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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节

    圣骑士 作者:指尖的咏叹调

    第9节

    “我们进入过那间密室,并且埋葬了那些尸体,会不会打草惊蛇……我是说,令人怀疑?”埃文便想起了这一点。

    修伊特摇了摇头:“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去过,如果打算清理现场应该早就做了。看来是完全将那地方废弃了,而蕾莉安娜刚死不久,想必是凶手带着她换了一个地方。”

    埃文叹了口气道:“如果这位元素师真的是第一个受害者,那么就是被他监禁了……接近二十年?最近才被杀死……”

    这个事实令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无法想象,一名得到过奥术荣誉的女性元素师,会在莫阿城外遭到人的袭击,施以强暴并囚禁了二十年之久……

    究竟是何等样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做出如此暴行?密室内被弃置的女尸都已经惨不忍睹,他却始终没有被人举报,难道他的权力地位真的如此可怕?

    修伊特使用魔法伎俩,略改变了自己的瞳色和脸型,化成一个普通的商人样貌,头戴着黑色圆顶帽,手上还挽着一把拐杖,看起来确实似模似样。

    而埃文的精灵长耳实在太过醒目,必须也作伪装。

    魔法伎俩是一个零环技法,法术效果有限,修伊特对着他比划了半天,只能勉强幻化出普通人类的耳朵,对埃文的容貌却怎么捏都不满意。

    埃文被要求板着脸不准动,半晌后终于忍不住道:“应该可以了吧……”

    法师先生盯了他一会儿,内心不满地想道:为什么还是如此英俊,这太引人注目了。

    过了一会儿,修伊特在埃文脸上捏了一个巨大的鹰钩鼻。

    埃文不知道他究竟做得什么样子,只是不太习惯不停被人盯着打量外表,得知终于结束之后,便将兜帽拉了起来,这才与修伊特一起再次进城。

    他们根据遗物和雨果的笔记开始寻找受害者的家庭。

    因为时间太久,很多家庭已经搬离了原来的地方;有些人根本不愿意见陌生人,哪怕是看见了自己女儿的遗物;令埃文无法理解的是,还有一些无论如何也不承认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女儿或妻子。

    当有人说出了“我们家里没有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的时候,埃文终于无法忍耐这样的话语,反驳道:“不,先生,她们是被迫的,请不要这样侮辱一个死者……”

    他面对着的男人愤怒地喊道:“她失去了贞洁!无论什么理由,一个女人怎么能这样不要脸?啊?如果她不是在外面抛头露面,或者用眼神勾引到了什么男人,怎么可能被带走,也许根本就是心甘情愿地做了娼妓!”

    “啪”!

    修伊特面无表情,举起手中的拐杖,毫不留情地狠狠扇在男人脸上,将他打得眼冒金星,直往旁边的门框上倒去。

    男人扶着门框摇了摇头,一时有些发懵,捂着立刻肿大起来的脸颊道:“你……你做什么?你怎么能打我?!”

    修伊特根本置若罔闻,只回头对埃文道:“有时候你太温柔了!这样不好。对待这种无知的蠢货,一顿胖揍才会有效。”

    他说着,再次对圣骑士做了示范:照着男人的另半边脸,又一拐杖就抽了上去。

    埃文:“……”

    这男人被修伊特异常凶狠的两拐打落了半颗门牙,捂着自己都是血的嘴,抱头蹲在地上恐惧地喊道:“够了!我认输!别打了好吗?别打了……”

    修伊特对着他的身影比划了两下,又对埃文说道:“我还有一脚要踹,你要阻止我吗?”

    圣骑士想了想,仰望着天空,假装什么也看不见地走开了。

    身后又传来了一声夸张的求饶声。

    修伊特重新走了出来,衣冠楚楚,依然是礼貌的大商人形象,对埃文说道:“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我没有那么死板。”埃文莞尔地笑笑。

    接着他略蹙起眉头说道,“为什么这些受害者的家属不肯认回她们?她们才是被残忍对待了的人,他们理应伤心愤怒,不该……不该是这个样子。”

    修伊特怔了一下,看了埃文片刻,说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个时代究竟是怎样一个时代。埃文,教廷的圣典中明确说明过:女人是男人身上一根骨头。所以这些平民天然会认为,女人是一件附属品,天生就属于她的男人,并且被造物主在男人之后才捏成,所以地位当然不如男人。”

    埃文闻言沉默了。

    片刻后,圣骑士隐含着愤怒地说道:“愚昧!可悲!不公!”

    “教廷中始终是这样的观点,埃文,哪怕是圣骑士也无法反驳这样的经义……这是最早的一批教义,被称为父神的谕旨,根本无法撼动。”修伊特淡淡说道,“这种偏见也影响着教会的体制,一直至今:就比如未到主教以上的神父可以自由婚配,然而教廷中任职的女性最高也就止步主教,且一律必须守贞,一旦失去贞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将被终生驱逐出神国。”

    埃文凛然道:“这样的偏见不可能长久。修伊特,假如真的有这样的教义,那就是教义出了差错,如果是所谓父神的谕旨,那就是神明做了错事——它迟早、也必须要被改变;如果不改变,那么必定要灭亡。”

    修伊特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这种话……太无畏了,埃文,当全世界都认为这是正确的时候,你如果不迎合他们,就会成为异端。你会被无尽地追杀、唾弃、惶惶不可终日,哪怕对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也无法表明自己的身份……永远只能做一个流浪者。”

    “我会乐意做这样的异端。”埃文叹了一口气,“修伊特,对法师,对异端的赶尽杀绝,就是教廷的另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他们在静默中对视了片刻,修伊特忽然间感受到埃文眼神中的力量,那种力量曾经使埃姆登的人民们为之战栗,现在也使他不得不受到触动。

