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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1节

    大曜权臣 作者:林千寻

    第31节

    七月的繁京,已经露出了酷暑的苗头。下完早朝的闻守绎,即便是坐着轿子回来,也同样闷出一身汗来。

    最近因为时常被春梦惊醒,气色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下轿的时候又被一个不长眼的轿夫绊了一脚,险些摔倒,真是背运到了家。

    那轿夫吓得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若是以前,闻守绎倒是愿意做些表面文章,和蔼可亲地安抚一下轿夫,但是现在,他能憋住不踹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当下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门去,吓得一干下人闭紧了嘴巴屏住呼吸,不敢在他面前闹出半分动静。

    当走进庭院的时候,管家早早迎了上来,低声道:“大人,韶大人到访。”

    闻守绎怔了一下,这几日韶宁和一直没有出席早朝,也未事先告假,朝中上下都怀疑他是不是家中出了变故,结果皇上打发人去他府里一问,却说是生了病寻医去了。

    闻守绎当时听了便一声冷笑,什么寻医,分明是暗地里跑去临水阁揪他的小辫子去了。

    但韶宁和从临水阁离开之后,距今也过去两三天了,却一直不曾出现。他原料想韶宁和必定是和姚文川私下里商量什么阴谋去了,但见这几日姚文川的脸色也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并不知道韶宁和下落——如此一来,倒叫他有些看不懂了,韶宁和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想这一次回府,却听闻韶宁和直接找到他府上来了,心中不由又是一阵冷笑,这韶宁和是脑子进水了吗,难道他以为握着临水阁这一丝若有似无的把柄,便能直接跑到他面前对质来了?

    他面上却不露一丝痕迹,吩咐管家继续在客厅里招待客人,自己则回到卧房,一边慢条斯理地换上干净的便服,一边脑中盘算着应对之策。

    约摸又磨蹭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才不疾不徐地往客厅走去,一进门见韶宁和独自低眉饮茶,于是笑着拱手道:“韶大人,不知您在此处等候,有所怠慢,真是抱歉。”

    韶宁和心中端着心事,对于闻守绎如此明显的敷衍之词也无心计较,站起身朝闻守绎回了礼,也不知嘴上应了些什么,两眼却望着闻守绎发怔。

    闻守绎从未被他用这样直白的目光注视过,一时间感觉脊背有些发毛。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好发毛的,不能因为被他抓住一点小辫子就露了怯。

    当下挺了挺腰板,脸上笑意又深了几分:“对了,之前听闻韶大人得了病,连早朝都不曾上,皇上为此还担忧了一阵,不知现在病体可康复了?”

    韶宁和先是一怔,随即猜到定是万木替自己撒的谎,于是顺着他的话道:“好些了,有劳……皇上和丞相挂心。”

    闻守绎见他答得心不在焉,面上神色又隐晦不明,丝毫不像是握了他的把柄来兴师问罪的,心中渐渐有些迷惘了,不知这韶宁和此番来意究竟为何。

    但他也不急着询问,故作姿态地整了整袖子,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端起管家新奉上来的温茶,浅浅抿了一口,然后拿眼瞄着韶宁和,却迟迟不再开口,只看韶宁和什么时候才愿意回到正题。

    韶宁和却盯着他端茶的双手失了魂。他以前每每见到闻守绎,都是低眉顺眼地不敢直视冒犯,即便后来升上太尉之位,却因闻守绎拿伶舟作要挟,心中越发反感,更不愿再多看对方两眼。

    如今想来,他竟从未仔细观察过闻守绎的一举一动,以至于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闻守绎微笑时嘴角勾起的弧度、说话时眉梢飞扬的神采,以及喝茶时指尖交握的动作,都与伶舟如出一辙。

    这样的闻守绎,虽然外貌与伶舟相去甚远,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是那么的神似,以至于他明明看着的是闻守绎,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全都是陪伴了他两年多的伶舟,那个处处为他着想、事事迁就他的伶舟。

    可是那样善解人意的伶舟、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伶舟,却摇身一变,变回了眼前这个城府极深、机关算尽的丞相闻守绎,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闻守绎见韶宁和依然沉默不语,只是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脸上的表情一会柔和,一会悲伤,一会又显得很愤怒,这让他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

    终于,他忍不住了,只好率先将话挑明了说:“不知韶大人此次找我,有何要事?”他说着,揉了揉太阳穴道,“最近天热,容易中暑。希望韶大人有话直说,不必再兜圈子。”

    韶宁和收回神思,对上闻守绎的视线,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来……是想问闻大人,伶舟他……还有救么?”

    他这话,与其说是在问闻守绎,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此刻的闻守绎,体内伶舟意识尚未觉醒,所以伶舟是否有救,完全是个未知数。同样的,对于韶宁和而言,就算伶舟意识恢复,但他与伶舟之间,究竟还能不能回到过去,这也是个未知数。

    但闻守绎却将他的这句话理解为,伶舟吃了他的毒药,是否还有救。当即他便笑了起来:“韶大人这话问得奇怪,伶舟的解药,我一直让人按时提供,是他自己……”

    他原想说,是他自己一心求死,但想起上次伶舟交代“遗言”时落寞的神情,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凉,冷嘲热讽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于是顿了顿,接着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未存心害伶舟性命,但若他自己不肯配合,我也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你与伶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是你们之间的问题,也只有你们自己才能解决。你若因此而迁怒于我,想要反悔我们之前的约定,甚至再度与姚文川合作来对付我,那么我不妨先把话说清楚——

    “你若想调查我,我不拦着你,但你应懂分寸、知进退,有些事情,不是除去我一个便能善了的。上一次姚文川为什么想要弹劾我却不能成功,就是因为他不懂分寸。”

    闻守绎说着,站起身走到韶宁和面前,与他对视:“韶大人,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不妨说得更直白一些,当年先帝为什么会听信一介宦官的谗言,将你父亲打入天牢,甚至定他死罪?

