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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节

    大曜权臣 作者:林千寻

    第18节

    韶宁和知道伶舟这是逮着机会奚落自己,闭上嘴不言语了。

    此时马蹄声越来越近,极目望去,已经能够看到骑兵们的身影。

    “这一次,执金吾和京兆尹一起出动了,”伶舟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看来这场仗,已在所难免。”

    韶宁和没有搭腔,他受伤的那条胳膊一直在流血,伶舟却没有要为他包扎的意思,他觉得自己胳膊疼得都快麻木了。

    耳边伶舟又低声叮嘱道:“一会他们若是盘查起来,你就装作受了重伤体力不支,一切由我来应付。”

    韶宁和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心想这道口子这么长,血流得这么凶,他不用装也快体力不支了。

    不消片刻,果然见执金吾和京兆尹各领一对人马来到两人面前,望见互相搀扶着的主仆二人,大声喝问:“你们是何人?!”

    伶舟露出欣喜的表情道:“谢天谢地,终于见着官兵了!大人,我家少爷受了重伤,快要不行了,还望大人救我家少爷一命!”

    那执金吾举起火把往韶宁和脸上照了照,看见他穿着议郎服,似是想起一事,问道:“我听卫尉府的人来报,说宋翊有一名议郎身份的同谋已逃脱,那人是不是你?”

    伶舟大呼:“什么同谋,大人冤枉!我家少爷是被宋翊利用,根本不曾参与宋翊谋反,请大人明鉴!”

    执金吾与京兆尹互相对视一眼,似乎并不太相信伶舟的话。

    伶舟转了转眼珠,在韶宁和耳边低声道:“装晕!”

    韶宁和于是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伶舟大惊失色,一边蹲下身去摇晃韶宁和的身子,一边抬头看那执金吾:“官老爷,求你们行行好,我家少爷流了很多血,已经快不行了,求官老爷先送他去医治吧!”

    执金吾对身后一名武将招了招手,那武将便跳下马来,撕下布带先为韶宁和简单包扎了一下,然后扛着他上了马。

    执金吾问伶舟:“他这伤是怎么来的?”

    “被宋翊刺伤的。”

    “你们见到宋翊了?”

    “我家少爷正是为了拦阻宋翊,才会被宋翊刺伤。”

    执金吾仍在分辨伶舟话中真伪,一旁的京兆尹迫不及待地问道:“现在宋翊人在何处?”

    伶舟指了指宋翊离开的方向:“他抢走了我们的一匹马,便往那个方向去了。”

    “追!”京兆尹为抢头功,率先带着人马就追了过去。执金吾不甘落于人后,只简单交代部下将这主仆二人安置妥当,待他回来细问。

    却说韶宁和因为流血过多,又在马上一路颠簸,还未进得城门,便已真正晕了过去。

    当他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四壁上映照着火烛之光,不远处伶舟正与一名男子低声说着话。

    “这是丞相大人亲笔手书,请官老爷验看。”

    韶宁和转了转头,循声望去,看见伶舟从袖间抽出一份手书,恭恭敬敬地递给那名武将。

    武将看了书中文字,吃了一惊:“韶议郎竟是丞相大人派去监视宋翊的?”

    他这厢吃惊,躺在床上的韶宁和也是吃了好大一惊,他什么时候成了丞相派去的人了?但随即他便明白了过来,定是伶舟为了保他,拿了丞相做挡箭牌。只是不知这手书又是怎么回事。

    只听伶舟道:“正是,我家少爷奉丞相大人之命,故意接近宋翊,原想了解宋翊一举一动,不料反被宋翊识破,反过来利用少爷做了替死鬼。我家少爷大难不死,还是蒙了丞相大人及时搭救。少爷为了将功赎过,单枪匹马追至城外,想要拦住宋翊,却被宋翊刺伤,哎……”

    韶宁和听到“丞相大人及时搭救”这一句,忽然想起当初救他一命的蒙面人,心中恍然,难道那人竟是闻守绎派来的?

    那武将听了,虽觉韶宁和一介书生跑去拦阻宋翊的行为十分荒唐可笑,但同时又敬服他的胆魄,叹道:“原来是这样,我会将情况上奏执金吾大人。如若丞相手书是真,你家少爷便可洗脱嫌疑了。”

    伶舟生怕他真拿这手书去向闻守绎求证,忙道:“丞相日理万机,怕是抽不出时间管这等小事,我们也不太好麻烦他。如果执金吾大人有所疑虑,可去向廷尉府求证,当初我们一发现宋翊踪迹,便立即上报给了廷尉府顾大人,这件事顾大人是十分清楚的。”

    那武将一想,当初他们的确是从廷尉府那里得到宋翊伏兵的消息,可见此事应做不得假了。当即点头道:“好,你们且在此处休息,待事情查明之后,我自会放了你们。”

    武将离开之后,伶舟回过身来,见韶宁和已经醒来,正躺在床上静静望着自己。

    “你醒了?”伶舟故作无事地走过去,帮他查看了一下伤口,确定没有再流血,才道:“我们在此不知要呆几天,万木若是见我们彻夜不归,怕是要着急,我会设法与他取得联系的。”

    韶宁和并未接他的话,只是将伶舟细细端详了一会,才缓缓移开视线,低低呼出一口气,透出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你……果然是丞相的人。”

    伶舟垂下眼眸,一张素白的脸在烛光映照下半明半暗:“是,我是丞相的人。现在你识破了我的身份,想要怎么处置我?”