    法师其实始终不理解圣骑士对所有人——哪怕是犯了错的人的包容和温柔,但当那温柔毫无保留地拥抱住自己时,终于彻底地,感受到那种温暖。

    这种安全感难以描述,但修伊特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没有做罪孽的事,那么无论变成何种身份、支持什么理念、信仰什么宗教,他会永远包容和温柔以待,即便是全世界敌对也会毫不犹豫地支持于我……他就是这样简单又果决。

    只有埃文,能让他如此笃信不移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忠诚。

    两人再次寻找遇害者的家庭,但在表明来意后都受到了几乎毫不掩饰的不待见神情,一些人将他们的到访视为是挖掘自己的丑事;另一些人虽然仍爱着自己的女儿、妻子,但却不愿意自己往后的生活因为死者而受到打扰。

    一家的女儿出了这种事,如果被宣扬开来,那么剩下的女儿几乎都不会有好的归宿了。

    埃文与修伊特本打算寻人搜查凶手的线索,如果可以的话甚至出庭作证,然而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强迫这些人承认这起案件。

    修伊特分析道:“这不正常,如果一部分人这样做我可以理解。但如果所有人都不愿意将事情说出来,那么一定是受到了好处,或遭到了胁迫。”

    “凶手能让一名受害者在十六年后才有勇气进行举报,也封堵了她们家人的口舌,甚至可能最开始就是经过这些人的同意带走了受害的女性……这样做简直是在践踏世间的法律和道德。”埃文叹了口气。

    依照卡萨帝国现行法,如果是暴力施行的强奸、拘禁和伤害,还有可能将其判罪;但如果受害者的家庭表示原谅,或者同意他的行为,甚至替他辩护说是女孩的错,那么谁也没有办法以法律来解决这个案子。

    埃文有些不好受,向修伊特问道:“现在的法律只能这样吗?剩下其他人都满意了,就不必顾虑受害者的感受吗?少数者的苦难只能被多数人的意见所掩埋?”

    修伊特沉默了许久,忽然问道:“即便如此,你会选择放弃么?”

    “不会,修伊特。”埃文说道。

    法师淡淡笑了一声,又低声说道:“然后呢,为这个案子费尽心血,收集所有可能的证据,一次又一次撼动法律体系,希望能将凶手定罪。哪怕希望渺茫,搭上自己的一年、两年,十年……”

    埃文脚步一顿,面向修伊特隐含着悲凉的眼神,陡然对他笑了笑。

    埃文淡然道:“当然不。我只要查到这个人的名姓。然后我会杀了他!法律如果如此孱弱,无法阻止他,当然也无法阻止我。教义不能阻止我,神明也不能,哪怕一支军队保护着这个人——我也可以突破成千上万人的包围,让他用鲜血为他所作的一切付出代价,让每个人都知道他的下场!”

    修伊特一时竟无法做声,紧接着就听见埃文笑了一声。

    那一瞬间圣骑士露出了睥睨一切的凛冽眼神,尽管那一闪而逝。带着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自信,他说:“我拥有这个力量,修伊特,这就是最好的事情。”

    ☆、第34章那个‘畜生’是谁?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走在莫阿内城的街道上,两旁行人渐渐少了。

    各个屋中的灯光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勾勒出道旁几棵树木郁郁葱葱的树冠轮廓。一切静谧如这夜色,修伊特走路时拐杖在地板上轻轻叩击的声音,稳定又绵长。

    “修伊特,我知道凭借绝对力量来做这些事是错的,但我不会停止这样做。”埃文叹了口气,这样说道,“法律是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也需要人的信任和拥护,但在完善它之前,我们总得做点什么。”

    修伊特忽然道:“这不是你第一次这样做,是么?在你沉睡之前,在你的那个时代中,你也曾经戴上面具,客串过……刺客,或者游侠?”

    “是的,大约已经像这样杀过数十个人。我至今仍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出没于光明还是黑暗,服务于正义还是阴暗。”埃文抬起自己的掌心看了一会儿,手指微微一动,似乎在回忆着手中利刃的触感和一些往事,“不过我想,如果我这样做了,那么至少其他人就不会面临同样的困境。”

    修伊特感觉到了埃文话语中的罪恶感,忽然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让圣骑士漂亮的翡翠色眼眸不那么黯淡和失落。

    但正在这时,他们都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

    一个披着斗篷的瘦小女人从他们的身后快速地走来,脚步不停地路过他们身边,同时低低地说道:“两位阁下,请随我来。”

    埃文与修伊特对视了一眼,紧接着听到这个女人说:“我叫安,我和姐姐曾经被一个畜生拘禁并侮辱了十二年时间。”

    两人跟着这女人绕过内城几条复杂的街道,最后进入了一间破败的储存室。

    名叫安的女人在储藏室中找到了一盏破旧的油灯并点亮,随机拉开了自己的面罩——让两人能够清晰地看见她下巴上被削出的一片伤痕。

    “我知道你们是谁,白天你们在我姐姐丈夫的家中询问过他,并打了他一顿。”安用沙哑又快速的声音说道,“打得太好了,阁下!他收取了那个畜生的好处以后,立刻就忘记了姐姐,甚至用那些钱重新买了一个妻子!而当时我还在那个畜生的屋子里挣扎着想要逃出来,甚至还不切实际地祈求着他能够举报那个畜生!”

    她说得又快又急,眼里充满着急切的恨意,埃文甚至略屏住了呼吸,而修伊特已经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个畜生’是谁?”

    “赛比伦教区至高无上的红衣主教劳森!就是那个老畜生!”安将这个名字低声念了出来,“他一开始向穷人购买女人,后来用招收学徒、修女的名义拐卖,再后来直接动手敲晕,事后再威胁家人!没有人敢违抗他,他有权利直接把一个家庭定罪,罪人的话是无法取证的,而且根本没有可能继续生存下去!”