    “不是因为先帝多么宠信席德盛,而是因为你父亲触犯了朝中很多官员的利益,甚至触犯了皇族的利益,先帝左右权衡之下,不得不放弃你父亲这颗棋子。我这样说,你听明白了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

    韶宁和不料这一问,竟从闻守绎口中探知了自己父亲当年枉死狱中的真正原因。如此冰冷的真相,彻底浇熄了他对闻守绎怀有的那一丝缱绻情思。

    “原来如此,”他深吸一口气,望向闻守绎的目光凛冽了几分,缓缓站起身,朝对方拱手道,“多谢丞相大人解我心中疑惑,告辞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

    韶宁和的这个反应,完全在闻守绎意料之内。或者说,闻守绎故意在此时提及他父亲的死因,以此来激怒他。

    当目送韶宁和的身影消失之后,他才虚脱般地呼出一口气来。

    自从上一次对着韶宁和莫名心跳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在此人面前处之泰然,每当韶宁和的视线投向他时,他都会不自觉地脸热心跳。

    尤其今日的韶宁和一反常态地盯着他瞧,这更让他如坐针毡,他怕继续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露出窘态,所以不得不放了狠话,激怒对方,逼他离开。

    但当他平复下情绪,回过神来细细回味之前两人的对话时,才发现韶宁和自始至终不曾提及临水阁的事情——难道说,他竟还未从临水阁那里查出什么可疑线索吗?

    那么他今日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饶是机智多谋的闻守绎,也被韶宁和这一次莫名的造访搞糊涂了。

    第二日,闻守绎早早便入了朝堂,以避免再度发生与韶宁和“不期而遇”的尴尬事情。

    韶宁和则如同往常一般随着人流进入朝堂,途中遇到姚文川,便被他叫住了。

    姚文川一边对他的“病情”嘘寒问暖,一边低声问道:“韶大人,这几日你没有来上早朝,可是为了追查临水阁的事?”

    韶宁和经过伶舟那场风波,早已将临水阁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见姚文川提起,才含含糊糊地道:“是,一直在查。”

    姚文川眼眸一亮:“可是查到什么线索了?”

    “情况……有些复杂,我还在追查中。”

    姚文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透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韶大人,我知道,临水阁里都是些妙龄女子,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可以理解。但希望韶大人不要为了美色,丢了正事。”

    韶宁和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姚文川竟误以为他这几日一直留宿临水阁,沉溺温柔乡,以至于荒废了朝事,当下心中有苦说不出,只能尴尬地一笑了之。

    两人踏入朝堂后,发现闻守绎竟早早在自己位置上站定,不由有些意外。

    姚文川虽说已经公然撕破脸弹劾过闻守绎一次了,但这人就是有本事一边弹劾对方,一边还笑眯眯地维持着同僚情谊,假装什么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上前恭敬作揖道:“丞相大人,今日来得挺早啊。”

    闻守绎含笑回礼:“今日起得早,所以就早些出来了,聊作晨间散步罢了。”

    “如此炎热的天气,丞相大人竟还有心情散布?”

    “姚大人有所不知,夏日的早晨空气清新,才是散步的最佳时段。姚大人向来体弱,不妨每日早起散步半个时辰,必定起到强身健体的功效。”

    “如此,下官倒要跟着试一试了,多谢闻大人关心。”

    “应当的,姚大人客气了。”

    两只笑面虎你一言我一语地客套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两位大人相处得多么和睦融洽。但事实上,围观大臣们全都站在远离两人几步开外的地方,对两人的谈话完全不敢插嘴,生怕一不留神无辜遭殃。

    韶宁和默默站在两人身后,自从见到闻守绎之后,他便沉默了下去,看着闻守绎神色如常地与姚文川“相谈甚欢”,却不曾往自己身上瞟过一眼,这让他心中十分抑郁。

    片刻之后,成帝驾临,当看见韶宁和时,他笑了笑,问道:“韶爱卿病体康复了?”

    韶宁和知道万木拙劣的谎言根本瞒不过成帝的眼睛,但见成帝愿意给自己台阶下,于是冒着虚汗回道:“臣已康复,多谢皇上关心。”

    成帝挑了挑眉,继续笑:“韶爱卿平日里看起来身体不错,没想到说病就病了。不过既然康复了,那便是好事,希望韶爱卿日后多多保重身体。”

    韶宁和如何听不出成帝话中调侃之意,当下诺诺应了,不敢多言半句。于是此事便揭过了。

    而后进入日常事务奏对议程,大鸿胪李宜望奏道:“皇上,延陵国国王的小儿子延陵叶浪将率领使团到访,不知皇上是否有时间接待?”