    “呵,我又能如何处置?”韶宁和抬起一条胳膊,压住了双眼,“丞相将你放在我身边,不过是想监视我罢了,怕我对他有异心,怕我会报复他,对不对?”

    伶舟没有做声。

    韶宁和继续道:“请转告丞相,我韶宁和若要与他作对,不啻是蜉蝣撼大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你,如果我赶你走,只怕丞相也不会就此罢休,你完不成任务,我也不得安生,不如就这样维持现状吧。只不过……要说爱我什么的,那就大可不必了,我韶宁和何德何能,劳你牺牲色相委曲求全。”

    伶舟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在你身边滞留太久。”

    第八十八章

    韶宁和度过了最初的昏睡期之后,体力开始渐渐恢复,而伶舟则按照止血的方子煎药给他喝,并定时为他更换绷带。

    如此度过了枯燥的五天六夜,那名武将终于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说执金吾大人已经与廷尉顾大人进行了口头确认,于是取消了对他们的禁令,现在他们可以回家了。

    韶宁和在伶舟的搀扶下,一步步朝门外走去。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们被拘禁的地方,是都尉府空置的一所官宅。

    韶宁和回转身来,对一直对他们客气照料的武将作揖道:“还未请教,大人如何称呼?”

    那名武将抱了抱拳:“左京辅都尉,吴思行。”

    他顿了顿,又关照了一句:“眼下城外已经开战,城内各处都在调兵遣将,你们二人出去之后,最好尽快回家呆着,别到处乱跑,免得惹麻烦。”

    韶宁和经他一提,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那宋将……宋翊带了多少兵马?朝廷胜算大么?”

    “这宋贼十分狡猾,居然暗中抽调了二十万兵马,分六路昼伏夜行掩人耳目,偷偷向京城包抄而来。”吴思行说着,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好在廷尉顾大人有神通之能,及时在良石、亭坨、海庄三个地方发现了伏兵的踪迹,并通知了京兆尹大人。开战之前,我们便抢先对这三路人马进行围堵,断了宋贼的后方补给线。再过几日,东部、南部的几支军队也将回援,到时候宋贼就是那瓮中之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韶宁和听闻此言,心中忧喜参半。想那宋翊,几日之前还是百姓们交口称道的宋大将军,如今却是人人嗤之以鼻的“宋贼”,当真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伶舟听了这话,心中又是另一番感受。他想到上一世,就是因为宋翊这一招暗度陈仓,二十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京城,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险些城门失守。

    双方僵持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才等到东部与南部的援军姗姗来迟,再然后,朝廷军奋起反击,与援军里应外合,双方胶着数月,朝廷军才渐渐挽回颓势。

    而后朝廷军一路反扑,逼得宋军节节败退,最后将宋翊等十几名将领围剿于玉英峰下,才终于结束了这长达一年的混乱内战。

    反观这一世,朝廷军因为准备及时,先发制人地掌握了主动权,以至于短短几日便控制住了局面,看来上一世的悲剧,终于可以不必再重演了。

    想到此,伶舟心里升起一丝轻松愉悦的感觉。

    重生以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的事情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尝过了情爱的滋味,也尝到了失恋的悲苦,而追查上一世凶手的事情却一直没有什么进展,让他感到沮丧与挫败。

    如今,终于有一件事,让他感到这一世的重生,还是有些价值的。但是这样的喜悦,他却无人可以分享。

    两人各怀心事,徒步回到了韶宁和的宅院之中。

    这几日万木接到伶舟托人带来的口信,得知两人被软禁,他又不知该去哪里探视,急得在家中茶饭不思。

    如今终于见到两人安然无恙地归来,一激动便扑上去抱着韶宁和嚎啕大哭了起来。

    韶宁和被这样一个比自己好高出半个脑袋的大个子搂着哭,心里那个别扭,但也知道万木虽然体格雄壮,心灵却多愁善感,于是拍着他的脊背安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哭鼻子,害不害臊?”

    不了他这么一说,万木哭得更加惊天动地了。

    韶宁和无奈了,安慰人不是他之所长,只好束手无策地望向一旁的伶舟。

    伶舟看不过去,拍了拍万木的肩膀道:“抱歉,打断一下,我和少爷肚子很饿,再不吃饭就要饿晕过去了,你倒是有准备吃的没有?”