    埃文轻轻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红衣主教代表的是这座城市最高意义上的神权,而整个卡萨帝国当中或许一共才不过不到两百名红衣主教——他们的正式名称是枢机主教,可视作是为教皇冕下服务的一个顾问团体。

    甚至每一任的教皇都是由这些枢机主教进行票选,最终上任的。一名红衣主教的权力由此可见一斑。

    埃文说道:“安,你能够说得详细些吗?”

    安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斗篷从身上褪了下来,给他们看她不正常的身型——她的腰肢细得能以她自己的双手握住,这种可怕的畸形使她的上身看起来严重失去了平衡。安仇恨地说道:“这个男人喜欢腰细的女人,他把抓来的人全都敲碎一半的肋骨,用手掌那么大的铁环箍住腰,而且从来不卸下来,他抓到的大部分女人都不是被杀掉的,而是因为出血、窒息和无法进食!我们被这样关在一个地下室里,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我看见过有人直接用牙齿咬烂了自己的手腕,最后笑着死了……”

    她的话与埃文和修伊特所见到的尸体完全吻合。也解释了为什么几乎所有受害者的家庭都不愿意提起这件事……红衣主教根本是肆无忌惮,一手遮天的人物。

    安又仰起自己的脸颊,给眼前的两人看自己被削掉一块皮肉后留下的巨大红斑:“他还用刀雕刻我们的脸,说是要更像‘丽娜’一点!最像的人会被他带出去,关押在别的地方,然后再也不会回来。我的姐姐就是这样丧命,我甚至没有看到她死时是什么样子……!”

    “‘丽娜’是谁?”修伊特陡然问道,“是否全名是‘蕾莉安娜’?”

    安的眼神中带着仇恨的火焰,哑声说道:“我知道那个女人,她曾经为那老畜生生下了一个儿子!她就是劳森的第一个女人,他为了她破了戒,为她造成了这一切,从她抵死反抗开始就不停地……寻找着替代品!”

    女元素师蕾莉安娜,法师中的一颗新星,竟然曾经被一名红衣主教囚禁后又生下了一个儿子……

    修伊特为她的死讯而来,现在竟以这种方式得知了事件的真相。愤怒不断在他胸中翻滚,他低沉地说道:“这件事绝不会就此为止,劳森必须为之付出代价。”

    埃文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似乎能感受到他心中沉郁的怒意,继而说道:“现在我们找到了一名当事人。安,如果我们对红衣主教进行指控,你是否愿意出庭作证?”

    “作证?我当然愿意!”安带着快意说道,“只怕你们根本指控不了他,这个老畜生是红衣主教,而且和我的父母、我称为姐夫的这个男人暗地里都达成了协议,他甚至逼着他们把我送进了苦修会!我是一名苦修会的修女,哈哈哈哈哈!我是一名修女,我在那段时间里每天都被侵犯,身体被改造成了这个鬼样子,竟然还获得了多少女孩求之而不得的头衔!你知道吗,所有修女都必须守贞,而贞洁与否是要被神父、执事所监视着的,这些男人们都知道我们是被劳森塞进来的货色,他们每天……这个被外人趋之若鹜的苦修会,根本就是劳森的妓院!”

    修伊特冷冷道:“所以一旦指控劳森侵犯你们,首先所有修女都会被认为失贞,必须沉河处置?”

    “我不畏惧,我一丁点都不会畏惧!那些修女也根本不值得同情,她们没有一个想要复仇,她们已经被养成了家畜!”安双目赤红,仇恨地说道,“我等了那么久才等到愿意彻查的人,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魔鬼!我知道圣殿骑士团的人已经被抓了,劳森的神术又强大无比,我原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本打算今天就杀了我的姐夫,杀了我的父母,杀光这些罔顾我们痛苦的人!能杀一个是一个,哪怕我死后坠入地狱被千刀万剐,我也快乐无比!”

    安的恨意太过激烈,她瘦弱而畸形的身躯几乎无法承受,痛苦地喘息起来,从她被敲碎了几乎一半肋骨的胸膛中发出了类似风箱的呼呼声音。

    埃文闪电般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圣光的力量慢慢注入了她的身上,也使她近乎窒息的激动情绪平稳了稍许。

    “我们可能不能理解你们的痛苦,安女士,但我发誓会尽量救出你的。劳森无法被赦免的罪行,最后一定会致他于死地——如果法律不能,我能。”埃文沉声道,“告诉我,是否还能找到别的证人和证物?”

    安说:“那间密室……我知道那间密室在哪里。还有那个女人的儿子!那个叫‘丽娜’……不,‘蕾莉安娜’的女人,她是唯一一个生下儿子的人,劳森把他的儿子抱走了!而且对他百般溺爱,我在修会中听说过,劳森很喜欢小男孩,特地办过一个特别招募的唱诗班——他一定是趁机把自己的儿子送进了教会学校!”

    修伊特问道:“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安喘息着进行回忆,颤抖着说:“已经……已经十多年了,我不知道。那个男孩或许已经成年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在……我在修会里呆了十多年,如果不是得到帮助……我也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

    她耗尽了气力,虚弱地不断发抖,埃文温暖的手掌在她肩上停留……安却好像难以承受这温暖,恐惧地缩成了一团。

    她神情呆滞,不再像刚才一样充满着仇恨和激动,只是呆呆凝望着地面。

    埃文心中充满怜悯,将斗篷重新为她披上,继而对修伊特说:“我们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和人证。我想是时候确认这些情报了,我想去城中搜寻为劳森制作机关的铁匠,顺便去看望一下苦修会的修女们,看看能否……帮助或说服她们。”

    修伊特道:“我会找到蕾莉安娜的儿子。”

    埃文有些担忧地问道:“时间过去太久,短期内如果不能找到……”

    “埃文,我是一名奥术师。不要以常人的条件和限制来约束奥术师的能力。”修伊特淡淡道,“我一定会找到这个男孩,蕾莉安娜的老师是我的……好友。于公于私,在这件事情上我都将全力以赴。法师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伤害同伴的人——全世界都在追捕我们、不在意法师的死活,所以我们自己,将誓死保护每一个同伴的生命和尊严。”

    ☆、第35章因为他无可辩解!

