我办点事,改天请你们喝酒。“

    徐西临牵着一只窦寻离开月半弯,这会外面正是热闹,群魔乱舞什么人都有,转了一圈打不着车,徐西临犹豫了一下,打算到后门碰碰运气,他一边逆着人流穿小路,一边对窦寻说:“想吐说话啊。”

    窦寻没吭声,胡搅蛮缠地掰开徐西临的手,非要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去,摆一个十指相扣的姿势。徐西临指缝间被他蹭得很痒,要抽出来,两人就在不大的空间拉拉扯扯起来。

    就在徐西临耐心快要告罄的时候,突然,小路前面有几个不认识的混混走过来,徐西临本想拽着窦寻稍微让开一点,谁知那混混故意撞了过来。

    徐西临退了半步,眉头一皱,见那混混挑衅地看着自己,就知道他们是故意来惹事的,他侧身拽过窦寻,余光往方才身后的方向一扫,果然看见有几个人跟着他。一来喝了点酒被窦寻折腾得一脑门汗,二来他平时也没得罪过什么人,所以一时没注意到。

    徐西临:“有事?”

    那小混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落在他的运动鞋上,“啧啧”了两声,一手插兜,手在兜里威胁性地动来动去。

    “没事,”混混说,“手头有点紧,看你觉得有缘,想跟你认识认识,借点钱。”

    要是放在一年前,估计对方这句话说不完,徐少爷已经动手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他首先想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让外婆操心,身边还有只醉猫要照顾。

    “好说,”徐西临从包里摸了摸,掏出钱包,甩了一下,“哥们儿要多少?”

    混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不用太多,先给一两万花花。”

    这是打定主意要找事了。

    徐西临笑了一下,往四下看看:“你们几位把我堵在西边这条小胡同里,是出门的时候就跟着我们呢吧?说吧,我得罪谁了。”

    混混嬉皮笑脸地说:“没谁,看你顺眼,想跟你聊聊。”

    他说着,把手从兜里掏出来,摸出一把巴掌长的折叠小刀,一会弹出来,一会缩回去地玩,一仰下巴:“这边说话不方便,进里面喝两杯去怎么样?”

    他话音没落,一只画满了纹身的手就从后面搭在了徐西临肩上。

    徐西临暗暗吐出口气,忍住回头一脚的冲动,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一直乖乖地跟着他的窦寻突然不干了,上前一步把他肩上那只手拽下来,狠狠一摔,摔到那纹身男脸上。

    醉鬼力气都大,纹身男猝不及防地被自己打了一巴掌,当即火了:“给脸不要!”

    徐西临:“……”

    真能添乱。

    眼看不能善了,只好动手,徐西临把书包拎在手里,补给那纹身男一脚,正好踹在他侧腰上,腰侧没有肋骨,是要害之一,那男的疼得声都没吭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徐西临转头一推窦寻:“先走!”

    可那豆馅儿一点也不配合,非但不走,还八爪章鱼似的扑上来抱住了徐西临。

    徐西临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扑倒退三步,撞在小路的墙上,简直抓狂,恨不能把窦寻倒过来空空他脑子里的酒精,问问这小子究竟是哪边的。

    窦寻把他推到墙上,一声不吭地转过身背对着徐西临,张开双臂把他挡在身后,纯粹是个老鹰捉小鸡的动作。

    徐西临:“……”

    窦寻可能还想说句什么,张张嘴,大概又忘词了,于是这醉鬼一根筋地戳在小巷子里,保持着这傻乎乎的保护动作,跟一群混混对峙。

    “拿来的傻逼?揍他!”

    徐西临又感动又焦头烂额,就在这时,小路尽头传来一声巨响,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敲了敲路口的垃圾桶。

    巷子里的人一同望过去,有人小声说:“宋连元。”

    小混混遇上大混混,拿刀的那位开始紧张了,宋连元点了根烟,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都是朋友,喝两杯没什么,不过我这弟弟今年高三,回家晚了家里不放心,大家都理解吧?”

    一群小混混不敢不理解。

    宋连元笑了一下,冲徐西临招招手:“小临过来,哥叫辆车送你回家。”

    拦路的小混混不情不愿地让了路,徐西临这才松了口气。

    他方才掏钱包的时候就拨了宋连元的电话,宋连元就在月半弯里上班,叫他比报警都管用。

    宋连元一路把他们俩送上出租车,伸手在徐西临脑门上弹了一下:“徐姨不在了,没人管你了是吧?什么时候了还跑这地方玩?”