    这延陵国是位于大曜东南面的一个小属国,在大曜四国时期,他们曾在安陵国与苎罗国的夹缝中苟且生存。

    后因帮助大曜帝国的始祖皇帝曜紫微攻克安陵、苎罗立下大功,曜紫微特许延陵国保留本国番号,作为大曜帝国的外邦属国继续生存下去,每年由延陵国缴纳贡品,维系着友好的从属关系。

    所以这一次使团到访,大曜帝国是肯定要热情款待的,只不过这接待的礼数,则要看皇帝的心情了。

    可不巧的是,最近天气炎热,成帝刚中暑过一次,懒洋洋地不愿再出去折腾了,于是摆手道:“使团来访,我们礼数到了就行,至于接待之事,就不必朕亲自出面了吧?”

    李宜望早就料到皇帝会推脱,于是道:“该准备的接待事宜,臣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但这接待使团的最高官员……是否请皇上定夺一下。臣虽任大鸿胪之职,但若由臣出面接待,恐怕身份不够,让使团误会皇上看低了他们,那就不好办了……”

    成帝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转头看向韶宁和:“韶爱卿,听说你通晓大曜四国语言,这延陵国母语与以前的安陵国相近,想必你也听得懂吧?”

    韶宁和心里明白,成帝这是要他出面接待了,于是谦逊应道:“臣略通一二。”

    果然成帝抚掌道:“那就有劳韶爱卿出面接待一下使团了。”

    韶宁和低头应道:“臣遵旨。”

    李宜望看了韶宁和一眼,却暗暗皱眉。韶宁和虽说位列三公,但年纪太轻,他怕韶宁和资历太浅、经验不足,万一接待中途发生什么变故,恐他一个人压不住场面。

    于是他进言道:“皇上,臣记得上一次使团来访,是武帝三十四年,当时担任丞相长史的闻大人就曾经跟着前丞相姜如海接待过一次延陵使团。不如……”

    成帝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笑道:“你说得有理,丞相既然有过接待使团的经验,如今又是三公之首,若是由丞相出面接待,朕就完全可以放心了。”

    他说着,转而望向韶宁和:“韶爱卿,那么便由你协助丞相,负责好这一次的使团接待事宜吧。”

    闻守绎与韶宁和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无奈躬身道:“臣,遵旨。”

    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日下午,闻守绎、韶宁和二人率领负责接待的大鸿胪诸位官吏,候在繁京城门口,等待延陵使团的到来。

    天气十分炎热,闻守绎即便是坐在阴凉处休息,也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再加上他有心避讳韶宁和,两人几次目光接触,都匆匆错了开去,诡异的气氛搞得随行的几位官员都感到一丝微妙的沉闷。

    好不容易,前方迎客的小吏快马奔回来奏报:“丞相大人,太尉大人,使团车队已经出现,距离城门口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了。

    闻守绎刚想喝一杯解暑茶,此时不得不放下茶盏,吩咐道:“通知下去,使团马上就到了,请诸位都打起精神来,准备迎客。”

    他说着,起身便要迎出去,却不知什么缘故,刚站起身没走几步,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便往一旁歪了过去。

    走在他后侧方的韶宁和根本来不及多想,便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

    闻守绎缓过一口气来,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结结实实地倒在韶宁和怀里,当即脑中闪过一阵惊雷,无数念头汇聚成一句话:我的一世英名,一世英名……

    韶宁和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睁开了眼睛却还是有些愣神,只当他热得中了暑,忙托着他的身子,一手掐他人中,对聚拢过来的官员喝道:“别挡着风,去拿把扇子来。”

    闻守绎被他掐了一会人中,感到了痛觉,大脑也渐渐恢复了清朗。

    他迅速冷静下来,扶着韶宁和的臂膀站稳了身子,然后拨开韶宁和的手,淡淡道:“不必劳师动众了。”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见众人都还不太放心地望着他,于是自嘲地笑了笑:“只是一时没缓过气来罢了,现在已经没事了,大家不必惊慌。”

    一抬眼,见韶宁和脸上忧虑未退,于是又对着韶宁和强调了一遍:“我已经没事了,韶大人无需担忧。”

    韶宁和听他唤这一声“韶大人”,才意识到自己身份,于是点了点头,垂手退开。

    几位官员虚惊一场,见闻守绎恢复了正常,才回到自己队伍中,站好列队。

    两人一前一后朝前走去,闻守绎想起方才韶宁和托着自己的身子,脸上忧虑的表情不似作伪,心中莫名有些欢喜,脸上却未表露分毫,轻咳了一声道:“刚才,多谢韶大人了。”

    “应该的。”韶宁和低声回答。

    此时,视线中已经出现了使团车队的身影,于是两人停止了交谈,堆起笑脸,快步迎了上去。

    使团车队在城门口停了下来,从为首的一辆马车上,跳下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

    这名男子穿着做工精良的奇装异服,头上戴一顶华丽羽帽,帽檐上缀满了各种各样的名贵饰物,举手投足间,皇族气派十分张扬。

    闻守绎猜想,此人定是延陵国王子延陵叶浪无疑。

    于是他笑着上前一步,按照延陵国的礼节向延陵叶浪行见面礼:“叶浪王子,欢迎您来到大曜做客。”

    他此话一出,身后包括韶宁和在内的几位接待官员都跟着行延陵国的见面礼。

    延陵叶浪虽然长得高大魁梧,脸上却还残留着一丝少年人的稚气。他斜睨了这些官员一眼,神情倨傲地冷哼了一声。

    他此次自告奋勇出使大曜,是因为听说大曜帝国新继位的皇帝,是个年纪比他还小一些的年轻皇帝,他很好奇,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皇帝,究竟是如何治理疆域比他延陵还要大好几倍的大曜帝国的。