    两人再次分头行动时,天色已经再次微微亮起,透过道旁重重树影和楼房,可以看见第一缕曙光照彻而入的色彩。

    埃文找到了当年专为枢机主教打造“家具”的铁匠家中,然而这个铁匠早已死去多年,死因是一场大火——而那场大火据说起源于他一次失败的打造,将他的整个作坊都烧成了灰烬,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

    铁匠的家人也已经搬走,只有他的邻居还记得这么一星半点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得到更多证据,埃文无奈回到传道区,却遇到了一名信使,对方说出了一个令他猝不及防的消息:“帕拉丁阁下吗?斯宾塞主教阁下让我给您传一句话:雨果阁下的审判被提前了,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游街了。”

    雨果双手双脚上都被缠满了铁链。押着他的是一整支穿着锁甲的骑兵队伍,出于对这位圣城监察长的实力的畏惧,他们极为谨慎,在他的铁链末端共串着四只沉重的铁球。

    这支游街队伍按照惯例,从监狱出发后要绕内城一圈,然后到达莫阿的大法院,在那里将雨果的铁链摘下换成镣铐,并开始正式的审判。

    雨果身穿单薄的囚服,神色略带疲惫,沉稳地走在队伍正中,他偶然抬起头时,看见一边的屋顶上站着埃文,曙光模糊地勾勒着他的身影。

    埃文将右手轻轻搭在左胸口,躬身向他致敬,用嘴型说道:我们正在想办法,科林。正义永远会得到伸张。

    雨果闭了闭眼,笑着点了点头。

    埃文委托那位信使去寻找修伊特并给他口信,然而法师的行踪恐怕不会被轻易发现,他们原本定于今天下午时分再次见面,但没有料到审判居然被提前了。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修伊特得到了这个消息,并及时赶来。

    埃文混在人群当中,事先进入了莫阿城大法院。

    这个时间审判正在进行准备,大法院的高台处已经开始陆续进场的是几名大法官。在他们两旁的则分别是贵族区和教廷区。

    除这高台之外,环绕着正中场地的则有三排普通席位。

    而正中则是两个面对着法官的审判席,摆放着孤零零两个椅子——卡萨帝国暂时还没有律师这个职业,即便律法也略显粗糙,因此才需要相当数量的观众席,这也导致人民群众的意见——或者说公众的道德水准将会极大地影响审判结果。

    埃文跟着人群坐在普通席位中间,他们与正中的场地被矮桌一一隔开。他向高台处看去,见到有七八名无所事事的贵族妇女好奇地坐在贵族席位上,大约是难得一见的对圣骑士的审判引来了她们的好奇心;而右侧则络绎不绝,进来了相当多的神职人员,包括大主教凯尔·斯宾塞,也包括其他各位主教、执事。

    不久之后,红衣主教劳森进场,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便服,落座时全部人起身向他致敬。劳森平易地抬起手示意大家落座,随后便坐在了凯尔·斯宾塞的身边,与两旁的人脸色平和地进行交谈。

    仅从外表上,埃文无法看出这位红衣主教就会是那名丧心病狂的犯人,但多数能够潜藏多年的犯人,当然也不会被轻易看出端倪来。

    不久之后,雨果被带了进来,他换上了一副轻便一些的镣铐,坐到了被告的席位上;而原告席位上竟站着安的姐夫,曾经被修伊特打落半颗门牙的男人,据说他就是举报雨果的人。

    所有人进场完毕后,大法院暂时封闭了起来。这个规矩是为了证明一场审判绝不受外界的影响,必须是绝对公正的裁决。

    在座所有观众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停了下来,法官席位上有人高声报出了时间,接着就宣布开始进行对雨果的审判。

    他们对雨果的指控是:猥亵同性,强迫自己的下属发生不正当关系,以及滥用职权以谋私利。

    在读完一段冗长的指控过后,法官问道:“科林·雨果,你对这些指控有什么辩解?”

    雨果静默了很久,法官又问了一遍。

    场中再次开始传来一片片低语的声音,如同海潮,如同落叶。

    雨果环顾着观众席,他的目光不知为何使所有人都忽然静了下来,片刻后,雨果紧闭着嘴,嘲讽地笑了一声。

    他坐在被告的椅子上,低下了头。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辩解?

    埃文一手不觉攥起了拳,他绝不相信雨果面对这种控告还会保持缄默,这种罪名不但是在侮辱他的人格,甚至也在侮辱整个圣殿骑士团的人。

    正当埃文起身打算直接闯入场中时,忽然之间对面的席位上先他一步,落下了一道披着斗篷的纤细身影。

    “因为他无可辩解!”这个人说道,“我是一名受害者,庭上,我有话要说!”

    埃文听了出来——这是安的声音!

    法官席上一阵响动,片刻后说道:“为她添上一个席位……你叫什么名字,将你如何受害详细地描述一遍。”

    很快有人在原告的位置旁加了一把椅子,而原告——安的姐夫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

    安将斗篷解开,穿着一身黑色的修女服,整个人看上去弱不禁风,慢慢坐到她的姐夫身边,高声说道:“我和我的姐姐受到了长达十二年的囚禁和侵犯!”

    话音落,观众席上立刻哗然一片,贵族席位上的女士夫人们一个个竖起了扇子盖住面容,以示自己听到“侵犯”这个词的嫌恶。

    安说完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低头咳嗽了起来,这不免令旁观者有些急切,她的姐夫也扭头去看她的情况。

    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安一头扑进了姐夫的怀中,瘦弱的身子几乎完全被遮挡住,观众们看不清她做了什么,但很快他们看到了血……

    男人的鲜血喷涌而出,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就在他的椅子下汇聚成一个血泊,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怒道:“你……”

    然而他来不及说完,安凶猛地举起了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把磨得尖锐无比的石刀,安以这把刀在男人胸口捅了两个窟窿,又立刻对着他的喉咙狠狠刺去!