    “哦,有。”万木一听他们说饿,立即三两下抹干了眼泪,屁颠屁颠准备饭菜去了。

    伶舟轻松搞定了万木,然后朝韶宁和挑眉摊手。

    韶宁和无言以对,心里各种羡慕嫉妒恨,万木好歹跟了他十几年,他居然还不如伶舟能搞定他。

    战争爆发一个月之后,朝廷军便与东、南两支援军联手,以雷厉风行之势将宋军六路人马各个击破。

    同时因为前期准备充足,朝廷以强硬姿态逼降了宋翊麾下的几员大将,并成功擒拿了宋翊。

    只是在遣送回京的路上,宋翊趁着押解士兵不注意,便刎颈自杀了。

    消息传到了朝廷,成帝大大犒赏了立下战功的几位将领,并从轻处罚了中途归降的宋军将士,命他们回到西北边境,继续为国效力。

    而曾经被怀疑是宋翊同党的韶宁和,也在顾子修力保之下,彻底洗脱了冤屈。光禄勋罢免了张崇翮官职的同时,将韶宁和提升为谏议大夫,跻身四大夫之列。

    韶宁和因祸得福,名利双收,距离自己的目标终于迈进了一小步,一切看起来似乎很美好。

    而这段日子里,他与伶舟之间的相处,也颇为融洽。

    自从两人把话说开之后,便再没有过争吵,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段日子,维持着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但是韶宁和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融洽罢了。他一直记得,伶舟曾经对他说过,再过不久就会离开。

    他很想问问伶舟,他所说的“离开”,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闻相指派给他的监视任务结束,他要回去向闻相复命了?

    但是他拉不下脸来问,而伶舟最近日渐沉默的姿态,与他原本所熟悉的那个伶舟相去甚远,让他感到越来越陌生,于是就更加问不出口了。

    有时候,他注视着伶舟若有所思的背影,恍惚地想,当初他与伶舟之间的这场爱恋,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水中花、镜中月,这样的水镜太过虚幻,以至于任何细小的石子都能将那花月击得粉碎。

    他甚至有些恐惧,如果真到了伶舟离开的那一天,他要如何面对只有他和万木两个人生活的这座宅院。从搬进来的那一天起,它就承载了三个人的记忆,以后突然少了一个人,它会不会感到寂寞。

    但是这些想法,他无法诉诸于口。他与伶舟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去挽留什么。

    他只是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等待着离别那一日的到来。他想着他要如何完美地武装自己,在送别伶舟的时候不露出悲伤的痕迹。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到来得这么快。

    当他被晋升为谏议大夫的第二天,伶舟便收拾了行囊,向他辞行。

    韶宁和设想过很多种道别的场景,不料事到临头,他却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沉默无言。

    万木不知个中缘由,只道伶舟是去寻找他那失散的亲戚,于是为他准备了很多干粮,一路将他送出很远。

    韶宁和反手将自己关在门内,感觉仅仅是那一瞬间的对视,便让他抽尽了所有力气。

    但他尚未来得及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便听门外万木气喘吁吁地奔回来,大声道:“少爷,少爷,不好啦,伶舟被人抓走啦!”

    第八十九章

    伶舟是在前一天夜里收到鸣鹤传来的信鸟,说闻守绎已经注意到他了,让他自己多加小心。

    于是第二天一早,伶舟便收拾行囊向韶宁和辞行,不想还是慢了一步,竟被廷尉府的人当场逮住,态度强硬地请他去廷尉府“做客”。

    好在其中有一人伶舟认识,是以前时常跟着周长风办案的左监领唐泰。唐泰对着伶舟也算客气,但语气中不容违抗的意味,却是让后知后觉的万木也觉出不对劲来。

    伶舟让万木回去,然后朝唐泰和善地笑了笑:“怎么不是周长风亲自来抓?我以为他等这个机会等很久了。”

    唐泰像老朋友似地哈哈一笑:“周大人倒是想来,无奈顾大人不让。”

    伶舟点了点头,一边跟了唐泰去,一边还在闲聊:“是顾大人亲自审我,还是先让杜思危给我来点开胃菜?”

    “这个……小的不知。”唐泰面对伶舟的态度,不自觉地已经用上了谦称。

    伶舟瞄了他一眼,突然莞尔:“原来是丞相大人亲自审我。”语气中却没有太多惊讶的成分,仿佛这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

    唐泰吃了一惊,顾子修曾叮嘱他千万守口如瓶,不想却被伶舟轻而易举地识破。他心道,既是对方自己猜的,总不能算是他失言吧?

    刑讯室内,伶舟被绑在镣架上,一脸淡然地望着坐在对面的闻守绎。

    自从上次丞相府匆匆一瞥,他与闻守绎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面地打量着彼此。不似上次那样激动难抑,这一次伶舟显得十分平静,最多就是在心里感叹一句——原来自己端着姿态装腔作势,是这般模样。

    以前他一直认为自己装得挺成功的,但如今从第三者的视角去看,却忍不住发笑,故作姿态本身,就是对自我本真的一种否定。

    “你笑什么?”闻守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什么事情让你发笑?”