    但是在快要抵达繁京的时候,他却听使团提前派去的使者回来告知,大曜皇帝因为忙于政务,没有时间接见使团,所以派了几名大臣负责接待。

    延陵叶浪当即心情就不好了,他们延陵国虽然是大曜帝国的属国,但好歹也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大曜的皇帝不亲自接见,明显是不把他们延陵国放在眼里。

    所以当接待官员向他行礼时,他冷着脸没有回以相应的礼节。

    他身后跟随的使团官员见他如此无礼,当即冷汗就下来了,忙不迭地向大曜的官员们行礼,希望可以弥补王子在礼仪上的疏忽。

    闻守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暗自冷冷一笑,心想这位王子想必也是个被父亲宠坏了的孩子,他们延陵国能保留至今,完全是大曜历任皇帝遵循始祖皇帝的一份遗照罢了,如若延陵国什么时候让大曜看不顺眼了,大曜要将其收为己有,也不过是手到擒来罢了。

    他心中虽如此腹诽,脸上却露出十二分的真诚,笑道:“今日天气炎热,叶浪王子与使团诸位一路行来,想必早已旅途劳顿,我们已为诸位备好了接风筵席,这边请。”

    他刚要转身,却听延陵叶浪用生硬的大曜语言说道:“且慢。”

    闻守绎循声望过去,只见延陵叶浪回到马车旁,朝车帘内说了几句延陵话,随后便见四名延陵少年相继掀帘出来,跳下马车,依偎在延陵叶浪身旁。

    这些少年年纪都不超过十六岁,一个个容貌妍丽、男女莫辨,看得在场的大曜官员都有些发怔。

    但当延陵叶浪左拥右抱地搂着他们时,众人纵是再后知后觉,也约略猜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了起来。

    大鸿胪李宜望见闻守绎脸色隐晦,以为他心中不快,于是走到他身边,低声解释道:“丞相大人,这位叶浪王子从小便有龙阳之癖,延陵王对他甚是宠爱,也由着他胡闹。

    “这一次他出使大曜,坚持要将这几名男宠带在身边,延陵王拿他没办法,所以特地命使团的人提前知会我们,希望我们视而不见也就算了。”

    闻守绎听他如此解释,也就全当没看见,笑容满面地请叶浪王子一行人随他前往筵席之所。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韶宁和正一脸复杂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此刻的韶宁和心中琢磨着,既然伶舟喜欢男人,那么闻守绎本人也应当是喜欢男人的,只是他为官这么多年,居然能够不露一丝马脚,即便两年前殷峰当着他生日宴以赠送小倌来羞辱他,他亦能四两拨千斤地轻松将脏水泼回去,看来这个闻守绎,对于不利于自己官途之事,当真是可以舍弃一切的。

    想到此处,韶宁和心中又莫名沉重了几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筵席之上,闻守绎谨守待客之道,偕同几位官员频频向延陵叶浪敬酒。

    延陵叶浪毕竟是个骄纵惯了的王子,虽然之前对大曜皇帝未亲自接见的事情耿耿于怀,但美酒佳肴当前,他也就渐渐忘了心中不快,一边搂着怀中男宠,一边大笑着与众人谈笑。

    但这位王子会说的大曜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使用自己的母语交谈,虽然有两国的翻译官在旁翻译,但闻守绎知道,这些翻译官都是本着粉饰太平的原则,只挑好听的说,对于叶浪王子明显不太恭谨的言论,却是被他们暗暗删去了。

    于是闻守绎不时地偏头询问坐在自己身侧的韶宁和,叶浪王子说的某某句和某某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韶宁和于是一五一十地翻译给他听,其中不乏一些延陵本国的脏话,他也毫不避讳逐一翻译。

    闻守绎听着听着便气乐了,加之饮了些酒,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提防韶宁和,见他一本正经地翻译出叶浪王子那些粗俗不堪的下流话时,一个没忍住,拍着韶宁和的手背哈哈大笑起来。

    韶宁和还是第一次看见闻守绎当着自己的面开怀大笑,脑中不由回想起以前伶舟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每每开怀畅笑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动作,简直如出一辙。

    想到此,他脸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嘴角噙出了一丝笑意。

    延陵叶浪酒至半酣,看着宴会中翩翩起舞的姑娘们,神色便开始不耐烦起来。

    “下去,都给我下去!”他用挥动臂膀,用延陵话叽里呱啦吼道,“我不要看女人跳舞,我要看男人跳!”

    他此话一出,跟着他来的几位延陵使者都尴尬地变了脸色。

    闻守绎听完韶宁和的翻译,脸色虽然说不上好看,但也没有使团所担忧的那样勃然变色。他低眉斟酌片刻,对李宜望道:“那便带叶浪王子去南旖馆吧。”

    李宜望吃了一惊,南旖馆是繁京城内规模最大的一家小倌馆,他没有想到,丞相居然会如此迁就延陵叶浪,带他去那种地方。

    闻守绎自然明白李宜望心中在担忧什么,于是借着让他扶自己起身之际,低声道:“这个延陵叶浪充其量就是个草包王子,今日种种张扬傲慢的做派,不过是想激怒我们,引我们主动挑起事端罢了,若皇上有心与延陵国开战,我们大可以狠狠地羞辱回去。

    “但如今新帝登基不久,朝中政局尚未稳固,延陵毕竟是个体系完备的国家,双方开战,我大曜虽然不至于落败,但若时机不对,也只能落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场,对我们有害无益。”