    男人根本无法说出下一个字,安几乎已经是在凶狠地砸向他的脖子,这力道甚至扑倒了两人所在的椅子,她骑在他身上,还在不停地砸落手中的凶器。

    安满脸是血,一直将男人的脖颈几乎完全砸断才罢手——此时从他大动脉中喷出的血液几乎像喷泉一般涌起了半米高,将安的头发、面容乃至黑色修女服全部浸成了暗红色。

    现场一片惊恐的尖叫声,群情悚然,法官魂飞魄散地大喊道:“卫兵!卫兵在哪里!”

    安站起了身来,将手上的石刃随手丢在旁边。

    连卫兵都感到脚软,一时竟然没有人胆敢上去,直到红衣主教断然喝道:“还不把她控制起来!”

    几名卫兵上前将她围住,以两米长的长枪将她顶住后,安抓住了枪头,轻蔑地呸了一声,哑声道:“他把自己的妻子卖给魔鬼的时候,就该知道会有今天!哈哈哈哈痛快!”

    法官勉强找回了正常的声音,大喊道:“胆敢反抗就当场诛杀!”

    长枪从四面八方顶在安的腰间和胸口,就当卫兵准备将她当场杀死时,观众席上再次翩然落下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他速度极快,几乎像是鸽子飞掠下来,于此同时将什么东西丢了出来——只听见当当两声,卫兵的枪尖被打歪出去,一名卫兵甚至被震得手掌发麻,险些握不住长枪。

    这时他们才看清,打歪枪尖的是观众席上一个普通的茶杯。

    这个人显然就是埃文。

    他在场中站定,第一件事是检查了地上男人的尸体——已经回天乏术,而且他死时面目狰狞,显然经历了极大的恐惧。

    卫兵们惊魂不定,被埃文强悍的气场所震慑,即便他俯身去检查尸体,竟没有一个人趁机上前偷袭。

    埃文张开手制止所有人再缠斗在一起,并且始终没有拔出武器,这令人感觉到了他并没有恶意,仿佛只是来维护场中的秩序。

    观众席上再次传出呼声,法官颤抖着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他便摘下兜帽,露出了自己经过修伊特伪装的面貌,沉声说道:“我是埃文·帕拉丁,一名圣骑士。”

    四周静了许久,围绕着他的士兵们几乎都屏住了呼吸,观众席上逐渐传来了低低的感叹声,这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海潮。

    法官逐渐放下心来,就连卫兵都犹豫着缩回了枪尖,心中想道:噢!一名好看的圣骑士……他肯定是不会滥杀无辜的,他会维持这里的秩序的!我们没有危险了……

    贵族席位上,女士们竖起扇子,纷纷小幅度地快速摇了起来,一时像是枝头的各色花朵在颤动摇曳,在扇后的各色眼睛一直盯着埃文。

    埃文扯开自己身上的斗篷,盖在死者的身上,轻轻叹了口气。

    安认出了他来,沙哑地低声道:“是你。”

    埃文沉稳地点了点头,他环顾四周,发现仅仅因为自己表明了身份,似乎就令人们安心下来。

    然而何其讽刺,现在被押在被告席上、等待着他们审判的科林·雨果,难道不也是一名圣骑士么?

    ☆、第36章红衣主教的儿子。

    场中一片寂静,埃文淡然地走到一旁,拖来了两把椅子,重新放在被告和原告的席位上。

    接着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雨果身边,沉稳地说道:“庭上,我要求出示新的证据。不过在那之前,请求指控新的嫌犯。”

    几名法官面面相觑,低声互相说话。

    安却没有埃文的耐性,直直站在场地中央,用粗粝的嗓音说道:“我不管你们同意与否。枢机主教斯蒂凡劳森!你有没有胆量站到我面前,看着我!”

    众人一片哗然,高台上坐着的一众地位极高的神职人员纷纷侧目。而红衣主教面色镇静,淡淡站起身来,声音平缓地回复道:“我不知道我和一名当中杀人且毫无愧疚之感的罪人,能有什么话好说。”

    他当即表明了态度,观众们纷纷赞成地发出声音,他们都被安的行为吓破了胆子。

    安冷笑道:“地上这个男人出卖了他的妻子,将我和我姐姐亲手丢进地狱当中,现在又和你狼狈为奸,污蔑构陷圣城监察长雨果!难道不该死吗?你们教廷的神训里不是有一条就是不可作伪证吗!”

    她穿着修女服,说出这话时极具讽刺意味,场中再次哗然。

    埃文坐在椅子上,出声道:“劳森阁下,我并不赞同当场杀人,也不是想要袒护安女士,但关于死者的这件事我希望稍候开庭进行新的审判。现在是对科林·雨果的审判当庭,我们怀疑你伪造证据诬陷他,你有什么辩解?”

    他一开口时,摄于一股隐形的气场,四周都静了,当他又沉又缓地说完这段话时,大法院中落针可闻。

    劳森站起身来,堪称温和地微笑着说道:“你对我的指控毫无来由,我本可以不予理会。但我愿意当庭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说完,直接从高台上慢慢走下,走到原告的席位上,绕过满地鲜血,重新拖了一把椅子,与埃文面对面坐下。

    埃文打量着这位红衣主教,而对方同样也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他们眼神交接的那一瞬间,埃文看到了劳森眼中的阴鸷一闪而过。

    而安随手抹了抹脸,嘴角犹带着鲜血的咸腥味,面对着劳森时仿佛想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十二年人生,目次欲裂地仇恨道:“老畜生,你终于又出现在我面前!你一次一次折磨我们,虐杀我姐姐,将无辜的女人们害死后就那样丢在密室里……现在是你偿还的时候了!”