    “没什么,不过有了一些人生感悟罢了。”伶舟敷衍地答了一句,他不认为两年前的自己,会有兴趣与他探讨这样的感悟。

    闻守绎继续打量着他:“你似乎很冷静,不论是面对这样的刑讯室,还是面对我。”

    “刑讯只是一种手段,相信廷尉大人……”他看了一眼立在闻守绎身后默不作声的顾子修,“不会对配合受审的人胡乱用刑。至于丞相大人您,草民就更加不用担心了,因为您是个讲道理的人,相信你不会对草民胡乱定罪。”

    “哦,”闻守绎似乎听得比较受用,惬意地往后靠了靠,“那么你倒是说说,你犯了什么罪。如果你老实招供,合情合理,我或许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伶舟心中一哂,网开一面什么的,都是当面说了,转身便忘的。但当着闻守绎的面,他十分配合地露出了忏悔之色:“多谢丞相大人宽宏大量。草民一时犯了糊涂,仿冒丞相大人的笔迹和暗语,欺骗了顾大人。”

    顾子修听到这句,眼神闪了闪。虽然他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但伶舟还是看得出来,他在极力隐忍怒气。堂堂廷尉大人竟被一介草民耍得团团转,这可不是轻易能够化解的耻辱。

    “我想,你应该不是犯糊涂,而是事先就有预谋的吧?”闻守绎好整以暇地问,“要想模仿我的笔迹与画作,只要有心,并不算太难;但我比较好奇的是,你是如何知道密语的书写方式的?有谁向你透露过吗?”

    伶舟明白,对于闻守绎来说,模仿笔迹、杜撰身份、假传密令什么的,都还算是小事,最多不过是交给顾子修处理罢了,真正让闻守绎上心的,是他对密语的熟练使用。闻守绎怀疑几个心腹之中,有人泄露了密语使用规则,这才是他此次亲自审问的目的。

    当明白这一点之后,伶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想知道答案的话,就请丞相大人先把无关人等谴退了吧。”

    闻守绎挑了挑眉,他没有想到,这名少年竟然还有胆量与他开条件。他略一沉思,便对身后的顾子修道:“你先退下。”

    却说韶宁和一听伶舟是被廷尉府的人带走,立即怀疑是周长风在针对伶舟。当即他赶到廷尉府,直接找周长风要人。

    周长风哭笑不得地摊手:“伶舟的确是被抓到我们廷尉府里来了,但却不是我抓的,是顾大人亲自下的命令。”

    韶宁和一怔:“顾大人为什么要抓伶舟?”

    “这我就不知道了,顾大人是我上司,没必要事事跟我报备吧?”

    韶宁和拧着眉想,顾子修和伶舟不是一伙的么,他为什么要抓伶舟?随即他又想到,难道是伶舟忤逆了丞相的意思,所以顾子修与他翻脸了?

    但是伶舟为什么要忤逆丞相的意思?因为他的关系吗?难道伶舟的离开,并非丞相的安排,而是他自己的意愿?

    想到此,他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烦忧。欢喜的是,伶舟终于不再甘心为丞相所差遣了,烦忧的是,伶舟宁愿违背丞相的命令也要离开自己,可见伶舟对他,果然只是逢场作戏。

    但不论如何,伶舟好歹救过自己一命,相处的这十个月的时间,伶舟除了对他隐瞒身份、说谎欺骗之外,也确实不曾对他有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如今伶舟有难,他不能坐视不理。

    如此说服自己之后,他对周长风道:“顾大人在何处,我要去见他。”

    周长风狐疑地看着他:“你找顾大人做什么?”他紧接着又问,“你该不会为了你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厮,跑去跟顾大人拼命吧?”

    “不是拼命,是说理。”韶宁和道,“不论伶舟犯了什么过错,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希望顾大人能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周长风也想知道顾子修抓伶舟,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于是十分热情地带着韶宁和去了审讯室。

    不料到了审讯室门口,他们却被杜思危拦住了:“丞相大人在里头审问,你们不得入内。”

    周长风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你说谁?丞相大人?”他看了看杜思危,又看了看韶宁和,一脸的状况外。

    韶宁和一听丞相也在,心中更是笃定了之前的猜测。

    他担心闻守绎会对伶舟用私刑,于是不顾杜思危阻拦,冲上去用力拍门道:“丞相大人,我是韶宁和,请您将伶舟放出来,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第九十章

    杜思危见韶宁和如此无礼,正想将他拽回来,忽听“喀啦”一声,门开了小半扇,顾子修从屋里退了出来。

    “韶议郎,你来这里做什么?”顾子修不悦地看着韶宁和,他原本是打算将伶舟与韶宁和一起抓来审问的,但闻守绎觉得此事蹊跷,让他先把伶舟单独带来,不想这韶宁和却巴巴地自己送上门来了。

    韶宁和心系伶舟安危,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与顾子修周旋,赔笑道:“顾大人,听说你们把伶舟带过来了,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顾子修冷笑:“你是他主子,你竟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韶宁和噎了一下,他隐约感到顾子修这是在拿话试探自己,但一时又摸不透顾子修的用意,只好装作糊涂:“下官知道,之前廷尉正周大人一直在查探伶舟身世,此事虽说有些蹊跷,但终究不是什么大过错,不知顾大人是否发现了什么别的问题,以至于将他抓来此处审问?”