    徐西临从小拿他当大哥,没敢吭声。

    窦寻却又不干了,张牙舞爪地拉过徐西临的肩膀,伸手捂住他的额头,怒视宋连元。

    宋连元让他逗乐了:“小毛孩喝什么酒?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挺知道护着你。”

    徐西临脸都快尴尬红了,匆忙跟他告别,把窦寻塞进出租车。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算是把窦寻拉扯到了家里,一开门,跟一楼客厅的灰鹦鹉看了个对脸。

    灰鹦鹉刚睡醒起来,睁眼就看见了两个酒气熏天的“臭男人”,怒不可遏,以“抓流氓”的声嘶力竭尖叫起来。

    窦寻五迷三道地受此惊吓,也没看清敌人什么来路,先慌慌张张地揽住徐西临,一边做好了跟鸟干一架的准备,一边没轻没重地按着徐西临的脖子,好像想把他团成一团,塞进怀里。

    第32章 贪心

    高三周末跟狐朋狗友出去就算了,但还喝了酒,这就有点交代不过去了,所以徐西临的本意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不料被家里的鸟祖宗和窦寻联手泄露了形迹。只好挨着杜阿姨和外婆一左一右的唠唠叨叨,满头大汗地拖着窦寻上楼。

    杜阿姨:“看着点,别摔了他。”

    徐西临赶紧回头摆手:“没事,您不用管。”

    灰鹦鹉见有人给它撑腰,很矜持地闭了嘴,而窦寻还不肯善罢甘休,一步一顺拐地上楼上了一半,他郑重其事地转过头来,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把枪的手势,指着架子上的灰鹦鹉宣布:“毙了你。”

    说完他就“开了枪”,考虑到后坐力的问题,他比划完开枪,还将“枪口”往上一扬,然后倨傲又冷酷地上了楼。

    徐西临:“……”

    服了。

    窦寻上了楼倒是还认门,眼半睁半闭地自己进了屋,他走到床边,棺材板一样平平整整地把自己砸了下去,徐西临怀疑他磕到了脑袋,赶紧冲进去检查了一遍,见窦寻脸上喝出来的红晕已经褪下去了,一张脸惨白惨白地仰面躺在床上,右手的“武装”还没卸下来,正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对着那上面一枪一枪地打。

    喝多的人,徐西临见过哭的,见过笑的,见过撒酒疯讨人嫌的……但一声不吭四处打枪的还真是头回长见识。

    徐西临摆弄他出了一身汗,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薄笔记本狂扇了一通,等了三分钟,见窦寻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好玩极了,就贱兮兮地在旁边逗:“豆馅儿,枪毙谁呢?”

    窦寻同志革命意志坚定,即使人已经喝成了一个神枪手佐罗,嘴却依然很严,轻易套不出他的话来。

    徐西临就搬着椅子凑过去,拿本给窦寻扇风,把那双呆滞的目光短暂地吸引过来。

    徐西临:“还认识我吗?”

    窦寻不吭声。

    徐西临动起了歪脑筋,随口占他便宜:“我是你哥,叫声‘哥’听听。”

    窦寻神色有点困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好像在追忆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哥,有点要叫不叫的意思。徐西临就得寸进尺:“不叫哥也行,叫爸爸。”

    窦寻闻声脸色一变,伸手一指徐西临的脑门:“毙了你。”

    徐西临先是笑得直拍床板,笑了一会,他慢慢琢磨出这一枪里的不是滋味来,就笑不出来了。

    徐西临:“你爸跟你妈……”

    窦寻面无表情,精确地给了他两枪——感情他并不是随意放枪,是点着人头来的,徐西临撑着头看了他一会,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愤怒,突突了这么半天还没毙完。

    徐西临以前一直觉得窦寻暴躁任性,这时候才知道那都是克制过的结果。

    他这么仇视社会,要是不克制,搞不好已经去组织校园枪击事件了。

    徐西临就轻轻地问:“徐西临呢?也毙了吗?”

    窦寻听了,把食指戳到了他的脑门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但是迟迟没有做出开完枪以后一扬“枪口”的动作。一股淡淡的酒味飘出来,徐西临闻了一会,觉得自己也有点头晕了。

    僵持了不知多久,窦寻脸上突然露出痛苦的神色,他蓦地把手往旁边一摔,赌气似的重重地翻了个身,在床上挣扎了一会,不知道哪里疼,先胡乱按了按胸口,又按了按胃,然后把自己翻成了侧躺,背对着徐西临,蜷成了一个大虾米。

    徐西临在旁边静静地坐了一会,领会了这番肢体语言——你让我很痛苦,可还是舍不得像毙了别的痛苦一样毙了你,只好半死不活地忍着。

    徐西临心里忽然很难受,他鬼迷心窍地把扇风用的笔记本放下了,缓缓地伸手攥住窦寻的手,醉鬼的体温很高,烫人,他轻轻一拉,方才怎么也制不住的窦寻居然很老实地顺着他的力气转了过来。

    徐西临另一只手在空中抬了许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窦寻的脖子上,又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窦寻立刻敏感地眯了眯眼,下意识地他手上蹭了蹭。

    徐西临不知怎么想起窦寻上次“试他烧不烧”的时候做的事,他微微抿了抿嘴,问窦寻:“你是不是有点发烧?”