    她只差一点,便要直接扑上去,活生生撕裂眼前的仇人;但正在这时,埃文沉声喊道:“安。”

    他只念了她的名字,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安忽然一震,毫无来由地被震慑在原地,不敢冲动行事。

    她回头看去,只见到圣骑士沉稳地坐在被告席位旁,双手交握着放在膝头,面色平淡,但透露着无形的威严——正是这种威严让他看起来与往日的温柔平易截然不同。

    他和红衣主教面对而坐,丝毫不露下风,甚至连高台上的几位法官也受到了压迫,根本不敢再出声主持这场审判。

    “你说我污蔑雨果阁下,那么是否有证据证明他的清白,或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捏造了证据?”劳森忽然开口说道。

    “你的证人……”埃文看了一眼地上盖着披风、死状凄惨的男人,“依照他先前举报的证词,无非是亲见雨果阁下与人举止亲密,请问这是否触犯律法?”

    “这虽然不至触犯律法,但却违背他的誓言。”劳森道,“他曾向父神宣誓永守贞洁,却在私底下打破这誓言,这难道不是亵渎之举?”

    埃文立刻道:“你如何知道雨果阁下打破了誓言?!除了此人模糊不清的所谓‘亲眼所见’,你没有证据能够证明雨果私下拥有一名同性恋人。”

    “正是因此,我们给了雨果阁下辩解的机会。然而他不发一言,难道不是因为就此认罪?”劳森反问道。

    埃文回过头去,见到雨果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埃文的眼中充满询问,而雨果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一丝苦笑。

    血精灵相信他有自己的苦衷,只冷冷道:“既然双方都没有确凿证据,就该当即判作无罪。”

    法庭上响起了细微的私语声,埃文沉声道:“疑罪从无。”

    ——一个无法确凿判断的罪名,应当看做不成立。

    劳森亦漠然道:“庭上,唯一存活的证人已经被他们当庭杀死,我无话可说。”

    窃窃私语声更大了一些,埃文不为所动,说道:“在取信这个证人的证词之前,是否应该先调查他的清白?劳森阁下,我现在当庭以‘强奸杀人’、‘淫乐修女’、‘以公谋私’和‘指示伪证’的罪名起诉你——现在轮到你为自己辩解了。”

    这一连串的罪名从他口中说出时,四周此起彼伏,都是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劳森嘲讽地低低笑了一声,说道:“我根本不必为这种荒谬的指控辨明自己。圣骑士,你有什么证据,能支撑你的这些指控?”

    “安,”埃文看向修女,低声地问道,“现在是时候了,你是否仍愿意把自己的过去披露出来?你需知道,我绝不会强迫你,也希望你明白这样做之后你会受到的压力——我将全力保护你免受这些压力。”

    站在身侧的安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根本没有听完这段话,已经一把从腰间撕开了自己的修女服,她的动作爽利无比,很快将浸血的黑色修女服扯开大半——观众席上传来一片一片的惊呼声。

    安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惊世骇俗,她露出里面的里衣后,将腰带狠狠一收——那一刻她纤细得近乎畸形的身型当即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中。安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就是这个畜生对我们做的事!”

    惊呼声如浪潮一般停歇不下来,有平民喊道“这么细的话还怎么干活?”;贵族区却有女士细声尖叫道“天啊,我嫉妒得快要疯了……”。

    安的嘴角带着嘲讽和轻蔑的笑意,她面对着红衣主教,声音平稳而尖锐,一条一条叙述:叙述她和姐姐是如何被家人卖给了劳森;叙述所有合法或不合法被劳森囚禁的女性是如何受尽折磨;也叙述每个她所记得的人的死。

    她独独将死亡描述得极尽详细,每个女人或因自尽或因病痛折磨的死态被毫不掩饰,鲜血淋漓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其他所有声音都渐渐停下了。

    在寂静当中,安将她准备了将近十年的话一一披露出来,那感觉如同将自己整个肮脏透顶的人生亲自毁灭殆尽,她说完后,有一瞬间如释重负,又有一瞬间如坠地狱。

    埃文紧紧盯着红衣主教,他看到后者的脸上一开始露出些许愕然,到后来逐渐平静,现在已经脸色平淡。

    安说完后,劳森淡然道:“我想这位女士的精神恐怕不太正常。她毕竟刚刚当庭杀死了重要的证人,我请求核实她的精神状况,再取证她所说的这些话。”

    他话音落下,埃文便说道:“我要求呈上物证!安所说的包括铁箍和其他铁具都确有其事,就在城外莫洛夫果树林区的一间小屋当中……”

    “可笑!仅凭一个疯癫的女人说的几句颠三倒四的指控,和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几个道具?这和我毫无关系!”劳森站起身,冷然说道。

    “如果还有你与其中一名受害者生下的儿子呢?”埃文道。

    劳森话语一滞,瞳孔骤然收缩。他保养良好的脸上只有寥寥两道皱纹,此刻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他们听到法院内此起彼伏的震惊的呼声,即使是稳坐在高台上的主教们都开始了窃窃私语。这些声音像海水一般将场地正中间完全包围。

    埃文亦站起身来,与劳森面对而立,针锋相对:“我会先呈上物证,并一一为其做说明,然后再带上最后的证人。”

    劳森猛然道:“你在拖延时间!你和你的同伙想要在外面收买一个人吗?这一切都是预谋已久的污蔑!”

    庭中如同油锅一般沸腾起来,这场骇人听闻的审判几乎让每个人深受震撼。

    恰在此时,法院被封锁起来的大门忽然发出沉重的响声,其上的铁索摇摇晃晃——最后大门被轰然一声撞开。

    两个人影从门外缓缓走入。

    修伊特仍穿着一身得体的礼服,手上挽着一把拐杖,进门时打量了一眼法庭中狼狈一片的场景,同时冷冷道:“是哪个蠢货规定了开庭后要封闭场地?简直愚不可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多数人再次措手不及,茫然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从容走了下来。

    劳森呵斥道:“你们简直藐视法庭,藐视这里的律法!”