    他一边与顾子修打太极,一边又将试探的问题抛了回去。

    顾子修见他眉间忧虑不似作伪,又看了一眼周长风,想看他是什么反应,但周长风也是一脸求知欲旺盛的模样,对于韶宁和那番话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难道,韶宁和对伶舟的来历也是毫不知情?如此看来,伶舟非但欺骗了自己,还同时瞒住了韶宁和,这是如何办到的?想到此,顾子修暗暗抽了一口凉气,越发觉得伶舟此人,神秘莫测得令人脊背发凉。

    然而他却并未将自己的心绪表露出来,只是对韶宁和道:“韶议郎既然来了,那就请这边稍候吧。”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会客室,示意韶宁和跟他进去。

    “可是,伶舟他……”

    顾子修板起了脸:“丞相大人有话要亲自审问伶舟,韶议郎最好还是不要打扰。”

    韶宁和为难道:“伶舟他身子骨本就比一般人弱些,受不得刑,可否……”

    “放心,丞相尚未对伶舟用刑。”顾子修言下之意,目前还没有动刑,但如果伶舟不肯配合,就难说了。

    韶宁和无奈,只得跟着顾子修来到隔壁的会客室,一颗心却仍悬在伶舟身上,坐立不安,心不在焉。

    顾子修却是一派悠闲,故作随意地问道:“不知韶议郎与伶舟,是如何认识的?”

    韶宁和心中越发感到奇怪,如果伶舟是丞相设计安排到他身边的,那么当初他们二人的相遇经过,丞相也应该了如指掌才对。

    但是顾子修如此询问,却似乎对当初之事一概不知,难道说,顾子修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得丞相信任?还是说,他对整件事情的判断出了偏差?

    但是顾子修以廷尉身份问话,韶宁和不得不答,于是将当初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一下,却将自己与伶舟之间的亲密过往掩了下去。

    两人一边互相试探着对方,一边又在互打太极,一场谈话遮遮掩掩拼拼凑凑,搞得门外偷偷趴着听墙角的周长风都快要抓狂了。

    却说审讯室中,顾子修拦住韶宁和时说的那一番对话,闻守绎与伶舟也都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

    伶舟静静听着,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心中却渐渐升起一丝暖意。

    终究,韶宁和还是在意他的。虽然事到如今,韶宁和出面求情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有可能让他自己陷入莫名的麻烦之中,但他的这份心意,伶舟默默记在了心底。

    闻守绎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又将视线落回到伶舟身上,眼中透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们两个,倒是情谊相投。你怕连累他,所以提前收拾了行囊打算离开,他怕你受罪,所以不顾后果闯入廷尉府求情,人世间感人肺腑的情谊,莫过于此了吧。”

    伶舟知道这是闻守绎惯常嘲讽人的口吻,对方越是被激得恼羞成怒,他便越是感到心里畅快。所以,伶舟偏不如他的愿,只是神色淡漠地转移了话题:“丞相大人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掌握密语的使用方式的么?”

    闻守绎听他如此说,瞬间没了调侃人的心思,沉着脸道:“讲。”

    “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向我透露,是我自己破解出来的。”

    闻守绎先是一怔,随即嗤笑:“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么?”

    不是他自夸,这套密语的使用规则,是他历时五年研究出来的成果,他那几个通晓密语的心腹,当初学会掌握这套方法已十分不易,更不要说破解了,他不相信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平民少年,竟能自行破解出来。

    伶舟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我非但自行破解出了这套密语的使用规则,还找出了其中存在的逻辑漏洞,并研究出了漏洞的弥补方法。”

    闻守绎眉心微微一颤,没有说话,一只手缓缓虚握成拳,拢入袖中。

    伶舟密切注视着闻守绎的一举一动,目光轻轻落在对方那只拢入袖子的手臂,嘴角渐渐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他知道,闻守绎开始紧张了。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出这一套密语规则中隐藏着漏洞风险,只不过知晓这件事的人,只有他自己。于是他潜心钻研,又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到了三十三岁那一年的春天,才终于将漏洞修补完成。

    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闻守绎,正处于刚发现漏洞却尚未找到修补办法的时期,所以伶舟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犹如一声炸雷,在他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只见闻守绎略一沉吟,然后向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你能将弥补之法说出来,我便相信你。”

    伶舟微微一笑:“丞相大人仅仅只是相信我,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闻守绎抬了抬眉梢:“那么你想要什么好处?”

    “给我一个承诺,日后不会以任何方式伤害我,以及我家少爷。”

    闻守绎心中一震,这少年心思何等敏锐,竟探知了他心底深处暗暗萌生的杀意。当下,他并未急着答应伶舟,只是问道:“这件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家少爷。”伶舟摇了摇头,“所以,我希望丞相大人能够网开一面,放过他,也放过我。”

    闻守绎神色稍缓,眼前这名少年直视着自己的眼神中,莫名透出一丝令人心安的力量,以至于他多疑的性情,此刻竟有些发作不起来。他沉思片刻,道:“好,我答应不杀你们。现在,你可以将方法告诉我了么?”