    李宜望垂首道:“还是丞相大人思虑周全,是下官目光短浅了。”

    闻守绎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若是对南旖馆那地方反感,就不必亲自陪同了,让人准备好马车,由我陪着叶浪王子去即可。”

    李宜望一听这话,忙道:“不不,丞相大人,下官怎敢让您……”

    走在闻守绎另一边的韶宁和却开了口:“李大人,你就不必去了,这里有我陪着闻大人,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他顿了顿,“再者,南旖馆那地方毕竟不雅,朝廷命官去的人越少越好,以免落下不良风评。”

    “这……”李宜望心想韶宁和所说也有道理,犹豫了片刻,向两人躬身道,“那便辛苦两位大人了,下官这就去安排车马。”

    带着使团去南旖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所以李宜望布置得十分低调,只安排了两辆民用马车,先将延陵叶浪送上其中一辆马车,然后请闻守绎和韶宁和乘上另一辆马车。

    此时月上中天,街上十分安静,只听闻马蹄哒哒声与车轮碾压路面的摩擦声。

    闻守绎白日里折腾了一天,晚宴上又喝了些酒,觉得身子有些疲乏,便一手支在窗棂旁,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韶宁和就坐在他的对面,借着幽黯的月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闻守绎。

    之前闻守绎对李宜望分析利弊的那段话,他在旁也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对闻守绎的观感渐渐发生了新的变化。

    以前他总觉得,闻守绎是个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皮囊之下隐藏的自私自利的真小人,但如今,他又觉得自己以前对此人的评价,似乎有失偏颇。

    闻守绎忍耐功夫一流,这一点韶宁和一直都知道,并且望尘莫及。但他以前不知道的是,闻守绎的隐忍,似乎也并不全是为了图谋一己私利,有的时候,他也会心怀江山社稷,以大局为重。

    但越是对闻守绎有了新的认识,他心中的滋味就越不好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有两种力量在进行拉锯战,一方愤恨地说,他是害死你父亲的仇人,父仇未报已是不孝,怎可对仇人的做法产生认同?

    另一方却说,人在官场,总有不得已之处,更何况如果鸣鹤所言属实,伶舟体内藏着两年后的闻守绎的魂魄,此人非但对自己情深意重,更是奋不顾身地救过自己一命,如今的他,又有什么立场来憎恨闻守绎?

    闻守绎闭目片刻,复又睁开了眼睛,瞧见韶宁和盯着自己的面孔发呆,脸上又是那种隐晦不明变幻莫测的表情,心中没来由一阵悸动。

    几日前与韶宁和春宵一度的梦境仍历历在目,闻守绎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件事,那一幕幕身体交缠的香艳绮景便越是锲而不舍地往脑子里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挥散胸中那一股灼热欲念,面色不善地打破了沉寂:“韶大人,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韶宁和恍然回过神来,迅速掩饰自己脸上的窘迫,尴尬笑了笑:“是下官失礼了……我只是在回忆,上一次闻大人提及的关于我父亲死因的那番话。”

    闻守绎不耐烦地道:“我以为上一次,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没错,之后我回去想了一整晚,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哦?”闻守绎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丝兴趣。

    “——不论当时闻大人有没有出卖我的父亲,他的结局都是死路一条。而闻大人,不过是凭借这一机会,从中牟利罢了。”

    闻守绎意苦笑了一下:“你若当真心思如此通透,又何必苦苦与我过不去。”

    韶宁和垂下双眸,淡淡道:“闻大人或许不知,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在迷惘中挣扎,每每想起我父亲枉死,我恨不能将仇人立地正法,噬其骨、啖其肉。

    “但是当我真正踏入仕途之后,每当我往前迈出一步,距离官场的黑暗就更近一步,了解到的真相就更多一些。直到后来,我骇然发现,我的杀父仇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体,甚至是整个国家。这个时候,我该去找谁报仇?先帝吗?”

    闻守绎猛地倾身捂住了韶宁和的嘴巴,低声斥道:“这种话也是你随便可以说出口的?”

    韶宁和缓缓抬起眼眸,定定望住闻守绎,眼神炙热得让闻守绎猛然心悸,烫手般地缩回了手。

    韶宁和却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幽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闻守绎的身体,望着那个不知沉眠于何处的灵魂,低哑着声音问道:“你还关心着我吗?”

    ……你还是关心着我的吧,伶舟。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冷不丁被韶宁和握住了手,闻守绎心底最隐秘的那根弦被拨动了一下,久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是在武帝三十一年,韶甘柏被处斩不久,除宦风波尚未平息,许多与除宦事件沾上边的朝廷官员,全都明里暗里地遭到了席德盛的打击报复,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闻守绎得了韶甘柏照顾其子的临终嘱托,生怕席德盛会先一步找到韶宁和,于是顾不得当时风声正紧,乔装成年轻商人的模样,轻车简装连夜赶路,终于赶在席德盛爪牙察觉之前,抵达了韶甘柏的祖籍老家文锡郡,找到他那个寄养在乡下的儿子韶宁和。