    “恰好,我很喜欢做反派的感觉。我不在乎是不是正当将你判罪,只要你身败名裂,乖乖领走属于你的死亡,就足够了。”修伊特冷漠地回道。

    他带着身后紧紧裹着斗篷的另一人,走到埃文的身边,随便瞥了一眼脚边的血泊和死尸,又看向红衣主教沉凝的表情,淡淡道:“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埃文略偏过头,问道:“你找到了蕾莉安娜生下的儿子?”

    修伊特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看向了修伊特身后的人。

    这个人站在万众瞩目的中心,胸膛剧烈起伏,任谁都能看出他心中强烈的挣扎。

    片刻后,他终于伸出手,摘下了兜帽,沙哑地说道:“我就是……红衣主教的儿子。我……从小知道我母亲根本不愿意生下我,是我的父亲……强迫了她。”

    他的话语甫一出口,埃文忽然瞳孔一缩。

    这个声音,属于塞西斯。

    ☆、第37章她是一名法师!

    塞西斯摘下兜帽,露出年轻清秀的面容,他低着头仍由庭内所有人打量着自己,低沉地说道:“我名为塞西斯,自一岁以后就被……斯蒂凡·劳森,红衣主教阁下,带回教会学校中,作为一名孤儿收留。但我非常年幼时就有模糊的记忆,我记得我的母亲是一个被他称作……‘丽娜’的女人。而他也是我的……身生父亲。”

    场中不知是谁在发出低沉的喟叹声。

    劳森看着塞西斯,面色竟只带着平静,他说道:“塞西斯,我亲自将你送进教会学校培养,亲自见证你的成长,甚至指点你修习神术。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与一个外人合谋构陷于我?”

    “……父亲。”塞西斯直接地唤道,“我知道你……为我做过很多,也知道你是如何爱着我。我虽然没有太多能够见到你的机会,但我……我也知道是你下令让我去埃姆登的教堂进修,因为你准备让我积攒足够的资历以后,将我直接提拔为执事。”

    坐席上,主教们听见这赤裸裸的话语,纷纷侧目。

    劳森与塞西斯对视了许久,塞西斯低下了头。

    埃文听见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仿佛带了一丝哽咽。埃文沉声呼唤道:“塞西斯。”

    塞西斯回过头看了埃文一眼,他的眼眶已经泛红湿润,但竭力点了点头:“我明白,埃文,我……我已经有准备了。劳森……从没有亏待过我,可是我现在要做忘恩负义的事……”

    尚未成年的年轻修士肩膀微颤,咬牙忍耐了许久,终于继续说道:“我要做忘恩负义的事了,对不起,父亲,我……我没有办法说谎,也没有办法纵容不正义的事情在这片土地上发生。但凡是我能够说出真相的地方,我就一定要说真话。”

    “红衣主教本就宣誓献出自己全部的忠贞给父神,他不该……和母亲发生关系,也不该纵容我的诞生。”塞西斯哑声说,“我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埃文与修伊特对视了一眼,修伊特用唇语缓缓告诉他:塞西斯是自愿跟来。

    埃文闭了闭眼,对他点头。

    此时此刻,场中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只有塞西斯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的母亲‘丽娜’不愿意为他生下我,但父亲……执意想要一个孩子。母亲曾经逃离出去,被抓回来后,就一直被囚禁在地下室中,直到诞下了我。后来她曾经几次寻死,都被父亲……精深的神术造诣救了回来。最终在我一岁那一年,她……趁着父亲赶回圣都参加会议时,放火将自己烧死在地下室里。”

    塞西斯眼眶中陡然落下泪来,他慌忙抬起袖子擦干净脸上,抬起头时,正看见劳森的眼中错觉般亮起了一点泪光。

    那仿佛是错觉,却深深刻入了塞西斯的视线中。

    修士的心中一阵猝不及防的痛楚,这痛苦仿佛将他的灵魂撕裂了出来,看着自己的肉体麻木地继续叙述:叙述自己如何被亲生父亲登记为一名孤儿,又如何被苦心培养成一名修士,在十七岁时就成为了正式牧师,又被派去埃姆登的教堂培养和历练……

    当他的话终于告一段落时,场中鸦雀无声,没有人知道该怎么继续这场审判。

    这是亲生儿子作证指控自己的父亲,也是修士在指控高贵的红衣主教。

    劳森闭了闭眼,平静地说道:“修士,你犯下了‘不可撒谎,不可作伪证’的戒条。我是一名枢机主教,这一生我已经全部奉献给了父神,我既不可能与人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也不可能有任何后代诞生。你说你是我的儿子,如何证明?”

    塞西斯无法证明这件事,更清楚明白地知道:劳森对自己失望已极。

    他一时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修伊特却上前一步,淡淡说道:“很简单,崔摩尔的沙蜥就能够判断血液的类别,现在就搜寻城中的药铺,只要一只存活的沙蜥,我有办法通过两个人的血分辨他们是否有亲缘关系。”

    “一派胡言,这是旁门左道。”劳森冷冷地呵斥道,“这种方法我从没有在任何地方听起过,如果不是邪恶的巫术,显然就是你们精心设计出来的圈套!”

    修伊特嘲讽地笑了一声,接着说道:“很好,那我有更简单的方法,你想听?”

    法师双手低垂,从袍袖中忽然伸出了一把匕首,他将这匕首慢条斯理地抵在塞西斯的脖颈上,淡淡道:“他如果不是你的儿子,那我现在在这里杀了他,你也应该没有所谓。”

    劳森瞳孔骤然一缩,紧接着道:“不要伤及无辜!”