    伶舟于是要求闻守绎解开他右手的镣铐,又讨要了一些纸笔,在白纸上行笔如飞。

    闻守绎就站在他身侧,渐渐的,他的眼神起了变化。伶舟思路敏捷、流畅,逻辑体系十分完整,却又简洁明晰一目了然;更让他惊愕的是,伶舟的握笔姿势、运笔习惯以及草书字迹,都与他自己如出一辙。

    望着伶舟俯身书写的背影,闻守绎心中渐渐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眼前这名少年,非但智慧过人,在许多方面还与自己有着难以置信的几近完美的重合度。这样一个人,除非将其纳为己用,否则,绝对不能留于世间。

    第九十一章

    伶舟写完之后,罢了笔,一抬头,便瞄到闻守绎眼眸中一闪而逝的寒意。

    他知道,闻守绎虽然口上承诺不会害他性命,但骨子里,终究还是忌惮他的存在。

    只要是威胁到自身利益的人,要么收服,要么根除,这是他以前惯用的手法。如今虽然换了一身皮囊,换了一种身份,但对于原来那个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他又如何会看不透。

    当下,他只是故作不察,静观其变。

    闻守绎拾起那张纸,将伶舟所写的演化方案又细细看了一遍,然后面带微笑地看向伶舟,不无激赏地道:“能将这套密语完善到如此程度,看来你也非池中之物,不知你师从何处?”

    伶舟道:“我师傅不理俗事,云游之前对我下了禁口令,不准我对任何人提起他的名讳。师命难违,还望丞相大人见谅。”

    伶舟这番说辞,闻守绎倒也不意外,之前顾子修就曾向周长风打听过伶舟的来历。周长风虽然对伶舟的来历心存疑窦,但一时间查不到更多的信息,也只好暂且搁置了。

    闻守绎又问:“你既有此等才能,想要出人头地根本不是难事,又为何要仿冒身份,欺骗廷尉?”

    伶舟叹了口气:“站得高的人,一举一动自然引人瞩目。但我等寻常百姓湮没于芸芸众生之中,想要施展才华、崭露头角,谈何容易。”

    闻守绎微微蹙眉,伶舟这番话,隐隐拨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些沮丧的、晦暗的、令人不堪回首的记忆。他按捺下起伏的心绪,淡然问道:“此话怎讲?”

    “丞相大人或许不知,其实早在今年上半年,我曾去丞相府求见,奈何拜帖递进去整整一日,也不曾见有任何音讯传出,我才知道,原来丞相府门槛之高,是我等寻常百姓无缘踏足的。”

    闻守绎眉心一动,如何听不出对方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但此刻他更在意的是:“你今年上半年就来找过我?”

    “是的,当初我在荒野中遇难,幸得韶公子搭救。我得知韶公子要来繁京赴任,便一路跟了来,原想等伤愈之后,设法求见丞相大人,好谋得一官半职,不料却被拒之门外……”

    伶舟说到此处,叹了一声,继续道,“当时我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所幸又是韶公子收留了我。后来我得知韶公子身怀远大抱负,便想助他一臂之力,权当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但有些事,我们人微言轻,一时很难取信于人,我心思一动,便想到了使用密语的法子,引起顾大人的注意,进而赢得他的信任。”

    闻守绎眯了眯眼:“你如何笃定,顾子修必定会看懂暗语?”

    “其实我并不确定,只不过看到顾大人对我临摹的画风十分在意,又在顾大人府上见到了丞相大人的亲笔画作,所以我才壮着胆子冒险一试。”

    “你就不怕谎言被揭穿了,廷尉治你的罪么?”

    伶舟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闻守绎一眼:“至少在定罪之前,我有幸见到了丞相大人。”

    “你这是在给我下饵?你既已料到我会亲自来见你,又为何收拾行囊要逃跑?”

    “我并非逃跑,只是想暂时避避风头。这件事韶公子从头至尾都不知晓,我不希望自己报恩不成,反倒连累了他。”

    闻守绎低下头,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玛瑙扳指,沉思了片刻,道:“如此说来,你是有心想投靠我的门下了?”

    “以前是,但现在……”伶舟突然伏地而拜,“草民并非不再敬重丞相大人,只不过,在草民两次走投无路之际,都是韶公子对草民伸出了援手,所以在草民心中,比起自己建功立业,我更想先回报韶公子的恩情。”

    闻守绎挑了挑眉,小子这会儿又知道自称“草民”了?然而此刻他却无心计较这些,口中问道:“即使我愿意给你出人头地的机会,你也不在乎了?”