    此时的韶宁和,已经长到了十岁,被他的奶娘保护得很好,乡里村民们虽然约略知道韶宁和有个当官的爹,但具体是哪位官员,他们却知之甚少。

    再加上韶宁和与奶娘平日里穿着粗布衣裳,生活十分低调,所以当地人都没有将他与那个位列三公又一夕间上了断头台的御史大夫韶甘柏联系在一起。

    闻守绎找到他们主仆二人之后,便向奶娘说明了来意,并未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奶娘听罢,当着韶宁和的面痛哭流涕。她知道眼前之人就是陷害自家老爷的罪魁祸首,但如今老爷一家满门抄斩,老宦官席德盛还在咄咄逼人地肃清余孽,想要斩草不留根,唯有眼前这位官爷愿意伸出援手,保他们不死。

    然而,当奶娘将韶宁和带到闻守绎面前,叮嘱他跟着这位官爷隐姓埋名地生活时,满腔仇恨的孩子竟突然扑了上来,抓住闻守绎的一只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闻守绎吃痛,想要将孩子甩开,但孩子咬得十分狠绝,一时间竟甩不开。就连奶娘在一旁劝,他也完全听不进去。

    闻守绎低了低头,从孩子脸上看到了“同归于尽”的悲壮表情,心下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只会遵从本能对杀父仇人施展最原始的报复,但是这种程度的报复,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就算咬得再狠,也不过是咬断我一根手筋罢了。”闻守绎语气冷淡地道,“就算你废了我一只手,我依然可以在自己的官途之上平步青云。

    “可是你呢,从此你将失去唯一一个愿意对你施以援手的人,没有了我的庇佑,你和你的奶娘很快就会被席德盛找到,然后被送去与你九泉之下的父母相见。你觉得你这样因一时置气而自毁长城的做法,有价值吗?”

    孩子齿间的力道微微松了一些,眼中仇恨的火花闪了一下,仿佛心中有所动摇。

    闻守绎继续道:“你与其用这种方式报复我,不如日后出仕为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还能显出你的些许能耐。”他说罢,顿了一顿,盯着孩子问道,“你敢是不敢?”

    孩子渐渐松开了牙齿,在他手腕上留下两排鲜血淋漓的牙印。

    他眼中仇恨的火焰渐渐收敛下去,但瞪着闻守绎的目光依然咄咄逼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等着瞧。”

    这是二十岁的闻守绎,与十岁的韶宁和之间的约定。

    当时的闻守绎只是想摆脱韶宁和的纠缠,所以拿话激他,逼他松口。

    随后,闻守绎便将韶宁和转送到他同一族姓的叔父那里,由他那仵作出身的叔父抚养韶宁和长大。

    至此,闻守绎自觉已经完成了韶甘柏临终嘱托,虽然仍断断续续地关注着韶宁和的成长,却再也没有与之相见。

    直到两年前,他突然收到了已经出仕为官的韶宁和言辞恭谨的一封书信,字里行间溜须拍马的殷勤态度,早已不见了当年那个拧头小子发狠咬人时的冲动模样。

    闻守绎觉得有趣,便抱着游戏的心态,举荐韶宁和来到繁京,并有十足的把握,将其控制在自己的手掌心。

    于是便有了韶宁和仕途中第一次升迁,也有了繁京丞相府中两人阔别十年之后的再度见面。

    那个时候,闻守绎虽然对韶宁和身上的巨大变化感到诧异,但也只是诧异罢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韶宁和会在两年间大踏步追赶上来,以三公之一的身份,与自己并肩而立,甚至连他丞相的地位也渐渐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闻守绎不得不承认,是他一直以来的轻敌心态,导致了眼下自己被动的局面,但同时他却并未产生太多后悔和遗憾的情绪,他甚至隐约觉得有些兴奋,仿佛看着一只原本毫不不起眼的雏鹰,在自己掌心渐渐羽翼丰满,然后振翅高飞——这让他心底产生一丝莫名的成就感。

    腕间轻微的摩挲,打断了闻守绎的遐思。

    他回过神来,发现韶宁和正握了他的手腕,轻轻地抚摸那曾经被他咬伤的部位。

    时隔多年,虽然当年鲜血淋漓的伤痕早已愈合,但若细看,还能发现肌肤上隐约留下的淡淡齿印。

    昏暗的车厢内,他看不清韶宁和脸上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韶宁和眼中流露出的怜惜与懊恼。他皱了皱眉,尚未琢磨出韶宁和此时的心境,忽见对方低下头去,轻轻吻上了他的手腕。

    闻守绎内心一阵激颤,当即方寸大乱。

    他下意识甩开了韶宁和的手,满眼戒备地瞪视着对方,心擂如鼓——如此亲昵的举动,不该发生在他与官场同僚之间,更何况这位同僚还是与他恩怨难清的韶宁和!

    韶宁和恍然回神,才察觉自己情动之下竟对闻守绎做出了逾矩之事,当下脑中一片混乱,只低低说了一声“抱歉”,仿佛放弃了为自己辩白一般,颓丧地闭上了双眼。

    闻守绎胸口起伏了一瞬,待恢复镇定之后,他故作冷淡地道:“韶大人今晚喝了不少酒,想必是醉得不轻了,一会我让人雇一辆马车,先行送你回去吧。”

    韶宁和一听他要赶自己走,忙道:“不,闻大人,我……”