    窦寻用了点力气反握住他的手。

    徐西临犹豫了一下,心里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理由”:“我只是怕他发烧。”

    他这么想着,用嘴唇在窦寻的额头上贴了一下。徐西临这辈子唯一会的试体温技能就是使用温度计,对温度高低根本没概念,手不管用,嘴自然也没智能到哪去,可想而知没试出什么所以然来,但他就着这个姿势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亲密。

    徐西临的心跳忽然加速,七上八下地乱窜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楼梯间铺的都是木地板,人一踩就有“嘎吱嘎吱”的响动,徐西临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杜阿姨顾忌男孩年纪大了,多少不方便,没事不会到他们俩的房间来,要打扫也会提前打招呼,这会只是敲了敲门,在门口说:“喝了酒不能直接躺下,阿姨泡了点温蜂蜜水,还有酸奶,就放在外面小桌上,看吃哪个舒服,自己拿。”

    徐西临赶紧应了一声,要出去拿,一站起来,却发现窦寻还攥着他的手。

    徐西临有几分不自在地低声说:“我去拿东西。”

    窦寻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依然抓着他不放,手指头稍微轻了些。徐西临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出去,然后窦寻的神色一下黯淡了下去。

    徐西临干咳了一声,不敢再看他,飞快地出去胡乱拿了一杯什么,往窦寻手里一塞:“喝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屋。

    徐西临后背被汗浸透了一小块,脖子上有根筋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直乱跳,他一眨眼,额角一滴汗就给眨下来了,顺着鼻梁往下流。

    徐西临发了一会呆,洗了个半冷不热的战斗澡,然后回到书桌旁边,拿起了徐进的相框,迷茫地想:“我怎么办?”

    过了一会,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这种事,哪怕他妈还活着,他也不敢大喇喇地拿出来问她,现在她妈不在了,他居然后知后觉地依赖起她来。

    徐西临决定不往学校跑了,先自行做了几张卷子冷静了一下,做完一抬头,已经十一点多了,杜阿姨削了水果,不敢打扰他,都放在门口起居室里,已经氧化得有些泛黄了。阿姨和妈妈的区别就是,妈妈会毫无顾忌地推门进屋放下水果。

    徐西临随便吃了两口,他酒量还不错,就是一喝酒就容易失眠,分明已经很累了,躺在床上就是翻来覆去,终于还是不踏实,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溜进窦寻屋里看了一眼,见他已经老老实实地睡了,空杯子撂在一边,还知道自己搭上薄被子,脸色也正常了,这才算放心,而后越发心事重重地走了。

    他自己跟自己没法自欺欺人,辗转半宿,总为自己方才所作所为心虚,思前想后了不知多久,连外婆万一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会是什么表情都考虑了。

    老话说父母不能陪子女一辈子,祖父母当然就更不用指望了,生离死别是迟早的事,有些事纵然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可是对于外婆来说,那一时也够用了……而将来外婆要是也没了,他就真的只剩下孤家寡人一个了,还会有人在意他是什么性向吗?

    徐西临想到这里,心里又从局促不安转成了荒凉。

    人人都是有点虚伪的,像窦寻这种敢破罐子破摔的,也不过是多年失望惯了酿造出来的冷漠,心里未必会舒坦到哪去。

    徐西临虚伪得则更复杂一些,他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养成了一副虽不至于抓尖要强、但什么都想兜着的贪心,他即想和同学玩,又会注意保持成绩,仗着几分小聪明,成绩虽不突出,但还算能兼顾……久而久之,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能这样。

    徐西临想过得随心潇洒,不愿意委屈自己,但又不敢完全的离经叛道,因为当惯了不用人操心的优等生,他像一只圈养的宠物,即便没有绳拴在脖子上,也不会自己叛逃到野外去。徐西临想两全其美,想要多方兼顾的大团圆,然而时至今日,他发现自己力有不逮——他想要窦寻,不想要同性恋。

    他想要那个陪着他一起走过这座房子聚聚散散的少年,不想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戳脊梁骨骂变态。

    徐西临乱七八糟地胡思乱想了很久,才稀里糊涂地睡了,还做了个乱哄哄的梦,醒来以后情节忘干净了,却不由得悲从中来。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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