    “草民多谢丞相大人赏识,但既然韶公子是丞相大人的门生,草民为韶公子做事,就等于是为丞相大人做事了。只要丞相大人能给韶公子施展才华的机会,草民相信,韶公子一定不会让丞相大人失望。”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为韶宁和讨人情啊。”闻守绎漫笑一声,低眉斟酌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伶舟想了想,又道:“说句丞相不爱听的话,草民无意间得知韶公子与丞相大人过去的一段恩怨,草民觉得,丞相大人如若真想斩草除根,又何必将他留到现在,还让他顺利入了仕途;但丞相大人将他放在光禄勋,却又暗含了压制的意思。

    “草民斗胆建议,不如就让草民成为丞相大人的眼线,替丞相大人看着韶公子,如若他动了什么歪心思,草民也好及时提醒,避免韶公子走上错路,辜负了丞相大人的期望。”

    闻守绎“哈”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听起来,你似乎又很为我着想。真看不出来,你的心思还挺多。”他微微一顿,又突然转了话锋,“不过你一个寻常百姓,知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伶舟缓缓抬头,直视闻守绎:“妥不妥当,不由草民说了算,还得看丞相大人是否足够自信。”

    闻守绎眼中眸光闪烁,激赏之意更盛:“你很聪明,也很有胆魄。好,那么本官就留你在韶宁和身边,且看你,究竟能将自己的价值发挥到何种程度。”

    伶舟轻轻呼出一口气,刚要低头谢恩,却听闻守绎又道:“不过,留着你是一回事,信不信任你,又是另一回事。你毛遂自荐太过主动,心思又太过活络,我实在不太放心留你一人在韶宁和身边,万一你俩都有了异心,要掀什么风浪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所以……”

    他说着,朝身后招了招手:“鸣鹤。”

    一道黑影无声而现,落地瞬间,朝闻守绎单膝跪下,静候吩咐。

    闻守绎指了指伶舟:“鸣鹤,今后,你便跟着伶舟吧。”

    “……?”鸣鹤抬起头来,与伶舟面面相觑。

    闻守绎继续道:“有事儿的时候,你就多帮衬帮衬;没事儿的时候,你也好打打小报告。”

    鸣鹤僵着一张脸,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这主子一个变俩就已经够他头大了,眼下两个凑在一处勾心斗角含沙射影听得他在一旁心里慎得慌,但这还不算完,现在其中一个居然让他去监视另一个,他到底要听哪一个?

    他还在这里百般纠结,那边伶舟已经趴在地上磕头谢恩了。

    此事且告一段落,闻守绎似乎有些疲倦,揉了揉眉角,起身道:“那韶宁和还在外头等着么,让他领了人走吧。”

    “丞相大人请留步。”伶舟突然唤住了他,“可否……请丞相大人离开之前,先赏我一顿鞭子。”

    闻守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伶舟苦笑道:“现在草民已经是丞相大人的眼线了,这一层身份不能破,但要如何向韶公子解释呢,还是把戏演足了吧。”

    闻守绎心下恍然,指着伶舟失笑:“这可是你自己讨的。”说着,他一边开门一边对身后的鸣鹤道:“此人伪造身份、仿冒笔迹、欺骗廷尉,罪大恶极。但看在此人认错态度尚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赏他一顿鞭子吧。”

    他这番话音量颇大,门外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韶宁和一听说伶舟要挨鞭子,再也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往刑讯室奔去,才奔至门口,便听“啪”的一声,伶舟身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鞭。

    第九十二章

    伶舟原本就被剥得只剩下一件白色中衣,这一鞭子抽下去,立即在他胸前映出一道鲜红血印,伶舟疼得闭了闭眼,却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住手!”韶宁和红了眼,不管不顾地往里冲。

    周长风担心他如此冒失冲撞了丞相,忙上来拦他:“宁和,你别冲动……”

    他这么一拦阻的工夫,鸣鹤第二鞭已经抽了下去。

    韶宁和大吼一声,推开周长风便冲了进去,在鸣鹤第三鞭落下时,他已经冲到伶舟面前,一把将伶舟抱了个满怀,于是这第三鞭,便落在了韶宁和的背上。

    伶舟原本只是想施点苦肉计,好缓和一下自己与韶宁和之间的矛盾,不想这呆子竟冲上来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鞭子。

    虽说鸣鹤下手时已经拿捏好了分寸,但挨了这么一鞭,还是要痛上几天几夜的,当下他感觉到韶宁和身子的战栗,自己心里也跟着疼了起来,鼻尖一酸,眼眶里便泛起了泪花。

    鸣鹤看着眼前这一幕,举着鞭子有些犹豫。他转头去看门外,发现闻守绎根本不关心行刑情况,早就自顾自走远了。

    既然闻守绎走了,顾子修必定是要跟上去送的,这两位大人一走,周长风立即奔进去,将鞭子从鸣鹤手中夺了下来,道:“够了够了,丞相大人只说赏一顿鞭子,可没说要抽几鞭,这三鞭下去也差不多了,再多就要打废了。”

    鸣鹤虽然知道周长风说得有些夸张,但这求情的举动,倒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让他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于是便冷着一张脸站到一边去了,目光却一直锁定在伶舟身上,掩不住眼底那一丝担忧与自责。

    韶宁和得知闻守绎已经离开了廷尉府,心底松了口气,一低头见伶舟泪眼汪汪欲语还休地看着自己,心中一软,后背上火辣辣的痛感似乎也消减了不少。他抵着伶舟的额头轻声哄道:“是不是很疼?再忍忍,我们回家,我这就带你回家。”