    他话未说完,马车一顿,已然到了南旖馆门口。

    韶宁和生怕他坚持赶自己走,口中说道:“叶浪王子的马车随后就要到了,我去接他。”说完也不等闻守绎反应,便先一步跳下了马车。

    “……”闻守绎目送他急急离开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六十五章

    延陵叶浪将自己的四名男宠都留在了车内,然后跟着韶宁和、闻守绎两人进了南旖馆。

    这南旖馆的老鸨似乎事先从大鸿胪那里得到了消息,见三人进来,也未多嘴询问,直接引着他们进了二楼的包厢,然后安排了三个姿色上等的伶人进来伺候。

    闻守绎和韶宁和都表现出对这些美貌少年不感兴趣,于是三个伶人全都十分识眼色地围在了延陵叶浪的身边,对他极尽谄媚讨好之能事,哄得延陵叶浪开怀大笑,用生硬的大曜话连连称赞大曜的美少年更聪明伶俐、讨人欢心。

    闻守绎面上保持着微笑,心下却在腹诽:对着你这个草包王子,逢场作戏的谄媚讨好也是一种浪费。

    当下他暗中朝三名少年使眼色,让他们尽快灌醉延陵叶浪,伺候他睡下,自己与韶宁和也算是完成了任务,好打道回府。

    不料这延陵叶浪酒量惊人,不论伶人们灌他多少杯酒,他依然保持旺盛的精力,没完没了地饮酒作乐、唱歌跳舞。

    当他挨个与三名伶人跳完舞之后,突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脚步蹒跚地朝闻守绎走了过来,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闻守绎瞧,喝得通红的脸上流露出类似色迷迷的表情。

    “……?”闻守绎正无聊得犯困,强撑着眼皮子才没有让自己当场打起盹来,一抬眼见延陵叶浪朝自己走来,于是抬起头有些后知后觉地看着对方,不知这草包王子究竟想做什么。

    倒是韶宁和察觉出情况不对,先一步挡在了延陵叶浪面前,扶住他的手臂道:“叶浪王子,您喝醉了吧?要不要让他们几个扶您去休息?”

    “滚开!”延陵叶浪看也不看韶宁和一眼,一甩胳膊将韶宁和挥得向后一个踉跄。

    随即他走到闻守绎面前,撑着桌子俯下身来,近距离注视着他,口齿不清地吐出一个字:“你……”

    闻到对方口中喷出浓烈的酒味,闻守绎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向后躲了躲,拉开了彼此的距离,恭敬却略带疏离地道:“叶浪王子,在下闻守绎,您也可以称呼我闻丞相。”

    延陵叶浪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不待韶宁和翻译,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你们大曜国的丞相,都像你这样长得细皮嫩肉的吗?”

    他这句话用的是大耀语言,虽然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闻守绎还是大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下他狐疑地低头自我打量了一下。他出身普通官家,从小到大不曾干过什么体力活,虽然后来父母早逝,逼得他不得不学会自力更生,但好在那时他已入仕,做的都是文职工作,生活环境还算优渥,没有吃过什么苦,所以皮肤保养得还算不错。

    但若因此赠给他“细皮嫩肉”的评价,一则言过其实,二则,太显轻薄。

    意识到这是延陵叶浪对自己的调戏之语后,闻守绎心中升起一丝薄怒,但看在对方醉酒失语的份上,他决定不与这个醉鬼计较,道了一声:“叶浪王子早些休息吧。”起身便要告辞。

    不料延陵叶浪一把拽住了闻守绎的胳膊,一个猛力将他掼到地上,随即将自己庞大的身躯覆了上去,钳制住闻守绎挣扎的手脚,口中漫笑道:“伶人玩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让我尝尝大曜国丞相的滋味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伸手将闻守绎的官袍前襟用力扯下一块,露出胸前一大片光洁的肌肤。

    整个过程发生得猝不及防,三名伶人当场吓得手足无措,甚至忘记了叫喊。

    却是韶宁和第一个反应过来,当见到闻守绎被此人如此羞辱,顿觉一股巨大的愤怒直冲脑门。他再也顾不得官场礼仪,双目赤红地冲了上去,一把揪住延陵叶浪脑后的长发,用力将他掀翻在地,随即对着他的肚子重重抡了一拳头。

    闻守绎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刻的韶宁和,让他恍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少年,那个一旦被激怒就会奋不顾身扑上去咬人的狼一般的少年。

    延陵叶浪重重挨了一拳,顿时口中喷出一滩秽物,抱着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

    眼见韶宁和还要上去再给他一拳,闻守绎赶忙起身上前,半拦半抱地制止他,口中劝道:“韶宁和,你冷静一点!”

    他的声音让韶宁和拉回了一丝理智,他回了回头,见闻守绎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裸露着半个肩头却一心想着要阻止自己,心坎里突然钝痛了一下。

    闻守绎见劝住了韶宁和,这才拉了拉自己的衣襟,对一旁呆滞的三个伶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叶浪王子扶起来。”

    三人这才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跑去扶延陵叶浪。然而令他们惊讶的是,延陵叶浪趴在地上呻吟了片刻,居然就这样打着呼噜睡着了。

    闻守绎原本还寻思着如何化解这一矛盾,见情况出现如此戏剧化的转变,当下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又吩咐伶人们直接将延陵叶浪抬到床上去。

    然而他话尚未交代完,韶宁和已经拽了他疾步朝门外走去。

    “喂,韶宁和,你做什么?”闻守绎被拽得有些踉跄,用力挣扎了几次,却没能挣脱开。

    韶宁和阴沉着脸,一路将他拉出了南旖馆,推着他坐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回太尉府。”

    闻守绎一听急了,起身道:“我坐另一辆马车回府。”

    “你坐着。”韶宁和一把摁住了闻守绎,语气不善地道,“你这衣冠不整的模样,难道回丞相府去给下人们看笑话么?”