    “无辜?你不是说他作了伪证,是我们的同伙?”修伊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将匕首渐渐刺入塞西斯的脖子中。

    即便知道他绝对不会杀死塞西斯,但这一刻,即使埃文也忍不住有些担忧。圣骑士心中无奈地想道:真是邪恶的表情……修伊特的演技确实不错。

    塞西斯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任由自己的鲜血顺着锋利的刀刃向下流淌。

    几人在沉默中对峙片刻,修伊特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他将刀刃略松开一些,接着猛地使力刺入——

    “住手!”

    劳森猛然大喝道,与此同时,他挥手劈出一道白色光芒,将匕首打落下去。

    修伊特手上根本没有多少力道,任由这匕首脱手而出,掉到地上。

    一声清脆的响动过后,场面便再次沉寂下来。

    劳森额上青筋直露,怒不可遏地厉声道:“不要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修女,未成年的修士,还有什么铁匠,物证……你们想要对付我,就不要伤害别的人!”

    “啪啪”!

    修伊特双手鼓掌,慢条斯理地说道:“好说辞。这样就解释了你为何这么在意塞西斯的性命?果然是仁慈善良的红衣主教。”

    “但你表现得太急切。”埃文接过他的话,沉声说道,“看看你自己的表情,没有人会因为无关的人受到生命威胁而露出如此愤怒的表情……”

    劳森赤红的面色逐渐消退,他喘息了两声,陡然有些慌张地四处张望——观众席上、法官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他,那目光中带着困惑和狐疑。

    “还有,我从未提起过铁匠,我只提到过物证都是铁具而已。”埃文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急切地否定一个从未被提到过的‘铁匠’?”

    他问出了在场大多数人都有的疑问。

    话音落下,劳森的面部微微抽动,许久后终于长叹了一口气,跌坐回椅子上。

    红衣主教似乎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强烈的攻讦,并且对方证据确凿,而自己已经回天乏术。

    是抵死不认,被动防守,赌自己的威信足以压制住民众的怀疑?还是……

    劳森面色不定,许久后,才重新开口。

    “对,我和一个女人……有了一个儿子。”他从喉咙中挤出了这句话。

    红衣主教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仿佛在艰难地承受着什么痛苦。他面带痛楚和悔恨之色,目光中却似乎又有一丝迷离:“这个女人,名叫‘蕾莉安娜’……她是一名法师,一个来自东比尔伦斯的、邪恶的元素师。”

    场中一片寂静,今天所有人受到的震撼已经够多,但没想到临近结束时还会有新的震撼席卷而来。

    “我是一个主教,但我爱上了那个异教徒……”劳森目光遥远,似乎停留在塞西斯身上,却又穿透了他看向那个最初与他相爱、最终却以死亡逃离了他的女元素师,“我爱她研究着元素奥秘时候的模样。她记录着邪恶的巫术的时候的模样。她的理性……她的睿智和优雅,她的……追求着真理的目光,还有她对愚信的鄙弃。她是我这一生所见过,唯一一个因智慧而格外美丽的女人……”

    “我深爱着蕾莉安娜,直到今日这种感情也没有消减过,我爱她的对真理的执着,但我却恨她的邪恶!”劳森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些女人是蕾莉安娜要求我抓来的,她想要研究人类的内脏和骨骼,用以发展法师赖以为生的巫术!我当时……我太年轻,我爱她爱得失去了自己,所以为她找来了太多受害者。是,我有罪,从一开始我爱上一个法师,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你在胡说!”塞西斯陡然抬起头说道,“母亲从没有这样做过……不,从我诞生开始,她就一直被拘禁在地下室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修伊特抬起拐杖,示意塞西斯后退,一边对劳森说道:“你打算将罪责推到已经死去的蕾莉安娜身上?她是一名元素师,根本不需要研究人类躯体,更遑论诱拐和绑架女性,奸淫并囚禁长达数年——你认为这是一名女性会要求别人做出来的事?!”

    “她是一名法师!”劳森大声怒喝道,“一名邪恶的法师做这些事难道有什么别的理由吗?!就在半个月前,埃姆登发生的惨案难道不就是因为一个法师吗?他毁灭了我们的海岸,减少了赛比伦今年一半的渔业产出,你们找到了什么理由吗?!”

    两人针锋相对,法庭内因为他们的话而响起了一片议论声。埃姆登发生的事切实地影响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切身利益,这让很多人开始下意识地迁怒于法师。

    有人开始认为邪恶的异教徒确实能做出这样的事;不过也有人却认为一名女性,无论什么身份,都不可能这样做。

    “这是愚昧的偏见!”修伊特冷冷说道,“因为一个法师做下的错事,你们就要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也列为罪犯?难道所有法师都理应受到这样的侮辱?”

    “好啊,你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红衣主教站起身,张开双臂对着观众席声嘶力竭地呐喊道,“看看这个人!他在为邪恶的异教徒进行辩护!”

    场中的气氛终于紧张到了极点,喧嚣吵闹声让卫兵们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埃文环顾四周,终于站起身来,沉声道:“够了!无论主谋是谁,斯蒂凡·劳森,以你亲口承认犯下的罪行,难道还不足以你为此抵命?!”

    ☆、第38章来自圣者的裁决。

    “偿命!”有人在观众席上尖叫道。

    但紧接着,他发现没有人跟着他喊叫,所有人像是忽然静了下来,只有一阵尴尬在无声当中蔓延。

    劳森站立不稳,似乎因体力消耗过剧而一阵晕眩,他勉强支撑住身体,定神道:“我有罪,我宣誓效忠父神,却失去了贞洁。按照戒律,我已经没有资格留在父神的神国当中。”

    他将自己手上的权戒缓缓摘下来,这个动作缓慢又带着颤抖,当权戒终于被剥离下来时,劳森又踉跄了一下,一手扶着椅子勉强站住,继续说道:“在教皇冕下的文书到达之前,我要求最后一次行使红衣主教的权利——”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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