    韶宁和在周长风的帮助下,将伶舟从刑架上解下来,然后他转身便要去背伶舟,却被伶舟轻轻一推。伶舟看见他背上的鞭伤,不愿意再让他背。

    鸣鹤于是走到伶舟面前蹲下身来,道:“我来背吧。”

    “不用你假好心!”韶宁和对闻守绎的怒气此刻全部发泄在了鸣鹤身上,用力将他掼到一边,不由分说将伶舟背了起来。

    才刚迈出第一步,韶宁和与伶舟都各自抖了一下,他们一个伤在背上,一个伤在胸前,这么一背,摩擦到了伤口,两个人都感觉很疼。

    但随即伶舟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伤口对着伤口,血液便交融在了一起,如此想来,他与韶宁和,也算是更加贴近了一点。

    如此想着,他由之前的推拒变成了配合,干脆将自己整个身子伏在了韶宁和背上,双手环着他的颈项,一副完全信赖的样子。

    或许是感应到了伶舟变化的情绪,韶宁和突然觉得背上也没有那么疼了,于是背着伶舟健步如飞地走了出去。

    鸣鹤因为是闻守绎亲口指给了伶舟的,明明白白摆着是监视的身份,于是默默跟在两人身后,一路上承受着韶宁和时不时飞过来警惕与恼恨的眼刀子。

    鸣鹤什么也没说,默默承受了下来。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挺委屈,主子一分为二,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要让他夹在中间当刽子手,他能怎么办呢?

    韶宁和背着伶舟一路回到自家宅院,见鸣鹤一声不响地跟来这里,忍不住又怒火中烧,转身挡住了宅院的入口,问道:“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鸣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丞相大人命我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所以从今往后,我必须与你们同在一个屋檐下。”

    韶宁和正要拒绝,伏在他背上的伶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跟着吧,总不能忤逆了丞相大人的意思。”

    韶宁和无话可说,只好深吸一口气,将这口闷气生生咽了下去。

    万木原本便在院子里等得焦急,乍见宁和背着伶舟回来,顿时吓得不轻,忙迎上来道:“怎么了,伤着哪里了?”

    韶宁和一路背着伶舟回到卧房里,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床上,然后吩咐万木去打一盆热水来,再请个大夫。

    鸣鹤一脚尚未踏进来,丢下一句:“我脚程快,大夫我去请。”说罢便跃上屋顶,几个起落不见了。

    万木还没搞清楚这陌生的年轻人是哪儿来的,便被他露的这一手轻功惊得说不出话来。

    韶宁和见万木还在发愣,怒斥道:“还不去打水?!”

    “哎哎。”万木清醒过来,忙转身往灶房里跑。

    伶舟半支起身子,抓着韶宁和的手臂道:“你先清理一下你背上的伤,如果血液和衣服粘在了一起,清理起来会比较麻烦。”

    “我不打紧,”韶宁和握了握伶舟的手,“你的伤势比较重,先清理你的伤口。”

    此时万木已经端了一盆热水过来,韶宁和打算帮伶舟解开中衣,但一见衣衫上隐约交错的两道血痕,他的手便止不住地有些颤抖。

    万木道:“少爷,还是我来吧?”

    韶宁和却横跨一步挡住了伶舟的身体,扭头对万木道:“你出去。”

    “为什么啊?”万木十分不解,“我在这里好帮你啊。”

    韶宁和依然是那句话:“你出去,这里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万木看了一眼他微微发颤的手,对他的说法表示十分怀疑。但是韶宁和已经露出了横眉冷对的表情,他只好乖乖退出门外。

    遣退了无关之人,韶宁和呼出一口气,然后用毛巾蘸着热水,轻轻将伶舟胸前被血黏住的衣料晕湿,然后轻轻将衣衫解开,尽可能不弄疼伶舟。

    伶舟看着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失笑:“少爷,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比起今年年初被打得半死那一次,我这次的伤不过是小伤罢了。”

    “这次不一样。”韶宁和头也不抬地道。

    “哪里不一样了?”

    “上次主要是万木在帮你做处理,这一次是我亲自动手。”

    韶宁和说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伶舟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其实韶宁和字面上所表达的,以及他潜意识里的想法,伶舟心里都明白——上一次他与伶舟萍水相逢,非亲非故,自然没有道理让他一位少爷亲自帮伶舟料理伤口,也就更谈不上心不心疼了。

    但是这一次……这一次,他没有办法不心疼,甚至恨不得这三鞭全替伶舟挨了,总好过看着他身上的伤,自己心里难受。

    两人沉默了片刻,韶宁和像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伶舟,我听丞相说……说你伪造身份、仿冒笔迹、欺骗廷尉,难道你真不是丞相的人?”

    “嗯。”伶舟垂下眼眸,低低应了一声。

    “那之前,我问你是不是丞相派来的,你为何不否认?”

    “这几个月,你一再疏远我、防备我,不就是因为怀疑我的来路么?既然你已认定我与丞相有关,那么无论我为自己辩解什么,你都不会再相信。”伶舟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所以后来,我也累了,不想再为自己辩解什么了,你想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吧,这样你总算可以心安了,不是么。”

    第九十三章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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