    “那我更不能跟着你去太尉府让你的下人们看笑话吧?”闻守绎反唇相讥。

    然而说这句话时,闻守绎心底莫名有些心虚,直觉告诉他,现在的韶宁和很生气,简直到了怒火中烧的地步,以至于连以往的尊卑礼仪都被他抛在了脑后,竟敢用命令的口吻对自己说话,而且这态度不像是对待同僚,而像是……

    想到此处,闻守绎突然脸上烧了一下,为自己的想入非非感到羞耻。

    岂料韶宁和认真思考了片刻,道:“到了太尉府之后,我会先遣退府内下人,然后带你去内院换衣服。”他说着,生怕闻守绎拒绝,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的内院向来不允许下人们随意进入,所以你不必担心被下人撞见。”

    闻守绎沉默了片刻,突然酸溜溜地问道:“那么伶舟呢?你这样深夜带着另一个男人回府,被你家伶舟看见的话,不太好办吧?”

    韶宁和先是一怔,然后神色复杂地看了闻守绎一眼:“伶舟他……最近不在府内。”

    闻守绎噎了一下,他莫名有一种私下跟人偷情的罪恶感。

    第一百六十六章

    闻守绎怀着这样别扭的心思,跟着韶宁和回到韶府,在遣退了一干下人之后,低调进了内院的主卧。

    比起丞相府的空旷大气,韶宁和的太尉府显得朴素内敛了许多,却莫名契合闻守绎的心意,大到房间分布格局,小到每一样家具的摆设,全都十分投合他的口味,这让他莫名对这里生出一些熟悉的好感。

    韶宁和找了一件自己的便服,递给闻守绎道:“先把你身上那件官袍换下吧,我让人拿去缝补。”他顿了顿,生怕闻守绎嫌弃自己的衣服,忙又补了一句,“我这衣服尚未穿过,是干净的。”

    “那就多谢了。”闻守绎大大方方地脱下自己的官袍,换上韶宁和递过来的那件衣服,发现大体尺寸还算合身,只是袖子与袍角略长了些,想来还是因为韶宁和身量略高的缘故。

    但是他并不怎么在意,心想反正也只是暂时换穿的衣服,没必要拘泥于这些细节。

    然而韶宁和望着他逐渐幽深的目光,终究还是令他不自在了。为了打破彼此沉默的尴尬,他故作随意地问:“这家具布置倒是不错,是你设计的?”

    “……这里,都是根据伶舟的喜好设计的。”韶宁和说着,又别有深意地看了闻守绎一眼。

    闻守绎一听伶舟的名字,突然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

    以前他对那个聪慧漂亮的少年还有一些惺惺相惜的欣赏之意,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每每从韶宁和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他的心底就漫起一丝莫名的焦躁,对于伶舟也渐渐生起厌恶、甚至是敌意的情绪。

    他隐约明白自己产生此类情绪的根源,但是他不愿深究,也不敢深究。

    “我困了,”他生硬地扯开了话题,“韶大人可否安排个房间让我寄宿一晚?”

    “就睡在这里吧。”韶宁和指了指身边的床。

    闻守绎怔了一下:“这里难道不是主卧?”

    “是主卧。”

    闻守绎失笑:“韶大人居然将自己的卧房拱手相让,我还真是承受不起。”

    “内院只有这样一间卧房。”韶宁和不理会他的调侃,好脾气地解释。

    “那你睡哪里?”

    “我打地铺。”

    “……”闻守绎无语了片刻,突然很有些怜悯地看着他:“韶大人,你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韶宁和笑了笑,在军中那段日子,伶舟因为替他挡了一剑,卧床休养了几个月,那时候他就一直打地铺守在伶舟身旁,一点也没觉得委屈。

    然而韶宁和这一丝温柔至极的笑容,看在闻守绎眼中,却令他感觉慎得慌。

    仔细想来,这段时间非但他自己不正常,连韶宁和也显得很不对劲。以前每次见面,韶宁和虽然表现谦和有礼,但在那一层谦和外表之下所掩藏的疏离与厌恶,闻守绎却是真真切切感觉得到的,然而他一点也不介意,他甚至觉得,韶宁和对待自己的这种态度,完全是人之常情。

    但是上一次韶宁和消失了几天,回来之后便性情大变,非但总是盯着他看得入神,连对待他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刚开始他以为这是韶宁和蒙蔽自己的一种手段,但是今日在马车内的那一幕,让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依着韶宁和的性子,隐忍退让已经是他的极限,如果他心中怀有怨恨,是万万做不出如此亲密的举动的。

    但若不是伪装,难道是真情流露?想到这四个字,闻守绎突然打了个寒颤。发生在韶宁和身上的变化实在太过突兀,他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让韶宁和转变至此。

    于是一直到躺在床上,熄了灯,听着附近地铺上韶宁和舒缓的呼吸声,闻守绎还在恍恍惚惚地想,难道韶宁和也被人下了咒?

    韶宁和虽然在闻守绎面前表现得十分镇定,但当他躺在地铺上,闭上眼睛之后,却久久未能入眠。

    他不知道自己带着闻守绎回到这个院子,睡在这间屋子里,究竟存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奢念;他甚至不知道,当他执意让闻守绎睡在他与伶舟同榻而眠过的那张床上,究竟又藏了多少隐秘而殷切的期待。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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